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碼頭

輪船的鳴笛聲劃破清晨的寧靜，碼頭上人聲鼎沸，蒸騰的霧氣混合著炭火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工人們熟練地拉動纜繩，將輪船穩穩停靠在碼頭邊，岸上的搬運工推著獨輪車來回穿梭，船員則站在甲板邊緣，扯著嗓子與岸上喊話，吆喝聲此起彼落，夾雜著船輛的汽笛聲，構成這座城市特有的喧囂。

何潤站在甲板上，微微攏了攏風衣，目光穿過人潮，投向遠處的高樓與黃浦江上縹緲的晨霧。

這裡，便是上海灘。

他低頭望向自己拉著的黑色皮制行李箱，指腹輕輕摩挲過箱角微微磨損的紋理，思緒不禁飄回過去。

自他記事起，人生便是一條被家族安排好的道路。

他的母親，曾是清廷皇族的血脈，端莊內斂，對他嚴格要求；他的父親，則是軍閥，手握兵權，意圖在亂世中謀取更大的勢力。身為這樣的家族之子，他自小被送進最好的學堂，習文練武，舉手投足皆被要求符合貴族氣度。稍長，他又被送往國外留學，修讀西方的政治與法律，家族的安排從未問過他的意願。

「你生來就該背負責任，該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這是他父親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

他曾想過抗拒，卻發現無從反抗。即便遠渡重洋，他仍逃不開家族的陰影，哪怕在異國的校園里，他的名字依舊代表著權勢與資本，教授對他格外優待，校方對他的學業給予特殊關照，就連某些同學對他的態度，也始終帶著幾分恭敬與試探。

他意識到，他所謂的「自由」，只不過是家族給予的一道假象。

留學歸來時，戰亂已起，父親與兄長正忙于軍事擴張，對他的歸來未有過多關心，只拋下一句話——

「你既已學成，就去幫助你哥哥。」

所謂的「幫助」，無非是要他到軍隊里效力，運用學識為戰爭提供策略，甚至親身前往戰場，成為父兄擴張勢力的工具。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家族不會給他選擇的余地。

於是，他選擇了逃離。

他拒絕父親的安排，帶著簡單的行李，獨自來到上海。這座城市雖然混亂，卻是一個可以掙脫家族束縛的地方。無論是黑白兩道，還是風云際會的商賈名流，每個人都在這里尋找自己的位置，無需靠父輩的庇蔭，也能搏得一席之地。

這是他想要的自由。

他低低一笑，拂去心頭那抹遲疑，提起行李箱，邁步下船，正式踏入這座浮華與危機并存的土地。

潮濕的晨風輕拂，帶來微咸的水汽。他步伐穩健地穿過人群，西裝筆挺，袖口的銀制鈕扣映著晨光，目光沉靜，沒有流露出長途跋涉的倦意，反倒帶著一絲審視與警惕，像是在等待這座城市向他露出獠牙。

忽然，一陣濃郁的香氣竄入鼻腔——

「剛出鍋的生煎包！外皮焦脆、內里鮮嫩，來一份吧！」

不遠處的小攤前，攤主正用長筷翻動著生煎包，鐵鍋底部泛著金黃色的油光，熱氣裊裊升騰，芝麻與蔥花的香氣彌漫開來，混雜著肉汁的鮮美，令人食指大動。

何潤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其實并不餓，但在船上聽人說起上海的小吃，提及最多的便是生煎包。既然來了，倒不如試上一口，當作「初來乍到」的見證。

他走到攤位前，從口袋里掏出幾枚銅元，輕輕敲了敲攤位：「來一份。」

「好嘞，客官！」

攤主熟練地將剛出鍋的生煎包夾進油紙袋，動作麻利，熱氣彌漫開來，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何潤接過紙袋，目光隨意地掃過四周，卻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眼，正與站在一旁的男人對視。

那人年約四十，身形壯實，氣質凌厲，一身得體的長袍罩在寬厚的肩膀上，舉手投足間自帶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氣度。但與此同時，他的神色亦帶著幾分戒備，像是習慣于審視周遭的老狐貍。

何潤微微一頓，出于禮貌，輕輕頷首致意。

男人未作回應，眉頭卻微微一皺，似是本能地換了只手提著行李箱，順勢揉了揉剛才握住提把的手指，像是提久了有些不適。

何潤的目光掠過那只暗色皮制行李箱，箱角微微磨損，顯然是用了些年頭的物件。他未多想，正準備轉身，攤販的聲音適時響起：「客官，您的生煎包！」

他回過神來，伸手接過油紙袋，輕輕捏了捏袋身，感受著里頭的熱度。

這時，他瞥見那名男人也朝攤販看了一眼，似是想買，卻又因某種原因猶豫了片刻。

爐上的生煎包剛下鍋，還得等上十來分鐘才能出爐。

男人微微皺眉，抬腕看了眼懷表，動作雖輕，卻足以讓人察覺他的不耐。

「這里的生煎包名氣不小，排隊的話還得等上一刻鐘。」何潤語氣平穩，「我買多了些，若您不嫌棄，分您一個？」

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立即接話，像是在衡量什么。

他習慣謹慎，亦不會輕易接受陌生人的東西。然而，眼前這年輕人舉止得體，衣著考究，顯然不是普通百姓，語氣也不帶絲毫討好或巴結，反倒有一種頗為微妙的分寸感。

更重要的是，他趕時間。

「呵，倒是會做生意。」男人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伸手接過生煎包，指尖觸及油煎包時，若有似無地頓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我可不想白吃別人的東西，改日請你喝茶吧。」

何潤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淡淡一笑：「有機會再說吧。」

男人未再多言，拎著行李箱，另一手拿起生煎包，抬手咬下——

下一秒，他的動作忽然僵住。

指尖一顫，生煎包從掌心滑落，啪嗒一聲砸在石板地上。

四周的議論聲驟然停止。

「死人啦！」

驚恐的叫聲劃破街頭的喧囂。

人群紛紛退后，攤販手中的長筷「哐啷」一聲掉在鍋里，濺起一片熱油。

這時，一道低沉的聲音自人群外響起——

「讓開！」

何潤抬頭，看見一道筆挺的身影穿過人群，黑色風衣隨步伐微微晃動。

他知道，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