子時的鐘擺劃過，我聽見露水在花瓣上凝結的聲音。窗臺上那株曇花正悄然舒展，象牙白的花苞像一盞未燃的燈。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篩下來，銀沙般鋪在青瓷盆沿，驚醒了沉睡的蕊絲。

六年前在植物園見過曇花夜放。守夜人提著馬燈領我們穿過回廊，老式玻璃暖房里氤氳著奇異的香氣。月光與燈影交錯間，那些素白衣裙驟然綻放，仿佛無數白鴿掙脫枝頭。有位老人突然掩面而泣，他說妻子臨終前種下的曇花，終于在今夜開了第三十三個年頭。

我的曇花開始抖顫。第一片花瓣裂開時發出蠶食桑葉般的細響，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層層疊疊的雪浪推涌著向黑夜漫溯?；ǚ坷锏目諝馔蝗蛔兊谜吵恚鹿獗蝗嗨槌梢簯B的銀，順著舒展的瓣脈汩汩流淌。忽然想起敦煌壁畫里飛天的飄帶，也是這樣在靜止中流淌著永恒的河。

昆蟲振翅的嗡鳴不知何時消失了。花萼深處金黃的蕊柱像凝固的火焰，將時間的灰燼灼燒出細小的孔洞。某個瞬間我錯覺自己正站在莫比烏斯環的曲面，目睹含苞與凋零在同一個維度重疊——朝生暮死的蜉蝣在晨霧里完成婚飛，千年銀杏在秋風中抖落滿身銅錢，它們都在各自的時序里完整了生命的回旋。

最后一瓣花完全舒展時，露水墜落的軌跡在空氣中劃出銀線。那些曾被我們稱為“消逝“的事物，不過是光的殘影在時間長河里凝結成的琥珀。就像此刻正在褪去光華的花盞，它的閉合不是尾聲，而是將某個永恒的瞬間封緘成種莢，等待下一場月光來拆解。

天光微曦時，瓷盆里只剩倒垂的素裳。但昨夜凝結在花瓣上的露珠里，仍晃動著千萬個未完成的白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