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蓁在雨聲中睜開眼時(shí)，錦被上的金線牡丹正被燭火映得流光溢彩。她盯著帳頂垂落的青玉蓮花佩，喉間仿佛還殘留著砒霜灼燒的劇痛。前一刻庶妹裴明蕙端著藥碗的溫婉笑靨猶在眼前，此刻卻聽見外間傳來少女清脆的嗓音：“姑娘可醒了？該用安神湯了。“

雕花銅鏡里映出她十四歲的面容，眉間那顆朱砂痣鮮紅欲滴。裴明蓁撫過鏡中人的眼角，這里還不曾有后來日夜垂淚留下的細(xì)紋。她突然低笑出聲，驚得正在熏衣的丫鬟春桃打翻了鎏金香爐。

“姑娘這是魘著了？“春桃慌忙跪地收拾香灰，發(fā)間新打的銀蝴蝶簪子顫巍巍掠過她躲閃的眼眸。裴明蓁記得這丫頭后來成了裴明蕙的陪嫁，在她被囚禁冷院時(shí)送來三尺白綾。

窗外驚雷乍起，雨滴砸在芭蕉葉上的聲響像是催命的更鼓。裴明蓁赤足踩過冰涼的青磚，任由雨水打濕月白中衣。她望著廊下那盆開得正艷的十八學(xué)士，前世就是在這花敗之時(shí)，父親因軍糧案下了詔獄。

“取我的紫毫來。“她突然轉(zhuǎn)身，帶起的風(fēng)撲滅了最近的兩盞燭臺。春桃捧著硯臺的手微微一抖，墨汁濺在繡著纏枝蓮的袖口。裴明蓁恍若未見，筆鋒落在薛濤箋上時(shí)突然頓住——她竟忘了此時(shí)的自己還不該會寫衛(wèi)夫人小楷。

筆尖在宣紙上洇開一團(tuán)墨跡，像極了前世咳在雪地上的血。外頭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裴明蓁迅速將寫廢的紙箋團(tuán)起扔進(jìn)火盆，青煙騰起的剎那，她望見銅鏡里自己勾起的唇角，恍若戴了張描金畫彩的儺戲面具。

“大姑娘，夫人請您去慈安堂說話。“門外婆子的聲音裹著雨氣傳來，檐角鐵馬叮咚作響。裴明蓁撫過妝奩底層冰涼的玉鐲，這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內(nèi)側(cè)刻著的“永寧“二字已有些模糊。

春桃正要為她綰發(fā)，卻被按住手腕。“梳驚鵠髻。“裴明蓁從鏡中捕捉到丫鬟瞬間僵硬的臉色，“用那支點(diǎn)翠鳳頭簪。“那是及笄禮上祖母所賜，前世因裴明蕙一句“太過招搖“便鎖進(jìn)了箱底。

雨幕中的游廊像條蜿蜒的青龍，裴明蓁數(shù)著腳下的蓮花磚，第四十九塊有處不易察覺的裂痕。前世她在這里滑倒摔斷了玉鐲，被父親斥責(zé)行事毛躁。而今她穩(wěn)穩(wěn)跨過那道裂隙，裙裾上的銀線木芙蓉在燈籠光里泛起冷輝。

慈安堂的檀香比記憶中更嗆人，裴明蓁在門檻前駐足，望著端坐主位的繼母林氏。這位總是病懨懨的續(xù)弦夫人正捏著串翡翠佛珠，腕間卻戴著本該在母親棺槨中的羊脂玉鐲。她身后那幅《麻姑獻(xiàn)壽圖》右下角，隱約可見半枚胭脂指印——那是裴明蕙及笄那日，自己憤而擲杯時(shí)留下的。

“蓁兒來得正好。“林氏咳嗽兩聲，蒼白的臉上浮起慈愛笑意，“你父親前日得了幾匹浮光錦，原該你們姐妹......“

“浮光錦？“裴明蓁突然輕笑出聲，指尖拂過案上汝窯茶盞，“母親莫非忘了，上月蕙妹妹剛得了蜀繡的裁衣料子？“她故意將“母親“二字咬得極重，滿意地看到佛珠串突然繃緊。

裴明蕙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時(shí)，鬢邊那朵新摘的玉蘭花還沾著水珠。“姐姐若是喜歡，我的那份......“

“我要了。“裴明蓁截住她的話頭，腕間玉鐲撞在案幾上發(fā)出清響。她看著庶妹瞬間泛白的指節(jié)，想起前世也是這樣細(xì)雨綿綿的黃昏，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將毒酒灌進(jìn)她口中，笑著說：“姐姐可知浮光錦浸了血，會顯出鳳凰紋路？“

此刻慈安堂的空氣仿佛凝成膠著的蜜，裴明蓁突然伸手撫上裴明蕙的發(fā)髻：“妹妹這茉莉頭油好香，只是...“她湊近深吸一口氣，“混了苦杏仁的味道呢。“

窗外驚雷轟然炸響，佛珠啪地砸在地上。裴明蓁彎腰去撿，裙擺掃過林氏劇烈顫抖的指尖。她將佛珠放在案頭時(shí)，狀似無意地碰翻了那盞君山銀針。澄黃茶湯在《麻姑獻(xiàn)壽圖》上洇開一片，蓋住了那抹胭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