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魁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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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風雨長生鎮(zhèn)
人生如戲
又是一年盛夏,陽光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池塘邊的榕樹下,藏在枝杈的知了聒噪個不停。這讓光陰顯得格外久遠而煩躁。擾得世道像快要沸騰的水,叫得討生活的人們心煩意亂。
不知從何而起,亙古不變的長生鎮(zhèn)也泛起了漣漪。這個擁有三街五市、十七條小巷的千年古鎮(zhèn)早已經開始了暮年生活。但似乎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讓古老的鎮(zhèn)子煥發(fā)了青春。似乎人人都能覺察得到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但是卻抓不著、撓不得,讓人心生希望卻又無可奈何。難以名狀的困頓好似已經持續(xù)了多年的饑饉一般揮之不去,盤繞在這塊狹長地界上。
長生鎮(zhèn)位于巴縣江邊,地形像口銅鐘。王鐵匠的鋪子就在這口“鐘”的口沿中間,再往下走幾步就是嘉陵江,位置極佳。但對王鐵匠家來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從他太爺爺輩就開啟了麻袋換草袋的日子,一路從鎮(zhèn)子最核心地帶山甲街兵甲市搬到了這沒名沒號的江邊爛棚棚。
爛棚棚早已經四面漏風,草草扎起的篾片還留著竹子的青色,透過那些拳頭大的縫隙,不用進去就能把全屋的家伙什都看一遍——那已經是個耗子來了都嫌棄,小偷來了要留錢的破落戶遮風蔽雨之所。饒是這般落魄,他卻自得其樂,經常吹噓祖上從多爾袞入關時就是吃皇糧的,專在此地為滿八旗打制兵器,憑著手藝高超、做工精湛享譽本地。原本在兵甲市有大宅子,鍛刀造槍都不在話下。兵甲市的皮匠、漆匠全都是靠他祖上養(yǎng)活的。
人一走下坡路就容易懷舊,過往的榮耀,成了落魄的王鐵匠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如今的長生鎮(zhèn)早已經沒有了軍營,原本的山甲街早已為了求取功名改名成了三甲街,老王家的祖宅也早已經蹤影無存,閑人們對王鐵匠吹殼子的話從沒有相信過。他們只是對于本地的深宅大院、床笫歡愉或是奇聞怪談頗感興趣。畢竟長生鎮(zhèn)以前有著遠近聞名、整日熙熙攘攘的水碼頭,有著十里八鄉(xiāng)最大的和尚廟——也有人說那之前是道觀——卻不允許任何外地僧人掛單,從未在那里見過陌生面孔。水碼頭之前的繁榮讓這座小城充斥著千里之外的稀罕玩意和天南海北的各路客商。他們有些人高馬大、滿臉胡須,有些又細皮嫩肉說著吳儂軟語;有些人是來售賣山貨,有些人是來尋找奇珍異藥。這些外鄉(xiāng)人隨著水碼頭而來,自然也就隨著水碼頭而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記憶的片段,殘存在人們的腦海里,出現(xiàn)在茶余飯后中。時間越久越失去了豐富的細節(jié),變得簡單凝練,固化地成了人們心中的偏見。譬如,他們都相信和尚廟里的和尚都在修煉大力金剛功,早已經不生不死不病不滅。譬如,他們都相信瘟疫是外鄉(xiāng)人和大黑耗子帶來的,水碼頭沒了,外鄉(xiāng)人和大黑耗子也就沒了,幾十年間都沒了瘟病。
他們不相信王鐵匠吹殼子的話,是因為他的話從來沒有進入過公共視野,不曾在大眾記憶中刻下丁點痕跡——祖宗們沒有說過的話,那就不是真實存在過的話。王鐵匠顯然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信不信不以為意,過過嘴癮幻想一把祖上也曾經闊過才是他的目的。現(xiàn)在他的鐵匠鋪——或者叫鐵匠棚已經幾十年沒有打出過一把軍刀了,連打菜刀都是稀罕事。在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子里,依靠著祖上留下來的兵器就足以應付幾代人的菜刀需求。王鐵匠十分不愿意接這些活計,不僅給的錢少,而且那些軍刀馬刀改起來費工費時還費力。他寧愿平日里能打點鋤頭釘耙——這些東西下了地之后日漸被土地舔舐,再好的材料也能被舔舐出一條一條的細痕,慢慢地消融在土里,一如人類自身,一如王鐵匠跟他的萬萬千千的先祖。
每當遇到那些蹲在地上對他的吹噓表示質疑的人,他總會搬出大人物來反擊那些小人物:“張英、張廷玉父子曉得不?”在一群人迷茫地三三兩兩搖搖腦殼后,他更是自鳴得意,神氣活現(xiàn)地說:“你們怎么可能知道?他們父子都是當年的大學士。大學士曉得是啥子不?那可是能在紫禁城騎馬,給萬歲爺當老師的大人物。”
說話間,他已習慣性地把手叉在腰間,將胸前已經黑得像是驢皮的圍兜撐得板正地貼合在肚皮上——那是一個完全不像打鐵的人該有的瘦弱的肚皮,倒像極了秋后已經甩子了的螞蚱,僅剩了一塊皮貼合在后膛上:“特別是這個張廷玉,雍正爺特許配享太廟!永享皇家香火,嘖嘖,放眼整個大清朝,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就是他啊!”
“那跟你有啥子關系耶?”蹲在地上的人一邊躲著即將曬到自己的陽光,一邊不屑地質疑,“你大字不識得一個,冒皮皮倒是把好手。”
“跟我有啥子關系?”王鐵匠斜眼看了那人一眼,不屑地回道,“他的祖上也是打鐵的。”他一邊觀望著眾人的反應,一邊說道:“要不是我祖上沒落了,說不定我現(xiàn)在也能做個道臺。”
聽到這里,眾人轟的一聲,爆發(fā)出炸雷一樣的笑聲。王鐵匠尷尬至極。只愣了一會兒便也跟著笑起來,他笑得胳肢窩都開始癢癢,沾滿了鐵銹、布滿了裂口的粗糙的手胡亂地撓著。
“不跟你兩個說了,”王鐵匠等大家消停了,主動開始趕人,“懂都不?懂。整天就是跑我這里來找消遣。老子伺候完了還要干活路。”
蹲在地上的人自然都能聽出來這是主人開始趕客了,開始七手八腳地收拾起茶碗來。
“二狗你不要到處甩撒。甩得到處是茶葉梗子,老子還要收拾。”
追完二狗他又變了一張臉似的討好另外一人:“胖娃,花生殼殼給我了,吃剩的花生也給我撒。恁個點兒不值當?shù)媚没厝チ恕!?
胖娃顯然不愿意,使勁想要捂住懷里的花生:“花生殼殼你留到起頂炭用,花生給你做啥子?我還要拿回去吃。”
王鐵匠趁著胖娃不注意,一把薅了過來:“你那花生殼殼燒不到幾下子,拱火都虛。這花生我可以填五臟廟撒,頂飽。”
看著他笑嘻嘻的丑臉,胖娃只得擺擺手:“要得嘛,每次都要被你撿趴活,下回再也不得來了。老子聽戲去了。”
王鐵匠聽了這話臉更是笑得燦爛:“那更要給我留到起了,老子不給你把這些釘釘、鐵棍做好,你看的?的個戲!”
胖娃邊哄著眾人走邊咒罵著:“我到城里去看!沒得你這狗肉丸子還不開席了?我倒不信了。”
王鐵匠也不反駁,他已經得到了精神上和物質上,還有嘴巴上和頭腦上的多重滿足。扯閑篇這段時間也讓他暫時放松了一陣,接下來又是為鎮(zhèn)上大戶方家叮叮當當?shù)孛σ粋€下午。他還要費力地從江邊提來一桶又一桶的江水。與剛才來訪者們相比,燒得通紅的鐵需要的水顯然要多得多。
戲臺小天地,天地大戲臺。一直以來,看戲是長生鎮(zhèn)人重要的文化生活。
但不知從何時起,長生鎮(zhèn)中心的戲臺便開始荒廢了,戲臺前面的廣場也已經雜草叢生,里面空蕩蕩的。但牌樓、涼亭、回廊、照壁一應俱有。據(jù)說戲臺對面的荒地就是康熙年間大名鼎鼎的魁星樓,傳說里面住著文曲星,全重慶府,乃至西南諸省的舉子進京趕考前,都要來魁星樓聽一場戲,再到樓前題字,模仿唐代雁塔題名之典故沾沾仙氣。
一陣風吹來,隨風搖曳,恍惚間,似乎搖曳出這個戲臺曾經的輝煌和氣勢奪人。
誰還曾記得它的雕梁畫棟?抑或妙趣橫生?
“戲臺聲高,簪粉胭淡,又訴舊事心殤;鐘鼓樓喧,說書巷口,兀自晚秋花盞;春光難盡卻不言,多少離殤復斷腸。”方家的方老太爺眼神渾濁,忍不住喃喃自語。
“變天了!變天了……”
天空依舊碧空如洗,每天依舊日出日落。
在方老太爺看來,這鎮(zhèn)子曾經的魁星樓、戲臺和縣城的城隍廟、財神廟一樣,是這個古鎮(zhèn)的魂魄,如果魂魄沒了,那和行尸走肉有啥子區(qū)別?
想到這兒,方老太爺一陣后怕。
“重修魁星樓和戲臺!”方老太爺突然心里生出了這樣一個念想。
他知道如今各地的魁星樓都是供奉魁星上仙的,是學子求功名的。學子們向神靈祈禱最大的心愿就是科舉得中,不僅能光宗耀祖,而且可以享得榮華富貴。
雖然如今的世道已經變了,科舉沒了,但戲劇應該會傳至后代。總要為后人保留一些東西吧。
站在方家氣派的大門前,王鐵匠不禁有一絲緊張,已經多少年沒有接過這種活了,且不說活大能掙到銀子,就方家在鎮(zhèn)子上的地位就讓他感到后背有些發(fā)涼,做得好還罷,要做不好,自己怕是爛棚子也別住了。
但是做了這么多年鐵匠,基本的底氣還是有的。現(xiàn)在方家要獨自出錢修繕戲臺,甚至要重修魁星樓。修建的要求還不低:爛了的木頭要更換,除了按照原來的結構依樣修復外,還要外加鐵棍鐵釘加固。對于這個外行的要求鐵匠一開始就表達了質疑,他倒不是不想掙這個錢,而是鐵木本來就不是一家,鐵釘鐵棍時間長了要銹蝕,會讓木頭反而爛得更快。
對于他的質疑,方家給出了更加財大氣粗的回答:這個不用擔心,后面還要刷漆施彩,保證鐵器不外露。這個回答更是引發(fā)了鐵匠的好奇,這么算下來,工程是很龐大的,花費肯定不少,難道方家就打算一家完成,不找鄉(xiāng)紳募捐或者拉著高門大戶的伍家一起?
鐵匠的疑惑一直沒有得到解答,倒是方家總是每日來催問進度。先是每日一次,后來每日兩次甚至三次。問得煩了鐵匠也冒火,方家來催問的族人就告訴了他實話,原來是方家老太爺自覺來日無多,看到鎮(zhèn)上眾人渾噩度日,想要在他死之前振奮下全鎮(zhèn)人的精氣神。
對于這個答案,鐵匠先是覺得不可思議,心生敬佩,后又覺得方家老太爺肯定是老得不成樣子,腦水都渾濁了——別個過得啥個卵形跟你有啥子關系?這讀書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但是真當把現(xiàn)錢送到了眼前,他頓時覺得方家果然是書香門第,大戶做派,特別是方家還先付了一半的工錢,連料都已經提前買好,還說好了不夠再來補、多了不用退。
這么富裕的買賣,王鐵匠打了半輩子鋤頭鐵鍋可都是頭一遭。
王鐵匠隱約地感覺,這戲臺似乎成了方老太爺?shù)男氖拢约汗烂鴷r日無多了,怕是臨終遺愿吧。
同樣對方老太爺?shù)臎Q定感到不解的還有徐知縣。他與方老太爺本就是故交好友。當年進京趕考時,他倆機緣巧合又投脾氣對路子,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等到他遷任至此后,方家又是本地最大的鄉(xiāng)紳氏族。但是人和人之間的熱絡總是會逐漸減淡的。
近些年來,他們之間幾乎只剩下了書信往來。往常經常傳送給方老太爺參閱的朝廷公文也逐漸變成了時有時無。方老太爺常常以身體不便為由拒絕老友的盛情邀請。徐知縣雖然一如往常地可以從方家得到聲望和金錢的幫助,但是力度和意愿都不如舊時。這一點就連宋師爺都有著切身的體會。
得知方家開始修繕戲臺和魁星樓的時候,徐知縣只是比王鐵匠更早地得到了解釋。對于這個解釋,徐知縣給了四個字的評價:冠冕堂皇。
在一旁的宋師爺立馬建議徐知縣親自去了解一下詳情。徐知縣只是不動聲色地將那紙書信燒了。眼下他正忙于完成朝廷的征稅任務,還被考績所糾纏,一時間抽不開身。但是他也絕不會袖手旁觀。畢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任何的變數(shù)都是不被允許的。
伴隨著嘉陵江邊叮叮當當?shù)膿舸蚵暫秃暨旰暨甑娘L箱聲,如椽的木頭和各式泥瓦油彩也陸續(xù)運到了長生鎮(zhèn)來,隨之到來的工匠和器械也讓封閉凝固了多年的長生鎮(zhèn)頓時喧囂起來。鎮(zhèn)上的人似乎都感覺要起風了。
安土重遷
起風了,可能會晴,可能會雨。可能是澤被萬物,可能會天塌地陷。這也是祖祖輩輩傳給農戶劉寶根的至理名言。劉寶根到了當爺爺?shù)臍q數(shù)依然沒能弄得懂摸得清老天爺?shù)钠狻2粌H僅是他,他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祖祖輩輩都沒能摸得到老天爺?shù)拿}。上一刻還在地里揮汗如雨,下一刻棗子大小的雨滴就砸到了黝黑彎曲的脊背上。長生鎮(zhèn)附近的地太薄,就靠著千百年來風化形成的土壤能打點糧食。再往下挖就是堅硬的巨石了。除了士紳富戶,老百姓連挖個深坑埋葬先人都困難。前些年發(fā)山洪,有些祖上的尸骸直接從土里被沖了出來。
劉寶根顯然也怕自家先人會是這種下場,更害怕自己百年之后或暴露荒野,或沉于嘉陵江底。于是,他費盡了周折把祖上幾代人的墳全都遷到了本來就只能勉強糊口的口糧地里。
按照本地的習俗,入土遷墳可是不亞于白事的大動作,都是要請風水先生選風水寶地,確定吉日良辰的。每年祭祀的時候還要培新土壘新石。這些在能確定墳塋的情況下都不是難事。可是前些年鬧過長毛和匪亂,剿匪修路的差事自然跑不掉,不產石頭的長生鎮(zhèn)為了繳上征派的石條,不得不把各家各戶的石磨、石臺、豬食槽都收斂了去。連鎮(zhèn)子中心戲臺前廣場上鋪的條石磚都悉數(shù)起走卻依然不夠。
萬般無奈下還是鎮(zhèn)上大戶伍家?guī)ь^捐了家族墓地的墓碑,隨后方家人也悉數(shù)捐出了祖上的墓碑,這才湊夠了數(shù)。伍家這一做法最終導致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戳他們的脊梁骨。說他們背棄了祖宗,把伍家最終的家道敗落歸咎于失了德行。這些說法最終壓垮了伍家辯解的努力,他們像隨著長毛沖擊下徹底埋進黃土的八旗一樣,打光了老本賣盡了祖產,成了破落戶一樣的存在。伍奎的爺爺臨死的時候已經很難吃下東西,恨恨地流淚說道:“咱們伍家為保長生鎮(zhèn)做了這么大犧牲,誰看見了?誰記著了?怎么能血干了命沒了還被埋怨呢?”
這一句話深深地刻在了伍奎父親心中。外加刺耳的流言——他們都說伍家老爺子是被祖宗封了喉管,說他害得祖宗們沒了歸宿。劉寶根沒空理會這些。他整日忙于填飽肚子和安頓先人。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整個長生鎮(zhèn)像是被里里外外剝掉了石頭骨架,取而代之的是各類木頭竹子制成的簡陋替代品。據(jù)說后來那些被拉走的墓碑還沒有派上用場,匪患就因為內斗自行散了。收集起來的墓碑轉而被拿來做了修補被匪徒破壞的橋梁、公所的材料。每每想到此,劉寶根就覺得不忿。當初就是因為不同意拿墓碑湊數(shù),認為是有辱先人還鬧過一場不小的民憤,他的父親就是因為參與過深而被拿入了大獄,還沒有熬過伏天的雨露就死在了獄中。
劉家不僅沒能保住先人的墓碑,反而還多了個需要墓碑的死者。也是在那年連綿不絕的雨水沖刷下,很多剛換的木頭竹子墓碑被沖倒了一次又一次。多年的墳塋也平白地低矮了許多。很多長生鎮(zhèn)的人認為這是因為動了祖上的東西,是先人們發(fā)自心底的怒氣。還有人慶幸當?shù)夭⒉涣餍惺资瘶。蝗幌热税灏宥急2蛔。率菚懈蟮臑难辍?
為了平息先人們心底的怒氣,重修甚至遷墳就成了很多家族的頭等大事。這件大事大到雖然進入長生鎮(zhèn)的官道、牌坊、鎮(zhèn)門也在應差中被拆得一干二凈,卻根本不在人們恢復的念想里。在大家眼中,生人之事遠不如死者之碑。劉寶根家沒有方家和伍家等家族財大氣粗。原本的祖墳又是選址于山坡坡上,為了一勞永逸,劉寶根連風水先生、道家天師都沒請,自己就做主要把先人們請到自家地里來。
他的這一想法遭到了家里人的強烈反對。劉家的地本來就是塊洼地,下起雨來都能養(yǎng)魚。平日收成也僅能供一家人喝粥而已,現(xiàn)在又要占去不小的面積,那豈不是餓死活人、水泡先人?劉寶根不得不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沉默。
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力量。
但沉默的力量他可不懂,他只知道不說話、不吭氣、不言語就能躲避那些讓人頭疼的質問。經年的勞作也讓他臉上的膠原蛋白早已經干癟萎縮,甚至不用想就可以讓表情也跟著沉默。他沉默地日出而出、日落而回。農活之余就是上山找墳。
被雨水劈削過的舊墳早已經無法辨認原來的位置。每年培土時人為的不經意偏移又總是讓他白費力氣地掘了半天都找不到先人的尸骨。有人說看到劉寶根像是孜孜不倦地在地里找尋蟲子的老母雞一樣,手里的錘頭鐵锨就是這只老母雞的喙。
堅硬的土壤老是讓并不堅硬的喙碰上硬茬。隔三岔五地跑到鐵匠棚棚去就成了新的功課。王鐵匠的爛棚棚此時成了香餑餑,眾多等著修理農具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各找各的地方蹲下來,彼此兌換著碎煙葉、卷煙紙、洋火等物件。
王鐵匠在忙活之余會冷不丁地加入到他們的閑聊之中來。他的祖上倒是有先見之明,修墓的時候就用鐵水把石塊澆筑在了一起,像一個巨大的龜殼一樣庇護著死者。對于這些滿腦子先人墳塋的人而言,作為事外之人的鐵匠卻也能說出點讓眾人把注意力停留片刻的點子。
“你們啷個不用釘釘把棺材釘在地上呢?反正下面也都是硬的,釘住了就不得動了。”
鐵匠的點子讓聽者都愣住了,有人不自主地抬起了屁股,似乎用屁股咂摸咂摸了他說的話,覺得還有幾分道理。有人停住了手里的卷煙動作,呆滯地想著。
“倒是個主意。”有人小聲地自言自語。
“是撒。”鐵匠擺弄著手里剛打好的方家訂做的鐵釘,“最多四根釘釘,一勞永逸嘛。也不用你們整日挖啊挖的。”
看到眾人仍有疑惑,鐵匠補充道:“大不了六顆嘛,半中攔腰再來兩顆,穩(wěn)當些。”
劉寶根蹲在地上,抄著手搖著頭念叨道:“不得行,這可不得行。”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投射到了劉寶根身上,鐵匠右手里那根原本讓他耍得虎虎生風的鐵釘也慢慢停了下來。
“下葬的時候已經砸了‘子孫釘’了,再下釘子,不僅攪擾先人,也不合規(guī)矩。”
劉寶根悶聲悶氣的一句話給了剛才還無頭蒼蠅一樣的眾人十足的信心與理由。只需要相互間目光短暫的接觸,這份信心就悄然在眾人的心中生了根,爬上了一張張黝黑油光、布滿了溝壑的臉,瞬間就改變了剛才還在的疑懼。聽完劉寶根的話,仿佛從地上升騰起了某種神秘的力量,帶著原本或蹲或坐的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有些人連屁股上的土都沒來得及拍,拔開步子就走了。劉寶根蹲在原地,抬著眼皮看著一個又一個屁股上沾著土的人走了,他也緩緩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把旱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看也不看鐵匠,背著手走了。
只留下了鐵匠在后面鬼叫:“不識相!要是你們先人有能耐,早就飛黃騰達嘍,還至于讓你們操心?窮人該有窮人命,莫怪上天打瞌睡……”
沒有人再理會他,只留下了他的聲音被江風裹去了下游。除了草木怪石,沒有人在意他在鬼叫什么。這些草木怪石平日聽慣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打鐵淬火之聲,現(xiàn)在又要聽這些家長里短、插科打諢、咒爹罵娘閑話。有時候有些人總是在不如意的時候成了天生的哲人,他們總是能夠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感,為自己在這世間稀薄到近似于無的自我存在感找到遮羞的衣物。
鐵匠其實絲毫不介意眾人的不辭而別,對于他們這些渾身冒著虱子,頭發(fā)能擰出兩斤油來的人來說,臉面只靠著叫囂其實就能挽回。明天他們還會再來,取回要修理的農具,順帶蹭他的茶水和花生。
完成了最后一批鐵釘,王鐵匠準備去打酒。他喜歡深夜里醉醺醺地掄起鐵錘打鐵。在這個遠離鎮(zhèn)子的小窩棚里,萬籟俱寂的時候,除了江水奔流、風吹萬物的聲音,就是他叮叮當當富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
多年的勞作早就已經讓他習慣了每一個流程,有節(jié)奏地拉動的風箱把火吹得拉長了尾焰,像極了飄出爐膛的紅色、橙色綢布。他能匆匆一瞥就知道溫度,能一把鐵錘就把水火風林的能量恰到好處地錘進火紅的鐵塊里。
偶爾他也會想起跟隨著父親一起打鐵的年歲,大錘小錘的叮叮當當聲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享受,那是另外一種語言體系,只有配合默契的鐵匠才能聽得懂、呼應得起。現(xiàn)在的王鐵匠早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連年的戰(zhàn)亂和疫病,父母老婆接連病死,幾個徒弟先后逃了饑荒后,他早已經習慣了聽天由命式的隨波逐流。
其實,這何嘗不是一種本事,一種生存的本事。
長生鎮(zhèn)的人們也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偏安一隅的隨遇而安。作為曾經的屯兵重鎮(zhèn),唯一的要求就是一成不變,這種觀念甚至安常守故到從建鎮(zhèn)開始這里的圍墻就劃定了城鎮(zhèn)的外沿,像極了一條畫歪了的一字,把一塊伸向江中的地圍成了世外桃源。
鎮(zhèn)上的房子按照功能散落在了這塊起起伏伏并不平整的土地上。穿行在鎮(zhèn)子里,可能前腳聞到的是坡頂這家的飯菜香,后腳聞到的就是坡下那家的糞坑臭,行進間的五味雜陳像極了百年來積攢下來的發(fā)酵了的時光,亙古不變地陳述著無人問津的人間悲喜。
王鐵匠此刻已經困乏不已,他草草地歸攏了已經打好的鐵釘,慢條斯理地封了爐子,在一堆雜物里翻找出已經油光锃亮的酒葫蘆,又尋摸出了幾個已經有包漿的銅錢,系緊了基本上已經快像是布條子的衣服,徑直出了門。
此時月亮剛剛爬過樹梢,照得整個山坡像是鋪滿了銀兩,明晃晃的閃人眼睛。鐵匠通常都是慢悠悠地沿著一條經年日久人踩馬踏形成的小路爬坡上坎而行。因為修戲臺而點起的燈盞照亮了大半個小鎮(zhèn)的街道,宛如飄浮在頭頂上一般。
鐵匠這類破落戶居住的地界連整個“鐘”的底沿都不算,那是被幾百年的篩子篩遍了碎沙劣土落定之地,是歲月新陳代謝后拋棄不要的“死皮”。平日里鎮(zhèn)子里的人極少往江邊去,雖然江邊也有水路可通四方,但在人們的心中,那曾經有著十二座牌坊的路上大道才是官道。
那些活在老人家以及人們口口相傳中的牌坊、官道、城墻早就已經消失的消失,殘破的殘破。雖然破落戶們連“梭葉子”都瞧不起,卻為全鎮(zhèn)的人充當著力夫、雜役、跑腿等。這種低三下四的日子過慣了,鐵匠不免也總是會在心里咒罵上幾句,說他們“屁眼長在了眼眶眶里”,罵他們“說人話不干人事”。
說歸說,罵歸罵。鐵匠心知肚明咒罵改變不了現(xiàn)實。人有人道,鬼有鬼途。此刻懸在自己頭頂?shù)哪莻€鎮(zhèn)子,投下了龐大的陰影,陰影下的世界恰好為他這樣的人提供了庇護。
此時能被照亮的,除了伍家和方家兩大家族的獨門大院,就是位于長生鎮(zhèn)左邊的凌煙閣寺。這個寺的名字看起來不倫不類,叫凌煙閣卻一個亭臺樓閣都沒有,叫做寺卻又只有正殿和幾間僧房。
據(jù)說這寺在沒有長生鎮(zhèn)的時候就有了,之前是個道觀。戰(zhàn)亂的時候道士都跑光了。唐朝時,有當?shù)厝嗽诖说乜吹竭^佛祖顯跡,于是發(fā)愿重新修成了寺院,最初起名叫佛光寺。寺院建好后當?shù)厝诉€請來了不少大德高僧,再加上屢次出現(xiàn)祥瑞之事:一次是天空中出現(xiàn)了像一匹駿馬的赤紅色祥云,有人說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坐騎什伐赤;又有一年寺廟的后山上長出了碩大的靈芝;還有一年,清晨江邊吹來了大霧,霧氣里有一只銀白色長著金色獨角的怪獸從鎮(zhèn)上跑過,徑直跑入了寺院的山門,跳入了大殿前的水缸,雖然缸腹上留下了一道裂紋,卻盛水不破、盛沙不漏。
諸多奇異之事令佛光寺名聲大震,一時間香火鼎盛、聲名遠揚。據(jù)說鼎盛時期整個長生鎮(zhèn)都只是它的一部分。整座寺廟的中軸線上坐落著巨大的照壁、天王殿、山門殿、藏經樓、舍利塔、七佛殿、大雄寶殿。兩邊依次分布著鼓樓、鐘樓、客堂、羅漢堂、齋堂、戒堂、禪堂等建筑。佛像、羅漢像數(shù)不勝數(shù)。
安史之亂后,佛光寺算是徹底敗落,因為香火旺盛,被外逃的亂兵搶了一輪又一輪。后來一部分害怕被秋后算賬的殘兵輾轉回到此處,重修了大殿卻沒有再塑佛像,而是仿照唐太宗舊例,掛上了推選出來的“勤王功臣”像,更名為凌煙閣。希望后來的皇帝能夠像唐太宗李世民一樣驅駕英才,推心待士,帶領凌煙閣功臣重振朝綱。這幫唐兵始終沒等來皇帝的眷顧,最終和大殿一樣消散在了戰(zhàn)亂之中。
后人重修的時候,才在廢墟中找到了幸存的匾額,名字就此沿用了下來,可是寺廟再也沒能恢復到往昔的光榮。清朝劃地屯兵之后,寺廟青黃不接的時候更多,逐漸成了四方云游僧的暫住之所。
前些年來了個叫正覺的僧人,說的是一口難懂的方言,自稱是伏虎禪師。正覺一面為戰(zhàn)亂死去的人們超度,一面主持各類喪葬儀式,逐漸地在這個滿人為主的小鎮(zhèn)里有了名望。寺廟不光重建了大殿和配房,起了個叫凌煙閣寺的名字,還神奇地成了既供奉佛祖觀世音,又掛著功臣名將良相的地方。
這般古怪的存在自然引發(fā)了人們的非議,正覺大和尚的弟子們自然也認為不妥。對于這些疑問,正覺總是簡單一笑。問的多了,他便吟誦起蘇東坡的一首詩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眾人自然不明所以,怎么還扯上了廬山?
對牛彈琴。于是他只能搖著頭解釋道:“寺院是修身之地,叫何名供奉何人都只是修行方式不同。成佛者殺生亦可得道,無緣人一心向善亦下地獄。”
這一驚世駭俗的說法不僅沒能解除眾人的疑惑,反而釀成了凌煙閣寺屬于邪魔外道的傳言。這些傳言即使正覺和尚圓寂后成為肉身佛都沒能止息。
謠言止于智者,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是凡俗夫子,以訛傳訛可是他們的拿手把戲。
現(xiàn)在的凌煙閣寺還有沒有曾經的那些功臣名將,如今是否尚存肉身佛,王鐵匠都不關心。他雖然不識字,但也知道鐵匠的“匠”并非將軍的“將”。此刻鐵匠心情不錯,哼唱了起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聯(lián)滅曹威鼎足三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實的雜草叢中,聲音也跟著上下起伏跌宕,竟然略微有了那么一點味道。此時的鐵匠有了點無酒自醉的勁頭,連走路都有點踉踉蹌蹌。腳下的磕磕絆絆并沒有阻礙他唱戲的興致,依然咿咿呀呀地哼唱著:“官封到武鄉(xiāng)侯執(zhí)掌帥印,東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漢諸葛怎比得前輩的先生。”
鐵匠搖頭晃腦的工夫間,殊不知一場風暴已經開始在方家祖宅里醞釀。
方老太爺?shù)男氖?
方家老三方同卿此刻正帶著族人匆忙趕往鎮(zhèn)中央的戲臺。
此時雖然已經夜深,戲臺四周依然燈火通明,幾個巨大的火盆照亮了夜空。力哥們像是工蟻一樣,兩人一組肩扛著條石趕來。石匠們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掉多余的邊角,以便于將條石卡在地上挖出來的凹槽里。眾人正趕工趕得熱火朝天。少有人發(fā)現(xiàn)從黑暗里幾乎是一路小跑躥出來的方同卿。
方同卿人剛站定,不等工長上來寒暄,就厲聲喝道:“都給老子停了停了!莫要搞老!”他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蒙了,一時間都僵持在原地,面面相覷。
方同卿也不多說,做了幾個手勢,跟隨著他的族人們圍上來開始收工具,并把石匠、力哥們三三兩兩地聚攏到一起。不多時,熱鬧的工地就變成了氣氛詭異的臨時看押場。方同卿也不做停留,一言不發(fā)地又扭頭朝家中走去。從方家老宅到戲臺需要走過三條小巷,眾人急促的腳步聲引起了一片狗叫聲。在快到家門口時,方家老二方同銅帶領的族人從另外一條巷子里會合了過來。
“都辦妥當了?”方同銅問道。
“辦妥了。”方同卿回道。
方同銅不等方同卿開口,就說道:“大和尚不同意改名。只有明天再去磨他。”
“那等會兒怎么跟老爺子說?”
方同銅眉頭緊皺著,嘆了口氣,他也無可奈何。
二人在族人的簇擁下走過了垂花門,方家老大方同海此刻正站在庭院里。
兄弟三個湊在一起之后開始犯了難,誰也不愿意去正房拜見方老太爺。
“有了!”老大方同海突然雙手一拍。
兄弟二人被搞得莫名其妙。
“把定祥喊過來!”
兩人頓時恍然大悟。
方老太爺是同治年間的舉人出身,是方氏家族的大家長,學問閱歷、道德人品歷來受人景仰。為人斷事、起訟判疑在十里八鄉(xiāng)也是出了名的公道。方家眾多子弟基本上都是他親自授業(yè)。方家三兄弟打小又沒有母親,既是父親,又是母親、老師的三重身份下,方老爺子是整個方家,也是整個方氏家族說一不二的存在。
眾人在敬佩的同時也心生幾分害怕,畢竟他長年不茍言笑,一本正經,仿佛一座山屹立在你面前,倍感壓抑。
但凡事皆有例外,方老太爺?shù)能浝弑闶亲约旱膶O子方定祥,對他那是格外喜愛。他仿佛把自己除了嚴苛之外的疼愛都傾注在了這個最幼小的孫子身上。
和方家三兄弟不同,方定祥童年記憶中,瘦高如鶴般的爺爺是可以騎的高頭大馬,是可以揪胡子的仙人老爺爺,是可以翻遍古書尋求良方親自為自己熬藥的郎中爺爺。
尚在熟睡中的方定祥莫名其妙地被奶媽從被窩里薅了起來,迷迷糊糊地站在了方同卿的面前。
方同卿笑嘻嘻地問道:“幺兒,你去幫老漢看看爺爺醒了沒得?”
方定祥睡眼惺忪,他此刻打著哈欠,正在醞釀著起床氣。方同卿看他半天不動,伸手在他屁股蛋子上擰了一把,方定祥立刻來了精神,瞪了一眼父親轉身跑進了屋里,推開門沖著屋里就吼:“爺爺爺爺,老漢擰得我屁股痛!”
院子里的眾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笑聲還沒停,一根拐杖就沖破了門簾飛了出來,嚇得眾人四散閃躲。甚至有人快速躲進了側院,只探了個腦袋沖著院里張望著。
方氏三兄弟現(xiàn)在陷入了新一輪尷尬,不敢退也不敢進,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沉默了許久,方同海才敢慢慢地蹲下去試圖撿起掉在腳邊的拐杖。他剛小心翼翼地撿起拐杖,正房的門簾就掀開了,嚇得他心頭一緊,拐杖又掉在了地上。
門簾僅僅掀開了一個小口,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卻是方定祥。他手里端著洗腳盆,緩緩地走向父親,方同卿幾乎是下意識地接了過來。方定祥頓時松了口氣,歡快地轉身撿起了拐杖,蹦蹦跳跳地向屋里跑去。
又是可怕的沉默,雖然短暫,方家兄弟卻感覺無比難熬,隨著時間的推移,仿佛逐漸變深的黑夜正在悄然吞噬著世間的一切。方同卿再次有了小時候背不下日課被罰站的體驗。
那個時候的父親年輕力壯,總是能從屋里準確地把自己的桌子椅子扔出來,他只需要默默地扶起來,等著父親再把書本送出來。在這個家里,不僅僅書本要愛惜,字紙更需要愛惜。書本是禁止變賣的,字紙也不行,必須拿到凌煙閣寺在寫有敬惜字紙的爐子里燒掉。
那是他小時候每次被罰時少有的溫存,也是一個讀書人對于書本的敬重。不允許他們兄弟三個對于課業(yè)存在馬虎,也就意味著對于他們的人生更不能隨性而為。
三兄弟中,除了老三方同卿課業(yè)稍好之外,老大老二都是能吃墨水但倒不出墨水的人。一度氣得方老太爺打斷了十幾根戒尺。即便如此,老大老二想要經商的心愿還是從不被允許。
三教九流,士農工商,在方舉人看來,從商是末流,簡直是屬于侮辱門庭,是斷然不可能被允許的。兄弟三人中只有方同卿中了秀才,老大老二都是窩在家里的地主老財。等到老三準備繼續(xù)考舉人時,朝廷學洋人搞新政,又把科舉給廢除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方老太爺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卻不知所措。仿佛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方同卿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光緒三十一年的那天晚上,科舉被廢除的上諭傳到長生鎮(zhèn),方老太爺鎖了房門之后半天沒有動靜。等到傳來砸東西的聲音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方同卿看著燈影照出來的父親在窗戶上不斷地舉起東西又重重地摔下去,或清脆或沉悶伴隨著哀嘆聲,一下一下地撞擊著眾人的耳膜。
等到砸累了,方同卿稍稍安下心來,一股火苗又在窗戶上升起,等到眾人沖進去的時候,方老太爺已經不斷地往火盆里燒自己心愛的藏書,那些都是孤本典籍。方同卿拼盡了全力也沒有搶下一套完整的書。
那一刻,方同卿終于懂了那句話:哀,莫大于心死。
心死之后的方老太爺不知道從何處弄來了銀子,一聲不響地轉身從書齋走向了商海。兄弟三人從此也終于擺脫了束縛,猶如脫胎換骨一般,老大出去闖蕩了半年,弄到了鹽引,讓這個家庭更加富足。老二在鎮(zhèn)上開了第一家當鋪,隨后又兼并了米店醬油鋪,方家一下子顯赫了起來。鎮(zhèn)上人稱,“前腳到方家當了衣帽褲兒,后腳去買方家米面醬油”,反正橫豎都是要靠方家活著。
只有方同卿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地照顧著家里的田地和老爹。方老太爺只需要當好嘴巴上的賬房先生,就能把老大、老二賺來的錢分給老三使用。方家的一切都讓鎮(zhèn)上所有的人艷羨。
伍家?guī)ь^拆掉祖墳后,方家也跟著拆了祖墳。從那以后伍家走了下坡路,方家走了上坡路。方家在積攢夠了銀錢后開始了重修祖墳等一系列工程。只不過方老太爺?shù)暮芏嘞敕ㄩ_始讓眾人都無法理解。譬如他要求所有的祖墳都要用最新潮的洋灰做材料。
長生鎮(zhèn)從來沒人用過這種東西,甚至整個巴縣也找不到,只有跑到重慶府甚至川東道托人打聽,一來一去花掉了不少銀兩不說,還被鎮(zhèn)上的人說閑話。
方定祥親眼目睹了爺爺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和父親伯伯們忙前忙后的景象,多年之后,他再想起的時候,才幡然醒悟:原來那個時候的爺爺不是躺著在思考,而是看透了人間疾苦,看穿了藍天白云和風霜雨露。他如同先知一般把族人帶入到了可以暫且一避的港灣。他零碎的古怪的指示實際上撐起了這個支離破碎的世間寥寥無幾的死角。
方老太爺為數(shù)不多的社交活動除了應酬縣衙和鄉(xiāng)鄰,就是去凌煙閣寺。一般是去燒掉字紙。誰也不知道為什么那里會有個敬惜字紙的爐子。他曾經帶著方定祥去過凌煙閣寺,他讓方定祥自己隨意玩,然后跟大和尚暢談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跟大和尚說了什么。方定祥只是恍惚間似乎聽到了爺爺爽朗的笑聲。等到離開的時候,方老太爺都會看一眼早就火滅壁冷的敬惜字紙爐。
隨著方同卿的回憶暫時中斷,他又回歸到了漫長的沉默中。兄弟三人依然無人敢去掀開那道簾子。旁觀的人們早就三三兩兩地撤退了,只剩了孤零零的幾個還在堅守。方同卿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問:“定祥,定祥,落屋睡覺了不?”
無人應答。當他準備再嘗試一下的時候,院子外面突然傳來了劃破空氣的聲音:“王不該當年離龍朝,禍不尋王王自招。虎離深山難展爪,蛟龍出水鳳凰離巢。獅子平地遭犬哮,大鵬展翅折翎毛。”這幾句秦腔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吼。正是剛剛喝飽了酒準備打道回府的王鐵匠吼出來的。方同海向旁邊的人使了使眼色,立馬有幾個人跑了出去準備把鐵匠轟走。
剛從得月樓后廚吃得酒足飯飽的鐵匠此刻渾身充滿了力氣,看到幾個人沖自己撲過來,扭頭就跑,邊跑邊罵:“媽賣麻批,老子不得虛火!”
聲音大得讓三兄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者趁機悄悄溜走好了。沒想到正房里傳來了方老太爺?shù)穆曇簦骸跋禄⒀ㄍ醢鸦⒆诱遥崾墑亓撕5昨浴!?
與鐵匠酒足飯飽的嘶吼相比,方老太爺?shù)那厍桓械滋N味道,低沉有力。
“你們三個都進來吧。”
兄弟三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便擠了進來。方同卿明白,那是哥仨的暗號:“你不說我不說,老爺子問誰誰來說。”
方老太爺依舊平躺在躺椅上,寶貝孫子方定祥已經趴在旁邊的凳子上睡著了。他并不正眼看站在旁邊的兄弟三人,而是盯著房梁緩緩地說道:“你們三個不要以為找了些錢就能胡作非為。剛才那人只是興致來了唱一唱戲,為什么要把別人追起走?”
不等三人回答,方老太爺又重復了下剛才那兩句,只不過這次是以念白的方式。重復完了之后,說道:“你們仨一定很好奇為什么我非要讓你們修戲臺。我也知道已經花了不少銀子了。”
瞅著老爺子沒說話的空當,方同海率先打破了三兄弟的默契:“是。每日光工錢都是四五十吊,這眼瞧著至少還要有月余才能完工,后頭還要請戲班,都是不菲的開銷。”
方老爺子并不理會:“咱們方家啊,其實是老秦人入川。所以剛才那一嗓子秦腔,把我的魂兒都給勾起來了。”說完方老爺子努力地想要欠起上半身,方同銅和同卿看了趕忙幫忙。等到老爺子坐穩(wěn)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老人家原本黯淡的眼眸里充滿了光。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過父親眼中的光芒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人這壽數(shù),都是有定數(shù)的。”老爺子緩緩說道,“你們哥仨,其實應該是哥四個。同海前面還有個同泗。你們四個啊,合在一起就是‘四海同卿’。”說到這里老爺子臉上掛滿了自豪和滿意的微笑。
“那個時候你們媽媽是大家閨秀,自打嫁到這長生鎮(zhèn)來,我就許諾以后要帶她周游四海。只可惜造化弄人,同泗早夭,你們媽媽也在生完同卿之后染了熱病去了。”方老太爺面帶悲傷地說,“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離開過長生鎮(zhèn)半步。”
聽到這些推心置腹的話,三兄弟顯然被眼前的父親嚇了一跳,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一面的父親,也從沒聽過這一段家事。但接下來,方老太爺突然握起了拐杖,挨個在三兄弟身上打了一棍。這一下像是蓄力已久的猛然一擊。打得三人發(fā)出了哎呀忽喲的怪叫。
“老子快要死的人了,讓你們!讓你們幾個龜兒最后辦件事情就恁個難邁?”敲打完之后方老太爺聲音突然高了八度,打完依然不解氣,拿著拐杖依次點名,“是哪個喊停的?老子是老了,但是耳朵沒聾!”
方同海只好舉著手承認:“老漢,是我的主意。還不是大和尚找了我,說你的夢是假的,他解錯了,讓我勸勸……”
他話還沒說完頭上就挨了一記,悶聲響得讓屋外的人聽了都覺得疼。
“放你媽的屁!”
如果剛才對于方老爺子的反常,還可以用動了思鄉(xiāng)情來解釋,這一句粗口則是兄弟三人完全沒見過的陣仗。他們不能理解為何平時不會碰錢,連屙尿屙屎都要稱為出虛出恭的父親此時會粗野到如此。
接下來方老太爺更是猶如連珠炮一樣地把中國語言的精髓傾倒在了他們身上,假如這些語言也有色彩的話,相信他們三人現(xiàn)在已經是一身的黃湯子顏色。
“你們曉得個錘子!你這些龜兒子,寶批龍!老子一抬手臂就能給你兩耳屎。老子夢里就找啊找啊,夢里總是漆黑一片,遠處有個丁丁大的光亮。老子就沖著那光跑過去,跑過去就被一個寶塔給壓倒了,恰好壓到我的半邊身子。老子掙扎著要跑,有一把寶劍橫空劈下,把我這半拉身子劃了下來。老子立馬身輕如燕,想要飛走。可是不能落下那半邊身子,剛想伸手撈,一只老虎躥出來叼走了。老子就急了,可是我只剩下了一條腿,一只胳膊,老子跑不動、跳不動。這時候光亮里出來個三身佛,告訴我吹吹打打可以嚇跑老虎,找回我的身子。你們個哈皮,是不是想讓老子拖著半拉身子去找你們媽媽、你們哥哥?”
方老太爺近乎癲狂的模樣著實把三人嚇了一跳。這副模樣跟一開始溫文爾雅、面帶驕傲的父親完全不同,兄弟三人這輩子都沒見過。發(fā)泄完畢后,方老太爺像是抽離了精氣神的皮囊一樣,開始喃喃自語。
方同海此時卻還想再試一試,小心翼翼地說道:“吹吹打打好辦,咱們辦上一臺被單戲不也一樣?”
方老太爺聽了猛然抬起頭盯著他,盯得他脊背發(fā)涼。“要不,要不十幾臺?”他的聲音已經全然泄露了膽怯的心理,聲線都像是蠶絲一樣在空氣中柔弱無力地擺動著。
方同卿在后面拉了拉方同海:“要不這樣子,老漢。我們去寺里捐個塔、重塑下三身佛泥胎,在寺里找個地方請戲班來唱戲行不行?”
此時方同銅蹲下來,抬著頭看著低垂著頭的方老太爺說:“老漢,不是兒子幾個不孝。而是這錢咱花了就是聽個響,還不如起個宗祠起個學堂。”
方同海、方同卿聽了立馬在旁邊附和。他們以為這個理由足以說動舉人父親,畢竟也是為了自己的福報,宗祠或者學堂顯然福報更大更持久。
“嗯。”方老太爺緩緩地說道,“也要得。戲臺要修,宗祠或者學堂也要修。”說完他又開始哼唱那兩句:“下虎穴王把虎子找,蒯蕢劍斬了海底蛟。”
這下可把三兄弟都氣得無語了。看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又昏睡過去的父親,三人只好慢慢地退了出來。抱著方定祥的方同卿在門外嘆了口氣說,“算了,老爺子就和老小孩一樣。咱仨還是聽他的吧,萬一沖喜真沖好了呢?”
方同海聽了也嘆了口氣說,“只有這樣了,只是就這么把家底掏出去有點不甘心。”
“誰說不是呢。”方同銅說道,“現(xiàn)在米價貴,米店又不敢賣貴,本身就利潤稀薄了。當鋪也要銀兩周轉。”
“我那里的錢可以全拿出來。”方同卿說道,“要搞就搞好點,秦腔、川劇、猴戲全給找來!”
方同海像看著傻子一樣地看著方同卿說道:“你還嫌現(xiàn)在鋪的攤子不夠大啊?要不要把西太后老佛爺?shù)膽虬嘧诱垇戆。课遗率情L生鎮(zhèn)這小廟裝不下這么多的佛。”
方同卿聽了自知自己沒見過什么世面,說浮了話,只好賠著傻笑。方同銅卻不這么認為,他思索了下說:“大哥,要不然我們去買點川漢鐵路的股票,我聽說一倒手里外里幾十倍的利潤。”
方同海聽了連忙搖頭:“要搞你搞,我們三兄弟還是莫一個鍋里攪馬勺。川漢鐵路雖說是官家搞的,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官家的話可比不過洋人的槍。”老大不關心什么鐵路、什么股票,還是為每天花幾十吊工錢擔憂,說罷搖著頭背著手走了。走出了沒幾步,他又想到了什么,退過來吩咐道:“還是修書一封給徐知縣,說一下。”
那晚,星月皎潔,月亮一直很亮很圓。
被追累了的鐵匠還沒回到窩棚就醉倒在路邊的草叢里。他那個油光瓦亮的酒葫蘆也碎裂成了幾片。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像是蓋了一層被子,風吹動著草,嘩啦啦的仿佛哪個相好的在他耳邊哼著小曲。
徐縣令到訪
等到第二天方家人找到鐵匠的時候,他已經慢慢地滾到了旁邊淺坑里,裹著自己的嘔吐物睡了一夜。刺鼻的酸臭味道讓眾人誰都不愿意下去把他拉起來,一時也找不到順手的東西把他戳醒。有人試著喊他,鐵匠卻紋絲不動地,仍然打著呼嚕。
擠在人群中的方定祥機靈地從人腿縫里鉆了出來,他轉了轉眼珠,脫下了褲子開始沖著鐵匠的頭撒尿。一束淡黃色還帶著熱乎勁兒的童子尿以拋物線的形式準確地落到了鐵匠雞窩一樣的頭發(fā)上,先是被頭發(fā)吞掉,隨后開始順著額頭臉頰甚至脖子四處流。
眾人隨即哄然大笑。
尿液流到了他的嘴唇,他似乎很享受地用干裂的嘴唇舔了舔,這很快就讓沉醉如爛泥的鐵匠有了知覺,兩只手胡亂地撓著,童子尿的臊氣味真是威力無比,睡得死氣沉沉的鐵匠,不一會兒,努力地睜開了雙眼,然后又是一聞,這才打開了其他的感官,那些綜合的感覺告訴他:那是一泡熱氣騰騰的尿。
眾人肆意的笑聲此時也傳入了耳中,鐵匠猛然坐了起來,一下子反應過來,他一邊呸呸呸地吐著唾沫,一邊努力尋找一個能夠避開刺眼的陽光讓自己看清楚周圍情況的角度。窘迫的樣子讓大家笑得更加肆無忌憚,有人都已經開始捂著肚子蹲在那里笑,笑得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鐵匠的內心火熱滾燙。“哪個龜兒戲弄老子?莫要讓老子曉得,不然把你雀雀剪老!”
他繼續(xù)用著最惡毒的話詛咒著,直到罵得先前大笑不止的人們逐漸安靜下來。方定祥緊張地躲在幾個族人身后,生怕剪雀雀這種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鐵匠罵得忘我,罵得詞窮,罵得聲嘶力竭,連奶娃娃時候學會的罵人本事都使了出來:鰱邦郎,喝米湯,打爛碗,接婆娘,婆娘哭,回娘屋,娘屋遠,買把傘,傘又高,買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咸,好放鹽,鹽又久,買根狗,狗又歪,咬你媽的豬奶奶!
如果說剛才眾人還是在圍觀一個酒瘋子,現(xiàn)在就徹底變成了圍觀一個真瘋子。一直護著方定祥的幾個族人實在聽不下去了,個子最高的一個喝道:“日你媽灌了幾斤黃湯馬尿就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都日上三竿了,你個龜兒還在這里躲清閑!耽誤了方家的大事你擔得起邁?”
這一聲呵斥遠比那泡尿更能令鐵匠醒酒,他渾身一個激靈,就像是被風吹過帶走了魂兒一樣,六神無主地愣怔在那兒好大一會。也許沉默讓他最終恢復了理智,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走掉了。
等到方定祥跟隨著方家族人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方家大門口站著幾個衙役,看起來并不眼熟。在攔下他們的時候眼神甚至像是看待可疑的罪犯一樣。這對于平時與縣衙過從甚密的方家人看來有點難以接受,他們在被簡單盤問放進去之后小聲嘀咕著,都猜測是不是巴縣的縣太爺換了。
方定祥被夾在眾位表兄弟之間,對這一切似懂非懂的事情既感到新奇又捎帶著一絲恐懼。直到他遠遠地看到了父親、大伯、二伯恭順地站在爺爺和縣太爺面前,心里的那一絲恐懼才消失不見——縣太爺依然是跟爺爺熟識的徐白應。他跟爺爺一樣消瘦高挑,下巴上都留了長長的胡須,只不過爺爺?shù)囊呀浫祝€是花白。兩人顯然已經聊了多時,方家三兄弟像是陪站的學生一樣,任由兩個老師天馬行空地聊著,話也接不上半句。
眾人此時早已經各自散去,沒有了其他人護著的方定祥顯得格外扎眼。半躺著的方老太爺率先看到了自己最疼愛的孫子,立馬招手讓他過去。方家三兄弟像是商量好了一樣,齊刷刷地帶著些許疑惑看著方定祥。徐白應也只是略微轉了一下頭,隨即又繼續(xù)跟方老太爺聊著。方定祥默默地走到爺爺身邊,旁若無人地用小黑手摸起了一塊點心就往嘴里塞。徐白應看著方定祥嘴邊漏下來的碎渣渣笑了,停下正在說的話,打趣道:“真是餅碎如雨下!”
一句話讓大家都笑了起來,方定祥吃著滿嘴的點心,硬擠出一個五官湊到了一起的笑容,匆忙間一些碎渣渣從嘴里噴了出來,讓大家更是開懷大笑。一時間方同卿也打消了要把方定祥帶出去的念頭。
方老太爺撫摸著孫子的后腦勺,突然似有所想地接了一句:“可是人無再少年。”
這一句無頭無尾的話讓方定祥很納悶,但在方家三兄弟看來,這顯然是父親的有感而發(fā)。老爺子此時正滿眼慈愛地看著方定祥,這種隔輩疼是他們三兄弟從小到大都沒享受過的待遇,甚至是方氏家族內部很多堂兄表弟們也都沒有過的待遇。別說是隨手拿起老爺子的點心胡吃海塞了,就算是親昵的愛撫,都幾乎不可能享有。
徐白應對于方家這種情況并不陌生,當縣令這幾年,大大小小的家族沖突、村落火拼,甚至沖擊縣衙,徐白應已經經歷過多次。唯獨長生鎮(zhèn)如同世外桃源般,孑然獨立。在他心目中,這是他的后花園,也是方老太爺?shù)那f園。徐白應一直都很放心地融入方家的氛圍之中,他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他給的,也是他在維系的。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每每來到長生鎮(zhèn),他都會想起陶淵明的那首《桃花源記》。
大亂之世,安靜得都讓他幾度忽視了這個鎮(zhèn)子的存在。幾度想要掛冠而去。
“哎,老太爺是老當益壯。”徐白應像是套近乎一樣地說,“不移白首之心!”
眾人聽了都跟著附和起來。方老太爺微笑著轉過頭來:“徐知縣可知道下面兩句?”
“窮且益堅,不墜——”還沒等徐白應說完,方老太爺擺手說道:“不對,應該是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不待眾人反應,方老太爺繼續(xù)說道:“人固有一死,厚棺重槨也好,席草裹尸也罷,人死燈滅,都是萬事一場空。”方老太爺說話慢條斯理,每說一句仿佛都在字斟句酌。又像是已經想好了許久,只不過是因為年老力衰、氣力不支,每說一句之后需要凝氣聚力一樣。
“位極人臣貴為帝師,御賜美謚史書列傳,門徒故吏遍布四海,不也就是祖塋一墳包、祠堂一牌位?”方老太爺長出了一口氣,依然是誰也不看地自顧自說下去,“徐老爺別嫌老頭子煩,當年我堂客去世的時候,三娃兒同卿還沒斷奶。我當時又一門心思讀書考取功名,信奉君子守窮那一套。萬不得已就去當鋪當了她的嫁妝,草草地給埋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也從來沒托夢給我,抱怨過、埋怨過我。”
方老太爺越說語速越快:“都說東邊不亮西邊亮,頂戴花翎沒撈到,銀子倒是賺了不少。”
徐知縣知道此時再不接話,方老太爺就要徹底淪陷進自己的記憶中去了。
“舉人老爺?shù)拿弊幼阋樱 彼贿厺M面微笑,一邊身體前傾,將手放在了方老太爺?shù)氖稚希疤热舨皇浅忻苫噬隙鞯洌辛硕骺疲乙膊幌敫蛇@個知縣,在鄉(xiāng)野當個閑散之人,有個舉人的功名就夠了。再說了,以方老太爺?shù)呢斄Γ瑒e說我這七品知縣,只要愿意,隨便捐個四品道臺都輕而易舉。”
看到對方并沒有反應,徐知縣特意搖了搖方老太爺說:“志不在此,志不在此。”
似乎被搖醒了一樣,方老太爺轉過頭來,喃喃自語:“等到有錢了,墳卻找不到嘍。那年一場大雨沖了個一干二凈。你說我百年之后啷個面對她?”
徐知縣被方老太爺哀切的目光一下子就拉入到了他的回憶里。“這……這……”他尷尬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已經被方老太爺枯瘦的手反握住了。
方同海在一旁看到,默默地向前來,輕輕地把二人的手分開,又示意已經百無聊賴的方定祥自己去玩。方定祥立即心領神會地跑遠了。
方同海這才轉過身,十分客氣地解釋道,“徐老爺,平時我們方家是怎么應差的您應該十分清楚。”
徐知縣一聽連連點頭:“無有不應、無有不行。實在是為本縣安民化民做了不少好事!”
“這些都是小事,畢竟此地我們方家跟伍家是兩個大姓。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出點錢出點力我們都是義不容辭。還有很多事情,比如開私塾辦義莊,我們方家從來都是不圖名不圖利。”
徐知縣聽了連連點頭稱是。
“我們方家做的,按照道理,伍家也應該承擔,但這么多年來他們可是沒有一次兌現(xiàn)過。更何況伍家還是當?shù)幕什睿郊铱梢恢笔亲允称淞Α!?
徐知縣依然是客氣地應和著。方同海卻不敢再往下說了。
畢竟在他面前的可是縣太爺,縱有牢騷滿腹,也只能點到為止。
他偷偷地瞄了一下老爺子,老爺子剛好把臉扭了過去。這下急得他腦門子上都開始往外冒汗。
方同卿瞅了瞅幾人。他們似乎都在等著有人能把話茬接過去。有時候,話趕話說起來很痛快,卻很容易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失去控制。
語言是一門藝術,也是一門技術。
在外人看來你來我往、長槍短炮的爭鋒,在當事者眼里卻實在是另外一番煎熬。在外人看來十分無趣的禮尚往來,在對話者眼中或許是君子之禮,或許是欲言又止。
又是一陣可怕的沉默。
令人手足無措、脊背發(fā)涼的尷尬此時正悄然而至,徐縣令一個勁兒地是是是,讓方同海心生猶豫,方同銅聽不懂眾人打啞謎一般的對話,索性神游了四方。方同卿想要戳破,卻又生怕得罪了縣太爺。
正當大家糾結間,方老太爺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慢地說道,“人這一輩子,最難的不是活著。混吃等死啊,容易得很。擺爛裝怪,到處都是。最難的是體面地活著。你說是不是?”
徐縣令被盯得略顯慌張,連忙說道,是是是。
“可是啥子又是體面?人前人后前呼后擁的時候,未必每個人都尊重你,不過是看中你屁股下面的位置而已。可能還有很多人表面說你英明果斷,背后會罵你是個哈板。例如很多人就認為你我的位子、銀子、房子、女子來路不正。”方老太爺此時難得地笑了一下,這輕微到幾乎看不見的笑瞬間就被徐縣令捕捉到了,他的眉間閃過了一絲不悅。
“在老農民眼里,你我就是整天白米飯管夠,香腸臘肉塞飽。他們怎么知道蘇式點心的妙?”方老太爺依舊是自言自語,并不關心徐知縣的不悅。
“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休將心腹事,說與結交知。”方老太爺說。“嘴巴長在他人的腦殼上。就算你把他打服了,拿錢把他買通了,甚至是用圣賢之道把他感化了。說不定哪天出個啥子事,他又回去了。”方老太爺長出一口氣說,“我呢,一直相信‘聽人勸吃飽飯’。我這一輩子聰明過也糊涂過,名聲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到我這把年紀,也沒多少日子了,你就當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頓了頓之后,方老太爺又說:“之前幾封書信都收到了,感謝縣太爺抬舉。把我們方家看得恁個重,就是辦臺戲而已,整得恁個大陣仗,還讓你親自屈駕前來。”
方老爺子突然間打開天窗說亮話,讓方同海、方同卿都舒了口氣,可是方同銅卻掉進了迷霧里。什么信啊,什么墓啊,他統(tǒng)統(tǒng)不清楚。倒是老爺子一直跟在屁股后面使命般地催促著自己籌錢。滿腦袋的疑問讓他急切地向哥哥和弟弟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在這種場合下當然也無從解釋。
徐縣令依然保持著滿臉的微笑,擺擺手說道:“舉人老爺言重了言重了。本來早就該親自登門拜訪的,只是最近匪盜有再次猖獗之勢,只能以書信說明。舉人老爺還吃得慣這幾樣小點心吧?下回我讓差役再送些過來。”
“點心好吃好吃,有勞徐大人惦記。”方老太爺像是開玩笑一樣地說,“只怕我這山豬兒吃不得細糠,糟蹋了。”
徐縣令也賠著笑:“舉人老爺要是山豬兒,我們就都是土狗兒。”特別是徐縣令模仿著發(fā)出了那一聲“土狗兒”的川渝話。惹得大家都禁不住笑了起來。
“舉人老爺想要辦一臺大戲,這可是教化萬民、澤潤萬世的大善事大好事。按照道理,本縣斷無干涉的道理。更何況方家一直以大家之風,四野皆服,做了很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交口稱贊的事情。”徐縣令話鋒一轉,“只是最近匪患賊人又多了起來。逃難的人多,本縣躲饑荒的人也多,縣衙組織民防已經無力應付,更是沒錢請駐防兵丁剿匪。這些年朝廷攤派下來給洋人的賠款銀子、納糧當差都已經捉襟見肘了。倘若有賊人借機混進長生鎮(zhèn)鬧事,該如何是好?”
方老太爺十分罕見地瞪了徐縣令一眼,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又躺了下去。“那年鬧長毛,已經把城墻拆得到處是豁口。匪賊想要來長生鎮(zhèn)早就來了。巴縣城里無平路,長生鎮(zhèn)上無細軟。這不是十里八鄉(xiāng)盡人皆知的事情?”
徐縣令已經從眼神和話語里證實了先前的猜測,明白方老太爺依然心有所梗。便也不打算再行勸阻,嘆了口氣說道:“看來舉人老爺已經拿定了主意,也應該有萬全之策。希望舉人老爺不要毀掉一世英名。”
說完徐白應站起來拱了下手算作作別,方家三兄弟立馬跟上準備送一下。徐白應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轉過頭對著方同卿說了一句讓眾人都莫名其妙的話:“其實昆曲、柳琴戲也都還是不錯的。”
只有方同銅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腦子里開始飛速地算計著多請一個戲班又要多花多少錢,他一邊算計著一邊覺得心子尖尖都在滴血。
徐知縣并沒有理會方同銅,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都出去吧。讓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說說心里話。”
等到眾人都走了,徐知縣緩緩地說道:“那年菜市口,譚嗣同等六君子處決。你我都在人堆里。”他輕瞥了一眼,看到方老太爺在聽,便繼續(xù)說道:“咱倆的手都冰涼。那人多得啊,人挨著人、人擠著人。我們就離著幾丈遠,看劊子手砍了三十多刀才把復生的頭砍下來。那是一個慘啊!”
看著徐知縣開始低聲哭泣起來,方老太爺有些出乎意料。
徐知縣哭了一會兒才抬頭繼續(xù)說道:“那天咱倆一路走回會館,就像是每一步都踩著六君子的血一般。我那個鞋底啊,黏糊糊的,像粘在了地上一般。”
“后來啊,咱倆在房間枯坐了半天,你開始背復生的詩。一遍一遍地背。”徐知縣開始有點哽咽,“背得我心更煩更亂!煩躁到極點我就手一揮,喝道‘別背了!’”
看到方老太爺點了點頭,徐知縣繼續(xù)說道:“我說我們不能就此沉淪。復生的血還沒有冷掉,沒有干透。我們還要繼續(xù)焐熱,喚醒那些沉睡的人。對,我們當時就是覺得沒有覺醒的人太多了。”
“于是我們約定一個從政、一個從商。”方老太爺說道。
徐知縣并沒有接茬,說道:“那段日子,真的像做夢一樣。前幾天我們到處吟詩作樂、探討國是,后幾天就開始聯(lián)名上書,緊接著就是變法維新。哎呀,我記得很清楚,我一個窮酸書生,在京城待得盤纏都沒得了。隨便去一家達官貴人家,對著門房亮一亮身份,就能換來些許銀錢。”
方老太爺點點頭,他也是在這樣的日子里結識的徐知縣。
“沒想到百日都不到,這天就變了!四處抓人、四處碰壁。還好你老兄未雨綢繆,化的緣比我多。不然我要遭餓死。”
方老太爺聽了會心一笑。他們兩個花甲之人似乎重新回到了那個年月。
“我也沒有多少存糧,很快我也揭不開鍋了。”方老太爺說道,“還好當時咱倆都是重點人物,被遣送回原籍。不然的話,咱們都成京城叫花子嘍。”
“那個時候多好啊。”徐知縣感慨道,“百年暮氣一朝除,上至暮年下至幼兒,都曉得不變法不得行。很多人還都信那些個傳言,說啥馬上取消科舉。你老兄就信了,不然的話,咱倆就該調個個兒。”
“哎。”方老太爺擺擺手,“我也不完全是怕科舉沒了。國家取士,沒有科舉還會有其他途徑。我當時是家庭原因。”
“哦哦哦,對對對。”徐知縣回道,“也沒想到那年我那科這么快就外放了,要不是你來信說發(fā)現(xiàn)了藏匿多年的長毛,我現(xiàn)在還在海邊吹風呢!”
“都是一念之差。”方老太爺說道,“原本鄉(xiāng)勇是伍家主持,沒想到拆墓碑伍家成了眾矢之的。我們家撿了現(xiàn)成。當時把我愁得呀,就差砸鍋賣鐵湊銀子了。”
“哎,”徐知縣說道,“我怎么覺得你在說我呢?話里話外意思是我又像前任一樣逼方家?guī)ь^拆墓碑?你不也沒聽我的么?”
“是不能聽你的撒。”方老太爺開始像老哥們一樣地反問道,“當年就是聽了你的,先黑了人家財寶,等你買通關系調任后又把他們關押在寺里。這才有今天的困局。”
“怎么叫困局?”徐知縣有點不樂意了,拍著椅子說道,“我這個位子怎么來的?”說完他又指著方家的宅子說道:“這房子又怎么來的?”
看到方老太爺不說話了,徐知縣繼續(xù)說道:“我們也兌現(xiàn)了承諾,沒有殺他們。”
“哼!”方老太爺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沒有殺他們,卻把他們兄弟倆離間了,不僅送弟弟留洋,回來后還安插來監(jiān)視我!”
“這怎么叫監(jiān)視?”徐知縣解釋道,“那本身就是一顆釘子。而且你看到起了,他們不也隱瞞了我們?實際上還有漏網(wǎng)之魚?而且他們讓我坐立難安。”
看到方老太爺似乎有所松動,徐知縣勸道:“假如我考績過不了,你覺得這個平衡還存在嗎?你過去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方老太爺沒有作聲,徐知縣又說道:“我猜到你搭臺唱戲的原因。對外說是教化萬民,實際上是想渾水放魚。”
被看透心思的方老太爺沒有說話。徐知縣知道溫情時刻已經過去了:“這些年你也一直想要更多的回報。給長毛買槍運送火藥。”
看到方老太爺錯愕的眼神,徐知縣不慌不忙地說:“其實盯著我們的不僅僅是長毛那些人,還有很多呢。我勸你不要搞大戲的原因就是你把握不準這盤大棋。”
“方兄,不要為了一時之仁毀掉了一切。”徐知縣最后這句話讓方老太爺回味了許久。
眾衙役看到縣令出來了,開始手忙腳亂地整理衣冠并站成一排。消失了多時的宋師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緊跟著徐縣令身后走了出去。宋師爺顯然已經猜到了結果,對于他們這些人精而言,任何結果都在算計之內,一路不通自有他途。
借兵碰壁
眾人隨著徐白應走出了很遠,直到徐白應確定方家三兄弟已經回去才折向了一旁的小路。徐白應的這一舉動顯然超出了宋師爺?shù)念A料,他只能湊上前去:“老爺,您這是?”
“去趟伍家。”徐白應回答得十分簡練,腳下卻走得越發(fā)急促。
宋師爺被徐白應的這一舉動徹底搞暈了,他不知道伍家有什么好去的。都說自打有了長生鎮(zhèn),就有了方伍兩個大姓。伍家自清兵入關起就從龍出征的,據(jù)說祖上在康熙年間還曾出過巡撫,有密折專奏權。
當年長生鎮(zhèn)還是座軍營的時候,伍家就壟斷了旗兵的選拔補充資格。當然這都是陳年老皇歷,但畢竟祖上闊過,些許的榮耀還是存在的。現(xiàn)在的伍家,比那些破落戶好不了多少。偌大的祖宅早就已經租出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部分年久失修已經與廢墟無異,即使這樣也都已經被乞丐、流民所占據(jù)。
“老爺,咱們去伍家所為何事?”宋師爺不解地問道。
徐白應頭也沒回地說:“借兵。”
宋師爺一聽,立馬表示反對:“伍家自己都食不果腹了,哪里還有本事找到兵勇?”
“宋師爺,”徐白應眼皮也沒抬地答道,“你我赴任之初,無人應差,伍家輕松就弄來十幾條精壯漢子。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xiàn)如今只有試一試了。”
“老爺,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宋師爺勸道。
“我知道,”徐白應腳步未停,“寫一個文書,貼一張告示,就可以明哲保身。可是未來誰還敢賣命?先前為剿匪修路,籌錢捐款不說,還強行拆了鄉(xiāng)人的牌坊、祖墳。若不是方家?guī)ь^出面平息,恐怕你我早就被人打死嘍。現(xiàn)在方家人被人戳了脊梁骨,老頭子想在臨終前解決這件事,自然可以理解。”
“那也是實屬無奈,不如此如何運得了那些槍炮。沒有槍炮就無法攻堅拔寨。”
“道理是如此。”徐白應答道,“升斗小民,頭掉了碗大的疤。可是拆他祖墳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說到這里,徐白應長嘆了口氣:“剛才方家沒把我趕出來已經是仁至義盡嘍,我們總不能不仁不義。”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伍家祖宅前。與方家宅院的闊綽不同,伍家的祖宅早已經瓦稀門破,屋檐上都長滿了雜草。門前的拴馬石黑黢黢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截朽木。整個宅院已然分不清哪家是伍家、哪家是租戶了,院子里也堆滿了雜物,只留下了可以讓人側身而過的小路。
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味道,有下苦力的勞工的汗味,有雞鴨鵝的糞味,有做鹵菜的小販清洗食材后的臭味,陳年不見陽光的屋子散發(fā)出的霉味,以及女人用的廉價脂粉味。混在一起復雜的味道讓人止不住地犯惡心,宋師爺不得不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徐白應則像是在這里久居的住戶一樣,絲毫不受影響。
前去問路的衙役很快就回來了,一行人在他的帶領下穿過了兩個院子,到了一個相對獨立的院子。這個院子比先前的院子干凈空曠了許多,地上也沒有雜草,反倒是擺放著沙袋、木人等練武之人必備的器材。院子只有三面有房,共有四間。一個粗壯的漢子正蹲在向陽的一間正屋門口抽著旱煙。
“你就是伍永昌?”宋師爺問。
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略微抬了下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還不快起來給縣太爺下跪!”帶路的衙役喝道。
伍永昌面無表情地瞅了瞅衙役,緩緩地起身準備下跪,卻被徐白應制止了:“不必了不必了。”
伍永昌聽了依然面無表情,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才問道:“我個粗人能幫什么忙?”
“本縣準備剿匪討賊,需要招募鄉(xiāng)勇。”
伍永昌聽了不禁撲哧一笑,伸出右手攤開說道:“好說。出多少銀子,縣太爺?這年頭兵荒馬亂,吃風拉煙可干不了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兒。”
“本縣無錢。”徐白應無可奈何地說道。
“沒錢你說個錘子!”伍永昌說道,“當初新官上任,就你跟師爺孤身前來,大印一拍就讓我們伍家出錢出人。要不是老爺子寬厚仁慈,我是不得張視你的。”
“伍永昌!”宋師爺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要以為伍家祖上厲害你就胡作非為!現(xiàn)在徐大人親自來求助,是為了本縣長遠,并非為了自己私利!”
宋師爺一番話讓伍永昌更加不舒服,他慢慢站起來,說道:“誰不知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這些年剿匪剿得還少啊?匪沒死幾個,還更加兵強馬壯了。倒是全縣的牲口遭了殃。馬啊、驢啊、牛啊、羊啊、雞啊,全死絕了。連祖宗留下的牌位墳頭都沒得了。你說說這是剿匪還是剿民?”
“你!你……簡直就是刁民!”宋師爺被激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喲,怎么還急眼了呢?”伍永昌依然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這是在方家碰釘子了吧?不然也不會找到我們伍家頭上。”
徐白應也一時間無話可說,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走。伍永昌反而像是個得了勝的大將軍,在后面扯著嗓子喊:“縣太爺,走好,不送!”
這一嗓子引得其他院里的居民都伸著頭想要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卻只見云淡風輕的徐白應和急赤白臉的宋師爺一路向前走。
窮山惡水出刁民。
這是宋師爺對長生鎮(zhèn)一貫的看法,他始終認為徐白應過于軟弱。他與徐白應是同鄉(xiāng),偶然的機緣,相識了徐白應,從他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一絲光亮,那是他湮沒已久的理想和抱負。于是,他跟著徐白應遠離家鄉(xiāng)前往西南一隅的巴縣上任。一路上他已經把能找到的地方志、筆記小說都看了個遍,對于治理這樣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他是絲毫不擔心的。
可是到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除了那方大印讓他確認徐白應的確是縣令之外,其他地方壓根找不到當官的感覺。本來就不會騎馬的他要跟著徐白應騎馬出行。官場上流行的迎來送往、結交顯貴那一套似乎與徐白應絕緣。徐知縣更像是掛著官印與眾人分享縣令位置的大圣人:在他眼中習以為常的那些雁過拔毛、克扣跑冒,在徐白應眼中就是罪大惡極。與幾個大家族之間的往來更是讓師爺覺得這不是來做官的,這是來當孫子的。
宋師爺引以為傲的神機妙算遇到徐白應也變成了瞎算亂掐。他搞不懂徐白應為官的目的是什么,以為經歷過朝廷一兩次考評后他就會有所改變,卻沒承想,徐白應最后是口碑中等、考評中等,成為了一個“白白應了科舉”的“凡夫庸官”。這也變相地連累了他,讓他成為了空有熱血難實現(xiàn)的失意之人。
他看不清,看不懂,想不明白。
難道世道真的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