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春節(jié)過后，又下了一場雪。北方的城市還是很冷。

這是城市中心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段，別致的二層小樓連著一個布置考究的小院落，春節(jié)前重新上任的溫市長夫人陳愛華把政府辦公室秘書劉春紅送出小院。

“墨池的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還請春紅同志多費心?！标悙廴A故作熟絡(luò)地把手壓在劉春紅的手上，還親切地拍了一拍。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眲⒋杭t低聲說，心照不宣地點頭，示意市長夫人放心。

陳愛華不再多說話，默默送劉春紅出門?；剡^身來，關(guān)上小院的鐵漆大門，看著剛剛恢復(fù)井然的小院，和燈火通明的小樓，陳愛華喘出一團白氣，眼里再一次泛出淚光。

熟悉的房子，卻是嶄新的家。一切都還在整理過程中，連日來一家人的臉上卻早已洋溢著苦盡甘來的笑容。十年了，一家人終于回到闊別十年的小樓。丈夫溫秉先官復(fù)原職，重新坐進了市長辦公室，自己也回到了婦聯(lián)副主席的崗位上，十七歲的女兒婧然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這個家庭終于重新煥發(fā)出生機。

只是……墨池……

陳愛華的目光落在小樓二層盡頭的房間，蒼白的窗簾隱約映出慘白的燈光。

陳愛華深深嘆了口氣?？觳缴蠘?，來到盡頭的房間，不出所料的房門緊閉。陳愛華抬手欲敲門，想了想，還是放下了。兒子心里苦，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就不要打擾他了。希望不久以后的婚事，能夠讓苦命的兒子也體會到一點幸福的滋味。

數(shù)日后，劉春紅同志領(lǐng)著一個扎著兩條短辮子的姑娘進了溫家小樓。

“這就是思存了?！眲⒋杭t把小姑娘推到陳愛華的面前，微笑著說。

陳愛華偏頭審視著這個小姑娘，嚴肅的表情讓小姑娘瑟縮了一下。

她看著比照片中要小，穿著白上衣，灰褲子。衣服不新了，但洗得十分干凈，也能看出保養(yǎng)的精心。相貌相當清秀，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晶瑩白皙。陳愛華滿意地點點頭，問道：“你叫思存？”

“鐘思存?！彼即嫒跞醯卣f，聲音像剛出生的小貓，甜軟，羞怯，卻一點也沒有農(nóng)村人特有的土氣。

停了一會，春紅同志把兩張薄薄的紙交給陳愛華，道：“結(jié)婚證已經(jīng)托人辦下來了。兩個孩子的照片后補上就行。”

陳愛華點頭，對思存道：“墨池的事你都知道吧，我?guī)闳タ此??！?

鐘思存低著頭跟著陳愛華上了樓。棉底布鞋踩在厚實的紅木樓梯上，那眩目的紅讓她心里一陣陣發(fā)慌。

上了樓，穿過長長的走廊，才來到盡頭的房門前。那扇門關(guān)得緊緊的，里面一點聲響都沒有。陳愛華輕輕拍了兩下門，輕聲叫了聲“墨池?！辈坏却饝?yīng)，就推門進屋。

眼前的豁然開朗讓鐘思存嚇了一跳，沒想到小小的門里面竟是這樣大的一個房間。因為布置簡單，甚至顯得有些空曠。思存怔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看到窗口坐著一個人。

確切地說，是一個消瘦的年輕人，眼睛漆黑，臉色蒼白，棱角分明，方正而堅定的下巴有一種攝人的力量。他安靜地坐在一輛輪椅上，腿上蓋著厚厚的毯子，上面攤著一本書。

“思存，這就是墨池?！标悙廴A說。

思存低下頭，不敢看這個法律上已經(jīng)是她丈夫的陌生人。臉紅得幾乎滲出血來，不知道是害羞還是難過。

“墨池，這是思存。”陳愛華又說。

溫墨池抬起頭，他的眼睛深邃而狹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顯得面部線條十分硬朗冷漠。他看了鐘思存一眼，又低下頭去，蒼白修長的手指靜靜翻過一頁書。

思存咬住嘴唇，頭依然是低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卻是瞪得大大的，看著自己的腳尖。

陳愛華假裝沒有注意到這異常冷淡的氣氛，輕推了思存一把說道：“時間不早了，墨池得休息了。他腿不方便，思存，你扶他上床。”

思存默不作聲地走過去，扶著溫墨池的胳膊。墨池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連拒絕都來不及，就被思存拉起身。腿上的薄毯滑落，一截柔軟的東西突兀地撞在思存身上，定睛一看，一只空空的褲管觸目驚心地別在墨池的腰間！

雖然早就聽說了墨池的情況，但第一次看到殘缺身體的意外驚恐還是讓不足17歲的思存不由自主地一聲低叫，同時松開了手。

墨池失去扶持，像一棵失去了根的枯樹一樣栽倒在地。那么瘦的一個人卻發(fā)出轟然一聲巨響。

思存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嚇得臉都白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不看墨池反而看陳愛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陳愛華顧不得責(zé)備思存，箭一樣沖上前去攙扶溫墨池。溫墨池左腿截肢，右腿亦有嚴重后遺癥。他雙手攀住母親的胳膊，用力地想撐起右腿，卻屢次不能成功。

“你還愣著干嗎？還不快來幫忙？”陳愛華帶著哭腔吼著鐘思存。

思存這才如夢初醒，慌亂地跑過來，手忙腳亂地幫著扶住墨池。陳愛華和思存各架起墨池的一只胳膊，勉力把他扶了起來。墨池蒼白的面孔因為疼痛而沁出冷汗，他緊緊咬住下唇，勉力忍耐著。陳愛華把一切看在眼里，心痛不已。

陳愛華和思存一起用力，溫墨池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他那樣的努力，硬朗的臉都扭曲了，終于能夠慢慢蠕動僵硬的右腿，被母親和思存連扶帶拖地弄到床上。

陳愛華扶兒子上床，又拿手絹擦干凈兒子臉上的冷汗。思存在旁邊站著，想幫忙，卻既不敢，又不好意思。

墨池閉目靠在床頭，粗聲喘息著，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不像累壞了，倒像盡力地壓抑著什么情緒。

陳愛華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手里拿著的結(jié)婚證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散落在地上。

“思存，把你和墨池的結(jié)婚證撿起來。”陳愛華威嚴地說。

思存像一個做錯了事急于補救的孩子一般，撿起那兩張紙，交到陳愛華的手上。

啪！的一聲，陳愛華把那兩張紙拍在床頭桌上。思存嚇得一個激靈，溫墨池也睜開眼睛，默然地看著母親。“你把它給我做什么，撿起來讓你自己收著。這是什么？這是你和墨池的結(jié)婚證書！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他的妻子，你要照顧他，可你剛剛居然害他摔跤！”

思存從沒見過陳愛華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初次見面就被一頓狠批，瘦小的身子嚇得直發(fā)抖，嘴唇嚅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聲音。

墨池冷漠地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薄紙，再看了看思存。市長家的兒媳婦沒有想象得舒服?。∧匦睦锵胫?，又閉上了眼睛。

陳愛華壓抑著怒氣，拉過思存說：“你不熟悉情況，這次我就不怪你了。以后要注意。今天晚上開始你就和墨池一起睡，照顧他喝水上廁所?！?

思存看看陳愛華，又看看閉目不語的墨池，茫然地點頭。

片刻后，房間里只剩下墨池和思存。兩人都沉默著，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墨池依然靠在床上，雙目緊閉，思存依然立床在前，緊張得不知道手腳該放在哪里。

墨池驀地睜開眼睛，銳利地盯著思存道：“我不習(xí)慣和人同住，你和婧然住?！?

思存第一次聽到陌生的丈夫開口說話，嚇了一跳，無意識地重復(fù)道：“婧然？”

“我妹妹?！蹦睾喍痰卣f。

仿佛印證墨池的話一般，房門口立即響起了少女甜潤的聲音，同時一個留運動頭，背軍綠色挎包的漂亮女孩闖進墨池的房間，“哥，你叫我？”

婧然像個小鹿一樣直沖到墨池床前，才注意到床頭站立著的思存。

“你就是嫂子吧！媽叫我來看你！剛才她嚇著你了吧，其實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和哥一樣！你別往心里去，來今天先住我房間，走??！”婧然快樂得像是春天里的小喜鵲，說話倒豆子似的又快又脆。思存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稀里糊涂就被婧然拉走了。

婧然的房間格局和墨池一樣，布置得卻充滿少女的溫馨。碎花的窗簾，俄羅斯風(fēng)情的大床，鋪著甜美的粉色床單。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小玩意，琳瑯滿目。窗前安放著一架巨大的三角鋼琴。

婧然把思存按在大床上，隨手拿起一個俄羅斯娃娃，靠在鋼琴邊把玩著邊說：“這架鋼琴原本是哥的，可是他的腿殘了，再也不能彈琴，就搬到我房里來了?！?

“噢?！彼即娴穆曇舻偷孟裎抿?。她想多問婧然一些關(guān)于墨池的事，卻始終不好意思開口。

婧然把俄羅斯娃娃塞到思存手里，笑著說：“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房間里浴室?guī)加?。這個送給你，是俄羅斯新娘哦！我去書房寫作業(yè)，然后睡客房。”

思存說：“那怎么行，這是你的房間！”

婧然眨著眼睛笑道：“就今天一晚！明天你就要睡大哥的房間了！”說罷一溜煙跑了出去。

清晨，一夜未眠的思存早早梳洗完畢，順著樓梯一路找到儲物室，找到掃把，開始掃地。在農(nóng)村的家里，她每天早晨都要做這樣活計。

正在做早餐的保姆看到市長家的新兒媳婦竟掃起了地，連忙搶過掃把說：“您歇著就行了，一會做完飯我掃！”

思存被推進了大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偷偷溜到院子里。不讓掃房間，掃院子總沒人管了吧！

掃把沙沙地劃過地面。陳愛華站在樓上的窗前，看著兒媳婦這近乎愚笨的舉動。看來，給墨池從農(nóng)村覓一門親事還是對了。這個思存雖然不夠靈敏，卻是個實心眼的姑娘。墨池的身子成了那個樣子，大院里哪個有點身份的姑娘能在他身邊守得??？

半小時后，思存遵陳愛華的命，端著早餐敲響溫墨池的房門。

沒有回應(yīng)，思存遲疑了一下，學(xué)著陳愛華的樣子推門而入。墨池已經(jīng)起床，坐在輪椅上，目光定定地望著窗外。

“那個……吃飯了。”思存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這個已經(jīng)成為自己丈夫的陌生人。

墨池回過頭來，盯著思存看了足有半分鐘，才淡淡地說：“誰讓你進來的？”

思存被嚇到了，為什么她自從昨天進門就一直犯錯？托盤劇烈地抖動，盛得滿滿的一碗粥直要溢出來。思存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給你送飯?！?

好在墨池并不深究，只是淡淡地說：“我不吃，你出去吧！”

“這……”思存臉上露出極其為難的表情。

“把飯放在桌子上，你過來?！蹦乩淅涞孛畹?。

思存心驚膽戰(zhàn)地把托盤放在桌子上，慢慢站到溫墨池的面前，準備聽候他的發(fā)落。后者的臉色始終是冷冰冰的，就像外面春寒料峭的天氣。房間里熱烘烘的暖氣一點都不能融化他臉上的冰川。

墨池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思存。

思存遲疑了一下，接了過來，疑惑地打開看。

是錢，十塊一張的票子，很厚的一疊。思存像被燙了手一樣，急急地遞還給墨池。

墨池不接，冷冷地說，“你走吧，回家去?！?

思存把錢塞回墨池手里，委屈得什么似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他以為她是貪圖他家的錢嗎？

“你不愿意回家？那個東西我來解決掉。我保證不會影響到你的前途。”墨池指的是結(jié)婚證。

鐘思存只是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墨池冷笑了，思存聽到蔑視的一聲輕哼，“市長兒媳婦的名分對你這么有吸引力？為此你不惜把一生的幸福葬送在一個只有一條腿的瘸子身上？”

他的話說得太重了，也太傷人了。思存漸漸瞪大眼睛，花兒一樣柔弱的臉上盡是被羞辱后憤怒。

市委大院的轎車開到她家門口，千叮嚀萬囑咐這是任務(wù)，也是他們鐘家多少輩修來的榮耀。她和她父母也都向劉春紅同志保證一定照顧好墨池的生活。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兌現(xiàn)？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可是她已經(jīng)很努力地去改正了，溫墨池為什么不肯給她一個機會？

思存死死咬住嘴唇，把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咽回肚子里。她鼓起勇氣大聲說：“我不走，我答應(yīng)過劉秘書照顧好你，我堅決不走?！?

墨池哭笑不得?！澳阋詾檫@是工作嗎？你不了解結(jié)婚的意義就是一輩子都必須和我這個殘廢拴在一起？”

思存倔強地說：“反正答應(yīng)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墨池知道和這個姑娘是說不明白了。索性閉嘴。還是好好和母親談?wù)劙?，不管怎么樣，別耽誤了這個木訥的姑娘。

半晌，思存見墨池不打算再開口了，便小心翼翼地說，“你趕快喝粥吧，都該涼了。”

墨池?zé)o力地揮揮手，“不用你管，你出去吧?！?

思存在溫家小樓住了一個禮拜了。墨池始終不允許她搬進他房間，她又不好意思總占著婧然屋，只好暫時搬進了客房。白天，溫市長和陳愛華都上班，婧然上學(xué)，墨池的房間更是她的禁地。思存只能躡手躡腳地幫著保姆打掃衛(wèi)生，或者坐在客房的窗前呆呆地看著外面的一方天地。

倒是和小姑婧然相處得很不錯，算起來思存比婧然還小了半歲，兩人與其說是姑嫂，不如說更像是姐妹。婧然下晚自習(xí)回家，總是先鉆進客房，陪思存坐一會，問她是不是吃得慣住得慣，有一次思存無意中說起愛吃臘肉，第二天晚餐就有一碟臘肉芹菜炒百合。思存知道是婧然吩咐保姆做的，心里暖融融的。

與墨池的關(guān)系還是沒有任何進展。從心理上思存是對墨池很有懼意的，既然墨池不愿意見到她，思存就巴不得離他遠一點。反正陳愛華也說，他們的事情急不得，得慢慢來。

天氣還有點倒春寒，墨池的身體不適應(yīng)季節(jié)變化著了涼。陳愛華叫思存給墨池加一床褥子。其實這活本不必思存做，陳愛華也是用心良苦，給墨池和思存創(chuàng)造一個相處的機會。

思存抱著褥子，象征性地敲敲門，便走進了墨池的臥室。

墨池身體不舒服靠在床上休息，思存走到他的面前，厚實的褥子擋住了她的臉，因此她沒有看到墨池反感的目光。但空氣中凜然的氣氛還是讓她心驚膽戰(zhàn)，她小聲說：“阿姨讓我給你加床褥子。”她還不習(xí)慣稱陳愛華為“媽媽”。

“不需要。我說過不要擅自進我的房間?！蹦乩淅涞卣f。

思存委屈地想，我是敲了門的，知道你不會讓我進，我只好自己進了。但她不敢說，偏過頭看到墨池蓋著的被子下有一塊凹陷，便把褥子暫時放在了那里。放好后才意識到，那本來該是墨池左腿的位置。

思存的心里一陣發(fā)緊。沒有了左腿的人，心情怎么可能會好！那么，他從來不給自己好臉色，也是可以原諒的了。她推過輪椅，輕輕柔柔地說：“我扶你坐過來，讓我?guī)湍惆讶熳愉伾希脝?？?

墨池扭頭不看思存，對著墻悶悶地咳。思存大著膽子碰了碰墨池的胳膊，“我扶你，好嗎？”

“我說了不用！”墨池猛地甩開胳膊，用力過大，手背啪地打到了思存的臉。

不同尋常的觸感讓墨池一驚，忙回過頭來。只見思存白皙的臉蛋已經(jīng)紅了一大片，而更紅的是她的眼睛，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

“對不起……”墨池有些慌亂地說。他實在不知道怎么彌補剛剛無意中造成的過錯。

從天而降的婧然解救了他。“哥，今天我放學(xué)早，一會我下廚做個最拿手的西紅柿炒雞蛋給你吃……”

“咦？思存，你怎么了？”婧然看著思存腫起來的臉，嚇了一跳。又看著不知所措的哥哥誤會了?！案纾愦蛩即?？”婧然的聲調(diào)提高了。

“沒有！”思存搶在墨池前面說道：“婧然，你誤會你哥哥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看著思存極力為墨池辯解的著急樣子，婧然笑了：“我就知道哥哥是不會動手打人的。不過嫂子，你護哥哥也太明顯了點吧?！?

思存窘得臉更紅了，她多希望墨池能幫她解圍。可她又知道，這個冷漠的丈夫是不會幫她的！

婧然看到床尾的褥子，明白思存是來幫墨池鋪床的?？催@架勢，兩人又僵上了。婧然把輪椅推得離床更近些，半撒嬌地對她哥哥說：“哥，我扶你到輪椅上坐一下，讓嫂子幫你把床鋪厚點。你著涼了我心里很難過呢！”

思存驚訝地看到墨池主動對婧然伸出了胳膊。婧然扶住墨池，對思存說：“嫂子，你也扶住哥呀，咱們一起扶他坐過來?！?

思存握住墨池另一只胳膊，和婧然一起使力把墨池的身子移上了輪椅。婧然又指揮道：“幫哥蓋上毯子，他穿得這么少！”思存忙把薄毯蓋在墨池的腿上，又拿起上衣披在他身上。接著思存就埋頭幫墨池鋪床。長期臥床的墨池，床上卻異常清爽，被褥都有一股好聞的植物清香，就好像春天的氣息。

一切都弄利索了，思存說：“好了，我扶你上床吧?！?

墨池自己推著輪椅來到書桌旁，冷淡地說：“我想在這看會書，你們都出去吧?！?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著婧然，婧然吐了吐舌頭，拖著思存離開了墨池的房間。

晚飯照例是思存和婧然在餐廳吃，墨池的飯盛在特制的分格餐盤里，給他送到臥室里面去吃。溫市長和陳愛華因為工作需要沒能回家吃飯。

飯后婧然要寫作業(yè)，思存獨自回客房。

夜深了，思存開著一盞臺燈，抱膝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婧然送給她的那個俄羅斯新娘娃娃。

算起來，她還是個新娘子呢！可是這個陌生的家里一點娶了新媳婦的氣氛都沒有。墨池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她不知道別人家娶了新媳婦是什么樣，可她知道，他們這種冷淡是不正常的！也許那天墨池讓她回家的時候，她就應(yīng)該聽他的？可是，她和劉春紅同志保證過要照顧好墨池的呀！可是，現(xiàn)在她也沒能兌現(xiàn)她的承諾??！可是，她該怎么辦呢？

“篤篤篤”幾聲敲門過后，婧然從門外探出了個腦袋：“思存，你還沒睡呀！”只她們倆的時候，婧然不叫思存嫂子而是親熱地直呼其名。

思存笑笑。婧然閃身進來，抱著她的大枕頭?！拔覄倢懲曜鳂I(yè)，過來和你聊聊天?！边呎f邊爬上床，舒服地靠在枕頭上。

“臉還疼嗎？哥一定不是故意的，你可別怪他?！辨喝贿€在為墨池說著好話。

思存摸摸臉，說：“我知道的。我沒怪他。而且已經(jīng)一點都不疼了。”

婧然說：“其實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他外表冷，其實內(nèi)心很善良很溫柔！以后你一定會愛上他的！”

思存的臉蛋唰地紅了起來。

思存成長在一個對愛情諱莫如深的年代，只在書本上和村子里流傳的故事里聽說過愛情故事！但她知道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為愛赴湯蹈火，生死相許？這樣神秘而又圣潔的“愛”會發(fā)生在她和墨池的身上？思存想也不敢想。

婧然抿嘴笑道：“哥哥很聰明，愛學(xué)習(xí)，也愛體育。鋼琴彈得一級棒！可是他從來不驕傲，十分樂于助人。而且，他不但人好，還是個美男子呢！”思存看著婧然，她從來沒敢細看過墨池，婧然長得十分漂亮。想來她哥哥相貌也很出色。

婧然說：“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哥哥的脾氣很不好，卻唯獨對我不發(fā)火。”思存細一回想，果真如此。

“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笑容在婧然唇邊隱去，她低聲說：“因為當初害他失去左腿的人，是我。他不想叫我內(nèi)疚，所以一直對我最好?！?

思存驚訝地瞪大眼睛，沖口而出：“怎么會因為你？”

婧然把自己陷在枕頭里，目光變得有些迷離。她慢慢講述道：“那年我才10歲，哥哥14。當時哥哥和我住在爸爸以前的秘書瞿叔叔家?！?

“街上的孩子都來欺負我，哥哥為了保護我，沒少為我打架。他個子高，力氣也大，但是別的孩子人多，總是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夜晚，我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哥哥就安慰我，說不管到了什么時候，他都不會和我分開，他會永遠保護我?！?

思存聽得呆呆的，無法想象那個為妹妹打架的哥哥就是冷漠的墨池。

“他們拿石頭丟我，還動手打我。哥哥像個保護神一樣出現(xiàn)，他把我護在身后，要拉我回家。誰知后面又來了一群人，不容分說，操起勞動的鐵锨就往哥哥身上砸。哥哥把我推開，讓我趕緊跑，我看到無數(shù)的拳頭大棒砸向哥哥?！?

……

剛巧那些孩子里有一個是主任的兒子，主任素來與溫市長不和，公報私仇，墨池被投進看守所。其實他寡不敵眾，才是受傷最重的人。他頭部鮮血淋漓，身上多處挫傷，胸口疼得發(fā)悶，應(yīng)該是斷了肋骨。右腿似乎是骨折了，鉆心地疼，最嚴重的還是他的左腿，膝蓋被鐵鍬砍得深可見骨，卻麻木得感受不到一絲疼痛。牛昆不允許醫(yī)生為他治療，沒幾天，傷口已經(jīng)潰爛發(fā)臭。

看守看他可憐，偷偷告訴他，只要跟牛昆說幾句軟話，就有可能被送去醫(yī)院。包扎傷口消消炎也能少受點罪。墨池年輕氣盛，不但一句軟話不肯說，連看守送來的飯菜也被他砸了出去。氣得那個中年看守也不再理他，說從來沒見過他這么倔的傻子。

墨池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為命運抗爭，他絕食絕水，不停地搖動著鐵窗，大聲叫喊著要求自由和接受治療的權(quán)利。那時的墨池不知道，他的斗爭只會把自己的命運推向深淵。

入獄一周后，墨池因傷口多處發(fā)炎和嚴重脫水導(dǎo)致昏迷?？词匾矒?dān)心事情鬧大對他肯定沒有好處，于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這個聰明的看守向上級請求，為墨池叫來了醫(yī)生醫(yī)治。

幾瓶生理鹽水輸下去后，墨池的生命有了復(fù)蘇的跡象，卻始終高燒不退。醫(yī)生診斷的結(jié)果，墨池左腿傷勢太重，組織已經(jīng)壞死，身體所有癥狀的根源都是那骨頭已經(jīng)發(fā)黑的左腿。沒有和任何人商量，醫(yī)生選擇了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搶救方法——截肢。

昏迷的墨池從徹骨的疼痛中醒來，已經(jīng)是個失去了一條腿的殘疾人。手術(shù)當天他就被送回了看守所，聰明的看守為了解決護理他的問題，把墨池和另外兩個成年人關(guān)在一起，讓兩個大人照顧這個孩子。墨池平躺著，看不到自己腿上的情況，還以為自己接受了治療，會慢慢好起來。

同屋的人看到他醒來，忙把準備好的水喂到他的唇邊。墨池喝了水，沙啞地說道：“讓你們費心了，我一定好好養(yǎng)傷，不給你們添麻煩?！贝笕吮尺^臉落了淚。懂事的孩子掙扎著起身靠在墻上，正要安慰別人，突然看到自己的左腿只剩了一半！

墨池驚悚地大叫了起來！他不能明白，自己的腿怎么會不見了！大人怕他傷了自己，死命地抱住他。墨池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嚎叫著：“你們還給我腿！還給我呀！”直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才頹然向后倒去，眼睛一直圓瞪著，滿是憤恨和不甘！

看守所陰冷不見天日，營養(yǎng)又跟不上，墨池虛弱得坐都坐不住，看守卻奉命把他拖到勞動場地。那是一片礦山，墨池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撿石頭。求生的本能讓墨池伏在地上，艱難地拾起石塊，再用力撐起上身，把石頭扔進竹筐。每做一次動作，他就要喘息很久。墨池咬緊牙關(guān)，他要努力活下去！他要活著出去，去保護他那幼小的妹妹！墨池的動作比常人慢許多，有一次被巡查的牛昆抓個正著，一腳踹在他的殘腿上。鮮血瞬間從黑白斑駁的紗布上涌出來，墨池痛得幾乎閉過氣去，卻不知道哪里來的氣力，掙扎著站了起來，撲向牛昆。完全沒有防備的牛昆被撲得正著，和墨池扭在一起，倒在地上。

氣急敗壞的牛昆爬起來對著墨池又是一頓猛踹。沒有人敢阻擋他，等到他氣哄哄地走了，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查看血泊中的墨池。墨池雙眼一片死寂，冷冷地向牢房爬去，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墨池左腿傷口感染，生命再次垂危。醫(yī)生只得又來了一次，從大腿根部為他切除了左腿。這次他獲得了應(yīng)得的待遇，住進了醫(yī)務(wù)室。墨池已經(jīng)虛弱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傷口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憤懣，使墨池夜夜高聲叫喊。醫(yī)生被吵得不耐煩，每天晚上扔給他幾片安眠藥。墨池的目的達到了，他偷偷攢了兩個禮拜的安眠藥，趁人不備，一口氣吃了。

合該墨池命不該絕，醫(yī)生竟破天荒地夜里為他查了次房，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件可怕的事情。經(jīng)過連夜搶救，墨池活了過來。從此以后，他突然變成了最安靜的病人，不但不再大喊大叫，就連一句話也不曾說過了。

同一病房的林叔是墨池父親的老同事，他心疼墨池，冒著天大的風(fēng)險給省里寫了一封信，請求給予墨池應(yīng)有的治療。在省領(lǐng)導(dǎo)的批示下，墨池被送進省里的正規(guī)醫(yī)院，接受系統(tǒng)檢查和治療。

墨池正值長身體的年紀，身體受此重創(chuàng)，雖經(jīng)盡力救治，卻還是落下了病根。慢性肺炎，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將伴隨他漫長的一生。

墨池在醫(yī)院住了三年，一方面是他的身體確實需要治療，另一方面也是省里對他的保護。三年里，他與父母和婧然失去了聯(lián)系。他不知道父母也受盡了艱辛，也不知道妹妹成了穿百家衣吃百家飯的流浪孩子，多虧好心老師的收留，才活了下來。

1973年，命運終于眷顧了這個吃盡苦頭的家庭。溫市長和陳愛華重獲自由。他們找到婧然，又多方打聽得到墨池腿斷身殘的慘訊！溫市長趕去接回瘦得不成樣子的墨池。醫(yī)生說墨池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經(jīng)三年沒有說過一句話。溫市長這個錚錚鐵漢心疼得眼淚直流！

陳愛華租住了一間不足10平米的小房子。他們夫婦還需要勞動改造，婧然上學(xué)。這天烏云壓頂，似乎要下大雨。學(xué)校提前放學(xué)，婧然蹦蹦跳跳回到家里，看到墨池仰躺在床上，手腕裂開，血流了一地！婧然嚇得哭著去找老師，把墨池送到醫(yī)院，總算險險救回一條命！

婧然嚇得一刻不離地守著墨池。陳愛華聞訊趕來，看到墨池眼神空洞的樣子，頓時哭得昏了過去。隨后趕來的溫市長卻徑直沖到墨池身邊，一個巴掌扇了過去！

“你這個懦夫！膽小鬼！”溫市長顫抖地指著墨池的鼻子，破口大罵，知識分子的風(fēng)度消失殆盡?！澳闶俏覀儨丶业呐撤?！溫家的男人都是響當當?shù)臐h子，你受了點冤屈失去了一條腿就幾次三番想當逃兵，你爸爸不答應(yīng)，你在天上的爺爺和大伯也不答應(yīng)。我們溫家人沒有懦夫！你要是再這么沒出息下去，就不是我溫秉先的兒子！”

溫市長一口氣罵完，喘著粗氣瞪著墨池。他的目光銳利而兇狠，好像要一直把墨池的生命之活瞪起來。墨池明顯是愣住了，死灰一般的臉上漸漸有了表情?；杳缘年悙廴A悠悠轉(zhuǎn)醒，她一把摟住墨池，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把他抱在懷里，雙唇止不住地顫抖，“秉先，你不要罵他，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啊……”

久違的母親的懷抱！墨池緊緊偎依在母親的懷里，突然低聲說：“爸爸罵得對，我不該當懦夫，我錯了……我……好好活下去。”

這是墨池三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沙啞低弱得有些變調(diào)，在溫市長一家聽來卻宛若天籟。小小的婧然哭著抱住墨池，溫市長又擁住了他的全家，一家人抱頭痛哭，窗外，烏云漸漸消散，天，快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