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莊來福在往沈陽給我寫信之前，我并不知道世上還有這么一個從民國初年走過來的舅舅，所以剛剛接到信的時候，我感到很奇怪，不知道這個在信封上標(biāo)明“老舅莊來福親筆”的人到底是誰。看了信才知道，他原來是我一位遠(yuǎn)方哥哥的舅舅。說是我舅也沒錯。

我舅莊來福給我寫信的目的是想讓我?guī)退瓿梢粋€心愿。他說他已經(jīng)九十五歲了，近來忽然預(yù)感到?jīng)]有幾天活頭了，但有一個多年的心愿未了，那就是請人幫忙把他及其家族的傳奇故事寫成一本書。他說以前他之所以沒有讓自己的心愿變成現(xiàn)實(shí)，一是因?yàn)樽约菏堑刂鞒錾恚L時間受到“專政”根本不敢亂說亂動；二是覺得那些事涉及的人很多，雖然他們大多不在人世了，但其后代都在，有的還都混成了人物，他怕說了以后會招來官司；三是有些事是屬于家丑的，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家丑，他怕自己還健在的時候說出來有辱先人不說，自己也不好在村里做人。現(xiàn)在所剩時間不多了，一切也就無所謂了，反正自己沒有親生兒女，兩個老伴也都早早地離他而去了，只要自己閉了眼睛埋進(jìn)土里，就算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guān)了，所以，他才決定趕緊行動，千萬不能延誤了時機(jī)讓那些精彩絕倫的故事隨他進(jìn)了棺材。偶然知道了我是寫書的，便從我那位遠(yuǎn)房哥那里要了我的地址給我寫信，想求我?guī)退瓿蛇@個心愿。完成這個心愿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就是為了一吐為快。至于意義，他說能讓后人娛樂娛樂，或讓后人了解一下過去的歷史，也就足夠了。其他的他沒想太多。我一看非常高興，因?yàn)槠綍r想找一個愿意講述真實(shí)經(jīng)歷的人采訪采訪特別難，現(xiàn)在送上門來了，自己絕對不能錯過。所以當(dāng)即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坐上火車回了老家沂水。

當(dāng)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沂水西南部一個叫洞天的村子，正準(zhǔn)備打聽莊來福住在哪兒的時候，不遠(yuǎn)處突然傳來了雖不洪亮卻也聽得清楚的喊聲：“你是大外甥吧？一看你穿著軍裝我就猜出來了。老舅在這兒等你好幾天了！”我巡著聲音找去，只見村頭的一棵古老的柿子樹下站著一位拄拐棍的老人，他有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骨瘦如柴，面皮松皺，殘發(fā)枯亂，眼窩深陷，整個人猶如被風(fēng)干了一般。猛然一看，以為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木乃伊。一陣恐懼當(dāng)即襲上心頭，心想，這就是那位給我寫信的舅舅莊來福嗎？想象中他應(yīng)該是矮墩墩胖乎乎又慈眉善目的（因?yàn)槲姨珷敔斒堑刂鳎烷L得矮墩墩胖乎乎又慈眉善目的），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既然都成這個樣了，他還記得多少過去的事情，又能講得清多少過去的事情呢？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記憶力驚人的好，說起話來也咬字清楚，無半句含混。對于早年間那些事情，他連具體細(xì)節(jié)都能講得出來。而且他的心境也達(dá)到了超然物外的境地，對于他和幾個女人的風(fēng)流韻事，對于他們莊家的發(fā)家史，以及我老姥娘和一個和尚的私情，我姥爺和我大姥娘、和長工老馬媳婦、和固家女兒的故事，他都不作半點(diǎn)隱瞞和修飾，照實(shí)講來，不亢不卑，無諱無避，淡然如水，而且從不拖泥帶水、丟東忘西，還像說書似的，頗有幾分藝術(shù)性，著實(shí)令我刮目又感嘆。

“民國十五年七月十六，我和你小姨去沂水城趕大集，叫人家給綁了票。綁票的是誰呢？開始以為是土匪，后來才知道不是，是石門村的老劉家。老劉家為什么要綁我們的票呢？是因?yàn)槲覀兗矣幸粔K風(fēng)水寶地他們想霸占。可老劉家怎么會知道我們家有一塊風(fēng)水寶地呢？是有一個姓柳的老頭和老劉家有仇，為了報(bào)復(fù)老劉家施的借刀殺人計(jì)！”

說完這段開場白。他“滋”地一聲喝下了一盅我?guī)Щ貋淼纳蜿柪淆埧诰疲纸又f第二段開場白：

“我們老莊家在民國十五年以前，那是非常興旺啊，土地除在本村有幾百畝外，在外村、外鄉(xiāng)、外縣還有很多。各種買賣鋪?zhàn)右灿泻脦准遥Ｑ蚨俣囝^，打雜的、跑外的、放牧種菜的長工三十多個，佃戶就不說了。可是自從我和你小姨被綁了票以后，我們老莊家就完了，災(zāi)難一個接著一個地來，只一年多的工夫，我們家就死掉了六口人。后來你姥爺跟我閑談時有個結(jié)論，說：‘出了那么多事兒死了那么多人，不光是因?yàn)樾∪税邓悖€因?yàn)槟銈€小兔崽子生性好色，搞了不該搞的女人，埋下了禍根啊！’我當(dāng)時不敢頂撞他，心里說，你也別說我，你要不和你嫂子（就是我娘）胡搞有了我，我連世界都不見，我搞誰去？你要不和長工老馬的媳婦胡搞得罪了老馬的兒子大馬，大馬能把農(nóng)民暴動‘暴’到咱家來？你要是不娶老固家的小閨女，讓她奪了我娘的管家大權(quán)，咱家能爭來斗去的亂成一鍋粥？咱爺倆啊，是半斤八兩，席上地上，背著抱著一樣沉，誰也別說誰，誰也難辭其咎！”

又是一盅酒下肚之后，我舅的講述開始進(jìn)入正題。他先從跟我小姨去趕沂水集被人綁票開始講起，中間有插敘，有倒敘，一直講到我姥爺在“土改”中被槍斃，他在“文革”中被批斗，兩個老婆——喜哥和靠兒——讓紅衛(wèi)兵逼得先后上吊自殺為止。

三天時間，我和我舅沒有離開過只剩兩間破房子的莊家大院。

我因?yàn)槟贻p，沒感覺怎樣。但是我舅莊來福卻累得不得了。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人也似乎更瘦了。

不過我舅很高興，是“一吐為快”后的那種高興。他拉著我的手說：

“我終于了確一樁心愿了。你回去以后根據(jù)舅舅講的慢慢弄去吧，估計(jì)舅舅是等不到書出來了。不過不要緊，只要在書出來以后，你到我墳上燒一本就行了。”

我說：“舅舅你別這么說，你沒事的，一定會活到一百多歲的。一定能看到書出版的。”

他搖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我連你寫的手稿怕也看不到了。”說完這話他讓我扶他上床躺下，然后很滿足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我以為他困了，就悄悄退出屋子，去洞天村周圍及位于村子?xùn)|頭的四門洞里看了看。

回到莊家大院時，天快黑了，我想看看他醒沒醒，然后叫個三輪車和他一起去鄉(xiāng)駐地的飯店里請他吃個飯。同時跟他談?wù)勥@本書的創(chuàng)作想法，告訴他“土改”和“文革”部分可能不往書里寫了，這兩段與前面的聯(lián)系不大，可以另外成書。可我拉開電燈走到床前，喊了好幾聲舅舅他都沒有反應(yīng)，仔細(xì)看看時，他的臉已經(jīng)變得慘白，用手一摸涼如冰人，再試鼻息，連一絲呼吸都沒有了。

我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