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留守兒童，從小由爺爺帶大。

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爸回來了，他告訴我，“別上大學(xué)了，去打工吧。”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在外面欠了高利貸，已經(jīng)沒有錢供我讀書了。

很難想象，一個父親說出讓兒子不再讀書的時候，是那么的平靜自然。

我不甘心，“從小到大，你都沒有管過我。我媽讓你打跑了，我管不了，更沒法管。現(xiàn)在我要去上學(xué)，也不用你管，我還有爺爺。”

“你爺爺僅有的積蓄都用來幫我還債了，沒辦法，不還他們就要打死我。”

“張大富，你還是人嗎？我爺爺攢下的棺材板你都不放過，你怎么不去死！”我歇斯底里，憤怒地扯著他的衣領(lǐng)。

我恨自己有這樣的爹，攥緊的拳頭忍不住想往他身上招呼。

這時爺爺走進(jìn)了屋子，看了我一眼，顫聲道：“娃兒，不管怎么說他都是你爹，認(rèn)命吧。”

爺爺這樣說，我只能放棄。

因為我清楚，如果沒有爺爺，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像咱們這個家庭出身的孩子，想要出人頭地，也只有讀書這么一條出路。’這是爺爺告訴我的。

而今，這條路被堵死了。

我只恨自己不夠優(yōu)秀，沒能考上學(xué)費(fèi)全免的大學(xué)。

而那個欠下高利貸的父親，我羞于將責(zé)任推給他。

我收拾好行囊，離開家鄉(xiāng)，正是在八月底。

開往省會的火車上，有很多青春洋溢的學(xué)生，他們對大學(xué)和未來滿是憧憬，而我，和他們同齡，卻沒有那個命。

他們?nèi)ナ菫榱俗x書；而我則是為了務(wù)工。

‘會出人頭地的，只不過更艱難一點(diǎn)。’我安慰自己。

一連三天，我都在務(wù)工碰壁中度過。

坐辦公室的活兒，都有學(xué)歷要求，最低也要大專生，而我不過高中畢業(yè)，注定了會與高樓中的寫字間無緣。

餐廳服務(wù)員，也大多要求女性，且有工作經(jīng)驗的最好。餐館老板一打眼就能看出我沒啥經(jīng)驗，明顯不愿意用我。

于是，我只好將目光瞄向了工地。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現(xiàn)實(shí)卻是殘酷的。

工地倒是沒有那么多要求限制，奈何，我從小身體不好，爺爺根本就沒用我干過什么農(nóng)活，加上我一直都在努力讀書，忽略了鍛煉。

瘦弱得就跟個小雞仔兒似的，有哪個工地老板愿意用呢？

‘原來，這就是社會。’

屢受打擊下，我終于認(rèn)識到了社會的殘酷，但我沒有放棄希望。

因為年輕就是本錢。

幸好，蒼天不負(fù)苦心人，我終于找到了工作。

一家服裝廠的流水線工人，管吃住，兩班倒，實(shí)習(xí)期工資一千六，轉(zhuǎn)正后兩千二。

我上過高中，沒用幾天，就掌握了機(jī)器的操作流程，再加上我肯吃苦，也算會做人。老板提前給我轉(zhuǎn)了正。

每個月兩千二的工資，我會自己留起來五百，隨后將余下的錢，打進(jìn)爺爺?shù)拇嬲劾铩?

那天，我給爺爺打了電話。告訴他，這是自己長大孝順爺爺?shù)腻X。

爺爺很開心，卻說會幫我存起來，等我到年紀(jì)了，在老宅附近給我起個新宅。然后在村里為我說上那么一房媳婦。

我們都很默契的沒有提及父親，也很默契的沒有去談讀書。

這一刻，我們都以為日子會就此好起來，但是現(xiàn)實(shí)總是很殘酷。

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服裝廠放了半個月的假。

我揣著攢下的小錢，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在鎮(zhèn)子的集市上，置辦了很多年貨：給爺爺?shù)男乱隆⒑芏嗳猓€有鞭炮。

我想給他一個驚喜，于是闊氣地攔了輛車回家。

車子停在了我家門口。

我興沖沖地拎著東西下了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家小院門前，圍滿了人！

幾個陌生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了出來。

“張大富，老子終于找到你了！你倒是跑啊，我就不信，你能拋下你這老爹。”

“大過年的，我也不為難你，你先還我一萬咋樣？剩下的錢，我寬限到開春。”

“我們兄弟蹲了你三天，就是為了在你家里堵到你！如果你不還錢的話，這事沒完。”

很明顯，我那不成器的老爹把債主招家里來了。

“后生，他欠了你錢，我們肯定會還，但現(xiàn)在我手里沒有那么多。你看看，先給你五千塊，你離開這兒行不行？”

爺爺急切的聲音，隨之響起：“大過年的，別傷了和氣，我兒子欠你的錢，肯定會還清。”

“大爺，如果是別人，我也就算了。但張大富不行，沒信用。”

中年男子憤恨的說：“他欠我三萬塊錢，拖了大半年，一分錢沒給，還跟我玩失蹤，我好不容易從他工友那里才得到地址，沒有一萬，誰都別想好好過年。”

“一萬真湊不出來了，您再寬限幾天。”爺爺?shù)吐曄職獾脑跔幦　?

“老爺子，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看您這家里，也算是有點(diǎn)東西。不如這樣，你給我五千塊錢現(xiàn)金，余下的，我從你家里搬，你看咋樣？”

爺爺張了張嘴，顯然是要點(diǎn)頭同意。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從人群中跑了出來，大喊了一聲：“不行，這些東西都是我爺爺?shù)模c他沒關(guān)！”

中年男子一行三人，將目光移在了我的身上，問：“你是張大富的兒子？”

我默不作聲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中年男子指著一旁唯唯諾諾的父親，繼續(xù)對我說道：“父債子償，你把錢還上，我們立馬走人，絕不動老爺子屋里的東西。”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但我是打從心底里，不想幫父親還錢。

但我更不希望他們搬空爺爺?shù)募遥?

大過年的，這樣肯定不行，最終我妥協(xié)了。

幸好我倆月前被老板提到了小組長的位置，工資漲了一倍。不然，自己肯定拿不出余下的五千塊。

我跟爺爺湊出的一萬塊，算是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拿到了錢，三人半是調(diào)侃半是威脅的對父親說，張大富，如果開春以后你再拿不出余下的錢，那我們還會來堵你老爹家的門，你可想好了啊。

父親唯唯諾諾的說不出話，爺爺也氣得沒有言語，只有我，對他們說了句，等開春以后，你們有債盯著他要，為難一個老人，不算啥本事。

就在我以為悲慘人生也不過如此的時候，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又一次打破了我的認(rèn)知。

過年期間，家里來了幾波人，無一例外，都是找父親要債的。

一兩萬的，七八千的，全加在一起，都快有二十萬了。

我很好奇，他一個在外務(wù)工的農(nóng)民工，咋會借上那么多錢！

偏偏，債主們上門的時候，手里都拿著借條，白紙黑字紅手印，這東西做不得假。

父親拿不出錢，他們便找爺爺要，爺爺也拿不出來，他們就要搬空爺爺?shù)募摇?

爺爺攔著不讓，其中一個壯漢，一把就將爺爺推到了地上，惡狠狠的指著他，口中罵咧著，“老不死的東西，你兒子欠債不還，就得你這個當(dāng)?shù)慕o還。也就是現(xiàn)在過年，不然我特么非得揍你！”

父親的死活，我可以不管，但我不能不管爺爺。

我猛地上前，推開了壯漢，將爺爺擋在身后，大聲對他說：“跟老人發(fā)火算什么男人？有能耐你沖張大富使去啊！”

果然，聽過我的話，壯漢便轉(zhuǎn)過了身，抓住了父親，跟著就狠狠地抽他嘴巴，邊抽邊讓他還錢。

父親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在院子里大聲的哭嚷著，像極了被困在樹上，等待屠夫殺宰的豬。

爺爺看不下去了，悄悄的跟我說，幫幫他。

我說，他都這樣了，你還管？

爺爺說，不管咋樣，那都是你爹，你不能眼睜睜的看他被人打死！

無奈中，我只好走了上去，大著膽子，跟他們承諾，“張大富欠下的錢，我會還。我就在省城的振華服裝廠上班，你們到月沒收到錢的話，完全可以去那里找我。不過，這些債，我根本沒法一次性償還清楚。只能按月分批償還，直到還清為止。”

可能是看我不過是個孩子，也或許是因為過年的原因，總之他們沒有過多的為難我。

在我做好那個承諾的時候，逼著我簽下新的借據(jù)，按下紅手印以后就離開了。

給我留下了將近二十萬的債務(wù)。

很難想象，在我剛十九歲的春節(jié)里，就背上了數(shù)額如此巨大的外債！

這個年，無論如何都過不過好了。

沒等半個月的假期過完，我就離開了家，趕回了省城。

兩個月后，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你爺爺病了。”他說。

“他身體好好的，怎么突然會病了？”

“突發(fā)性腦梗。”父親說：“你盡快回來吧，醫(yī)院在催住院費(fèi)了。你是知道的，我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聽見這話，我雖氣得牙根癢癢，但卻知道這是事實(shí)。

只好對他說：“在哪家醫(yī)院？我這就回去。”

“縣醫(yī)院。”

聽見這話后，我直接掛斷了電話，找到老板，跟他說明情況，表示自己想要請幾天假。

幸好老板比較賞識我，他跟我說，先好好給你爺治病，廠子的事情不用擔(dān)心，你的位置誰都動不了。

就這樣，時隔兩月，剛剛開春，我又一次回到了縣城。

只不過，這一次我沒有一絲好心情。

在醫(yī)院見到爺爺?shù)哪且豢蹋冶谎矍暗囊荒惑@呆了。

只見那個堅強(qiáng)的老人，正臉色蠟黃的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兒，雙眼渾濁無神，眼珠四處轉(zhuǎn)著。

單這一個瞬間，我就鼻子酸澀，眼角不由濕潤。

父親在一旁干坐著，見我進(jìn)來，趕忙站起身子說：“你趕緊去交錢，欠了醫(yī)院兩千塊，醫(yī)生說了，再不交錢，就讓你爺回家。”

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轉(zhuǎn)身去交款處，用信用卡劃了住院費(fèi)。

之所以用信用卡，是因為我的工資全部都還債了，手里也是一分錢沒有。

隨后我又去見了醫(yī)生一眼，醫(yī)生說，我爺?shù)倪@個情況得趕緊手術(shù)，不然以他的身體狀況，很可能就堅持不住了。

我問他，手術(shù)費(fèi)用需要多少。

他說，手術(shù)費(fèi)大概六萬，加上后續(xù)的系列治療，怎么著也需要十萬塊錢。

十萬塊！

在一分錢都能壓倒英雄漢的當(dāng)下，這十萬塊錢足夠?qū)⑽覀冋麄€家，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是我爺爺，不管用什么辦法，我都得想辦法將這筆錢湊出來！

等我再次回到病房的時候，父親正在門口抽煙。

我問：“爺爺怎么會突然發(fā)病？”

“醫(yī)生說了，這是常見的老年病，他歲數(shù)大了，有這情況也正常。”

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四處的看著，臉上也出現(xiàn)了一抹慌亂。

“你跟我說實(shí)話！”

父親眼睛一瞪：“你這孩子，還能不信你爹啊？這就是實(shí)話。”

我什么都沒說，就這么的直直的盯著他看。

父親愈發(fā)的慌亂了，就這么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敗下陣來，頹然一嘆，跟我交代了實(shí)情。

果不其然，事情的起因，還在他的身上。

之前去家里要過債的那三個中年人，到了約定的還債日期，沒有找到父親。他們只好去村里找了爺爺，想要以此逼出父親。

奈何父親鐵了心，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就是不露面。無奈之下，他們便問爺爺要了錢。

過年的那段時間，爺爺也將積蓄都拿出來給父親還債了，手里也沒有余錢。

好說歹說，他們就是不同意，逼迫著爺爺還錢。

最后雙方都沒辦法了，于是他們就開始搬我家里的東西，用以抵債。

等他們走的時候，家里也空了。

面對眼前的一切，爺爺急火攻心，熱血上涌，就出了眼下這么一檔子事兒。

幸好看熱鬧的鄰居發(fā)現(xiàn)及時，打了120，爺爺這才得以住進(jìn)醫(yī)院。不然，在那個時候，爺爺很可能就那樣撒手人寰了。

聽完這些，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一把拽住了父親的衣領(lǐng)，沒有顧忌他的身份，重重地抽了他一巴掌，將他的嘴角，都打破了。

“讓你不爭氣！”我一邊打，一邊對他大喊：“家里都這樣了，你咋還借錢？你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用那么多錢？”

“我這不是想著翻本嗎？誰知道那幫王八蛋串通一氣，坑了我？”

聽見這話，我才知道，他借那么多錢，是為了賭博。

我氣得徹底說不出話來，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不管咋說，你也要給你爺治病吧？如果這是我，你可以不管，我也沒啥資格讓你管，但這是你爺。”

父親掙脫開了我的束縛，步履蹣跚的樓梯口處走去，“錢我也會想辦法的，咱們爺倆，不管用啥辦法，都不能讓你爺走了。”

他的背影，一如小時候消失在村口時那樣消失在我眼前。

只不過，那個時候的他，是那樣的意氣風(fēng)發(fā)。走的時候還會說，“兒子，你好好讀書，爸不管用啥法子都會供你出人頭地。”

是什么讓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

賭博？

還是他的本質(zhì)，本就如此？我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

我必須要趕快湊出十萬塊錢，給爺爺治病！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是從借錢開始。

比這還要崩潰的是，借錢給至親之人治病。

而這兩種崩潰程度，都比不上借不到錢。

與我家相識的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我爸是個爛賭鬼，本就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

這個時候，我去問他們借錢給爺爺治病，難免會覺著我家還不上錢。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會有絲毫怨恨。

我唯一恨的，是我爸為啥要走上那么一條不歸路。

我也開始質(zhì)疑命運(yùn)，為什么會讓我跟爺爺趕上這種事情，我們明明已經(jīng)很用力的在生存了，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們過得好一點(diǎn)？

關(guān)于此，我想不到任何答案。

借遍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人，也才借來一萬塊錢，這跟十萬塊的治療費(fèi)一比，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這一刻，我甚至生出了去搶銀行的心思，只要能弄到錢給爺爺治病，無論怎樣我都無所謂，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辭。

我是這么想的，也確實(shí)打算這么做了。

就在我準(zhǔn)備拿著榔頭，沖進(jìn)銀行的時候，我碰到了一個人。

一個開著豪車的人。

我的同村發(fā)小，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