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和孩子應該都熟睡了，可以動身了。

方團掀開蓋在頭上的被褥，一陣寒意襲來，他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小倉庫平時是用來堆放雜物的。此時成了方團的“棲息地”。五年前他堅持全家從丈母娘家搬出來，傾盡所有積蓄買了這個小三房。為了省錢，自己刷油漆、貼踢腳線和填瓷磚縫，同樣為了省錢，只安裝了主臥的空調(diào)，現(xiàn)在真是后悔不已。不過寒冷讓人清醒，而清醒是最重要的。

打開客廳的燈，看著這個經(jīng)營多年的小家。每一件物品都有一個故事。陽臺上的玻璃魚缸里，那幾條金魚悠閑地游來游去；沙發(fā)后面的照片墻上貼滿了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孩子房間的木門上的卡通身高貼，記錄著兒子不同年齡段的身高。接著他拉開玻璃移門，走進最熟悉的空間——廚房。不出所料，水槽里堆滿了碗筷。方團打開水龍頭一一把碗筷洗干凈。

關上移門，他瞥見餐桌上有些泛黃的離婚協(xié)議書。曾經(jīng)他多么害怕那兩個字，多少次被逼著在協(xié)議上簽字，他的手總是顫抖的。現(xiàn)在想來，它也不過是這么多年來簽的無數(shù)合同中的一份而已。他飛速地在乙方那里簽上自己的名字——心里想還是改不了做乙方的命——然后疾步走到了家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好舍不得啊。

他打了個寒噤，最終那扇這座城市里最熟悉的門還是被輕輕地關上了。

他來到地下停車場，啟動了那輛特斯拉汽車，設置好自動駕駛路線后，他閉上了眼睛。

汽車駛離小區(qū)，進入茫茫的黑夜。

也許是多年的負擔終于放下了，也許心里知道即將回到家鄉(xiāng)，回到母親的身旁，方團出離地睡得很沉。那個小時候摸黑都能找到的小院。母親總是忙前忙后，忙完家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又該回去喂牲口家禽，喂完牲口家禽才會忙著一家老小的吃食，一家人吃完她就端著盛滿全家碗筷的大鋁盆來到門口的水井邊洗碗塊。在碗筷與碗筷的碰撞聲中結(jié)束了日復一日的的忙碌生活。

母親經(jīng)常不在家里，但鑰匙總是放在門旁的破咸菜缸里或者掛在門后面。方團方圓倆兄弟總能找到。即便找不到也難不倒他們。方圓踩著哥哥的肩膀，再扎著門鼻，然后從木門和橫梁之間的縫隙中翻進家里。哥倆一前一后爬進家里，便開始到處尋摸著吃的。吃的總是很少有的，有時是幾塊煎餅，一捧地瓜干。如果能被他們找到母親藏了很久的麥乳精，那哥倆能開心一整天。但往往兄弟倆都是兩手空空，在他們沮喪的時候，西邊謝冉奶奶家的母雞正巧咯咯噠叫了幾聲。哥倆一對眼，計上心頭。他倆一個在門口把風，一個翻墻來到謝冉奶奶家的鍋屋，很快墻頭上的方團揮舞著勝利果實的手，告訴弟弟大功告成。哥倆一個燒火一個掌勺，便開始炒雞蛋。

做壞事總要被打的，母親拿著棍子追打哥倆是家常便飯，有時在村頭巷尾，有時在瓜田果園。

成人方團嘴角掛著一抹開心的笑容，那笑容是來自遙遠的羽西村的小方團的臉上。

等到方團再次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停在老家的家門口。幾個孩子圍著汽車往里面張望。他打開車窗，孩子們向他微笑。有一個男孩問：“你是誰？來我們村里干什么？”方團走出車子，伸了個懶腰說：“俺也是這個村的。”

門環(huán)敲了幾下也沒人應，只有院子里的小花旺旺叫了幾聲。這時身后一個聲音提醒道：“不在家，羽東村吃席去了。”

方團轉(zhuǎn)身，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一時沒敢認。

老頭倒是一眼認出他來：“是方團嗎？”

方團：“是，我是方團。您老是？”

老頭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叫謝笙，也是方團兒時的玩伴——謝冉的爸爸。

謝笙：“我就住在隔壁啊。論起來，你還得叫我表哥啊。”

方團：“啊呀——表哥，我好些年不在家，都不敢認了。”

謝笙：“可不是，我年年都在村里，可不是很多年沒看見你啦。聽你媽說你去美國打工啦？”

方團一臉疑惑，心想一定是媽媽又在村里吹噓自己，但也顧不上追問：“唉，是是是。表哥，不知道俺媽什么時候能回來。”

謝笙：“估計要晌午了，你不如去找找，到了羽東村，看誰家在吃席就是了。”

“好的表哥，那我過去了，空了來家里坐。”方團急忙進入車子。

謝笙：“好啊，你慢點開。我去地里看看，麥苗該長出來了。”說完謝笙挎著拾糞的筐子走開了。

羽東村和方團家所在的羽西村只隔著一座山，這座山叫羽山，一座橫亙在蘇魯交界的小山。看村名便知，這兩個村一個在山東邊，一個在山西邊。幾年不來村里，村里都修了水泥路，半小時左右方團就來到了羽東村。他把車子停在路口，開始尋找吃席的地方。說是尋找，根本不用麻煩。循著菜香，跟著人流，很快便找到地方。遠遠看到一個高過院落的蒸汽騰騰的綠色雨棚，雨棚幾乎蓋滿了整個小院，小院門口兩邊各立著白幡。

方團剛走進門，一眼便看到忙前忙后的李萍。李萍看到方團又驚又喜：“小團，你回來啦！餓了吧，先吃點東西。”說著一把將方團拉到一個圓桌的空位。在他面前的白瓷碗里倒?jié)M熱水，又拿了一雙筷子遞給他，接著塞給他一張烤排：“吃吧！”方團確實餓了，算下來快兩天沒吃飯了，他也沒管太多，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連著吃了三張烤排，身子舒服起來。他端起眼前的白瓷碗大口喝起水。這時候才想起跟身邊的鄉(xiāng)親點頭示意。這時他瞥見跪在靈前的是一個小女孩。小女孩也轉(zhuǎn)頭看見了他。小女孩突然起身向他走來，徑直走到他的身邊，盯著方團看了半天說道：“爸爸——”

方團一口水吐到地方：“小朋友，你是不是認錯人啦？”小女孩卻堅持說：“你就是爸爸，我沒認錯。”然后小女孩轉(zhuǎn)身看到同樣怔在一邊的李萍，她搖著李萍的袖子問：“奶奶，這是爸爸嗎？”

李萍：“是，這就是你爸爸！”

方團：“媽，你瞎說什么？你孫子在錫城呢！”

李萍：“我沒瞎說，小團，這個孩子——叫方苗。”

方團：“方苗？——”方團變得頭暈目眩，身邊的鄉(xiāng)親也驚奇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