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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見·緣

你會不會忽然地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我會帶著笑臉/揮手寒喧/和你/坐著聊聊天

——陳奕迅 《好久不見》

七月的夏天,日上當空,為了核實國土資源統計局出的某項數據,我和艾靜被導師派到A市郊區的草甸堡上。形如其名,草甸堡里,成片成片的豬牙草在烈日下蔫不拉幾地趴在干涸的土地上。我和艾靜早已拉下僅限大媽專用的遮陽帽有機塑料板,將它嚴嚴實實地擋在臉上。我們跟土狗似的吐著舌頭,想找一塊陰涼地兒歇歇腳,可放眼望去,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是高仿版的美國西部大荒野,除了一條被曬得泛著亮光的柏油路以及兩邊滾著熱浪的大麥田,連根電線桿子都沒有。我抹了抹脖子上的汗,和艾靜兩人趕著罵導師缺心眼兒,最后罵得口干舌燥,嘴唇皴裂。帶來的礦泉水早就喝得一滴不剩,我倆只好泛著白沫往回走。

其實哪是導師缺心眼兒啊,我們倆才是呢。當時選研究方向時,想著錢理教授在業界多有名啊,在國土資源利用方面的論文都已經在國外的權威媒體發表了,跟著他有項目做有錢拿有肉吃有酒喝,準沒錯。所以大腦簡單得跟鳥類一樣的我們,和導師這么一交流,被導師的豪言壯言這么一煽動,便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哪曉得導師在這幾年越來越激進,每發一篇論文,矛頭就指向房地產商,揭露政府和房地產商之間的經濟鏈,抨擊不可持續發展的土地開發模式,搞得跟剛參加工作的新聞調查局記者一樣。結果國內的房地產商把他看作眼中釘肉中刺,不暗中找人趕出學校算不錯了。國外對他大加贊賞的學院派明顯也沒有權力和實力聘請他去開發他們國家的國土,所以導師變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邊緣人士,在我們學校半死不活地活著,一發神經就折騰一下,把我們遣到這種地方來。

都快走得中暑,終于在路邊見著一個簡易帳篷。綠色的帆布棚在我眼里,就是沙漠里的綠洲啊。我拉著沒氣兒了的艾靜往里面鉆,拿起一瓶果汁就往嘴里倒。什么是幸福?冬夜里的棉襖夏日里的空調,冒煙的喉嚨里的一口飲料。我豪氣地從錢包里掏出五塊錢拍在柜臺上,說道:“不用找了。”

柜臺里光著膀子黑黝黝的男人舉著個微型小風扇,對我說:“十塊錢一瓶。”

我看了看飲料瓶,上面用一號山寨字體寫著“康帥傅綠茶”,恨恨地又掏出五塊錢甩給他。荒郊野外的黑店,搶起錢來不要命啊。

艾靜早就灌完了一瓶水,喘著粗氣,癱在地上都不動活了。就那么傻愣地蹲著時,她忽然兩眼發亮,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往綠棚的角落里走去。我一看,好家伙,這么偏僻的地方,還有人支個小破黑板,上面用粉筆歪歪斜斜地寫了“算命”兩字,黑板邊上的算命師正趴在桌子上睡大覺。

艾靜,你別看她是個女博士,但是對算命這事特別情有獨鐘。甭管是星座、血型、塔羅牌、占字、解夢,她都要插一腳。聽說她初中時背化學元素周期表背了兩星期,但記十二星座中英文名字,十分鐘之內搞定,兩天內深入研究十二黃道宮,無師自通,算半個星座大師。可在算命這個事情上,艾靜秉承著學無止境學海無涯的風格,再接再厲,聲稱大隱隱于市,但凡去個地方,都得和當地的神婆切磋切磋。我說她搞封建迷信,她以一句“世界上的終極學問是神學”把我拍回去了。

那算命師被艾靜搖醒,迷迷糊糊地拿出個命盤,晃來晃去地把艾靜的命運繞了一圈,以“你的命中天子這三月之內一定出現”高亢有力的結束語點亮了整段對話,讓艾靜激動不已地把我拉過去,跟算命師說道:“你給她算算。1981年10月25日子時出生。名字是盧欣然。大師你給算算姻緣。”

近距離觀察算命師,光頭上的癩子疤白白點點,黑白參雜的胡子上還掛著茶葉渣,雞皮般的手上青筋爆出,指縫里留著黑黑的污垢,兩只眼睛都深凹下去,看著好像是個半瞎。我看著他,好似他腦門上寫著“招搖撞騙”“上當自理”八個大字,一臉不屑地看他怎么算我的命。

大師擺弄了一下命盤,兩眼一翻白,手指一掐算:“性急剛富于勤儉,無謀欠勇,是非多端,父母得力,丈夫相助,早年得姻緣。”

我拿帽子當做扇子扇了扇問道:“那早年是哪年啊?”

大師道:“23歲時,你已種下了因,果終將至。”

我的23歲,是乾坤倒轉的一年。我突然失戀、我爸破產、我媽鬧自殺、我一意孤行地考研。我不曉得,這么豐富的大事件檔案里,那個‘因’種在了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還有沒有土壤讓它茁壯成長。想來“果”早就蔫了,生個哪吒也就三年,這都七年了,連個果核的影兒都沒看見。

我說:“大師,你別給我繞虛的,我文化淺,你說個準話。我這家里的娃都等著我回去喂奶,老公正開車過來接我呢。”

大師終于把那一直往外斜的眼珠子往正中央挪了挪,說道:“你這一生錦衣玉食,雙十年華覓得如意郎君,三十喜得貴子,雖無銳敏智慧,雖無大才美德,但可招四方之財啊。”

我磨著牙看著這半仙,想著果然是個瞎子,我穿著淘寶20塊錢買的T恤,曬得跟黑炭頭一樣窩在這大蒸籠里,也敢跟我扯錦衣玉食,不由把帽子扇得更響了點,說道:“大師,我家里是種田的,不是良田萬傾的承包戶哦,是一畝三分地的那種哦。差三個月我就三十了,我那貴子你問問他,投胎的路上趕得匆不匆忙,是坐飛機哪還是坐動車呀?說我沒有智慧沒啥才能是吧。大師,我都讀博士了。”

大師癟著的眼睛突突地跳,腦門上的青筋也顫了顫,摸著胡子干干地說道:“所以說啊,姑娘,知識改變命運啊。”

我拍了拍桌子,指著他鼻子說道:“要不是看你是個殘障人士,老娘現在就打電話舉報你。去你奶奶的知識改變命運。”

回到學校宿舍時,艾靜埋怨我這幾天是不是上火,說話口氣這么沖,一點都沒有知識分子的樣子。我對著鏡子照了照臉,眉毛中央長了個特大的痘痘,不偏不斜地長在鼻尖正上方,跟印度阿三的姑娘似的。

拿了個飯盆,艾靜問我:“晚上吃啥啊?”

我摸了摸突起的痘痘,說道:“咱去西門吃麻辣燙吧。我想死食堂師傅的肉串子了,一放暑假,咱家食堂也不可憐可憐我們這種大齡學生,呼呼地關門。學弟學妹們,趕緊回學校哎。”

晚上的麻辣燙最終沒有吃成。我剛走到西門,就收到了鄭言琦的電話。

“喂,親愛的,在哪兒呢。”這句“親愛的”不管聽多少次,我都沒法適應。

我望望人來人往的馬路,說道:“沒在哪兒呀。在學校窩著唄。”

“趕緊過來讓姐姐看看,瘦了還是胖了啊。”

我說:“你在哪里呢?”

“新光天地的星巴克里啄螺螄呢。快過來,姐姐帶你玩好玩的。”

掛了電話,我問艾靜,咱學校哪趟公交車去新光天地啊?

艾靜是個土著A市人,腦子里定時更新A市的公交圖。每次一問她,我都感覺像是電影里那些高科技影片里懸掛在半空的透視屏幕,正噼噼啪啪地以納米的速度計算結果出來。

艾靜果然在三秒鐘后說道:“呦,那有點遠。你過去怎么著都得倒兩趟車。就說我們這破學校,到哪里都是起步兩趟車。”

我想著,要不找個由頭不去得了。念頭還沒成形,鄭言琦就像我的蛔蟲,立刻給我短信,讓我打車過去,車費她來報銷。

我一看完短信,立馬朝馬路伸出了手。

鄭言琦和我是同市的老鄉,雖然考到了不同的學校,但當時考到A市的,就我和她倆人。我們倆當時手拉著手進的A市,連衣服都不分,我還把我那暴發戶的爹給我買的衣服送了一半給她,并天真地想著這就是古時說的同袍之情。當時這家伙也是村得要死,現在一步步地,終于混成了時尚圈的達人,天天刷微博,曬45度角舉著手機拍的收下巴大頭照。那天在電視上的一個時尚選秀節目上,我還看見她穿了件玫紅的裙子,把眼睛畫得跟熊貓似的去做了人家的嘉賓,跟吉米老師兩人舉個大牌子給人家打分。現在我成了學校里的一窮苦書生,她卻已經打入了風光無限的娛樂圈。風水真是輪流轉的事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都說多了,七年時間反轉劇情就綽綽有余。

其實鄭言琦跟原來的朋友都散得差不多了,唯獨還跟我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聯系。原因我大概也明白點。首先我是個優秀的傾聽者。我在該沉默的時候沉默,在該發言的時候發言,她常借著酒意找我當垃圾桶傾倒一次,blabla地說完事情跟我說謝謝,接著就神清氣爽地大吃大喝。我經常產生我被凌辱后,強奸犯還坐旁邊悠閑地抽事后煙的錯覺。其次我口風緊,不愛搬弄是非,這點很重要。雖然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去天涯上寫一條“八一八我這些年身邊的極品拜金女,老娘終于要掀桌了。”但也只是想想,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很奴性地過去,聽她一次次地強暴我的耳朵。

因為想著自己是去做垃圾桶的,所以打車這樣的待遇我也受得起。晚飯時間的A市寸步難行。三環的路上車尾燈亮亮滅滅,車幾乎停滯在路的中央。我看到計價器表上的數字一次次往上跳,即便費用不用自理,心里也沒骨氣地跟著一抽一抽地,只好掏了錢提前下了車。

今天走的路真夠長的。要不是我小時候務過農,走過不少山路,現在我這兩條腿都邁不進星巴克了。我把打車票放在鄭言琦的面前。今天鄭言琦穿了條香奈兒的短裙,露出兩條跟去了皮的白藕一樣的長腿。見著我的時候,也沒看我的打車票,就皺著眉頭跟我說:“親愛的,我快要煩死了。”

鄭言琦每次跟我吐苦水的時候都是以這句話作開場白的。連這兩個短句的前后順序都不會變一下。

我照例回答:“怎么了呀?”

然后我肯定會聽到一段冗長的獨白。夾雜著“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XXX就是個婊子。”“她丫肯定是被潛規則了的。”“XX最近順風順水,你知道她后臺是什么人嗎?”

今天鄭言琦沒有喝酒,所以說的話也算是比較有條理。大致上是一個富二代玩完了她找了個下家,她有些不甘心這么快就被甩了,而且她覺得她對他是有真感情的,所以她想再見他一面,去挽回這段真感情。

其實我聽到她說真感情時,我都快要笑出聲了。要我說鄭言琦也夠多情的。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說有真感情,可沒過幾天,又找到了別的男人繼續她的真感情。反正她的感情跟自來水似的,一直嘩嘩地留著,這盆滿了換個臉盆接著再放。

鄭言琦在每段感情結束時都會找我。每個月一次,跟例假一樣準時。

我說:“那你準備怎么辦啊?”

鄭言琦轉著眼珠跟我說:“今天晚上聽說他們在STAR會所有個聚會。我想過去湊湊熱鬧。”

我一如既往地說:“好啊。你去唄。”

鄭言琦眨眨眼睛,厚厚的假睫毛一翹一翹地,我深怕它們掉到咖啡里。她說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說:“我干嘛去啊?我就一學生,去你們那里多不合適。”

我特想說:“去你們那個聲色場所多不合適。”

鄭言琦把位置挪了挪,坐到我邊上說:“親愛的,你陪我去吧。我求你了。我得找他算賬去。可我沒底氣,你幫我壯壯膽吧。”

我搖搖頭,說道:“我又不會打架,真要打起來了,我也就能負責打個120。”

鄭言琦推了推我胳膊,說道:“你這榆木腦袋,誰讓你打架去啊。我就是想讓你用手機拍幾張我們在一起的照片。”

哦,我明白了,這就是網上說的那種炒作。拍幾張照片一曝光,點擊率噌噌地上去了。再開一下媒體澄清會,又能成為話題,紅個一個半月不成問題吧。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愛看八卦新聞,又不說明我愛制造八卦。

鄭言琦拿出殺手锏:“我爸爸讓你好好照顧我的,你這點忙都不幫,難道眼睜睜地看著我去死嗎?”

我想你還知道你爸,五年都沒回一趟家,爸爸長什么樣子都快忘了吧,就在這種時候才能從你這嘴里念叨句你爸。

我說:“這是原則問題。我不去摻和你們這事。搞不清楚你們之間的復雜關系,我還是不添亂了。”

鄭言琦把我推得跟不倒翁似的,說道:“求你了求你了,親愛的。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我用我剛毅的眼神告訴她,這事沒門。

鄭言琦忽然停下來,跟我說道:“親愛的,聽說晚上聚會,那個人也來。”

我抬眼看了她抹得跟白瓷一樣的錐子臉,漫不經心地說道:“誰啊?”

“溫嘯天。”

我聽到我自己的嘴巴在說話:“放屁,怎么可能?他不是死了嗎?”可是我的大腦卻大片大片開始空白,又像是有人一桶一桶地往我腦子里潑紅油漆,血淋淋的。溫嘯天是個聲控按鈕,只要有人一說這個名字,我的大腦就這個反應,我沒法控制。然后他彎彎的眼睛,他挺挺的鼻子,他緊抿的嘴巴,像是《法證先鋒》里演的那樣,一個個器官慢慢地拼湊出嫌疑犯的那張臉。

算命師其實沒全說瞎話,我雙十年華確實談了場戀愛。如果像當初計劃的那樣,一大學畢業就結婚生子,我們的孩子應該可以上小學了。我哪還能在這剩女的大道上越走越遠?天涯上的人說得對,沒法再戀的人,心里往往住著另一個人。我的心里就像草甸堡上的豬毛草一樣,住著一個個溫嘯天,漫山遍野的都是。生命力極其頑強,霜凍暴曬也沒法殺得了它們。

鄭言琦說道:“哪張嘴這么不積德啊?好好一大活人,怎么會死了呢?”

我自言自語地說道:“對啊,好好一大活人,怎么就死了呢。”

鄭言琦說的STAR會所離新光天地很近。我們倆是走著去的。鄭言琦還刻意地跟我保持了一段距離,大概是怕別人拍到我們倆在一起的照片。畢竟我今天穿了件灰白色的廉價T恤,上午的汗漬還留在上面,跟她穿著嫣紅香奈兒短裙子的樣子站在一起,簡直連做綠葉的資格都沒有。

我很識相地跟在她后面。走到偏僻一點的路上,鄭言琦又過來拉著我的手,在我耳邊繼續跟我絮叨她和那個富二代不得不說的那點破事。

誰都覺得自己的故事感天動地,發過的誓言氣拔山河,稀罕得不得了,可在別人眼里,說白了其實就是點破事,可能別人還會附贈你一句傻逼也說不定。

可我卻沒心思像往常那樣對她的言語做成任何回應。我心里不停地在顫抖。鄭言琦說他會出現在這里,那么他有可能跟我們一樣走在這樣的馬路上,也許是在這個紅綠燈,也許在下個路口,七年沒見,不知道還能不能跟以前一樣,在人山人海里一眼就認出他。

那時候我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里,覺得殘花都是美麗的,陰天也是浪漫的,我還拿著書里肉麻的話深情地跟他說,愛人和愛人之間是有磁場的。倆人心里只要深愛著對方,哪怕是扔在早高峰一號線的地鐵里,也能感應到對方所在的車廂。

這話現在聽來,無疑是傻冒且矯情的。早高峰一號線的地鐵里,每個人都擠壓得跟照片似的,挺直了腰呼吸都困難,要抬頭找人那是奢望。甭說隔著個車廂,就算是一個車廂里,一米之外就是異度空間了。這種超自然的力量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怎么會有?

可是當時他安靜地聽我說完,還難得配合地過來掐掐我的臉頰,跟我說:“難怪你走到哪里,我閉著眼睛想一想,睜開眼睛就看見你了。”

我那時多二啊,聽著這話覺得上蒼注定要我們走在一起,情深意切地相互看看看著就啃上嘴了。

又不是坐著哆啦A夢的任意門過來,哪能眼睛一閉一睜地就能看見我了呢?又是一句謊話。

鄭言琦甩著我的手跟我說道:“親愛的聽見沒有。到時候我帶你進去后,我們就分開,假裝互相不認識。你呢拿著這個手機偷偷替我拍兩張照片。記得得趁我們倆人都在一個鏡頭下才拍啊。”

說著她把她的白色愛瘋塞到了我的褲兜里。我拿出來后比劃了一下,發現像素高,成像非常清晰,想著如果有可能,我要用他來拍溫嘯天。發現他消失的那天,年少氣盛的我,想著你既然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把照片刪得一張不剩,連錢包里放的我最心水的大頭貼也撕了個粉碎。所以每次想他的時候都只好靠大腦做器官合成,這太費勁了。“一點念想都不要留下”,聽著很灑脫,其實就是把事做絕了苦了自己。人家死了丈夫還能抱個遺像哭會兒,我倒好,開頭那幾年空著雙手傻哭,一點楚楚動人的樣子都沒有。

STAR會所其實沒有想象中的豪華,坐落在一片洋槐樹深處。兩層高的小白樓,外觀看著跟我們學校的大食堂似的。只不過咱食堂門口停的一輛輛沒響鈴加兩鎖的破車,這兒停的一輛輛保時捷蘭博基尼瑪莎拉蒂之類的跑車。

酒香不怕巷子深。哪像當時我那暴發戶的爸,每次帶我出去顯擺,都去裝潢得跟皇宮似的地方,金碧輝煌,一亮燈都能晃瞎人眼。

會所的迎賓沒有攔我。雖然我比起鄭言琦來,像個剛挖完煤的叫花子。可見這里的迎賓素質都比其他地方要高了很多。那時我爸還挺享受看迎賓把不上檔次的人攔下來的事情的。他總覺得這樣他就高人一等與眾不同了。

不過也有可能過了這么多年,不只是這家會所,所有高級場所的迎賓都這么高素質了也不一定。又或者是最近土暴發戶太多。他們看像我這樣的人也許背后有個大煤礦也沒準,遇得多了,迎賓也習慣了。總之,我就這么太平地進來了。

鄭言琦把我帶到二層的一個娛樂廳,指了指遠地方穿了個粉紅褲子的男人,作為我今天的攝像目標。我看了看,覺得鄭言琦的眼睛畫得跟熊貓似的也就算了,怎么眼光都跟熊貓看齊呢?丫穿得跟一彩虹一樣,染著幾縷黃毛,一看還是個非主流的90后呢。

我說:“這種幼齒你也敢下手?”

鄭言琦瞪了瞪眼睛,嗔怒地說道:“現在都流行姐弟戀,老牛吃嫩草什么的,最誘人了。”

她讓我先走到粉紅小弟邊上那桌喝會兒飲料。她得過會兒再去搭訕,不然容易露餡。

我總覺得她布局布得有些明顯。

我到哪里都是焦點。她現在跟我說了這么多話,不引起注意才怪。倒不是我自戀,主要是我穿的這一身,跟這里的布置有很強的違和感。我看大家一個個穿得都是從意大利法國那邊發過來的限量名款,連驢牌這樣的都不好意思穿出來了。我一個人穿著連吊牌都沒有,出口轉內銷的文化衫,實在是很——不——搭。

可是,也許能看見他呢。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做了三年的情侶,一算也有十萬日的恩了吧。哪能說斷就斷了的。

粉紅小弟那一桌是個環形的真皮沙發,從我坐的這個角度看過去,我能看見七八個人頭,還能看見四五張正臉。有一個禿頭男的旁邊坐了兩女人,穿著抹胸的小禮服,胸前的兩團肉呼之欲出。兩人都貼著禿頭男,跟貼著銀行取款機的表情一樣。要說呢,這年頭雙飛這種事情還帶出來先聊會天,現在的人真是越來越有情調,要擱我那倒霉爹,可能迫不及待地去開房了,哪有這雅興在這里談天說地扯家常?

鄭言琦跟國內一線演員似的,踩著細腳高跟鞋,一步步走過去,都過了那環形沙發,忽然一回頭,對著粉紅小弟喊道:“呀,Kavin,真巧啊,到這里還遇上你。”

我想著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可一定要頒給她。這表情拿捏得叫一個自然,真跟邂逅了一樣,臉都不帶紅一下的。

我舉著手機開始調焦距。

粉紅小弟可能沒認出她來,過了好一陣子才說:“呦,這不是鄭姐姐嗎?今兒個怎么有功夫到這兒來一趟啊?”

我心里念叨:當然是來利用一下你這支潛力股的唄。

鄭言琦就勢攀上粉紅小弟的胳膊,說道:“討厭啦,Kavin,這才幾天功夫呀,就把姐姐忘記了吧。姐姐可想你想得緊啊。”

我忍著胃里犯過的一陣惡心,壓下胳膊上起的一排排雞皮疙瘩,按下了快門。

我犯了個致命的錯誤。我沒預料到這里的燈光昏暗。一排排并列掛在墻上的小桔燈,故意制造出了19世紀煤油燈一般的亮光。

愛瘋的手機默認狀態為自動開啟閃光燈。我一按,手機里閃現出強烈的白光,照得奪目驚心,紛紛引得那邊的人轉頭過來盯著我。我還舉著手機,傻傻地看著鄭言琦。

鄭言琦的眼里閃過一絲恐慌,給我發來求助的信號。

要說書不是白讀的,我絕處逢生,急中生智,福至心靈,拿著手機過去握著鄭言琦的手,說道:“鄭小姐,你好。我是你的粉絲。你上次在那個《時尚大間諜》里的發言實在是太深刻了。你能跟我合個影嗎?”

鄭言琦連忙點頭說好好。

能不好嗎?丫的在那節目滋的都是什么屁話,還不如A市的出租車司機說得順溜呢。

我們倆就對著愛瘋玩自拍。

對面隱在角落里的一個男人忽然說:“自拍多費事啊。我幫你們拍吧。”

我看了他一眼,棱角分明的臉,高挺的鼻子,這是剛從韓國動完刀子回來吧?估計還是對著張東健的照片整的。你說三十多歲的人還去動臉,也夠閑的。

我對他笑笑,說道:“不用了。愛瘋就這點好,自拍還能當鏡子使,我可不能把我額頭上那顆痘痘拍進去。”

有錢人心眼都多,絕對不能把手機落到他們手里。不然穿幫是遲早的事情。

我和鄭言琦就對著愛瘋,樂呵呵地說了聲“一二三”拍了個合照。現在仔細回憶回憶,除了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在各自學校的門匾下合過影之后,這還是十年來的第一次合照。真是時光飛逝、往事如煙。

我摸了摸愛瘋的屏幕,對她說道:“謝謝啊。以后一定要呈現出更好的作品哦。加油~”

我違心說這些話的時候,覺得其實我也有機會和鄭言琦逐鹿奧斯卡最佳女演員這項大獎的。

不料那個張東健哥哥卻抱著手說道:“既然鄭言琦和阿昌認識,就一塊兒坐這兒吧。這位粉絲也一起吧。反正大家也無聊。”

我記得有錢人無聊了都會干點專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出來,比如像現在這樣的好管閑事。

我心里把張東健哥哥的臉狠K了好幾次,可面子上,我還是誠惶誠恐地說道:“那多不好意思啊。明星的生活,我們普通老百姓怎么好意思參與呢。”

因為這句話,我犯了個極大的錯誤。也有可能我恢復窮孩子的身份時間有些長了,把“普通老百姓”這個詞掛在嘴邊太久了,才導致我犯了這么大個錯誤。進得了這里的人誰把明星當回事啊,真要喜歡個明星,也不會自降身份說出這樣的話。可惜我當時說錯話了,我還不自知,一個勁地表示我是個有理智有自制力的粉絲,沒有一點私心要打擾鄭言琦的生活。

粉紅小弟大概是聽得不耐煩了,說道:“秦哥既然說讓你坐下你就坐下吧。也不看看是誰說的話。”

我猜這個張東健哥哥實力應該是這些人里最強的,他一說話大家都表示了默默支持,連開個玩笑把我支走的人都沒有。

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坐了下來。

要說鄭言琦有些時候挺機靈,有些時候又犯傻得沒譜。估計是擔心局面難以控制,她做出一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情,來力證我和她是萍水相逢而已:

她端著個酒杯問我:“既然你這么喜歡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心里問候了一聲你大爺,當然我也真認識她大爺,跟我家一個院落的,我打小就愛去跟她大爺一塊兒下象棋。那時候她大爺抿著口小酒,搖著把破扇子,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棗樹下,給我一邊扇蚊子一邊讓我一次次地悔棋。

我裝作欣喜狀回答道:“我叫盧欣然。”

我只能實話實說。已經一個謊言了,再編個謊言,會把事情搞得復雜,露出的馬腳會越來越多。何況我也擔心鄭言琦的腦子記不記得住一個假名字。

鄭言琦要將二進行到底,又興致勃勃地問我:“那你現在做什么工作了呀?看你年紀也不小了,結婚了沒?”

我真想把愛瘋砸她腦門上。你說演戲還演得這么全套,是不是有戲癮啊?再說,你不也跟我一樣,三十高齡的人了,有什么好挖苦別人的?

我還得面帶微笑地說道:“我現在還讀博士呢。現在忙著學業,還沒考慮過人生大事。呵呵,呵呵。”

后面的幾個呵呵,其實我是想換成媽了個逼的。

鄭言琦把手一揮,血紅的指甲在眼前一晃,說道:“呀,原來是個高材生呢。我還是第一次見這么高文憑的人。真的是第一次見。”

要不是看在她大爺的份上,我真想一走了之,看她怎么收拾這殘局。

旁邊的禿頭大哥跟旁邊兩狐貍精說道:“你看看人家姐姐都已經是博士生了。你們大學還沒畢業呢吧,以后要跟人家姐姐一樣,多讀點書啊。”

兩只狐貍看我就跟看外星人似的。我心想有什么好看的,年紀輕輕就出來賣肉,還玩雙飛,父母要知道你們在這里是這德行,還不得自掛東南枝去。

可能那個禿頭背景也很厲害,又或者這里每個人的背景都是鄭言琦沒法惹的,連狐貍精都惹不起的,因為鄭言琦立刻說道:“哪里啊,都說現在這人分三種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女人嘛,無才便是德。像妹妹們這樣挺好的,就該趁年輕的時候和王總多學學本事,也能幫上王總的忙。”

對啊,床上的本事可得多學著點,看他那禿頭樣,千萬別讓他精盡人亡,這就算幫上大忙了。

我白了她一眼,打算不再跟這白眼狼一唱一和地說下去了。她罵我,我還得配合著讓她罵,我又沒欠她,沒必要賤到這程度。

張東健哥哥突然說:“鄭小姐,說自己的粉絲說得狠了點吧。愛學習總比不學習要好。”

我聽著這話在理,便向他投去感謝的眼神。

我這眼神還沒送到他那里呢,他就說:“不過,書讀多了,也容易讀傻了。我們公司的幾個博士生文憑中看不中用,看著就鬧心,都讓我開了。”

我覺得我就是賤,沒話說的賤。特意走到這里來,讓別人來羞辱我。

我嘔著氣往沙發外一瞄,突然看見門口有個熟悉的背影,像極了七年前陪伴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我懷疑是不是眼睛騙了我。我狠狠地閉了閉眼睛,屏住呼吸再張開時,門口除了一株綠植,什么也沒有,跟我剛才看見的是個幻影似的。

我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我今天戴的隱形眼鏡有些干,肯定是眼鏡的問題。我揉了好一會兒,又向門口望去,那邊還是一株孤零零的綠植,隔著空空的過道,和薄薄的空氣,跟這么多年來孤零零的我一樣。

我的眼角就這么濕潤起來。這幾年來,我都懷疑我不愛他了。因為我想起他的時候,一點哭的欲望都沒有,就跟沙漠里內陸湖一樣,哪怕有再多的水,也會有被蒸發干凈的一天。我只是覺得我在懷念他,比如聽見電視里演的武俠片閃過的鏡頭里喊著“嘯天”,我也就是心臟那么突然一停一抽,其余的也沒什么了。不會再跟剛開始似的打破個碗啊,撒點淚水啊。那時候其實哪有這么多時間為他哭啊。我家里那趟子事也亂得一塌糊涂,我媽都吞安眠藥了,頂多在他們都睡著的時候徹頭徹尾地哭一回。哭了幾年,最后也就沒什么了。

可是今天,看見個似真似假的影子,我竟然有些想哭的沖動。也不知道是被鄭言琦和張東健逼得委屈了,還是又回到多年前自憐自艾的生活里去了。

我覺得我身體里筑了個大壩,把這幾年的淚水都儲蓄在里面了。本來覺得大壩厚而結實,可溫嘯天引發了地震和海嘯,把我的大壩震得危在旦夕,稍不注意就會洪災泛濫。所以,我要加固我的大壩。

我看了眼鄭言琦,對她晃了晃手機,提醒她的東西還在我手里,然后我叫了服務員,點了這里的黑標。其實我不愛喝酒,有錢的時候我也不愛泡酒吧。但是我還記得有一種烈酒叫黑標,那時我買過一瓶,本來打算故意喝醉了,就地把他給辦了的。可他很快就識破了我的詭計,說我還小,再等個幾年。明明就是一樣的年紀,生日就大我一天,說得好像他比我大了多少似的。可最后不是自己沒堅持住,被我給誘拐了?

現在想想,也不知道是誰把誰給誘拐了。反正從結局看,應該是我被他誘拐了才對。畢竟悄無聲息地消失,連分手都懶得說的人,是他不是我。

鄭言琦看著我,終于有點良心地說道:“你怎么忽然喝起酒來了?”

我端著酒杯說道:“今天我看見偶像開心,想讓偶像請我喝杯酒,沒問題吧?”

猛地抬頭一喝,辣辣的酒味就淌過了我的喉嚨,跟冒火似的。

冒火總比冒苦水好,我又倒了一杯。粉紅小弟開始起哄,說道:“看不出來,你這粉絲真是好酒量。”

我心想,我就喝了兩杯,你就敢說我好酒量。我喝了一瓶,你得怎么夸我啊?

想到這里,我索性就對著瓶嘴喝起來。

粉紅小弟拍著手說道:“哇,好!”

我邊喝邊想,讀書還是個有用的。你看這小不點,夸人只會這么夸,不應該來一句“女中豪杰花木蘭,日月雙刀扈三娘啊!這位姑娘好本事,小生佩服得緊”才襯得起我現在這場面嗎?

說完,我就趴那里不動了。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分明感到了我心里的大壩轟然坍塌,水庫里所有的湖水萬馬奔騰地往外跑,跟拍災難片似的,把我整個人卷了進去。我就在水浪里沉沉浮浮,身體輕得跟沒重量一樣,我想原來大壩塌了有這么舒服,早知道早點讓它塌了得了。我就繼續這么閉著眼睛在水里漂著,好似到了天堂一樣。

品牌:謎鹿文化
上架時間:2024-10-14 16: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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