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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所謂鵲門,就是冒名頂替行騙。
與蜂門不同,鵲門是以家族為單位,組織極其嚴密,極具排他性,外人難以接觸到鵲門內(nèi)部。
鵲門的首領叫鵲頭,皆是以父子相傳,每一位鵲頭成年以后都會要倆孩子。
待孩子百日之時,準備毛筆和銅錢兩樣東西抓周。
毛筆代表“文王筆”,寓意讀書寫字考取功名。
銅錢因外圓內(nèi)空,代表“缺一門”,抓銅錢者為下一任鵲頭。
等長大以后,新上任的鵲頭會繼續(xù)帶領鵲門行騙,父親擔心缺德事做多了,孩子命不長久,于是,會在孩子14歲前把他砸成跛子,因為老一代的傳統(tǒng)認為身體有缺,老天爺會放他一條生路。
我爺爺講起過一樁“鵲門”往事,發(fā)生于民國年間長江附近一個叫木塔溝的村子。
仇阿寶的父親是鵲頭,叫仇瘸子,他在百日抓周時抓到銅錢,這也決定了他的命運走向。
小的時候,仇阿寶跟隨大師父薛忠正讀書寫字,學習文韜武略。
薛忠正綽號儒生,無論春夏秋冬皆穿儒生長衫,留著一撇山羊胡,一雙持久笑瞇瞇的眼睛彰顯著隨和與親切,瘦弱的身材看似弱不禁風,可的的確確是個狠人。
他是鵲門四梁八柱中的頭一位“托天梁”,智謀出眾,負責出謀劃策,不僅充當狗頭軍師的角色,還肩負著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職責。
仇瘸子是民國二十三年將他收編,那正是他帶領鵲門的第三個年頭。
入伙前,薛家是有名的大善人,隨著家產(chǎn)被日本人洗劫一空以后,薛忠正淪落村里靠討飯為生。
然而,曾經(jīng)受到薛家?guī)头龅拇迕瘢堑珱]有幫助他,反而落井下石,讓他備受欺凌。
有次村里的小孩子掉入枯井,他本想救人,偏偏被過路的人瞧見,誣陷是他把孩子推下去的。
更讓他崩潰的是那獲救的小孩子也說是薛忠正做的,他百口莫辯,被潑臟水,讓村民將他吊打了三天三夜,靠著喝泥水活了下來,從那天開始薛忠正成了一個心狠手辣的瘋子。
他趁著夜色逃出牛棚,臨走時還在村里放了一把大火,燒死曾污蔑他的一家七口。
仇瘸子是在南方做局時,意外撞見在街頭討飯的薛忠正,仇瘸子有一雙識人的慧眼,他見薛忠正眼神兒倍兒亮,風骨不凡,便給了他一頓飽飯。
不可思議的是薛忠正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居然一語道破仇瘸子是騙子的事實。
至于怎么看出來的,恐怕只有二人知曉。
從那以后,薛忠正娶了仇瘸子的堂妹為妻,正式加入鵲門。
如果說薛忠正是陰險,那頂天梁陳三龍是狠辣,他綽號火炮,是仇瘸子的小舅子,身高馬大,近乎200斤的身材精通各種武藝,三米多高的院墻,一個箭步就能竄上去,不僅敢打敢拼,還對親姐夫忠心耿耿,出去行騙若遭遇地頭蛇敲詐勒索,陳三龍第一個沖上去。
至于出去詐騙賺來的錢,鵲門中人不會亂花,統(tǒng)統(tǒng)交給順天梁師爺負責調(diào)配。
師爺?shù)恼鎸嵭彰顺鹑匙右酝鉀]人知道,但師爺?shù)拇_是個人才,他是戰(zhàn)亂年代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
學校停課以后,師爺四處演講,企圖喚醒民族斗志,可他的一番良言卻沒人相信,甚至有村民掄起棍棒驅趕,逼師爺?shù)皖^認錯,可他寧死不屈,依舊高喊振我中華的口號。
仇瘸子撞見他以后,珍惜他是個人才,就在事后單獨見了師爺一面。
見面時,仇瘸子問:“你為什么演講?”
師爺說:“我要喚醒大家!”
仇瘸子說:“可你喚不醒,甚至有可能丟掉性命。。”
師爺臉一橫:“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仇瘸子被師爺?shù)囊荒樥龤馑腥荆谷徊活櫛娙朔磳Γ瑢煚斁茸撸瑤Щ啬舅希瑸榱死牖铮€將木塔溝第一美人,他的親妹妹嫁給師爺。
可就算如此,師爺依舊不肯參與騙局。
仇瘸子力排眾議,答應師爺每次行騙賺來的錢,有一半交給他用來救濟窮人,師爺這才選擇安心留下。
四梁中最后一梁,是仇瘸子舅老爺?shù)膬鹤樱b號腿子,擔任應天梁。
平時負責踩盤子,調(diào)查被騙者的背景家室,負責前期工作。
至于八柱中的“稽奇”、“掛線”、“懂局”、“傳號”、“總催”、“水相”、“馬號”、“賬房”皆由木塔溝的女子擔任。
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是善茬子,他們皆以仇瘸子為尊,不管仇瘸子說什么,他們聽什么,要知道,想降服這么一大家子人,光憑借傳統(tǒng)肯定不行,還要有過硬狠辣的手段才可以凝聚一族之力。
到了11歲那年,阿寶開始第一次行騙生涯。
由“腿子”打探得知有一戶姓崔的人家丟了兒子,按照年月推算,他家孩子的年紀與阿寶相仿。
經(jīng)過薛忠正一番教導,便由負責“懂局”的老太婆帶著阿寶去往崔家。
見到夫妻二人,“懂局”的說:“這孩子我們可算是找到了,之前一直都在柴家溝的酒廠干活,被一個老光棍花了一袋米換來的,按照丟失的時間,跟你對得上。”
婦女當時就號啕大哭,死死抱著阿寶喊:“兒啊,我的兒啊,終于找到你了。”
男主人相對冷靜一些,就問:“孩子,你小時候胳膊上有顆痣,亮出來我看看。”
阿寶把袖子一卷,一枚小拇指蓋兒大小的黑痣擊潰男子的內(nèi)心。
這個位置,就是他兒子長得痣啊!
三口人當即抱頭痛哭的場景十分感人。
事實上,痣是假的。
先用老鼠皮裁剪成相應的大小,滴上甘油沾在皮膚上,用炭火慢慢地烤干,最后由化妝筆勾邊,足以以假亂真。懂局見事情成了,不僅分文不取,還充當起好人,目的就是獲取對方的信任。
住進去以后,事情就好辦了。
阿寶做得很熟練,嘴巴特別甜,一個勁兒的叫爹媽,喊的老兩口心都酥了。
這個年月,天底下全是窮人。
崔家僅有五畝地和一頭黃牛,春耕的時候,由老牛耕地養(yǎng)活一家人。
秋收還有些日子,閑下來老崔就出去打零工幫人干活賺點錢貼補家用。
有一次,老崔在外面干完活,拎著三兩五花肉回家,讓媳婦做一小碗紅燒肉。
饞的兩口子直流口水,可夫妻二人把肉全留給阿寶,誰也不舍得吃一口。
阿寶的心有些軟,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這么好。
雖說與崔家兩口子相處的時間很短,他們卻讓阿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親情。
有時候阿寶看著井水里倒映出的自己,心底產(chǎn)生淡淡的悔意。
他在內(nèi)心中不斷煎熬,直到這幾日家門外不斷傳來喜鵲的叫聲。
阿寶知道,這是門內(nèi)的“總催”來督促他盡快動手,如果繼續(xù)拖延,回到家父親必然會懲罰他。
心里的恐懼讓阿寶習慣地聽從家人的安排,第二天清晨,阿寶主動出去放牛。
他離開家門的時候,清晰聽見身后那句感慨的話:“我們老崔家終于有后了,孩子長大了,真懂事啊!”
可阿寶卻牽著黃牛一路走一路哭,直到出了村子被門內(nèi)人接應。
在一周以后,他們將牛宰殺分食。
按照規(guī)矩,阿寶也分到了牛肉。
為了慶祝他首戰(zhàn)告捷,薛忠正燉了一大鍋的牛肉。
而阿寶卻整整三天沒有吃過一口飯。
他覺得好像有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口,讓他透不過氣。
于是,阿寶把自己關了起來,直到父親推開門。
見到父親的第一眼,阿寶有些緊張,從小到大他都希望能獲得父親的夸贊,很遺憾,他從沒得到過。
仇瘸子說:“我聽說你哭了。”
看不出父親的喜怒,阿寶很害怕,嚇得連忙道歉。
仇瘸子說:“人非草木,生下就會有良心,這沒什么可道歉的。”
阿寶依舊有些緊張,還是鼓足勇氣說:“那家人實在是太可憐了,家里唯一值錢的就是黃牛,我們把牛騙來,等到來年開春再耕地,你讓他們怎么活啊。”
仇瘸子說:“我讓他們活,那誰讓我活,誰讓咱們村里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活?”
阿寶年紀小,不理解仇瘸子的苦衷。
族中大大小小加來幾十號人,每天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所以,小局行騙一般各自為戰(zhàn),只為解決個溫飽。
做大局收益最高,比如冒充國軍官員去地方募捐行騙,一次騙下來的收益,足夠使全村人吃幾年,但往往需要籌備很長時間。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縱然仇瘸子經(jīng)驗老到,依舊難免有失局的時候。
民國三十一年,趕上華北史無前例的大旱,仇瘸子的老搭檔馬二爺帶給他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
馬二爺是南京附近的‘糞行寡頭’,消息靈通,但凡南京周邊的大戶人家有什么變動,他都了如指掌。
糞行在民國堪稱‘糞霸’,那時候沒有抽水馬桶,家家戶戶倒馬桶全由糞行負責,你不乖乖拿錢,糞行就不讓你倒馬桶,十分無賴。
馬二爺給仇瘸子消息,說是南京那邊委派一位叫謝正宏的官員到杭州糾集各地商會募捐賑災款,可人前腳還沒等去,后腳就被特務秘密給抓去審問,募捐的事情自然也就向后拖了一些日子。
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如果做局成功,大概十五天就可以行騙。
得到消息以后,仇瘸子立刻派腿子先行出發(fā)打探消息。
仇瘸子帶著人馬奔赴杭州籌備騙局。
薛忠正以前就是名門望族,談吐氣質和那骨子里流露出來的高雅,絕非貧賤之人可以假冒。
鵲門一旦開始行動,如風雷乍起。
腿子去南京與馬二爺匯合,先使銀子買通了謝正宏的小妾,讓她雇車秘密前往杭州。
仇瘸子是掌局一哥,需要站在別處分析全局,負責人員調(diào)度。
薛忠正化妝打扮冒充謝正宏去與各地商會談判募捐。
再由‘懂局’的大娘扮作乞丐在商會會長家附近討飯,所有得到的消息,全部告訴“水相”,族中每人各負責一攤,彼此絕不越權,哪怕一方敗露,也不會導致全盤皆輸。
與那小妾匯合以后,火炮跟隨薛忠正冒充護衛(wèi),再加上三五個隨從,這人馬也就齊了。
進入杭州商會附近的酒店下榻,薛忠正并沒急著去見各地商會,每天都會約見一些個碼頭工人,車夫、小販,以及商行掌柜。
仇瘸子負責記錄,單獨面見這些人,都是詢問一些商行收益,以及老百姓民生的問題。
按照以往募捐,都是國民工會直接與商會談,假如本該捐500石糧食,可以捐100石,剩下的用銀元來抵,但給你開賑災票劵會寫上500石或者600石,錢到誰兜里了,大家都是不公開的秘密。
可眼瞅三四天過去,仇瘸子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讓一些商會有些坐不住了。
主動派人過來詢問賑災的事情,可每每都被打發(fā)。
當大家一頭霧水之時,仇瘸子讓薛忠正在酒店召開一次賑災大會。
他把所有的商會聚集在一起商討捐款的事情,除此之外,還特意邀請民間最大的慈善組織“華洋義賑會”杭理事章晉源出席。
連番操作讓所有人摸不到頭腦,但凡政府下派的官員,一個個都像狼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錢都吞了,可華洋義賑會不一樣,他們是實打實幫助受災百姓,有他們參與事情顯得非常正式。
仇瘸子坐在角落的位置,像老鷹般注視著全局,觀察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
大會開始,薛忠正說:“華北地區(qū)天災不斷,老百姓生活水深火熱,吾等中華兒女,理應互相幫忙,共渡難關,此次捐款不要銀元珠寶,只募捐糧食,捐多少全憑自愿,我在此向各位保證,所募捐來的資金皆會公示與眾,并由政府與華洋義賑會共同監(jiān)管。”
此話說的慷慨激昂,募捐的事情真實了七七八八。
薛忠正還保證,賑災糧食,皆以各大商會的名頭救助百姓,讓災區(qū)人都知道,是誰幫助他們。
這句話說的,讓在座商人心理舒服。
章晉源也呼吁各位商業(yè)精英幫助災民,在座的各位除了擔心被政府秋后算賬,心底也想著能多做點好事。
于是,各個踴躍捐款,使糧食捐助共計達830石。
按照之前的約定,所有捐款得來的錢糧都要放在華洋義賑會的倉庫。
薛忠正找到章晉源商議糧食儲存的問題。
他的意思是糧食數(shù)量巨大,人心隔肚皮,萬一被華洋義賑會的人私下販賣,豈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章晉源說,可以共同管理!
薛忠正說:“不行,我們身份不一樣,容易讓人誤會你我合謀騙糧。”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事情犯了難點。
接著,薛忠正趁機提出,讓章晉源拿出一千銀元保證金,可以彼此簽訂合同,賑災時有兩方共同管理,若沒有丟失糧食,便把銀元全部退回。
畢竟近十萬斤的糧食,一千銀元的押金也合理,為了救助災民,章晉源同意了。
而在鵲門收錢以后,所有人立刻逃竄。
相當于章晉源用了一千塊大洋買了十萬斤的五谷雜糧。
哪怕章晉源事后得知被騙,他也絕對不會聲張。
畢竟,這些糧食遠低于市場價,只會將錯就錯,把所有的糧食盡快捐出去。
后來的事情,華洋義賑會大肆宣揚商會救人的善行,沒有一個人去追究仇瘸子他們這場騙局。
但就在得手的那天,仇瘸子立馬召集參與騙局的所有人。
他特別嚴肅說:“被派去南京的號子帶回消息,腿子讓馬二給扣下了,而剛剛在會上我看到有國民警察署的人,咱們十有八九已經(jīng)讓人給盯上了。”
火炮激動道:“你意思腿子出事兒了?”
仇瘸子說:“腿子兇多吉少。”
薛忠正說:“仇爺,你說事情咋辦?”
“老薛拿著銀元回村,帶大家往陜北那邊跑,到了那邊安穩(wěn)生活,千萬別出去騙人,等我回來。”
火炮說:“不去不去,都說他們的地盤沒好日子過,我才不去呢。”
仇瘸子說:“咱們都是騙子,騙子沒好日子過的地方,老百姓肯定會有好日子過,聽我的,那些人目標是我,你們帶著家人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等事情平息以后,再回老家匯合。”
那天,仇瘸子為了掩人耳目,特意在碼頭雇幾個苦力隨他出城,前腳剛出去沒多久便被警察署的人給包圍了。
而薛忠正他們則抄小路逃回了老家,全村簡單收拾一下行李便向陜西出發(fā),而村子果然也被警察署的人給抄了,萬幸的是他們先走一步,逃過此難。
而年幼的仇阿寶則與父親分別,跟隨薛忠正逃向陜西。
當時全國各地都在逃難,木塔村也由原本百十來號人最終剩下三十人左右的隊伍。
至于仇瘸子,他在被警察署抓走以后讓國民黨特務問話。
一開始他還挺害怕,不過,等知所有的事情以后,他反倒是放松了許多。
原來國民黨特務抓到一位地下黨,對方死活不肯招供名單,這些特務被上級逼得沒辦法,恰巧得知仇瘸子冒名頂替的本事,想讓他去冒充對方打入敵人內(nèi)部,獲取名單。
仇瘸子本就是江湖中人,為了活命,他答應特務的招安,成了臨時特務。
而鵲門這次大轉移,竟然一轉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