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那是我下葬的第二天，我站在一邊看著老伴兒和兒女流淚。

老伴兒在我骨灰盒上撒下第一捧土：“邵美云……”

他張張嘴，一句話說不出來，最后化為一句嘆息。

兒子拍著他爸的肩膀：“爸，我媽不會怪你的。”

女兒也安慰她爸：“醫生都說媽媽沒辦法治了，爸，你別難受了。”

鬼差再三問我要不要走，我都說：“再等等。”

我老伴兒還有糖尿病，每天要我提醒他打胰島素。

我的女兒下個月要結婚，我還沒看她成家。

還有我的小孫子，他才一歲，剛會走路。

塵世的一切都牽扯著我，讓我舍不得離開。

再看老伴兒這幾天滿臉后悔的神情，我真的不想走！

當晚回到家，老伴兒坐在沙發上拿出抽屜底部的相冊。

縱使我說的話他聽不見，我還是語重心長勸他。

“老頭子，你要保重身體，別再難受了。”

他翻開相冊第一頁，那是他最愛的枯葉蝶標本，那是他年輕的時候，在森林里找到枯葉蝶親自做成標本。彼時的他風華正茂時光尚好，是公認的校草，我追了他兩年，他才答應和我在一起。

我打掃房子從來都不敢亂動，生怕弄壞了他生氣。

他又觸景傷懷，懷念往昔了。

他伸出手指，撫摸了一下這頁標本，然后他火速撥通電話，一刻也等不及。

“淑玲，我愛你，嫁給我吧！”

季淑玲？他的初戀？

沒有一句鋪墊，熱烈的愛意，開門見山就是求婚。

他是個含蓄的人，二十歲的時候都沒求過婚，只是在一個平常的午后說：今天我正好有空，我們去領證吧……

我總以為在他這個昆蟲學家心目中，平平淡淡才是真。

淚水蓄滿我的眼眶，他激動的眼神在我視線中越來越清晰。

趙立成！你二十歲都沒有這樣熱烈的一面，七十歲時，竟然為別的女人重新燃燒自己。

不，我說錯了，你本就是個熱烈的人，只是對我冷漠。

趙立成越說越激動：“她已經妨礙不了我們了。”

“十年前你丈夫死的時候，我就想放棄一切和你遠走高飛！你不肯，善良地為她著想，要我繼續維持婚姻。我只能將一腔熱愛化為暗地對你的照顧。”

“現在，她妨礙不了你，請你接受我五十年前為求婚準備的枯葉蝶標本吧！”

002

趙立成得到對面的回復，立即捧著枯葉蝶走了。

我沒有追上去，緩緩倒在沙發上，任由眼淚肆虐。

趙立成，你拔掉我的氧氣管，究竟是想不讓我遭罪，還是為了方便你自己？

十年前？十年前你們就暗度陳倉了，倒是我的存在阻礙了你們的好事！

好一只枯葉蝶！好美的標本！好一段破鏡重圓的愛情！

我只恨自己沒有早點發現，然后將你們的婚外情公之于眾，讓他趙立成晚節不保！身敗名裂！

就算他想和季淑玲結婚，我尸骨未寒，我一雙兒女也不會答應他就這么和別的女人結婚！

我靜靜在黑暗中等待，當晚兒子和女兒就一起趕來家里。

他們在家里到處喊“爸”，喊了半天沒人回應，他們才紛紛落座在客廳。

女兒才大學畢業一年，是趙立成的老來得女，有父親和大哥嬌寵著，她一向不需要怎么思考人生的路，沒什么主見，現在也是抱著肩膀抬頭看向兒子。

“哥，咱爸真要和季阿姨結婚，怎么辦啊？”

兒子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爸七十了還有糖尿病，沒幾年好日子可過，娶季教授是他半輩子的心愿，咱們做兒女的肯定要支持。”

“再說了季教授是什么人物，十年前爸爸第一次帶我去見她的時候，她一頭波浪卷發美死了。”

“性格也是個再隨和不過的人，比咱媽脾氣好多了，不怪爸這么多年對人家念念不忘。”

“到時候我們不僅有昆蟲學家的爸爸，還有微生物教授的媽，說出去多好聽。”

我站在兒子身后，一腔憤恨全噴到他頭上。

“趙子衿！你爸十年前就帶你去見她了！他十年前就出軌了，你瞞了你親生母親十年？”

趙子衿繼續對女兒循循善誘。

“再說了，給爸找個老伴兒有伺候他，咱們能省多少事兒？”

“退一萬步說，她季教授也有兒子，將來就是病了臨到頭了，也輪不到咱們兩個服侍她，省事兒。”

趙子衿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一切都為了他的利益著想。

顯赫的家庭背景，有人伺候他爸，不用料理后事兒，省事省心，這對于他而言，比惦記我這個死去的母親重要多了。

冷冰冰的現實展現在我眼前，我竟然還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我真是母愛泛濫成災，一刀刀割在我的心上。

女兒聽了這話陷入沉思，她還停留在愛情的烏托邦幻想中。

她抓住了蛛絲馬跡詢問：“哥，你十年前就見過季阿姨了？”

趙子衿點點頭：“是，只有在媽走了之后我才敢說。其實十年前季教授愛人離世后，爸爸就經常借送我去輔導班的名義找季教授。”

“他們發乎情止乎禮，有時候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說什么。爸爸為了維持我們這個家，為了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真的委屈自己太多了。”

“他曾告訴我，我的名字就是一場無聲的表白。”

我跌坐在沙發上無語凝噎。

原來是這個意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