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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黃桃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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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紅玉每次去江福芝家的時候都要在樓下小賣店買兩瓶黃桃罐頭帶著。江福芝是她姐,還住在一個小區里,按說每次登門不用這么客套,但江紅玉堅持認為有這兩瓶罐頭,姐姐家的門檻才能放低,讓自己好邁。這種堅持有兩個原因,一是江福芝住著小區里最好地段的一幢樓,面積有一百二,南北通透,三房兩廳。裝修上壓人一頭,像宮殿像城堡,每個房間的墻面上都鋪滿了各色的墻紙,講究四面不露白。后一個原因是江福芝是大老婆生的,她和弟弟江紅軍則是小老婆生的,雖說現在不論嫡庶了,可從小看慣了媽媽在大媽媽面前低頭不言聲,也就看慣了自己在江福芝面前低頭不言聲。

江福芝家在六樓,城市里剛起樓的時候,有錢人都選樓層高的買,說站得高望得遠。實際上在那之前大家都住著大雜院平房,才有這番比較。江紅玉提著兩瓶罐頭,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爬,一樓是家做生意的,小區里很多一層都用來自家做小買賣,這一家用來做飯店了,油煙味兒爬到三層樓時還聞得見,真好聞。江家過去不算富有,父親是個教書的,后來下場不好,很早便死了,母親也不跟三個孩子多說,江紅玉便只能記得住父親的書法寫得好,家里還留了幾幅。后來這幾幅字也換過糧食,不多,母親就更不愛跟他們提起父親了,說日子這么苦都是因為他愛寫字兒。日子是苦,主要是餓得人發慌,嘴里都干苦干苦的,日子能不苦么?所以江紅玉愛聞油煙味兒,每次爬到六樓姐姐家門口了,也總能聞見一股炸魚燉羊肉的味兒。

這天又讓她聞見燉羊蝎子的氣味兒,從鐵皮門后邊一縷一縷勾魂似的飄出來,飄得江紅玉慢慢提了一口氣,吸滿到肚子里。姐夫是個回民,回民在城里是大戶,從清末就在這兒,幾個家族幾個姓氏都是有數的,數老蘭家人口最多,老穆家勢力最大。姐夫叫穆子清,在穆姓家族里排行老五,稱五爺。穆家媽媽一生生了九個,個個念了大學,九個有半數在北京、沈陽,穆子清一年中也有一半的時間在北京工作。至于做什么,江紅玉不知道,因為姐姐一次說一個樣兒,問多了就顯得自己不懂。只知道穆子清在北京掙了大錢,不然也不會有這么體面的一套房子,養了兩個姑娘一個小子像公主王子那樣過日子。江紅玉喜歡孩子,尤其喜歡姐姐的三個孩子,他們個頂個兒漂亮,遺傳了姐夫家族里高鼻深目的基因,個頭挺拔。江紅玉敲門的時候,是穆非來開的門,叫她老姨。小時候穆非沒少讓自己幫忙看著,和別的男孩不太一樣,穆非不淘氣不闖禍,讓他坐就坐,讓他吃就吃,只有一樣不能夸他好看,一夸就哭??赡路堑拇_好看,一米八的瘦高個子,皮膚白皙還總愛穿件白襯衫,清爽靦腆。剛從醫學院畢了業,準備進醫院工作。穆非接過江紅玉手里的罐頭,回身給她拿拖鞋穿。非非,你媽你爸在家?江紅玉一面換鞋一面問。穆非十八了,不喜歡人家叫非非,說一聲都在餐廳呢,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穿過狹長的廚房,有一間面積比江紅玉家臥室還大一倍的餐廳。穆家人平日在那兒吃飯,實木大餐桌,五個人五把椅子。餐廳的面積足夠放下更多的東西,便有一個一米長的大魚缸,養了蘋果劍、紅綠燈什么的,搖搖曳曳。魚缸旁邊是張單人床,小女兒穆婷假期從日本回來時,就在這兒睡。江紅玉走進時看見餐桌上有三五個盤子,都拿盆罩著,就知道他們要么還沒吃,要么吃過了。江福芝嘴里還嚼著東西,讓江紅玉直接坐床,江紅玉一屁股坐著了個東西,穆婷急忙叫了一聲,尖得很,說我的帽子啊老姨。她也有十七了,十六歲那年穆子清托關系想讓兒子女兒去日本留學。穆非死活不去,穆婷倒是闖實,去了一年。這次中間回來,說歇歇還要去,那邊好。這帽子是在東京商場里買的,駝色羊絨的,款式國內沒有。江紅玉連忙躲開,帽子坐癟了,慢慢彈起來。穆婷拿回在手里盯著不放,似乎再晚一會兒,它就死活彈不回原來的形狀了。

說幾遍了你的東西好好放,不聽又瞎咋呼。說話的是大姑娘穆雅,高中畢業后在鋼筆廠上班,后來穆子清跟她說姑娘別干了,看清大勢,趕緊下海,爸給你投錢。穆雅的膽子不比穆婷小,差距在心眼上。她說爸我想開個美容院,穆子清說行啊,可說好了就這些錢,怎么經營管理是你的事。我在家待的時間也不長,管不了你。穆雅于是在一馬路租了門市,裝潢起美容院來,像其他美容院一樣承諾了種種能耐:文眉、文眼線、拉雙眼皮、點痣、打耳洞??膳R到裝潢結束才發現身邊沒有能兌現這些能耐的人,請人的錢她想省了,這些手術她沒做過也看小姐妹做過,便想學著自己來給人做。這就是差距在心眼上。開張第三天好容易來了一個人,說拉雙眼皮。穆雅拉完第一只眼睛,感覺沒那么難,于是很快拉好了第二只。女顧客疼得要命,拿鏡子一看第二只眼睛果然拉毀了。穆雅覺得自己好歹拉好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錢就該付。女顧客沒說什么,捂著眼睛給了錢。結果第二天還沒去開門,站在街口就發現店被人砸了。

穆婷說你就是缺心眼,傻大姐傻大姐說的就是你。等我回來吧,跟著妹妹干。穆雅白她一眼,不說什么,自己干的事兒是個笑話,她也覺得,還經常和別人講,把別人和自己一起逗得哈哈樂。穆雅對事業沒什么大要求,現在這個階段她心思都在感情上。對方是車輛廠的工人張勇,他們是高中同學,穆雅喜歡張勇會吹笛子,愛穿皮夾克。喜歡穿著皮夾克的張勇下了班來接她,專給她吹笛子。

最近張勇天天找她,穆雅天天心情不錯,愿意替人主持公道,再說老姨對他們幾個孩子,真是很好的,穆婷不該那么說話。江福芝看看丈夫穆子清的臉,對方還算和氣,但她知道穆子清不喜歡江紅玉過來,尤其不喜歡對方總是趕著飯點兒來。穆子清的理由不是小氣,他跟妻子說過,嫁了我你就是回民,你妹妹和我沒關系,她得忌口,不方便。江福芝是經過苦日子的人,沒有穆子清,她還不知道鍋包肉也能用牛肉做。于是每回妹妹來,她都搶著蓋好菜碟子,指揮孩子們保持安靜,能打幾個嗝最好,千萬別咽口水。穆子清則一動不動,大家氣度地邀請江紅玉多坐一會兒,別客氣別拘束。然后抽著他從北京帶回來的三五香煙,聽聽姊妹倆說什么。

江紅玉心里算得沒有錯,兩罐黃桃罐頭是有用的,給他們吃多了葷腥的腸胃解解膩。穆雅已經把罐頭提到餐廳來,用刀子撬開瓶蓋兒,分給妹妹一個勺,自己拿一個,撈一塊放在還沾著米粒的飯碗里,問母親來不來一塊兒。江福芝喝了一口罐頭里的糖水,推開說不喝了,轉臉向江紅玉,你老姨呀就是太客氣,每回都帶。別說你帶的她們就還愛吃,我也買過,沒人吃呀。奇了怪了。江紅玉說,這個牌子是老牌子,桃嫩。江福芝用手撥弄下瓶子,轉過商標來說,那我得記住。江紅玉說,姐你喜歡我下次多買幾罐。江福芝說,嗨,哪兒還用啊,你自己過也不容易,有那閑錢兒自己買點兒好吃的,別舍不得。江紅玉笑著點點頭,在姐姐和兩個外甥女吃罐頭的時候,視線兜了又轉,去看吞云吐霧的穆子清。姐夫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著比她認識的任何同齡人都精神,還是氣質不一樣。頭發茂密得像年輕人,微卷,眼珠是褐色。鼻子又高又大,架著眼鏡不說,鏡片兒的顏色還和別人不一樣,是紅鏡片兒。不知道平時看人是不是人臉都是紅色的,挺有趣兒。她這么一個人笑著,發現穆子清也對自己笑,又和藹又穩重,真羨慕姐姐找了這么個男人。

這么多年姐夫雖說沒幫襯過,可也沒擠對過她,江紅玉有句話憋在肚子里太久了,晚上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想到最后只有姐夫能幫自己這個忙。九個兄弟姐妹,家家開枝散葉,穆家得有多少人。穆子清撣撣煙灰,坐著沒什么意思了,要江福芝讓個地方,他起身去客廳看會兒電視,你們聊。江紅玉忙雙腳點地,向前躬了下身子說,姐夫我有點兒事。你再坐會兒,我今天來就是想跟姐姐和你商量這個事兒的。

穆子清想再坐回去還得讓江福芝讓地方,有點兒費事,便一同坐在了單人床上,和江紅玉隔了距離說,啥事你開口。說完用余光瞥江福芝,妻子臉色開始暗沉了,連穆雅和穆婷都察覺,勺子雙雙放下,桃不吃了。唯恐是借錢。江紅玉低著頭,說,姐,我這幾年身體也不大好,有時遇個事你和紅軍離得遠,也難幫。我想讓家里添個人,幫幫我。江福芝松了一口氣,妹妹一輩子沒結婚,年輕時長得不好看,個子矮小,腿也有點兒殘疾,才沒人要?,F在歲數大了,倒耐看些,找個人過日子是應當的,也不難。穆婷有點兒憋不住想笑,其實大姐穆雅也想笑,畢竟老姨一把年紀了,還有這個心思。穆雅繃住了笑,熱情地說,老姨早該往前邁一步了,我幫你想想人。穆子清不讓孩子起哄,剛準備找找自己有哪些年齡相當的朋友可以介紹,就被身旁江紅玉一雙熱望的眼神盯牢了。江紅玉一心一意地求他,姐夫,我不要老伴,我想要個孩子。我一輩子給別人看孩子、帶孩子,就想有個自己的。能跟我說說心里話,給我養老送終。要個男孩,像非非那么大最好,要已經懂事的。

魚缸里時而響起水泵運作時的嗚嗚聲,一條紅魚在追逐一條黃魚,它們共同追逐的是一只線蟲的尾部。踢球一樣用魚嘴拱著,誰也吃不著。穆非穿過廚房走進來,說,誰叫我?他發覺老姨將本來掛在父親身上的眼神,倏然掛到自己身上,有點兒眼淚巴巴。江紅玉吸了一下鼻子,嘆了一口氣。心想姐姐命怎么這么好,這么順,能讓非非叫自己一聲媽該是什么感覺,一面耐心等待姐姐姐夫對這件事的答復。江福芝說,你們幾個沒事別在這兒待著了,回屋去。穆雅穆婷都走了,穆非還在。他問母親有件藍襯衫去哪兒了,淡藍色的,要出去見朋友穿。江福芝說穿白的好,那件舊了,扣都快掉沒了,找不著。穆非沒說話,扭臉走了。江紅玉抬頭看著穆非的背影,又想起八九歲時的他,天天讓自己寶貝著,他什么習慣她都清楚。忍不住想跟姐姐說非非從小就不愛穿新衣服,因為學校里有孩子笑話過他,說他是新郎官,就這么回事兒。話到嘴邊又咽下去,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現在正跟別人求孩子呢。

求一個穆家孩子。穆子清知道江紅玉的心思以后,不單不笑,話也不說了,都讓江福芝去說,他已經表過態了。

2

夏天天亮得早,四點半江紅玉起床,五點出門去早市,時間掐算剛剛好,攤位上肉菜禽蛋都還是最新鮮的。她以前能一直逛到早市收攤,把每一家賣豬肉的不同部位不同價錢都記牢了,再出手買下最稱心的,現在因為腿疼不能這么買了。也是因為手里寬裕了,自己也能勸上自己,沒什么舍不得花的。再說,買了是為兒子小濤,為他能在家里多吃回飯。賣肉的攤位邊上有一家賣早點的,飄來發糕的香味。江紅玉站了站,兒子早餐只吃牛奶和桃李面包,她則愛喝米粥,發糕沒買過,也沒想過去買一塊,今天卻突然由發糕想起了過去一件事。她走到早點攤前,先看看油條,又問了豆腐腦,最后才問你這發糕怎么做的。賣發糕的顧著跟之前的顧客找錢,看江紅玉轉了半天不買,說,按做發糕那么做的。江紅玉瞪著對方,嘀咕了句怎么這么說話,也回不出一句更厲害的了。想走,又回頭看看對方沒說別的,市場上都是她這個年紀的老頭老太太,擁擁擠擠,話都擠散了,像早上的俏貨里脊肉,稍縱即逝。她就再沒找著那個賣發糕的早點攤,拐著腿拎了二斤豬肉回家。

小區離早市不算遠,穿過公園過兩條馬路,一拐就到。江紅玉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紅梅表,才五點五十,小濤起不來,步子放得更慢,也慢慢想起來發糕是用黃米做的,放了棗和紅糖,小時候過年看母親做過,還有青紅絲在上頭,很好看。剛才早點上賣的是用大米做的,雪白暄騰,看得見發酵時膨脹的氣孔,能嚼出無盡的甜味來。多少年了她不敢想發糕,想了就走不動道,因為左腿特別疼,小時候就因為發糕腿才被母親打壞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的事。公園里有三五個老太太聚在一塊空地上練太極劍,劍把上的紅穗子隨著手勢上下紛飛,動作時而緩慢時而輕快。江紅玉就坐在她們練劍的旁邊的椅子上歇腳,邊看邊揉腿。母親下手真狠呀,她一定氣瘋了,氣得不認識自己的孩子了。那時候父親和大媽媽都已經去世,江福芝和他們兩姐弟從此有了共同的母親,江紅玉記得,那天下午母親發現褲兜里五塊錢沒有了,讓他們三個并排站著問話。十三歲的江紅玉豆芽菜一樣發抖,說不是我真不是我。母親看了這個看了那個,最后還是死盯著自己。似乎她只能盯著江紅玉,因為另一個是獨苗弟弟,另一個是大房留下的姐姐。

那天晚上,她在炕上疼得睡不著,左右睡著姐姐和弟弟,江紅玉在當中。母親和三個孩子隔了一堵墻,墻壁后頭傳來她累極了的呼嚕聲,能蓋住江紅玉的哼哼。江福芝轉了個身,江紅玉知道姐姐沒睡,就去推她,說,姐我怕是要殘廢了。沒有回話,這時候江紅玉聽見轉過身去的姐姐打了一個低沉的嗝兒,有點兒米酒味。江紅玉湊近了聞,說,姐你吃啥了?江福芝說,沒啥,胃酸,然后把頭蒙在被子里,繼續低沉專注著打嗝。腿疼得越來越厲害,江紅玉也越來越困,人在疲乏和痛楚間撕扯著意識,看它幫誰。最后它幫了理智。江紅玉緩緩從炕上坐起來,轉過頭冷冷看了一眼蒙在被子里打嗝的姐姐。她雖然膽小,但知道委屈,知道自己實打實被冤枉了??芍澜Vツ昧四俏鍓K錢買了八塊發糕,看了一場電影,在外頭打了半個小時的嗝兒才回家,還是姐姐結婚當天的事。當時江福芝穿著紅旗袍摟住自己哭個不停,一句一個對不住,別人都以為是新娘子舍不得家里人。到了那種情境下,江紅玉也只能跟著哭了,說姐,你記得我的好就行。江福芝忙點頭,說你嫁人的事兒姐包了,有好日子過一定幫襯你。聽見外頭穆家人來迎親了,江福芝擦一把眼淚,拍拍臉蛋,由門外弟弟江紅軍送出門。江紅玉要跟著送,江福芝回頭說,你腿不好,他們不知道,先別出來。

熱好牛奶,江紅玉回家都兩個多小時了,江濤房間里才有動靜。他沒洗臉刷牙,看見飯桌上擺了牛奶,就喝了半口放下,頭發又長又油,睡得都飛起來了,張牙舞爪。江紅玉在看早間新聞,主要是聽,因為她注意力都在兒子身上,而且注意的和別人都不一樣。她看不見他的邋遢和懶,只看見他的憂郁和瘦,江濤初中畢業,在家待業七八年了,之前說有他的計劃,能帶江紅玉去海南玩,還能買臺轎車開。到現在無所兌現,也越來越不愛說他的新計劃。江濤抬起頭,嘴上一排牛奶沫,說,你總盯著我看干嗎?江紅玉說,別老用手擠疙瘩,臉上到時候落坑,一個一個的,還容易感染。你要是愿意,跟媽去看看中醫。他說,這也用你管。江紅玉說,我是你媽,你啥我都管。江濤沒再言聲,半晌怪笑了一下。江紅玉感覺頭皮有點兒麻,被一小股電流不注意接通了,震得血管也酥顫起來,她平時幾乎不生氣,小濤也沒少說混賬話,就是這一笑,比他說什么還讓江紅玉受不了。她在沙發上呆坐了半天,坐到天氣預報都播完了,小濤已經站在門口拿外套出門。她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江濤看了看她,說,不是不想要媽,是我不該有個媽。有個媽在身上,做什么都管手管腳。她說,我心里就裝了一個你,受不了你對我不好,你知道嗎?江濤說,我知道,你比我親媽對我好。可我沒法和你一個樣,按著你的思路活,我們命里不是一家人。江紅玉抬起頭說,我把你從十四養到二十四,十年石頭也該焐熱了。你也管我叫了十年媽,怎么不是一家人?你是不像我,我也想不明白你像誰。江紅玉苦苦思索著,當初她一心要個穆家的孩子,小濤是穆子清的哥哥四爺留下的,最小的一個兒子。四爺生病死了,家里還有四個孩子都在工作,小濤上初一。他帶江濤第一次到家里來的時候,這孩子穿得干干凈凈,和穆非一樣不愛說話,但是五官扁平,個頭很小。穆子清說,這小子隨媽了,還小,沒長開呢。長開了就和穆非一個樣。江濤當時被江紅玉摟在懷里,始終朝腳下鋪的地板革看,不知道明不明白怎么回事兒。

江濤走了,江紅玉一個人在家里打不起精神,早上發糕的回憶和后來關于小濤像誰的思索,讓她平日里知足常樂的生活軌跡,發生小小的偏離。她擦了一遍地板,發現不行,又去樓下看鄰居家小孩跳皮筋兒,發現也沒用。于是上樓給姐姐家去了個電話,問現在方不方便去看看。問完了就順路在樓下買兩瓶黃桃罐頭,漲價了,現在要八塊錢一瓶。開小賣店的李姐給她裝好塑料袋,說,其實這個牌子我們上貨越來越少了,沒人買。有個新牌子的更好吃。江紅玉問多少錢,李姐說十塊一瓶。江紅玉提了塑料袋往外走,說,吃慣了,不愛換。拎著黃桃罐頭依舊往小區前邊兒江福芝家去,她心說自己從沒吃上一口,哪個牌子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家添了第三代,這才是她想去姐姐家看看的緣故。穆雅一個星期前剛生了孩子,女孩兒,長得水靈可愛,說像爸爸還是像媽媽都兩可,因為穆雅的丈夫張勇也耐看,是個好小伙兒,笛子吹得好,人也溫柔。就是姐姐江福芝不太滿意,埋怨對方掙得少。

進門發現江紅軍兩口子也在,并排坐在她平時來坐的單人床上,離遠一看,像一對老耗子。江紅玉清楚自己不好看,可還是第一回發現弟弟也一樣瘦小,干枯,營養不良,到底是一個媽生的,許是在穆家人的對比下吧。江紅玉放了罐頭,問弟弟今天怎么沒出活兒。江紅軍穿了一件羽絨服,絨都瘦了,洗壞了。襯衣領上一圈黑油,穿在磚紅色毛背心下頭。他現在靠拉三輪和給別人裝修做泥工生活,妻子劉秀芳做縫紉,一起供獨生女上大學。江紅軍讓妻子往邊上坐坐,給江紅玉擠了個位置,說,今天都沒什么事,來看看小寶貝。他說寶貝這兩個字時不倫不類,咬得特別死,嘴咧開笑著。不一會兒張勇把嬰兒車推進餐廳,女孩兒睡下了,呼吸很輕,睫毛長得綿密,像洋娃娃。江紅玉不敢說話了,站起來悄悄跟姐姐說,我去看看大姑娘。江福芝拉住她的手,別去了,她好幾天晚上沒睡,她爸守著她呢。江紅玉和弟弟弟妹看了一會兒孩子,張勇便把車推回臥室去,怕穆雅醒了見不著要急。江福芝這才嘆出一口氣說,可惜不是個男孩兒。江紅玉勸,多漂亮的孩子呀,這你還不知足。江福芝說,你還沒看她爺呢,手術室門一開說是個女孩兒,她爺就沒影兒了。半天兩手拎得滿滿的回來,有用沒用一大堆,往地上一放,孩子看也不看。劉秀芳問,大哥這是為啥。江福芝說,他覺著攢錢沒什么用了,不如都花了。訂的明天車票,這就回北京。

穆子清過來,他都聽見,對江福芝接著說,你別編派我,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孫子。我也挺喜歡孫女的,再說穆非那邊兒興許就是個孫子,錢都花了,將來孫子花誰的?江福芝于是捂捂嘴,笑了一聲,說真是這樣。我就想要個孫子,女孩兒大了都是人家的。你看穆雅,現在就聽張勇的話,養大了有什么好。江紅玉看著姐姐這一家天倫之樂,羨慕也高興,忘卻自己那點兒難過,孩子美好的面貌留在她眼前,比什么都喜歡。她說,這孩子命好,托生這樣個家庭里,眾星拱月,男孩女孩有什么關系。這話說到江福芝心坎里,她拍了一下大腿,賣關子似的跟兩個弟弟妹妹透露,說,這孩子就是生得好,生日好,跟我是一天。我的命就好,這孩子準保一輩子沒災沒難,能富貴。

姐姐說這句話,江紅玉和江紅軍一家是有點兒掛不住的。從江福芝家離開,三人一起慢慢下著六層樓時,江紅軍突然來了一句,狗眼看人低。江紅玉知道弟弟跟江福芝有氣,因為前年孩子上大學登門借錢,江福芝一分沒給,還哭了半天的窮。但弟弟這么說,實在不好聽,弟妹也勸他,人家家里有好事,說了咱們別來別來,你非要來看,來了又不高興。江紅軍站在一樓的樓道里,一樓家的買賣又換了,換成了牙醫,隔了一道鐵門吱吱吱鉆孔的聲音像他每日里給別人家裝修時,打孔機營造的氛圍。他聽了半輩子鉆洞的聲音,心里千瘡百孔。江紅玉在他面前低著頭,一米五的個子,梳瓜皮短發,永遠娃娃一樣。他嘆了口氣,對姐姐說,這孩子看著弱,沒到日子江福芝就使了紅包,讓醫生硬給剖出來的。劉秀芳拉他胳膊不讓他說,江紅玉震驚了,問這是為啥。江紅軍甩開妻子,掏出一根煙點了,說,為隨她的命唄。這都冒風險的事,不管大姑娘死活了。張勇后來知道了,在醫院里差點沒和她拼命。好在孩子沒事,這要是有事,十個穆子清也保不住他姑娘這輩子能過好。

一出樓道,風就刮起來了,江紅軍想再續一根,怎么也打不著火。分別的時候,江紅玉傻傻的,一直琢磨弟弟說的事兒。江紅軍以為她害怕了,走到她面前,仰臉看了看頭上的六層樓,說,我這次來就是看看他們往后怎么跌的。真高啊,走起來也真累。姐,你來得晚沒看見現在穆子清爬這六層樓有多累。他回北京不是去做生意,是去看病。你看今天他的臉,是不是鼻子更大了,眼窩更深了?江紅玉說是。江紅軍說,快瘦脫相了。尿毒癥,我跟穆非問了,他那傻兒子親口說的。

江紅玉回到家繼續等小濤,等不來給小濤去了三個電話,都占線。到晚上六點半,電話響起來,江紅玉一連聲地叫,濤啊,小濤啊你在哪兒?卻傳來穆婷的聲音,有點兒歇斯底里,說老姨你干嗎呢,電話一直不通。江紅玉問出什么事兒了。穆婷說,沒出什么事兒,你來二院一趟吧,陪陪我媽,人手不夠使了。江紅玉說,唉。

二院是中日合資,在市里年頭長,信譽好,江福芝三個孩子都在這里出生,江紅玉每次來婦產科病房,也都是為姐姐。剛拐進病房走廊,想問護士是哪個房間,就看見穆子清一個人坐在走廊長椅上,紅眼鏡摘了用手抓著,眼睛看地。江紅玉小跑過去,和姐夫抬頭一對視,心里想弟弟說得沒錯,真是瘦脫相了,眼窩陷進兩個黑洞里,不像外國人了像妖怪。她一時問不利索,預感到要出事。前頭一片吵鬧聲,是張勇抽了醫院病房門后的門弓子,一手一個,滿走廊地找江福芝。路過穆子清和江紅玉時,他一邊兒哭一邊兒罵,醫生和護士就追在他后頭,喊,再鬧叫警察來了。

江紅玉看到穆雅時,她還睡著,這一次是在醫院病房了,昏睡著。穆婷站起來,跟江紅玉說老姨你可來了,我媽躲張勇呢,我哥又去攔著張勇,就我看著我姐??晌沂窍挛绲娘w機,得趕著回日本了,那邊還有事。你來了就先別走了,多陪一會兒。江紅玉注意到穆婷是帶著皮箱過來的,穿了粉色袖口有荷葉邊兒的連衣裙,睫毛黑密,撲閃起來像個長大了的洋娃娃,牽著人眼睛。江紅玉看著這樣的穆婷,就想到今天下午還在自己眼前的那個孩子,問孩子呢。她知道孩子死了,可還是想問一問是不是真的死了,是不是真的,???

怎么死了?江紅玉自己在病房里守著穆雅哭,不敢大聲,怕吵著病房里其他人??看翱诖参簧嫌袀€大姐,吊著瓶輸液,看江紅玉哭了半天沒人來問,小聲告訴她,自己聽兩個護士說,是流鼻血流死的。

3

三年過去,江紅玉和江福芝一家幾乎斷了聯系。除開穆非娶了老婆生了女兒還留在市里,沒當上醫生,開了個仁康大藥房外,所有人都跟穆子清去了北京。去了北京也沒出國,電話是可以聯系的,但因為長途費用高,打了也說不上幾句,姐妹倆就誰也沒給誰打過。江紅玉的生活又牢牢安回了軌道上,還是給別人看孩子。不過這一回,是給江濤看。去年到年尾的一天,有個操南方口音的女人抱著孩子,敲她的門。江紅玉問,你找誰,這是302。女人看江紅玉開了道門縫,就把孩子順著門縫往里塞,江紅玉不敢關門。是你家的,是你家小濤的。女人裹緊了圍巾,怕認出來似的小聲說。江紅玉又開門打量了一會兒,高鼻梁寬眼皮,腰很瘦,頭發是棕黃色的,染成小卷兒。是小濤喜歡的女孩兒模樣。女人告訴江紅玉,孩子是小濤讓她送過來的。說完還進屋和不知所措的江紅玉坐了一會兒,喝了茶水,說阿姨我過幾天再來。晚上江濤回來,看見江紅玉樂得傻乎乎地朝沙發上睡著的嬰兒貼臉,輕聲慢搖,一副別無所求的樣子。

孩子是私生的,可有爹有媽,現在又有了奶奶,江紅玉很幸福。好幾次她拿起電話,翻開電話本,010都按了出去,還是想不好該不該說。這是個男孩子,姐姐姐夫盼了一輩子也沒能得來的男孩子。穆雅和張勇離婚了,一直沒找。穆婷挑花了眼,比來比去成了老姑娘。穆非生了個女孩,快上幼兒園了,會數數會背詩,就是不會站著尿尿。江紅玉每晚都摟著小孫子睡,叫他樂樂。快快樂樂,樂樂是奶奶的快樂,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樂樂一聽這個就愛犯困,特好哄睡覺。樂樂睡覺的時候,江紅玉守護在旁,有時一動不動,能看一鐘頭。她吃驚地發現,樂樂某些角度長得也像個小耗子,又反復自我安慰,像曾經相信小濤能長開一樣,堅持說孩子媽媽還是很洋氣的。江濤問她不就是小孩睡覺嗎,沒看過?江紅玉想想自己還真沒看過,小濤到她身邊來就是半大小子,穆非也是。樂樂是第一個從嬰兒時期就屬于她的孩子,而且會永遠屬于下去,直到孩子媽媽回過勁兒來。江紅玉發誓自此每年生日都許同一個愿望,祝愿這對母子永不再見,活多少年就許多少遍。有點兒惡毒有點兒虔誠,反正沒人知道。

樂樂滿月那天,小濤叫了幾個朋友來家里,沒一個是江紅玉認識的。在廚房里燉著紅燒肉時,聽著外頭兒子和朋友們談論她聽不懂的話,煙味兒順著墻壁飄進來,叫她聞見,一時無限驕傲。飯桌上,那些和小濤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一個個巴巴抬著頭,舉滿酒杯,爭著和她碰一個,叫江紅玉“老媽”。江紅玉暈眩了,扶住小濤的肩膀,成就感沖擊著她,被煙味兒嗆得直哭的樂樂的存在沖擊著她,忍不住有點兒眼淚,低頭去抹。小濤站起來,跟所有人說,我媽養我這么大不易,我不算個孝順兒子,讓她一直為我操心,沒掙下大錢,也沒給她換個房子,這地方住了二十多年,鄰居都換了兩茬兒了。江紅玉一口氣喝下半杯,淚眼蒙眬地望著小濤,她沒想過有一天能聽見這些話,像夢中。江濤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面對著江紅玉,說,媽,你也養我十來年了,往后讓我自己養自己吧。江紅玉忙跟小濤要碰杯,對方把杯子退了退說,媽,我的意思是下個禮拜和這幫哥們兒去海南闖一闖。闖好了,沒幾年就能把你和樂樂接過去。江紅玉這才明白為什么喝酒,這些人為什么來。她說,我要是不讓你走呢?江濤說,那我就把樂樂也帶走。媽,你給我省省心。江紅玉說不下去了,剩下的半杯自己跟自己在心里一碰,都流到外面去,嘴里更干苦。江濤扶她坐下,一面張羅大伙兒動筷子,一面掏心挖肺地說,其實吧,我不是媽的親兒子。我是過繼來的知道吧,媽養我這些年夠意思了,我一個大男人怎么也得報恩。其他人都說小濤像樣兒,是得往外走。江紅玉還是有點兒沒梳理明白,說,鍋子上燉著肉呢,我看著去。這一起來,腿就沒使上力,摔到了桌子下頭。江濤忙去攙她說,媽你這是咋了。江紅玉一把推走他,聲音喊得人揪心,我不是你親媽,往后你別叫我。

小濤走了以后家就有點兒脆弱,雖說平時他也不總在家,到底是個頂門立戶的男人,現在只剩江紅玉和孫子樂樂,沒兒子加上沒有退休金,日子就得較以往更節省著過。她得時刻警惕著有人搶孩子,還得時刻計算著怎么養孩子,這一年老得很快。人一開始老,就開始惦記過去,惦記親人,江紅玉上醫院打聽過尿毒癥是個什么樣的病,醫生告訴她是個花錢的病。江紅玉一時放心了,因為姐夫家不差錢??伤龥]問明白,是一張一張地花還是一摞一摞地花,她一輩子也沒花過幾摞錢,想不到。還是電話來了才明白,誰也沒有花不完的錢。姐姐一家原來一年前就從北京回來了,還是在這個小區,始終也沒碰上。江福芝說,不想讓別人知道,跟著難受。他這病現在到哪兒治都是一個樣了,在家里還能便宜點兒。江紅玉問,姐夫現在在家不,我去看看。聽筒里沉默了好一會兒,江紅玉知道沒掉線,因為能聽見呼吸聲,江福芝正在躊躇怎么說。怎么說都是人死了。江紅玉緊著提了一口氣,問,在哪兒啊,人現在在哪兒啊?

回民是不火化的,本市回民死了都先放在清真寺里,等候家人組織出殯。通知給親友出殯的時間在第二天早上六點半,江紅玉則是放下電話,把樂樂交給鄰居囑咐一番就去了。寺門西邊有扇小鐵門,圍了幾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正聚堆商談,腰上扎著白帶子。江紅玉拐著腿迎上去,一眼看出這長相是穆家人。來接她的是穆雅,好幾年沒見了,見面就抱著哭。說一句話哭一聲,最后說一個字哭一聲,氣都上不來了。穆非給江紅玉拿來一條帶子給扎上,商量著把穆雅送回去。江紅玉想姑娘都哭成這樣,姐姐還不知什么樣,扎好白就往門里走,被穆非攔住,說,老姨不是讓你明天來嗎,來這么早沒用。穆雅也好像剛想起來,抽了下鼻子轉身說,我去把媽叫出來吧。那幾個站在門口的穆家人盯著江紅玉看,叫穆非過去問是誰。穆非說,我媽的妹妹。有人問,那咋不給帶進去。穆非說,哥你怎么糊涂了,她是漢民。有人說,又沒人管著,想進就進。穆非的臉在北風里凍得紙白,今晚他得留下守靈,從早上救護車來到現在沒坐下過,有點兒打晃。他說,我爸計較這個,依他吧。

江福芝出來了,這幾年她在北京說實話是享了福的,穆子清和穆婷很能掙錢,父女倆膽大心細,都會講排場,打眼一瞧就知是能人。而穆子清和穆婷再怎么能人,也比不上江福芝會管理能人。錢到了也都在江福芝一個人手上,一家人給錢起了個外號,是穆子清想到的,啞媽子。錢是啞巴,錢能管事,錢就是啞巴媽。江福芝不是啞巴,也很聰明,知道至親是至疏的道理,這些話小老婆想不出來,只有她的母親才懂暗自傳授給女兒,指點終生。一年前一家人又回到六樓,穆子清已是重度腎衰竭,血也換了,透析也做了,除了換腎都是一摞摞燒錢,換腎則是燒一堆。穆子清對孩子們提出想換腎,三個孩子都去醫院抽了血,穆非最匹配。到最后關頭,江福芝把臉一拉,一個字一個字告訴穆子清,能活就好好活,不能好好活別作孽。穆非明白母親的心思,他在壯年,腎得留著,興許還能有個兒子。

江福芝把頭埋在江紅玉懷里號啕,清真寺那條街上,不算冷清,她哭起來的時候隔著街也有人站住看熱鬧,尤其是江紅玉一米五,江福芝一米七,想把頭扎進前者懷里,姿勢很困難。江福芝堅持了一會兒,直起腰說,妹妹,你可來了。姐姐這一年苦呀,沒法跟人說。江紅玉也抹眼淚說,我也是。姐夫走了,往后我多陪你,人得往前看,都上了歲數了。江福芝說,真是啥也沒有了,那錢流水一樣花。現在人還沒了,真是沒什么盼頭了。江紅玉說,你還有兒子有孫女,有的是盼頭。小婷能掙,都能養你老。江福芝仰起頭嘆了口氣,像在努力認可這個說法,讓它鉆進自己腦袋里,根深蒂固。江紅玉說,人拉到哪兒去?江紅玉說,不火化,拿白布纏好了,也沒棺槨,放在回民墳地里,每個墳下頭都有個小墓室。江紅玉想象了一下,說真好,一點兒不遭罪。江福芝說,是好,不火化不燒紙,干凈。我死了也去那兒。說完有人叫五嬸過來下,穆雅接替母親握著江紅玉的手,站了一會兒。江紅玉想,自己以后葬在哪兒呢,沒有丈夫,父親的墳找不見了,母親的墳倒是在,可總感覺母親護不了自己。

你爸走時留沒留下什么心愿?江紅玉問。穆雅說,有一個,想換個樓層矮點兒的房子。六樓太高,他爬一層得歇五分鐘。說完,穆雅又哭了,路旁街燈亮起來,江紅玉才看清侄女臉上多了不少褶子。穆雅說不是買房的時候,手里沒閑錢了。江紅玉點點頭,實在不好受。穆雅說,老姨你先回去吧,這不缺人。明天你再來。江紅玉又看了一眼,只能往回走。到了家先去鄰居那兒抱回樂樂,急忙給海南去了一個電話,告訴小濤這件事。也許小濤會趕回來,電話里,小濤只說會回去陪她燒紙。這孩子長得不像穆家人,可做事有點兒像。最后一句話,江紅玉想了想說,你還是別給我換房子了,咱家住二樓挺好。

第二天穆子清的葬禮,占了清真寺一條街不說,還占了兩個車道,形成擁堵。穆家人太多了,江紅玉站在一堆高個中間,不斷撞墻。出殯的過程里有念經一項,從寺里請了五個阿訇過來,在院子里坐好了,底下跪滿了穆氏子孫,跪向一個淺綠色長箱子,箱面上蓋著塊藍絨毯,印著“如夢方醒”四字。他們邊跪邊等待接經,由每家的嫡子嫡孫,依輩分傳遞。阿訇念經的時候,棉被上鋪滿了膝蓋,有些膝蓋跪不著棉被,就跪在青石磚上。十二月的東北,磚面凍得冷硬,滲進骨縫里。江紅玉偷偷在一個小角落跪下來,她沒資格接經,她只是想為姐夫跪一場。畢竟他現在走了,走之前給她帶來了小濤和樂樂。江紅玉那條病腿在低溫中凍了四十分鐘,又壓著血管,起身時差點摔出動靜。還是江紅軍扶了一把,扶的時候說,你是這輩子都不知道穆子清怎么看你。

江紅玉知道了,是靈車載了被白布纏緊的姐夫向墓地開走后,除本家外,都步行去對面的回民飯店里等吃飯。江紅軍一個人來的,和江紅玉以及其他幾個不認識的,坐在靠門口一桌上。飲料先上來了,江紅軍給自己和姐姐倒了兩杯可樂,說,你往前看看,前邊那桌當中瘦長臉丹鳳眼的那個,認不認識。江紅玉伸下脖子,說不認識。江紅軍說,你看她和小濤像不像。江紅玉說,不太像。她是誰?江紅軍喝一口可樂,齜牙咧嘴說是小濤的媽。哪兒像?一點兒也不像。江紅玉緊張起來,甭管像不像,那該過去打個招呼。江紅軍氣急了,在她耳邊連珠炮地說,那也不是親媽。那小濤就根本不是穆家孩子。我裝修的人家指名道姓告訴我和穆家四爺過去認識,那就是個四爺在外邊兒留的野種。跟的女人不正經,是不是四爺的都兩說,這才有孩子能過繼給你。姐姐,小濤連個正經人家的孩子都算不上。

主家人送完靈回來,江福芝在子女攙扶下一進門就哭開了,穆家晚輩不分男女都上來勸著,直把江福芝勸到桌上。后廚開始上羊肉,是穆非親自去選的一頭羊。不加鹽,只清煮,整只羊切成小塊,給每桌都分了,骨頭要吐出來由主家收好,差一塊都不行,埋起來。算是替罪羊,穆子清一生便消罪,干干凈凈地走。收到江紅玉桌上,是江福芝親自過來的,她有話跟妹妹說,江紅玉跟著到外面去。弟弟早走了,他始終更了解江福芝一家。江紅玉盯住江福芝,對方用手絹按在眼睛上,說,紅玉你回去吧,你和他們都不認識,這是招待穆家人的飯。再說都是牛羊肉,你也吃不慣。江紅玉沒說話。江福芝又說,妹妹,沒別的意思,姐姐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因為眼前顧不上,你別挑禮。你的好,姐姐心里有數,都記著呢。江紅玉一直到轉身走了,也沒說出一句話,說不出來。

下小雪,江紅玉從清真寺往北走,穿公園,過三條街,老小區的物業沒人管,路面只撒了融雪劑,雪堆一化,化成黑色的泥,還是堆在路面上。家里樓下有間小賣店,現在改叫超市了,還是那家人的買賣。江紅玉走進去,店主也認識她,是過去店主的兒子,正在小屋里看巴掌大的黑白電視,嗑瓜子。江紅玉指了指他身后貨架上的黃桃罐頭,人家去取,她擺擺手指了旁邊貼著十塊的那種,手指比了一個V字,要兩罐。店主從身后貨架上拿下來,用塑料兜提了,一臉笑模樣,邊收錢邊對江紅玉豎大拇指說,江姨有進步,還是送人?江紅玉指指自己,掀門簾出去。雪開始下大,得趕緊回家看樂樂。走到一處化得最厲害的雪堆前邊,江紅玉隨口吐了一塊羊骨頭??此谀嗬锾珊昧?,才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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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時間:2024-08-08 10:43:14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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