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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網事 醉源 懸案

梁曉聲

網事

苗先生逐漸有點兒大V的意思了。并且,聲名日隆,接近是老網紅了。年齡不饒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誰,六十五六歲了,即使成心表現得像一個年輕人似的,那也還是往往徒勞。但這是指一般人。畢竟的,苗先生已經不一般了,被某網絡公司收編為主播后,經專業形象設計師一設計,一捯飭,看去確乎年輕了幾歲。然而看去再年輕,那也仍是一位看去年輕的老者——染發、植眉、祛皺紋和老人斑,實際上都不能使他真的年輕起來,所以首先仍是老者。

人類社會經歷了幾次飛躍的時代——報業時代、廣播時代、電視時代、網絡時代。這幾次飛躍,使人類社會在意見表達方面的速度快上加快,自由度越來越大。網絡催生出了自媒體,所以本時代亦被形容為“自媒體時代”,好比平地呼啦出現了百萬千萬電視臺,人皆可成播主。倘所播內容極其吸睛,短時期便名利雙收的例子不勝枚舉。

苗先生原本是某省一所什么學院的教師,教文秘寫作專業。曾幾何時,那專業是香餑餑。教育事業大發展的幾年里,該學院換了牌子升格為大學,但他所教的專業卻不再香了,過氣了,于是他開創了該大學的傳媒課,成了傳媒專業的元老,傳道授業直至退休。

那一時期,他的知名度僅限于校內,在校外基本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即使在校內,除了教學活動,并不喜歡弄出什么個人響動,連同事之間的聚餐也很少參加。網聊啦,刷抖音啦,應酬朋友圈啦,這類時興的事與他幾乎不沾邊。除了回家睡覺,他的時間也基本上是在辦公室度過的。他雖是專業元老,卻無單獨的辦公室,與三四位中青年同事共用一間辦公室。他給他們的印象可用“安靜”二字概括。是的,苗先生確乎曾是一個喜靜之人。

普遍的平頭百姓,只要家境無憂無慮,經濟上還不錯,大抵挺享受退休生活,并都挺善于將退休生活過出各自不同的幸福滋味。但某些人不是那樣,不,他們不可被一概地說是人——他們應被視為人士,人一旦成了人士,許多方面便與平頭百姓不能同日而語了。退休后一個時期內不適應,甚至找不到北,便是不同之一。

苗先生乃教授,一般大學之教授那也是教授嘛。教授者,人士也。所以,苗先生對于退休后的生活一度極不適應。他老伴已故,兒子早與他分過了。兒子沒能像他一樣成為“人士”,換了多次工作,那時在開網約車。兒子分明覺得自己沒成為“人士”是特別對不起他的事,便送自己的兒子到國外留學去了。而兒媳婦居然很“佛系”,早早就躺平不上班了,甘愿做丈夫的“專職女傭”。做網約車司機的女傭,占不了她多少時間的。但她也并非終日挺閑,參加廣場舞組織的活動和打麻將分散了她大部分富余的時間和精力。“廣場舞組織”絕非用詞不當,大媽們也是在“組織”的女性,她們那“組織”也是有領導者的,還不僅一位,她是副的之一。正的不在,可代之發號施令。因姓艾,被一大幫麾下戲稱為“艾副統帥”。這女人很享受她在她們中的地位和權力,因而勝任愉快。除了經常抱怨退休金太低(在該省會城市中比起來,不算太低,屬中等),她對現實再沒多大不滿情緒。丈夫心甘情愿地將家庭的財經大權拱手相讓,這使她抨擊社會分配不公的過激言論日漸少了。

退休后的苗先生起初巴望校方主動返聘自己,等來等去等不到好音訊。有知情者向他透露底細,勸他別再傻老婆等漢子似的等下去了,校方根本沒那打算,他這才終于死了心。后來他又巴望省內別的哪所大學特聘自己,結果也是一廂情愿地傻等。而孫子在國外,開銷漸增。結果兒子去他那里的時候就勤了,孝心看望的色彩淡了,另外之目的性明確了。

“爸,我兒子可是你孫子,當初你孫子出國留學可是你的主張。他說自己與其他中國留學生相比,他花錢夠掂量的,但我一個開網約車的也供不起你孫子了,只能找你了,不找你我又能找誰呢,這事兒你尋思著辦吧!”

“這事兒”的核心就一個錢字。

于是他只得去銀行往兒子卡上劃錢。

兒子說的是硬道理。

“爸你單身一個,存錢干什么?到頭來,還不是全得留給我們兩口子?連我們的也算上,將來還不都是你孫子的?想開點,莫如在孫子需要的時候雪中送炭,解孫子的燃眉之急,使他能常念你的好!爸你這么做是不是更明智啊……”

兒媳婦曾當面這么開導他,那話不無教誨的意味,顯然也是硬道理。硬道理在誰那邊,誰就成了理直氣壯的一方。

苗先生覺得,有兩次,兒子也許是在打著孫子的旗號向他要錢。可那么覺得也不能將內心的疑問真問出來啊!他不僅只有一個孫子,也只有一個兒子呀。得罪了兒子,不是就等于得罪了孫子嗎?若將兒子和孫子一并得罪了,自己的晚年活得還有意思嗎?不是連必要也沒有了嗎?

故所以然,面對被兒孫啃老的情況,他總是要求自己表現得十分泰然,每每還裝出被啃得很爽的樣子。兒子反對他直接給孫子劃錢,多次說那么做“不妥”。為什么“不妥”,他從沒問過。不太敢,也認為多此一舉。究竟哪一口是兒子啃的,哪一口是孫子啃的,后來他也不愿推測了。

苗先生的退休金八千多,在省城絕對是不低的,然而比退休前少了崗位工資一塊,那一塊四千多呢,少得每使苗先生的晚年添了種憂患滋味。存款嘛,他自然是有些的,但那是他的保命錢——專款專用,這也是硬道理嘛!兒子總想從他口里探出實數,而他總是說得含含糊糊。世間諸事,唯錢可靠。耳濡目染的,這一人世間的通則,退休后的苗先生漸漸領悟了。

他總想謀份職業,將退休金中少了的四千多元掙回來。因不知怎么才能掙到手,于是陷入郁悶,進而苦悶,進而找不到北。又于是,加入了網民大軍,在網上消磨時間排遣忡忡心事。

網絡真乃神奇“奶嘴”,沒了正事可做的人,一旦對上網入迷,似乎成為資深網民便是堂堂正事了。

苗先生畢竟是退休教授,他在幾家網站的跟帖寫得頗有水平,引起一家網站的關注,主動聯系上了他,請他參加了該網站的迎新茶話會,還獲得了“杰出跟帖者”的稱號及一萬元獎金。只不過跟跟帖居然還能“杰出”起來!獎金還是稅后的現金!苗先生不但受寵若驚,而且一下子找得著北了。當晚他在該網站發了篇獲獎感言性質的千字文,引用了“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兩句詩,真誠又熱忱地表達了自媒體時代帶給自己的光榮與夢想,于是結束了以前大半輩子“述而不著”的“用嘴”生涯。不久,苗先生被該網站聘為正式播講人,有份多于四千元的工資,粉絲多了另有獎金。粉絲倍增,獎金亦倍增。播講內容由自己定,可用提示板,文章也由自己寫——自己寫是他作為條件提出的,正中付工資的人的下懷。

一向謹慎慣了的苗先生,專對某些安全度百分百的話題發表觀點。那時又到了夏季,穿涼鞋的年輕女性多了——對于是上班族的她們不但穿露趾涼鞋還染趾甲是否構成對男同事的性誘惑,不知怎么成了熱點話題(其實不足為奇,是網站成心提出并自帶節奏炒熱的);苗先生就那一話題首次在網上露面,駁斥了所謂性誘惑的歪理邪說,對年輕女士們美己悅己的正當權利予以力挺,堅決捍衛,并以詩性語言贊曰:夏日來臨/十點嬌紅/美我足兮/養爾心瞳。他的播講還有知識性——漢民族女性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受封建禮教和纏足陋習的雙重壓迫,何曾有過美其天足的自由?又大約是從哪一年始,染趾甲才漸摩登的?由摩登而尋常,又是多么符合時代尚美心理的釋放規律!如果是位女學者女名人如此這般,大約也不至于多么的吸引眼球,而苗教授可是位年過花甲的老男人哎!于是粉絲由幾萬而破十萬也,女性居多。留言區的跟帖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那就是——老先生顯然食色能力依然棒棒的,可喜可賀!他對那類“壞小子”們的惡搞文字甚不受用,但一想到粉絲破十萬后翻倍的獎金,也就坦然面對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嘛!

半年后的某月某日,苗先生受邀觀看省內某縣地方小劇種進省城的匯報演出,那一個縣希望能使那一小劇種成為省內的非遺劇種,請了省城方方面面的領導,半數是從該縣“進步”到省城的。有的早已熟悉,有的未曾謀面。苗先生是少數幾位文藝界人士之一,多數人他不認識,于是沉靜地坐在貴賓室一隅,偶爾起身與經人重點介紹的什么領導握手。是的,那時的他在省城已是大大的名人了,出過書了,剪過彩了,常作講座了,有幾項頭銜了,如“大眾社會心理學者”“女性文化心理研究會會長”“網絡美文作家”“自媒體發展研究所名譽所長”什么什么的。總之,收入更豐,性格更溫和,修養更高了。貴賓室并非多么消停的地方,一會兒有人進一會兒有人出,一會兒全站起來等著與某領導握手并合影,一會兒坐下填什么表。

在片刻消停之時,一個三十五六歲著一身西裝的胖子進入,徑直走到苗先生跟前,蹲下跟他小聲說了幾句話。苗先生愣了愣隨即微笑點頭,對方便從公文包中取出本苗先生著的書和筆,苗先生認認真真地在書上簽名。貴賓室沙發不夠坐了,這兒那兒擺了多把椅子。對方接過書收入公文包,俯身對苗先生耳語,苗先生搖頭,對方卻自作主張,站苗先生身后,為苗先生按摩起肩頸來。

苗先生只得向大家解釋:“我肩頸病重,他會按摩。”

最后進來的是一位職務最高的領導,于是全體站起合影。

那胖子說:“我就不加入了吧。”

職務最高的領導說:“別呀,合影一個不能少。”

胖子又說:“那我站邊兒上。”

于是他自覺站到一側,合影后,坐在苗先生旁邊的椅子上了。

苗先生要去衛生間。

胖子說:“我替老師拿包。”

苗先生略一猶豫,將自己的布袋交給了他。

忽又進來了縣里的兩個青年,向大家分發禮品袋。胖子替苗先生領了并說:“不給我也行。”

二青年皆愣,一個看了看手中單子,試探又拘謹地問:“您是……”

有位貴賓便說:“是苗先生助理。”

胖子將一只手探入西服內兜,笑著又說:“要看請柬是吧?我有。”另一個青年趕緊說:“不用不用。”他對自己的同事接著說,“你繼續發,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往外走,顯然是去請示領導。

胖子看著他后背說:“如果不夠,我不要沒什么的。”

貴賓們都笑了,胖子也呵呵笑出了聲。

片刻那青年拎著幾袋禮品回到了貴賓室,將其中一袋給了苗先生的“助理”,并說了幾句沒搞清狀況,無意冒犯,請多原諒之類的話。

那次苗先生得到的是一件真絲睡衣和內裝五千元現金的紅包。對于他,這已是尋常事。沒嫌少,卻也沒多么愉快。倘僅有睡衣,他還真會覺得出場出得不太值。睡衣是名牌,標簽上印著的價格是一千幾百元。

大約一周后,麻煩找到苗先生頭上了。那個縣的紀委派來了一男一女兩位同志,登門向苗先生核實某些“細節”,還錄了音,還要求他在筆錄冊子上簽字,按指印。

苗先生非常光火,聲明自己之所得不但是正當的,也是慣例。那是自己最低的出場價,也是友情價。若非被動員,自己還不想去呢!

“可您領了雙份對吧?”

男同志請他看一份復印的表格,白紙黑字,其上確有他“助理”的簽名。

“荒唐!我哪有什么助理!我根本不認識他,那天第一次見到他!他只不過買了我一本書,在貴賓室要求我簽名!”

“可他還給你按摩來。”

“他偏要那么做,我有什么辦法?難道能當眾斥退他,給他來個難堪?他也那么大人了,我至于那么對待他嗎?該講點兒的修養我還是得講吧?再說我也搞不清他身份!”

女同志見苗先生臉紅了,脖子粗了,柔聲細語地解釋——他們冒昧造訪并非是問罪來的,也完全認可苗先生的所得是合法收入。但他們那個縣有人揭發縣委縣政府的幾個部門,多次以聯袂舉辦活動的名義,向企業派收贊助,亂發現金,有趁機中飽私囊之嫌。紀委收到舉報,當然得立案調查啊!

那日后,苗先生關注起那個縣紀委的官方網站來,一有空就刷刷。如果該縣各部門的所作所為真成了丑聞,自己的名聲不是也會大受負面影響嗎?他沒法不重視此點。

官宣的結論終于出現了——經查,違規現象是有的,但中飽私囊查無實據,已對違規操作的同志進行了處分。

苗先生心里懸著的一塊無形無狀的石頭也終于落地,又可以坦坦蕩蕩地面對攝像機鏡頭,繼續做直播了。

他隨后一期直播的乃是關于“格”的內容,從“格物致知”之“格”談到商品價格之“格”進而談到品格之“格”。以往,大抵由網站出題,他來做錦繡文章。自從主動破了“述而不著”的戒律,他“著”的水平突飛猛進地提高,每每妙筆生花,連自己都對自己刮目相看了。他之所以選擇“格”的話題,端的是有感而發——那一時期省城出了一個新而異類的群體,被坊間形容為“蹭會族”,即不論哪里有活動,若能混入會場絕不坐失良機。冒領禮品是主要目的,倘無利可圖,與方方面面的領導、名流合影,加微信也是一大收獲。那么一來,后者們便成了彼們的“社會資源”,以備有朝一日能派用場。據傳,“蹭會族”中資深者所獲禮品,肥月價值萬元。

苗先生旁敲側擊,綿里藏針地諷刺了“蹭會族”。依他想來,那冒充他“助理”的死胖子,必是該族一員無疑。一憶起對方周身浮腫般的樣子,他嫌惡極了,生理上頓起不適反應。那樣一個油膩又硬往上貼的家伙居然冒充自己的“助理”,使苗先生覺得是奇恥大辱。

播完他出了一悶氣。

豈料一波方平,又起一波——苗先生似乎運里犯小人了!

那胖子竟將睡衣以極低的價格在網上賣了。而買下的人明明占了大便宜,偏偏雞蛋里挑骨頭,在網上給睡衣的品質打了差評。

這就激起了贊助商的憤慨,將那胖子以詐騙罪告上了法庭。得,苗先生必須作為證人寫證言了。他也領了一件睡衣,寫證言成了他起碼應做的事。就是再不愿卷入訴訟,那也非寫不可啊。

徒喚奈何的苗先生對那胖子恨得七竅生煙。

法院傳到那胖子未費周折。

胖子沒請律師,坦然鎮定地自我辯護。

首先他振振有詞地駁斥了強加在自己頭上的詐騙罪名——自己是憑請柬入場的,詐誰了?騙誰了?他承認請柬是買的,既非法律禁賣品,亦非文物或保護動物,有賣便有買,實屬正常。而自己一平頭百姓,為了看一場戲劇,支持該劇種的非遺申請,同時希望豐富和提升自己的文藝愛好格局,何罪之有?

起訴方律師嚴正指出,他那請柬上印的是“嘉賓”二字,而只有貴賓才能進入貴賓室。嘉賓與貴賓,一字之差,當日待遇是不同的。

胖子呵呵冷笑,對那一字之差冷嘲熱諷——不論在人們入場前還是入場后,你們并沒廣而告之。既然沒進行任何方式的告之,我一平頭百姓,怎知在你們那兒“嘉”與“貴”不但不同,還要區別對待呢?不過就是看一場戲劇,非搞出如此這般的等級,企圖復辟封建主義嗎?

——但你冒充苗先生的“助理”是事實!

——從我嘴里說出過一句我是他助理的話嗎?如果說出過,誰做證?冒充他“助理”?我干嗎那么犯賤啊!

——那你當時為他按摩肩頸?

——他自己在網上多次說過自己肩頸病重,當時又晃頭扭肩的,我身為晚輩,又會些按摩手法,及時為他放松放松,有什么值得質問的?我倒要反問你們一句:你們覺得自己心理正常不正常呢?

——可另一個事實是,你得到了自己不該得到的五千元和高級禮品!

——也不是我厚著臉皮要的啊!我兩次當眾說我不要,他們非給嘛!卻之不恭是我當時的正確做法,我有權不按照你們那一套思維邏輯行事,有權做一個識趣的人……

在全部庭辯過程中,胖子始終占據優勢,簡直可以說出盡風頭,大秀辯才。倒是起訴方的兩名律師節節敗退,只有招架之功,幾無反詰之詞。

胖子還當庭宣布,將以誹謗罪起訴對方,要求賠償名譽損失幾十萬云云。

法官只得聲明,那屬另案,一案一審,本庭只審當下此案。

休庭后,年輕的女法官離去時嘟噥了句什么。

又豈料,不知何方人士神通廣大,居然將庭辯過程傳到了網上。按說這是不該發生的事,卻的確發生了。一時間如外星人檔案泄密,看客云集。半日之內,破幾十萬矣。有猜是內鬼所為的,有的說不可能,絕對是旁聽席上的人以隱形設備偷偷錄下來的。當今之時代,民間什么能人沒有啊!

不論真相如何,吃瓜群眾笑開懷,留言區表情包排山倒海,證明幾十萬網民皆亢奮,樂哈哈。至于留言,無一不是盛贊那胖子的。或有極少數相反意見,但被淹沒矣。“平頭百姓”四字,使胖子仿佛成了英雄般的“百姓”人物,而法庭仿佛成了他維護“百姓”尊嚴的決斗場。最重要的是,他大獲全勝了!于是兩名律師和苗先生,便成了聯合起來站在“百姓”對立面的可憎之人。他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伎倆徹底失敗也,評論區的留言中無數次出現“淚崩”二字。還有的留言具有鮮明的性別色彩,如“親親的哥,吻你!”“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求,妹妹我只愛哥一個!”至于留言者究竟是男是女,那就沒誰知道了。又仿佛,一成為百姓英雄了,那胖子的虛胖有風彩了,明明油膩也是少見之氣質了。亢奮啊!歡呼啊!力挺啊!打倒一切膽敢站在“百姓”對立面的人啊!打倒打倒!堅決打倒!

那日似乎成了百姓們慶祝勝利的狂歡節。

而苗先生不幸成了眾矢之的。

“這老家伙,真不是東西!年輕人尊敬他才特有溫度地對待他,他反而倒打一耙,道貌岸然,厚顏無恥!”

“弟兄們,操板磚,拍死他!”

“以后在網上見他一次拍他一次,絕不給他在網上露頭的機會!”

苗先生看到那樣一行行留言后哀嘆:我完了。

第二天網站與他中止了合同,理由是鑒于“不可抗力”。

苗先生的兒子窩火到了想殺人的程度——他也在網上留言,威脅那“死胖子”小心哪天被車撞死!

同情吧同情吧,理解吧理解吧——他的兒子他爸的獨苗孫子在國外仍嗷嗷待哺般地期待著多些再多些錢轉去啊!自己老爸正順風順水地發展著的晚年新營生就這么給徹底毀了,這事兒攤誰身上能不怒火中燒血脈僨張呢?沒有了自己老爸的第二份收入,自己和自己兒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人一失去理智往往禍不單行。

又幾天后,他開的車將一個遛狗的人撞死了。

死者是那胖子。

他力辯自己不是成心的,然而他喝酒了。并且,他在網上的留言間接證明他有肇事動機。

苗先生聞訊昏了過去。

在醫院,苗先生與辯護律師見了一面。

律師說:“關鍵是,要以不容置疑的證據,證明您兒子絕無故意心。”

苗先生氣息幽幽地問:“具體怎么證明呢?”

律師說:“難,實在太難了。坦率講,我現在還束手無策,愛莫能助。”

苗先生兩眼朝上一翻,又昏過去了……

醉源

“新冠”忽遁跡,萬民送瘟神——“解控”伊始,人們反而更不敢輕易出門了;但那只不過是心有余悸,審時度勢的觀望。隨著不戴口罩,大膽“放飛”自己的“垂范”者越來越多,“自由行動”遂成常態。一到雙休日,各地景點居然人滿為患。清明前兩日,高速公路上的車輛皆川流不息矣。中國人對于掃墓這事是很重視的,許多人已兩三年沒回過老家了,歸心似箭;網上將堵車之現象概括為“報復性放飛”。

李思雨的沃爾沃XC60被堵在離高速路出口五六百米的地方了。她是省立中醫學院的副教授,老師和學生對她的名字都曾有過幾分不解——思什么不好何必非思雨呢?她在微信群中發了篇小文予以解釋——自己出生在東北農村,斯年大旱,土地龜裂,莊稼的秧苗滿目干死,父親便給她取了那么一個令人費解的名。結果是,學生們不再稱她“李老師”了,反而都改口稱她“思雨老師”了,仿佛那么稱呼她,體現著一種大悲憫似的。而老師們,則從此對她敬意有加。以往,大家并不曉得她是從農村考出來的,更不曉得她自幼家境貧寒。雖然,該校只不過是省屬重點,既非211,更非985,但錄取分數在全省挺靠前的,她能考入該校實屬不易。老師們之間,一般是不問出身的,對單身女士尤其成忌諱。她給同事們的印象沉靜而嫻淑,大家原以為她是知識分子或干部女兒,不料她自報貧寒身世,這是很需要勇氣的,對于高校中的女性尤其如此。她老父親仍常住農村,此次返鄉是為祭母。

堵車的情況主要由于兩種原因——一是那兒有高速路入口,輔路上的車輛一輛緊接一輛地涌入;二是由于收費站那邊車輛也甚稠密,收費站成了臨時控制站,隔十幾分鐘才放行一次。還有種口口相傳的說法是收費站那邊發生了嚴重的碰撞,但這一原因未獲證實。

好在李思雨的返鄉之路是省內距離,否則她斷不會自駕出行。買了那輛沃爾沃后她其實沒怎么開過,很想開一次長途過過癮。雖然被堵在高速路上了,卻也不是太煩。換一種說法更恰當——其煩在她的修養可控范圍內。但有些人難以做到像她那樣——一輛坐在由兒子所開車內的老父親心臟病發作,所幸同時被堵在高速路上的有她這么一位醫學院的副教授,而且后備箱帶了急救醫藥包。在高速路上救人一命,竟使她欣慰于堵得也值。

那日,原本四個多小時的路程,她七個多小時才到家。車停在老家院門外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

第二天一吃過早飯,她就開車去往縣城看望自己的老師鄭崇文。她是縣一中畢業的,一中是初高中連讀的老重點中學,鄭老師是語文老師,同時是她從初中到高中的班主任。她是一中學生時,鄭老師對她格外培養,在學習方法上誨之不倦,給予了種種有益的指導,從各方面講都是她的恩師。鄭老師退休多年矣,年近七十。往昔的師生二人互加了微信,網上交流較頻。李思雨每次回老家,都會在第二天就去看望鄭老師。她曉得鄭老師早就希望擁有一套《辭源》,而中華書局出版的《辭源》最具權威性,但縣里的書店沒進,鄭老師不愿從網上買。一套《辭源》挺貴的,若買了盜版的豈不是鬧心?李思雨動身前,委托朋友替老師從北京買到了。那是一套禮品級的《辭源》,三卷精裝本,外有紅色包裝盒,其上“辭源”二字是篆體金字,拎著不輕,約六七斤,看去煌煌然高端大氣,如貴重的娶嫁彩禮般吸引眼球。李思雨將那套《辭源》當成自己送給恩師的生日禮物(過幾天就是恩師的生日了),她要帶給恩師一次小小的驚喜。

師生二人的相見自然十分快樂。鄭崇文的兒子也挺出息,與妻子都在市里工作,家也早已安在了市里。但他們卻將兒子的學籍轉到了縣一中,因為縣一中的高考升學率在全省名列前茅。并且,鄭崇文的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孫子陪伴爺爺生活在一起,不是會使爺爺少些寂寞嗎?鄭崇文的孫子鄭曉春恰巧在家,他聽李思雨說《辭源》不輕,便吩咐曉春替李思雨拎進家來(李思雨左手水果籃右手抱一束花,沒法同時拎上《辭源》)——那曉春與思雨下了三樓,來到車前,李思雨說:“別拎著,要抱著,挺沉,怕拎帶斷了,損壞了外殼。”

曉春說:“好,聽姑的。”

待李思雨打開后箱蓋,二人都傻眼了,哪里有什么《辭源》,不翼而飛了!

曉春說:“姑是不是忘帶來了?”

李思雨說:“不可能,我昨晚根本沒開過后箱蓋!”

她愣愣地想了會兒也就想明白了,肯定是那么回事——自己從后備箱取出醫藥包救人時,沒顧上按下蓋子,而有某個司機被紅紅的外殼所吸引,斷定內裝的肯定是值錢之物,趁那時人們都圍過去看自己救人(其實也有人覺得或許能幫上什么忙),左右沒誰注意,光天化日之下順手牽羊偷走了。

連李思雨那么有修養的人,都忍不住當著還是初中生的鄭曉春在場罵了句:“他媽的,世上的王八蛋還真不少!”

鄭崇文聽她惱火地解釋后,勸她不必太生氣,只當自己心領了。不那么勸又能怎么勸呢?但師生二人乍見時的快樂氣氛,不可能不受影響。以至于李思雨開車回村時,仍忍不住一邊時時用雙手拍方向盤,一邊又破口大罵:“他媽的他媽的王八蛋!不得好死!遲早會被車軋死!”

那高速公路上的盜賊名叫李亢龍,與李思雨老家同在李村。對于已經不再是農民的農家兒女,“老家”的意思即父母所在的一方水土。縱然父母已作古了,老家那也還是老家。農村出來的人,一般都有二三親戚仍在老家,若關系處得挺近,老家便仍有幾分“根”的意味,普遍之人隔幾年也便總想回老家重溫一次人生的舊夢。

李亢龍這個“90后”夠命苦的,幼失雙親,由舅舅和舅母撫養大。那年舅舅和舅母已有了一個女兒,大他五歲,本想再要一胎,因日子過得緊沒敢要,于是將他當成親兒子來養。李亢龍天生不是塊善于學習的料,連高中都沒讀完,輟學后跟些半大孩子在村里混了兩年,剛滿十八歲就出外打工去了。文化程度不高,又沒什么技長,所干只能是工資偏低的力氣活。但他有一點確應肯定,便是尚存感恩之心。雖然自己收入有限,但逢年過節,每會給舅舅舅母寄些錢的,多少是那么個意思,而他舅舅舅母也常念他的好。他也挺有自知之明,既然缺乏往遠處闖的資本,便基本不離省,在省城打工的歲月最多。因為頗講義氣,便也有了三朋四友,開的那輛舊寶馬就是向朋友借的。以往他回李村,一般不空手。煙酒茶是必帶的,并且也會給外甥女帶些東西,衣服、鞋、文具圖書什么的,因而他和表姐的關系也算良好。舅舅一家是他僅有的親人,他怕和他們的關系搞掰生了,那他在世上就無親人了,李村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埋著自己父母的地方了。這次他走得倉促,什么都沒帶。本想在路上買,卻因自己開的車一離開省城就匯入車流中了,路上沒買成。

他那輛老舊寶馬在李思雨那輛新車后邊,后備箱的蓋子掀開著,《辭源》紅得奪目,想裝沒看到都不可能。

他以為那是一盒特高級的茶。

能給舅舅舅媽帶回一盒好茶也挺有面子啊,他們從沒喝過好茶!

這念頭一產生,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車。

他往起一拎,重量使他立刻明白絕不是茶——要么是酒,要么是玉的或銅的工藝品。如果是后一類東西,肯定值不少錢。不值錢的東西,也不至于配那么不尋常的外殼啊!

已將別人的東西從別人的車的后備箱拎起來了,這一拎可就放不下了。

他想得怪周到的——如果直接放到自己車上,而那女車主壓上后備箱時發現不見了,聲張起來,萬一還有人看到他的行徑了,當眾指證,自己豈不是被抓了個現行嗎?

那會兒,少數仍待在車里的人,幾乎全在看手機,該著他得手。

于是他拎著《辭源》往前走。前方路邊上,順著一溜兒塑料的隔離墩;他將《辭源》放在隔離墩后了。這么一來,不論被找到了或沒被找到,“偷”字就根本與他無關了。

李思雨成功地使那位老人脫離了生命危險后,回到自己的車那兒,并沒細看后備箱少沒少東西,壓下蓋子,如釋重負地坐到自己的車里去了。

也正是在那一時刻,收費站又放行了。李亢龍的車緩緩往前開了十幾米,暫停了一下,他下車將《辭源》快速地拎上了自己的車,那僅是數秒內的事。

等他的車也過了收費站,李思雨的車已沒影了。

“絕不是玉器,肯定是酒!”

《辭源》放在李亢龍他舅家的餐桌上時,他外甥女作出了特權威的結論。那初二女生指著“辭源”兩個金字進一步說明:“看,明明寫著醉源嘛,除了酒,還有別的東西能使人醉嗎?”她戴著近視鏡,而“辭源”二字是篆體,并且不大,一篆,筆畫多的“辭”字就極像“醉”了。

當舅的自然會問李亢龍,自己帶回來的東西何以不知道是什么呢?

李亢龍搪塞地說朋友送來時沒告訴他是什么,只說是“好東西”,算是向他親人表達的一份心意。

舅媽欣慰地說:“你朋友真好。好朋友要好好處,如今交上位好朋友是種幸運了。”

表姐夫說:“醉源的意思,我理解那就是美酒的源頭唄。敢這么起名的酒,絕不是咱們老百姓喝得起的酒!兩年多全家沒聚齊過了,拆開拆開,一會兒吃飯時,咱們也上流人士一把!”

“滾一邊去!”表姐立刻雙手按住《辭源》嚴肅地說:“留著,得派大用處!”

表姐的想法是——女兒明年就初三了,要考上大學,必須先考上重點高中。新規頒布后,百分之四十五的初中生上不成高中。所以,女兒如果能考入縣一中,以后考大學的把握就大了。但那得既憑分數,也憑關系。她已經求托李百通到時候幫著走走后門了,李百通也答應了。這么高級的酒,應該送給李百通。

表姐夫不以為然地說:“一瓶酒就能把那么要緊的事給敲定了?說得輕巧,吃根燈草!除非送茅臺,還得成箱的才起作用!”

表姐生氣地說:“閉上烏鴉嘴,再胡咧咧我扇你!錢的事用不著你操心,我早有準備了。”

舅舅支持表姐的主張,說到時候自己也會有所貢獻。農民的生活一天天變好了,盡力使下一代人受到大學教育,乃是家長們的正事。為了實現愿望,該四處打點的錢就該舍得花,摳摳搜搜地辦不成大事。

舅舅說那番道理時,舅媽頻頻點頭,表示非常認同。

而那初二的少女則恒心大志地說:“你們大人只管放心,我一定努力學習,刻苦再刻苦!”

聽著親人們你一言他一語地說話,李亢龍默默吸煙,始終沒插嘴。自己一念既起,以可恥的行徑竊為己有的“醉源”酒,若能為外甥女升高中起到鋪墊作用,他覺得也不枉自己在高速路上膽大心細地干那么一次。

他雖是個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出息的人,卻也基本上是個正經人。那種可恥行徑,對于他是人生第一遭。

翌日,“醉源”出現在了李百通家。

此人如其名,交結頗廣,自稱“社會人”,常在別人面前擺出一副“全縣誰不給我李某點兒面子”的架勢,仿佛方圓百里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他打不通的關節,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在李村感覺他吹牛的人不少,認為他能量大的人也挺多,十之七八是小青年和婦女;某些小青年還挺崇拜他的。他原是村委會主任,大事小情說一不二時,每有村人告他的狀,揭發其在租賣土地過程中的經濟問題和平常日子亂搞男女關系的劣習。他因而“讓賢”了,有關方面卻并沒將他怎么樣,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縣里市里都有他的后臺,將他罩得挺安全。

李百通早已在縣里買下了幾處房,他家在村里的老宅也翻建成大別墅了。

那日,他和他兒子恰巧在村里商議什么事,李亢龍他表姐看到他出入了,讓丈夫趕緊將“酒”送去。李亢龍他表姐夫走后,李百通看著酒說:“想什么呢!靠這么一份酒,就能支使我替他們辦成事了?太拿我當盤菜了!”

他兒子從外殼上發現了一行小字,念出聲來:“中華書局……奇怪,出書的單位也做酒了?”

李百通吩咐:“手機上搜搜,中華書局是什么級別的局?”

兒子搜到了,看著手機告訴他——雖是出書的單位,卻是1949年以前的老字號,名人創辦的,正局級。

李百通尋思著說:“看這漂亮的外殼,必定是特批的禮品酒。如今的國人,誰還有閑工夫看書啊!書不好賣,特批他們搞份禮品酒四處送送,以酒養書,爭取多銷銷書也在情理之中。書再不好賣,出書的老字號單位那也得保住啊。”

他兒子說:“那些咱不管,與咱們不相干。單說這酒,敢叫醉源品質肯定上檔次。我要當交警那事兒不是得求我趙叔嗎?他特愛喝新牌子的酒,我送給他吧?”

李百通說:“行。你趙叔不是外人,你一會兒就送去吧。他在交管局大小是個頭,你的事還真得麻煩他先把后門撬開道縫兒。不必帶錢,代我捎句話就行——大德不言謝,人情后補。”

當天,“醉源”就又到了那位“趙叔”家。

“醉源”這一品包裝別致又高級、全市人都沒聽說過的酒,由于外殼上印有“中華書局”四個字,具有毫無異議的文化元素,在該縣形形色色的編織關系網的人眼中成了奇貨,成了香餑餑。

幾日后,“醉源”轉到了一位副縣長家。那位副縣長本人并不怎么愛喝酒,卻有收藏罕見之酒的雅好。然而生活往往捉弄人——偏偏的,那幾日市里某系統將一批干部集中到了縣里開什么行業的什么會議,其中很有幾位是副縣長初、高中或大學的同學。人在社會關系方面大抵喜歡往上交,正符合著“人往高處走”那句老話,官場之人尤其如此——縣里愛交市里的,市里愛交省里的,舊交希望長久,新交但愿鞏固;這種自下而上的結交有哈著的意味。

于是,周末晚上,幾位市里的干部同志聚在了副縣長家。紀委查得緊,這是他們心知肚明的,在家里聚好解釋一些。

又于是,并不愛喝酒的副縣長,捧出了昨天剛收下的“醉源”。看,我可是什么少見的酒都有!——他那種顯擺的心理特強。

盒子一打開,“醉源”,不,《辭源》呈現出了本尊的真貌。煌煌三大本,每本都有磚那么厚。主人客人全愣住了,旋即客人皆大笑。在那一陣笑聲中,副縣長尷尬極了。好在他家還有多種酒,否則豈不是得現買去了?

酒過三巡,一位客人問:“誰送給你的?”

副縣長說是一位鎮長送的。

客人沉吟著說:“那位鎮長不尋常,提醒你得多研究研究他。”

副縣長反問:“此話怎講?”

客人說:“響鼓何必重錘?自己思量。”

副縣長一時發怔。

另一位客人點撥道:“如果有人敢送我《新華字典》,我肯定當面罵他。字典也罷,《辭源》也罷,有什么區別?送得意味深長嘛!”

副縣長頓悟,又尷尬起來,赤顏罵道:“他媽的反教了!”

“喝酒喝酒,別掃了咱們興!”

另幾位客人打圓場。

好飲者們所言之“聚聚”,大抵便是“喝一通”。一切菜肴,只不過都是佐酒菜。客人們喝得都很盡興,唯主人強作歡顏,心頭添堵。待客人散去,獨自僵坐生悶氣。第二天一覺醒來,那股悶氣非但沒消,反而在胸中越加發酵。

偏巧,那個周一上午,由他主持召開廉政會議,參加者皆各區鎮干部。他坐在車里還生著氣,聯想多多——覺得自從新提了一位年輕的、仕途分明寬廣的副縣長,那使他添堵的鎮長喜新厭舊,巴結新領導唯恐不及,疏遠他這位老上級毫無忌憚。也許實際上并非如此,但他將樁樁件件的事那么一聯想,聯想遂變成了鐵打的事實。車已經離開他家幾分鐘了,他居然命令司機返回去,拎上了《辭源》。

于是,大紅外殼的《辭源》,奪目地出現在講臺桌上。此前,它每次都是被捧著,經一雙雙手由社會坐標的低處向較高處奉獻,也都是單人對單人的過程,像一切見不得人的行為,起碼談不上光明正大。而此刻,它現身于眾目睽睽之下了。它的后邊坐一位副縣長,副縣長的后邊,是令人肅然的會標。臺下的人,皆以近乎仰視的目光望著它。簡直可以說,那是它的高光時刻。

“同志們,這是什么呢?這是一套《辭源》。可是呢,你們之中某人,卻將它當成名貴酒,天黑后送到了我家里,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我曾多次在大會小會上強調,凡帶禮品的人,不管你是誰,也不管禮品是什么,請勿進入我的辦公室,更不許按我家門鈴!對于我,他們是不受歡迎的人!但你們中,仍有那種厚臉皮的人,偏要試探我的自律紅線,干侮辱我的事!同志們,受賄從收禮開始,一步錯,步步歪,腐敗的膽子是由小變大的,這一道理我多次告誡過諸位嘛!”

副縣長的話鏗鏘莊嚴,擲地有聲,緊扣會議主題。

臺下鴉雀無聲,如無人。

“一個‘辭’字,因為是篆體,就不認識了?就看成‘醉’了?不是眼神兒問題,是文化水平怎樣的現象!丟人嘛!當然啰,將它送給我的人,也許別有用心,竟在諷刺我的文化水平太低,需要經常翻翻《辭源》,再多儲備些字詞。嗬嗬,談到文化嘛,不謙虛地說,在這個空間里我水平最高。所以我也要奉勸某人一句——少跟我玩這種勾當!我的枕邊書是《資治通鑒》!你也許都不知道是誰著的!開完會,請你自己把它拎回去!我不點你名,等于給你留了一個全乎臉!……”

他夾槍帶棍一番宣泄,臺下那鎮長可就羞死了,巴不得有“土行孫”的本領,一頭鉆入地下去。

那鎮長當日也將另一個錯將《辭源》當“醉源”的下屬臭罵了一通,罵得對方干眨巴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自認晦氣。

如此這般,一套《辭源》,又由一雙雙手,從社會坐標的較高處向低處“物流”。在這一過程,它就不那么受待見了,被往地上摔過,被踢過,每一個被斥責甚或辱罵過的人,不但會將光火理所當然地發在“下家”身上,也會發泄在那套《辭源》上。

被李百通的兒子親昵地稱作“趙叔”那人,對李百通的兒子更加不留情面——他不但罵了,還扇了李百通的兒子一耳光。由于有求于人,那平素里腰間橫扁擔似的小伙子,只能識趣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過后他不但罵了李亢龍的表姐夫,也扇了這個他同樣該叫叔的人一耳光。李百通袖手旁觀,仿佛覺得他兒子做得對,替他做了他想親手做的事。

“我今天把話挑明了,你們求我算是白求了,把你們那鳥東西帶走,以后別出現在我面前!”

他將《辭源》扔出了院門。

李亢龍也陪表姐夫去到了李百通家。他倆本以為是去聽好消息的,豈料遭到了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剎那間,李亢龍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掄起院中一只高腳凳,當院耍起了全武行。李百通家恰有另外幾個年輕人,是他兒子的哥們兒,便也加入了打斗。

李百通報案了。他報的案,鎮派出所行動超快。他們趕到現場時,雙方各有皮肉傷。李亢龍和他表姐夫的傷還多些。但他倆畢竟是在別人家院子里開打的,派出所的人也不聽他倆分辯就要給他倆上銬。李亢龍哪會服服帖帖地任人擺布,掙脫控制跑了,而他姐夫被銬走了。

李亢龍他表姐聞訊后,前往李百通家討說法。李百通家大門緊閉,任她怎么擂也沒人開門。求人不成白送禮,而且送出這么個惡果來!那女人咽不下氣,雙手叉腰,沖著李百通家大門就罵開了,邊罵邊嚷嚷,將自己知道的以及聽說的關于李百通的爛事兒抖了個遍。那時,李百通父子已從后門離開,駕車去往縣里的家了。

當晚,李亢龍他表姐經人引薦,也去到了縣里,出現在李思雨她老師家。

快十點的時候,鄭老師與李思雨視頻了片刻。

“思雨呀,別問為什么啊,照我的話做就是。帶上你父親,明天離開你們那個村哈。”

“為什么啊?”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唄。”

“可是老師,我不明白……”

“以后我會告訴你為什么的……”

“老師,你攤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嗎?”

“我會攤上什么不好的事呢,別想那么多,一要放心,二要聽話……”

“那,我明天順路與你告別……”

“不許。如今聯系這么方便,告的什么別嘛!……還有,我聽說市文旅局有人追求你?”

“……”

“說話呀!”

“不瞞老師,是隋局長。”

“他是副的。”

“他說明年有可能是正的了。”

“三十六歲,仍單身,按說你倆挺合適……”

“謝謝老師支持!”

“我不支持!我的看法是此前看法!這事兒你也得聽我的,吹!趕緊吹!堅決吹!……”

“可是老師……我一頭霧水……”

“我還是那句話,以后解釋!興許,以后都不必我解釋了!……”

盡管滿腹疑惑,但李思雨請的是短假,開課在即,也就服從了老師的指示。回到省城后,一忙,當時的疑惑蕩然無存也。

大約半個月后,她那個群里炸開了鍋。一些縣里的市里的人瘋傳——縣市兩級官場地震了,有自首的,有失蹤的,有跳樓摔斷了腿的;自然,被紀委帶走的最多,包括隋局長;有人用“官場塌方”來形容。

而消息靈通之人確鑿地說——一套《辭源》是導火索;一位神秘人物給省紀委寫的一封舉報信撕開了縣市官場腐敗的紗幔;而一位副縣長的交代牽扯出了多名干部……

“神秘人物”之說使李思雨想到了自己的老師。

她正猶豫要不要與老師通話,老師的視頻又撥過來了。

“哈哈,思雨呀,看,你要送給老師的大禮,到底還是屬于我了!這就叫,命里該有的,早晚會有。不該有的,非要有那就早晚必出事!今后,你這份大禮,就是老師的鎮宅之寶啦!”

視頻中出現了那套《辭源》,仍紅得喜人。

老師說是自己在地攤市場發現的,見外殼內有李思雨寫的一段謝師文字,就毫不猶豫地出三百元買下了。又說,雖破損了多處,有些書頁被撕過,但已經由自己仔仔細細地粘貼好了。

看著老師喜笑顏開的樣子,李思雨將想問的話咽下去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了……

懸案

呂正同志三年多沒回老家了,半年后該退休了。

他是在呂莊長大的。呂莊是宏遠縣的老莊,宏遠縣是鳳來市管轄的三個縣之一。

早年間,呂正考上了省警校,畢業后分到了縣公安局刑偵科,成為一名刑警。他似乎具有某種天生的破案能力,參與分析案情時往往另有己見。又往往的,他之己見最終成為難點的轉機。所以,三十幾歲當上了副科長,四十歲那年老科長退休,他接班當上了科長。

別人向他祝賀時,他謙虛地說:“全靠組織培養。”回到家,卻對妻子說,“都四十了,破的盡是些簡單案子,有啥可祝賀的。”

那話倒也是實話,縣公安局的破案史上,真沒出現過多么復雜的案件。

呂正同志每覺懷才不遇。

然而畢竟的,他已是呂莊人心目中的名人了。當年他父母尚都在世,一向住在莊里,他回呂莊回得挺勤。每次回去,村里的男人們都愿請他喝酒,聽他講破案那些事。

自從他當上了刑偵科科長,縣局結案的速度快了。他特別受到領導肯定的一點是,能將可能引發人命案的種種端倪,消除在偵破幾起偷盜案報復案的過程中。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破幾起新案時,憑著近乎本能的敏感,推測到了案犯嫌疑人的隱前科。雖沒負責破過什么大案,但以上工作業績,也足以證明他的不凡能力了。六年后,他升到了市公安局。

臨行,同事們為他舉行送別會,免不了請他介紹介紹能力養成的經驗。

呂正笑道:“哪兒有什么經驗,不過就是,有時候提示自己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是作案人,案前案中和案后,心理上會發生些什么不尋常的沖動嘛!關鍵在于‘不尋常’三個字,分析到位了,破案的鑰匙差不多也就找到了。”

他的話使同事們都一愣——多數刑警,確乎沒有想象自己是作案人的意識,破案主要靠證據串起線索鏈,而非靠心理學分析。

過后,他為大家留下一份書單——有關于犯罪心理學的書,也有古今中外的一些探案小說,柯南·道爾和阿加莎的小說自然在書單上。

他調到市公安局后,長時期內仍沒面臨過什么大案要案,連起命案也沒破過。能力依然體現在“快”字上。由于這一點,他獲得了包含贊譽的綽號“呂快捕”。

他曾說:“快是對咱們這一行的基本要求,古時候的捕快不也帶著‘快’字嘛。連快都做不到,那就不稱職了啊!”

他的綽號漸在民間流傳開了。那些年,全市的治安環境好多了,刑事案逐年減少,而此點與市局破案快亦有一定關系——該得的榮譽呂正同志基本都得到了,在市局這一平臺上,他也升到頂了。話說如今呢,等著光榮退休唄。

但,從參加工作到退休,從警員升到科長升到處長,卻一直沒破過一樁較復雜的案件,遂成他心中之大憾。他從沒流露過,與他關系近的同事和領導卻一清二楚。

冥冥之中,似乎哪一路神明要助他再立新功,一樁離奇大案終于在本市發生了,具體而言,發生在他的老家呂莊——案涉兩個男人之死,不可謂不大;兩個男人不但是發小,且是五服內的堂兄弟,關系親密得很。案發前,一個陪另一個到縣里去提一輛買下的新卡車,有人見到他倆走時高高興興的;車行的人也都證明他倆上車時同樣很開心。可是不知為什么,車開回到莊里后,車主呂琪在其堂兄呂典家中,與呂典發生了互毆(現場情況足以證明此點);呂典的后腦磕于灶角,顱裂而亡(縣局的這一結論也無懈可擊);呂琪回到家里,先喝了農藥,后懸梁自縊——這一點既是事實,也符合心理邏輯——闖下了大禍,內心害怕一時想不開了嘛。

問題是,僅僅是——車開在路上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竟使親兄弟般的兩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釀成了雙死慘案?

二人之間沒有任何仇殺的前因。

情殺之可能也被排除——那呂典雖然是離過婚的二茬光棍,但性冷淡正是妻子堅決與他離婚的理由。何況,呂琪的妻子吳蕓并不多么的漂亮,毫無令男人動心之美。

世上一切案件,若破了,便都自有因果邏輯,而若破不了,則不離奇也離奇了。呂莊這案,縣公安局全力偵破了三個多月,竟沒能給出一份結案報告,只得向市局求助。呂正自然是第一時間就知曉案情的人,但縣局的同志在全力破案,他作為市局的人不便介入,默默關注而已。發生在自己老家的人命案,他豈會僅是默默關注?

縣局一向市局求助,情況不同了,他主動向領導請命,迫切地表達了自己愿破此案的決心。領導們雖理解他的愿望,卻沒答應他的要求。既因為案發在呂莊,慣例上他該避嫌,也因為他快退休了,立功的機會不能全屬于他,同樣盼望有機會立功的他的同事們也都摩拳擦掌,當領導的得一碗水端平。經領導委婉地一點撥,他不再堅持了,那點兒明智他是有的。

于是,市局派出了四人小組,信心滿滿勝券在握地出發了。幾天后他們就回來了,不是破案順利,而是一籌莫展。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那點兒人間清醒他們也是有的。

這次,不待呂正要求,領導反而主動找到他頭上了。

領導說:“老呂,情況嘛,就是那么一種情況。現在,你必須親自出馬了。”

呂正說:“我試試吧。”

領導說:“這什么話!為了市局的榮譽,你得盡快將案子破了。”

呂正說:“爭取吧。”

領導讓他寫保證書,他堅拒了。實際上,他已對案情進行了分析,連他也覺得一頭霧水,不知究竟該如何破案了。但自己曾主動請命過,事到臨頭,卻又打退堂鼓了,怕令同事們恥笑。自己“呂快捕”的美譽是否會受損事小,市局的職能光榮事大。孰重孰輕他分得開。他希望能從某些細節入手,撥開迷霧。

第二天,他就帶一名助手小劉去往呂莊了。

該案沒原告。呂琪的妻子吳蕓于案發當日住回娘家去了,她是鄰省人,娘家在兩省相近的一個鎮上,那鎮離呂莊不遠;她與呂琪是在打工時認識的。并無原告存在,這會使辦案人員的壓力小點。

一到呂莊,呂正就同小劉對呂琪呂典兩家以及那輛被封在呂琪家院門旁的卡車又進行了一番細致的檢察,并無任何新的發現。一切該記錄的,縣局都記錄在案了,毫無遺漏。之后又是一番走訪,該走訪的人,縣局的同志也都走訪過了,回答亦如出一轍。從縣里的大型車車行到呂莊,約三十公里的路途。調看監視器,還是沒有什么新發現。快到呂莊那幾公里的監視器壞了,也正是在那一段路上,有兩樣東西似乎與案情有關——一柄黑色大傘和一只裝滿豬飼料的麻袋。大傘是在路邊的溝沿被發現的,麻袋有被呂琪買的卡車的前輪壓過的痕跡——壓個正著,倒車復壓一次。如此兩番,麻袋開線,飼料散出一地。雖有照片,呂正同志仍到縣局去看了實物。

縣局的同志說:“如果那段路上的監控器沒壞就好了。”

呂正說:“是啊。”

除了這么說,委實無話可說。

他在小劉的陪同下,親自去詢問了兩名死者的妻子。他不僅熟悉兩名死者,也熟悉他倆的妻子。論輩分,四人得叫他叔。他每次回村,他們也都是那么叫他的。呂典的妻子與呂典離婚后,也搬離呂莊住回在另一個莊的娘家去了。她雖與丈夫離婚了,卻從不說丈夫的壞話。相反,她認為呂典是個好人。

呂正比較接受她的看法。

“叔,這事兒也太邪性了,你可得盡快還呂典一個清名啊!”

那女人沒回答幾句就哭了。

“我理解,理解……”

她的話證明,所謂“男女關系”之流言,肯定騷擾到她了。她與呂典離婚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所有那些流言傳播者都清楚的。某些傳播者即使明明知道,也還是會以傳播為快事。

“怎么會那樣?怎么會那樣?他倆走時明明有說有笑都高高興興的啊!叔,你們公安如果不能給出結論那我不想活了!我們兩口子什么時候有過花花事啊?謠言都傳到省這邊來了,我快沒臉見人了!我也沒做過虧心事兒啊,老天為什么這么對待我呢?”吳蕓哭得更悲切,幾度使詢問中斷。

“蕓啊,如果我能把案破了,自然就還你清白了是不?現在你要盡量平靜下來,如實回答叔的問題,你家那把傘怎么會在路上?”

吳蕓的說法是——她丈夫和呂典走后,下雨了。她要到路對面的超市去買酒買肉,打算炒幾盤菜,等丈夫和呂典提車回來后,讓他倆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次。他倆平時總愛聚一起喝酒,但已有日子沒那樣了。于是她撐傘出了門,快到超市門口時,一陣大風將她的傘刮走了。那是把舊傘,而且雨已下大,不值得為了追回把舊傘將自己淋成個落水的人兒似的,也就沒追,而是趕緊跑入了超市。隔著窗,看見那把傘被刮得一會兒升起,一會兒落下,像大蒸籠的隆形蓋,乘著風勢和一層水流在公路上快速往前滑,如同在冰面上往前滑……

呂正柔聲細語鼓勵她:“接著講,后來呢?”

她說后來看到一輛滿載麻袋貨物的卡車駛過,沒多久又看到一輛新卡車駛過——她猜測新卡車也許就是她丈夫提回的車,但由于雨大風狂,又沒了傘,買完東西她只有繼續待在超市里與別人閑聊。半個多小時風才停了雨才住了,她濕一腳干一腳地回到家,見了那可怖的情形暈過去了……

警車往呂莊開回去時,小劉說:“我認為她的話是可信的,并沒隱瞞什么。”

呂正說:“是啊。”

除了那兩個字,他又無話可說。

吳蕓所作的回答,也與縣局卷內的記錄完全一致。換一種說法那就是——他倆數日內的忙碌一無所獲。

兩天后,呂正和小劉回到了市局。

他的匯報令領導們大失所望。

他等于什么也沒匯報,只說了一句話:“請省局來人破吧。”說完,陰著臉起身便走。

又過了兩天,他打報告提前退休了。態度極堅決,領導只得批了。市局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的能力自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

市局的榮譽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民間流言傳播得更離譜了。自媒體在網上推波助瀾,使案件蒙上了詭異色彩。

市局的領導們犯了難——不向省局求助吧,連呂正同志都破不了的案子,就沒人再愿接手了,硬性指派也是多此一舉啊。向省局求助吧,多砸市局的牌子呢!

但事到臨頭,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那也得砸啊,案子不能懸在那兒啊。

于是省局來了人。

省局的人竟也沒能給出一種結論。

于是部里也來了人,偵破專家級的同志。他們同樣沒能給出結論,走前代表部里表態允許啟用“待破”的說法。

“待破”是“懸案”的另一種說法。公案系統的專用詞中已不許出現“懸案”二字了,這二字太消極,“待破”二字則較明確。

提前退休的呂正依然密切關注該案的情況,省廳和部里的同志抱憾而去,使呂正多少找回了點兒能力自信,然而內心郁悶卻漸積塊壘,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懶得邁出家門的人。

小劉偶爾來看望他。二人之間面面相對竟沒太多話可聊,聊什么是好呢?都回避關于那案子的話題,可有所回避,那么一種聊也就近乎是尬聊。

小劉便來得少了。

一日,呂正從某省電視臺的法制頻道看到了如下一檔內容:

法官審問撞了人還駕車逃逸的司機:“你沒因為自己的做法感到良心不安嗎?”

司機卻說:“我比有些人的良心還好點兒呢!”

法官一怔,問被審者何意。

被審者幽幽地亦有幾分強詞奪理地說:“我起碼沒倒車吧?所以,相比而言,我還是有人性底線的,那么對我應該從輕判處對不對?”

“倒車?”

法官又是一怔。

被審者的解釋是——在某些無良司機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冷酷的共識,主張一旦撞了人,莫如倒車,干脆來個一了百了。免得并沒將人壓死,致殘致癱,日后被無休無止地糾纏,永無安寧日了……

呂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機,聽得周身發寒,如被制冷器凍住了。卻也如同水點豆腐,先前一頭迷霧的案情,逐漸在他腦海中形成了符合邏輯的因果鏈條,有情節,有細節,過電影似的呈現著。

那時天已黑了,兩口子剛吃過晚飯,他老伴正在廚房洗碗筷,而他猛地往起一站,將電視關了。

“關電視干嗎呀,一會兒我還看呢!”

廚房傳出了老伴嗔怪的話聲。

他卻說:“不許再開,別影響我,我要工作。”

“都是退休的人了,而且是在家里,還工的什么作?說得跟真的似的!”

老伴兒的話中有明顯的不滿了。

“你也不許打擾我,別進書房!”

他家有間小小書房,電腦也在書房,是他已習慣于宅在家里的精神“根據地”。

那天晚上,他一進去就沒再出來。

翌晨,老伴兒輕輕推開書房門,見他一腳著地,一腳在床,酣睡如大醉。雖開了道窗縫,滿屋的煙味兒還是使她倒退了一步。

小劉接到他的傳喚,騎著警務摩托趕到了他家。

呂正開口便說:“我終于將那案子破了!”

小劉則一下子攔腰抱起他,將他掄了個圈兒。

在書房里,他特享受地吸著煙,語調緩慢地向小劉陳述他的分析結果,邏輯縝密,有條不紊,不由人不信。

按他的分析,呂琪和呂典兩個關系親密的發小之間,肯定發生了如下事件:不錯,二人是高高興興地離開呂琪家的,也是高高興興地離開車行的。路上,作為堂兄的呂典,肯定喋喋不休地向堂弟叮囑著某些面臨突發事故的經驗(他說他了解呂典,呂典是個話癆,而且好為人師,在呂琪面前尤其那樣)——半路刮起了大風,下起了大雨,車輪壓上了前邊一輛卡車掉下的麻袋,而幾乎與此同時,一把傘被大風刮起,偏巧擋住了車前窗。由于那把傘,也由于雨大,盡管刮雨器不停地刮,能見度也還是很低,這就使呂琪呂典都以為撞人了。呂典喊了一聲:“倒車!”……

小劉也看到了呂正看到的那檔法制節目,并沒問“什么意思”,而只小聲問:“根據何在?”

呂正繼續說:“根據我對他倆的了解。相比而言,呂琪是個有幾分善念的人。另外的根據就是,方向盤上留下了兩個人雜亂重疊的指紋,證明他倆爭奪過方向盤。而呂琪手背上的指甲劃傷,又可證明他是護著方向盤的。為什么護著?因為不愿聽從呂典的話嘛。但結果卻是,車輪畢竟向后倒了,麻袋上的壓痕證明了此點……”

“接著講。”

小劉暫時被說服了。

“之后傘從前車窗那兒被刮下去了。呂典下車了,將傘踢了兩腳,踢到溝邊去了,傘上和溝邊都留下了他的鞋印對吧?”

“對。”

“那傘柄上系著一個紅布墜兒,是雞形的,對吧?”

“對。”

“呂琪對那紅布墜兒肯定是很熟悉的,只不過他當時受到的刺激太大,完全蒙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回到家里,驚心甫定,于是就發現他家的傘不見了。他家的傘一向掛在里屋門旁,那面墻已落一層灰了,傘不在那兒了,那地方白得特顯眼。這時,被呂典踢到路邊那把傘浮現在他眼前了,傘柄上系的紅布墜,使他斷定被自己所駕的卡車壓死的,必是他的妻子無疑,而事情本不該這樣。他憤怒交集,立刻起身去找呂典算賬。再說那呂典,回到家里,后怕至極。做下那么傷天害理的事了,但凡是個多少有點兒天良的人,能不后怕嗎?他正借酒壓驚,呂琪怒發沖冠地闖入門來。呂典覺得自己的做法百分百是為兄弟好,而呂琪又哪里會容他辯解呢?可以肯定,首先大打出手的是呂琪。呂典也不會一味兒只挨打呀,于是二人廝打作一團了,結果呂典后腦磕在了鍋臺角上,顱裂而亡。妻子死了,朋友也死了,呂琪不想活了,結果他妻子回到家里,看到了可怕的那一幕……我的分析有破綻嗎?有你提出來。”

小劉完全被前輩的分析帶入了,沉默幾秒,搖頭。

“那,咱們現在就去縣局,向他們宣布,咱倆將案破了?”

“明明是你一個人破的,怎么可以說是咱倆呢!”

“這什么話!剛才你不是就在跟我一起分析來著嗎?走吧走吧,再說多余的我可生氣了!”

小劉只得帶上前輩,駕摩托向縣局駛去。半路他將摩托靠路邊停住,呂正奇怪地問:“又怎么了?”

小劉頭也不回地說:“我承認,你分析得絲絲入扣,基本上,可能就是那么回事。但,你也得承認,分析再符合邏輯,那也不過是主觀分析,不能成為定論的。沒有錄音為證,沒有錄像為證,沒有一句口供,你真認為咱們去縣局是有實際意義的?”

良久,他才聽到前輩在他身后說:“那,那……那送我回家。”

不久呂正同志患了憂郁癥。

而那樁案件,至今仍是待破案,民間說法是懸案……

(原載《鐘山》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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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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