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過分認真的人生，懷念曾經多天真。往雪山上走，一直走到山腰上，然后堆下你人生中第一個雪人，并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再寫首詩，讓雪人裝進保溫瓶里，一直飛到南方，飛到天上，飛到海邊，飛到那個踢球的下午。詩的回響讓空氣充滿了尸體腐爛的味道，你看見雪里有一只羊的尸體。尸體在霧燈的照耀下，卻沒有影子。你嚎啕大哭，你覺得好冷好冷，從背包里掏出一個西瓜，卻怎么樣也打不開，你生氣地把他丟下山，西瓜沿著你來時的路滾下去，消失在視野中。

把衛生紙全部點燃來取暖，衛生紙在身上燃燒，你的心卻是冷的。你接著把帶來的書也燒掉，身體終于暖和了，可是腳仍然冰涼，鞋濕透了，襪子也濕透了。你抬頭望著天空，好多好多星星，好多好多靈魂在空中徘徊。一個幽靈在你頭頂徘徊。月亮被山擋住了。你望著山下的霧燈，望著那條上山的路，望著那個徘徊在你頭頂上的幽靈，一言不發，沉默是你的回答。

你從包里拿出巧克力，拿出飲料，拿出帶血的饅頭，這是你親手把它殺死的饅頭。現在你要殺死你唯一的襯衫，背上刻著一個號碼7，那是你從家鄉帶到這里來的，這就是它的終點了，在8月夜晚的寒冷川西大草原，它看見遠方的雪山，也看見默默流淚的你，說道：沒關系的，沒有誰能夠永遠陪伴誰。答應我，明天登上那座雪山，然后寫上我的名字好嗎？你想說去你媽的，去你媽的。你要回去，你要回到那個你熟悉也熟悉你的地方去，你要下山，你要回到人群中去，但是你不會成為查拉圖斯特拉，你要成為那只羊的影子。

天漸漸亮了，你聽見火車轟隆隆的聲音由遠及近。火車經過隧道，太陽照常升起。你在火車上醒來，那是開往冬天的火車，那是開往北方的火車，那是開往未來的火車。你很想下車，可是沒有辦法，這列火車永不停歇。你往火車外面看，只有一排排電線桿，遠處有山，山腰上有窯洞，那里住著另外一個你，一個有兩個影子的人，你看不見他，他卻看見了火車上的你，他向著你跑過來，卻被一條河攔住了，這些你不會知道，你也不想知道，你只希望逃離南方，逃離大山，逃離過去，可是你卻逃離不了冬天。

火車經過森林，經過鹽湖，太陽直射著你，把你的皮膚曬傷了，整個胳膊開始一整塊一整塊地掉皮，你緊接著又開始發燒，從床上起不來，你打電話給媽媽說你不能去上學了，媽媽很生氣，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對自己說一切都來得及，一切都會過去，發燒會過去，假期也會過去，你會畢業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你未做之事將來也一定會做，談戀愛，找工作。你告訴自己自己還年輕，即使戰勝不了死亡，可是你也夠年輕，你有披荊斬棘的勇氣。

森林里的無數顆樹默默生長，可是都不是在這寒冷的冬天能夠結出果實的，你跳下這輛火車，前往森林深處，因為你聽見了藏在森林深處的水井的聲音。它說：你長大了呀，你還記得我嗎？你說：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不害怕迷失，你只害怕停下。雪把蘑菇掩埋住，把竹筍也掩埋住，甚至把名字也掩埋住。可是你還是看見了水井，旁邊是你親手種下的銀杏樹，金黃的樹葉散落在白茫茫的雪中，與周圍的環境極不協調。銀杏樹向你詢問他兄弟的下落，你說和你的兄弟你外公現在住在一起。他看見了你外公的死亡，他也看見了血。銀杏樹對你說：是你把我兄弟殺死的吧。你說是的。他接著問：你是來殺我的嗎？你說：我是來跟你們告別的，我時間不多，我還要去北方。

外公殺死了他門前的李子樹，那是他給外婆結婚時的彩禮。草鞋在路上走著，去往河對岸，也去往峨眉山。峨眉山上有雪，你在峨眉山時沒有想到過你的外公，可是你們的腳印曾經重疊過。雪化成水流成一條小溪，外公在小溪邊洗衣服，水桶被小溪沖走，外公一直追，一直追，直到水桶消失在河底。此時他隨身攜帶的MP3響起了一首歌，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

墳墓前，火炮，紙錢，香和蠟，白肉，瓜子，糖，梨以及歡聲笑語，你帶著你的下一代去走迷宮，去走過你之前走過許多次的路，去看后代的父親留下的捕鳥夾。你把你的后代抱起來，她跟你鬧脾氣，想要打火機爆火炮，可是你不給，你們一家子上山去往爺爺的墳墓，去年被拆遷換來一個社保名額。她哭了，你不想慣著她，可是她終究不是你的女兒。路上經過的一潭水，它連接著山下的井，連接著森林里的井。

奶奶的墓很遠很遠，遠到要坐火車，要越過很多山丘，要跨過冬天。

葡萄酒在揮發，開水在沸騰，豬蹄湯在凝固。花椒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詩在獨木橋上默然前行，歌在高潮中毀滅，你在哪里？你現在在哪里？你在河里，套著游泳圈，你始終學不會游泳，可是你依然喜歡你門前的那條河，你喜歡游泳，即使帶著游泳圈你也覺得自由。你在河的邊緣看著父親游到河中間，看著哥哥扎進水下面不出來，夕陽照著你的臉，照著魚鱗，照著門前的萬年青，你此刻覺得很幸福。河水此刻變得湍急，父親和哥哥不見了，你上了岸，望著這條喜怒無常的河流，不知道該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