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峰是在咸腥的汗味中恢復意識的。

劣質煙草和尿騷味混著膠卷灼燒的焦糊味直沖鼻腔，老式顯像管電視的雪花點在昏暗包廂里明明滅滅。屏幕上糾纏的肉體與耳邊的粗喘聲仿佛隔了層毛玻璃，他茫然望著斑駁墻面上貼的褪色海報——1988年港姐選舉宣傳畫。

“峰哥，這妞帶勁吧？“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

轉頭撞見二十歲的楊全，那張還沒被酒精泡腫的臉讓葉峰渾身血液瞬間凝固。他僵硬地轉動脖頸，前排三排長條木凳上擠滿汗津津的年輕軀體，某個戴蛤蟆鏡的小子正往地上啐瓜子皮。

“周峰！有人找！“布簾外傳來尖利的喊聲。

掀開油膩發黑的簾子，八月正午的烈日像記耳光抽在臉上。十八歲的葉倩文站在馬路牙子上，碎花襯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跡，懷里緊攥的信封邊角已經卷起。

“五哥...“少女帶著哭腔的聲音讓葉峰瞳孔驟縮。前世記憶如開閘洪水——國營食堂刺鼻的泔水味，病床上妻子凹陷的雙頰，殯儀館兩具巴掌大的水晶棺...

他劈手奪過信封。泛黃信紙上洇著幾處可疑的暈痕，像是被淚水反復打濕又晾干。最上方工整的鋼筆字：“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們已經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

葉峰耳邊響起尖銳的嗡鳴。柏油馬路在視網膜上扭曲成湍急的黃河水，他踉蹌著撞開賣冰棍的老漢，軍用膠鞋拍打地面的節奏逐漸與心跳重合。

城郊筒子樓的輪廓在天際浮現時，他的喉嚨已經嘗到鐵銹味。二樓陽臺晾著的碎花尿布在風中飄蕩，像三面降了一半的旗。后山橘子林傳來沙沙響動，熟透的果實墜落在地，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懸崖邊的松針地上，陳芷苒正在解背孩子的棉布帶。七個月營養不良讓她的手腕細得能看見淡青色血管，懷里的女嬰忽然發出小貓似的哼唧，她顫抖的手指頓在繩結上。

“知意乖...“女人把臉埋進襁褓深吸一口氣，嬰兒身上淡淡的奶香混著懸崖底飄來的腐葉氣息，“媽媽馬上就不疼了。“

山風卷起信紙最后一頁，正落在她腳邊。上面歪扭的字跡被淚水泡得模糊：“醫生說產后抑郁不是病，是矯情。可我真的好累啊阿峰，每次喂奶時都在想，如果抱著他們從窗臺跳下去...“

“苒苒！！“

炸雷般的吼聲驚飛林間麻雀。陳芷苒下意識摟緊孩子后退半步，碎石順著懸崖簌簌滾落。她看見丈夫像頭受傷的野獸從灌木叢中沖出，軍綠色襯衫掛滿蒼耳，赤紅的眼睛里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情緒。

“你別過來！“她突然尖叫，三個月來積壓的委屈決堤而出，“昨天在食堂，知意餓得哭了一小時...你摔了奶瓶說吵死了...“

葉峰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記憶中的畫面鮮血淋漓：被踢飛的玻璃奶瓶在瓷磚上炸開，滾燙的米湯濺在妻子浮腫的腳背。而自己摟著醉醺醺的兄弟揚長而去，留下句“連孩子都哄不好“。

“是我混蛋。“他撲通跪在碎石地上，膝蓋傳來的劇痛讓他聲音發顫，“給我十分鐘，不，五分鐘...聽我說完再決定好不好？“

知意突然咯咯笑起來，伸出小手去抓母親垂落的發梢。蘇小晴怔怔望著丈夫泥濘的褲腿，這個結婚三年從未低過頭的男人，此刻額角掛著帶血的草屑，渾身發抖卻不敢再靠近半步。

懸崖下的山風打著旋卷起枯葉，葉峰盯著妻子被風吹亂的劉海，突然發現那里藏著根刺眼的白發。二十三歲的陳芷苒，在晨光中早衰得像片枯葉。

“你記不記得求婚那天？“他慢慢攤開掌心，露出被荊棘劃得血肉模糊的手，“我說要帶你去深圳看霓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