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只有一塊石頭(小馬駒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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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小尼的誓言
我叫尼瑪才讓,但大家都叫我小尼。
改名字是因為班里還有一個叫尼瑪才讓的同學,老師和同學們在區別我倆的時候總會出現一些小誤會或者小尷尬。那時候,我們剛剛上一年級,年輕美麗的楊措老師也是第一次當班主任,她常常被我們這些還不知道什么叫“紀律”和“規矩”的小孩子搞得焦頭爛額,在兩個“尼瑪才讓”讓她鬧了小尷尬的時候,她會假裝生氣,抱怨說:“啊,取名字也太沒有創意了吧?每個班都有叫尼瑪才讓的,我們班居然還有倆!”抱怨過后,她馬上又會笑著說,“哈,也不能怪你們啊,誰讓它是個好名字呢!”
有一天,早讀結束之后,楊措老師輕輕地喊了一聲:“尼瑪才讓。”我和另一個尼瑪才讓幾乎同時站了起來,我倆有點不知所措地相互望了望,又望向楊措老師,希望她能告訴我們她到底是在叫誰。我倆的樣子大概有點傻,要不然,同學們也不會哧哧地笑。
“現在,我們討論一下你們名字的問題吧。”楊措老師說,“你們倆誰愿意換個名字呢?”
我和尼瑪才讓又相互望了望。
我從他的眼睛里沒有看到要放棄“尼瑪才讓”這個名字的意思,當然,我也沒有。我的名字好著呢,它是“永恒的太陽”的意思。而且這個名字是然倉寺的活佛給我取的!
“好吧,都不愿意改,我知道了。”楊措老師嘆了一口氣,看著我倆,又說,“不改就不改吧,但是我們在叫你們的時候,可以換個叫法嗎?”
我沒太聽懂老師的話。顯然,尼瑪才讓也沒有聽懂,我倆又傻乎乎地相互望了望,對面那家伙還搞笑地擠了一下眼睛。
“只能這樣了!”楊措老師語氣輕松,看來她已經有了好辦法,她輕輕地拍了一下手,問:“你倆幾歲?誰大?”
“七歲。”我倆幾乎又是同時回答。我還小聲地跟了一句:“我屬馬。”
楊措老師抿緊嘴唇,問我:“幾月的生日?”
“不知道幾月,反正,我過生日的時候會下雪。”我如實回答,對于我的生日,我有一次印象特別深刻,那天下了大雪,阿爸說要去市區給我買生日蛋糕,結果喝得爛醉如泥,根本走不到市里的蛋糕店,阿媽只好給我做了我們過年才吃的“突”。“突”是一種用炒面、酥油、蕨麻、曲拉等物做成的藏式蛋糕。
“你呢,幾月過生日?”楊措老師扭頭又問尼瑪才讓。
“我,我,我阿媽說……我記不得阿媽說什么了。老師,我不知道我的生日。”尼瑪才讓居然比我還差勁,根本說不清自己的生日是在什么時候。
“好吧,回家問清楚了再來告訴我。”楊措老師只好放棄。
下午,尼瑪才讓帶回消息,他的生日是在7月——美麗的夏天。
楊措老師當即便在全班開心地宣布:“夏天生日的尼瑪才讓依然叫尼瑪才讓,冬天生日的尼瑪才讓,我們以后叫你小尼瑪才讓,簡稱小尼,你覺得怎樣?”
不管我覺得怎樣,反正自那天起所有人都開始叫我小尼。
不得不說,被叫得多了,我也就很快習慣了我的新名字,后來還很喜歡,因為它簡單又好記,尤其是對于我這個還沒有學會好好寫漢字的小孩子來說,在作業本封面上寫“小尼”要比寫“尼瑪才讓”省事太多啦。
不過也有一點點煩惱,大概是因為我的名字好叫,所以我們所有的任課老師每節課都會叫我,要么背課文,要么到黑板前做題,要么回答問題,搞得我上課一點小差也不敢開。老師下課也愛叫我:“小尼,去,幫我到辦公室抱下作業本。”“小尼,去,領著大家到操場排隊。”同學們也叫得順口,“小尼,小尼”叫個不停。
我有點忙,但看上去老師和同學們都喜歡我。
我叫小尼,我很開心。
開心是多數時候,但也有例外,比如今天就發生了件大事,我不僅不開心,簡直是失魂落魄,心亂如麻。
為啥?
因為,我的紅領巾丟了!
嶄新的紅領巾哦,校隊輔導員劉源老師今天早晨剛發給我的新紅領巾啊!
我完全亂了方寸,像有貓爪在撓心。我已經在教室里和操場上轉了六圈,一點線索也沒有發現。今天下午,我只在兩個地方出現過,非要我說第三個地方,那就是這兩點之間的路上。現在,我就站在教室和操場之間。風吹進我的校服,校服便輕輕地鼓起來,我感覺自己像個藍白相間的不太飽滿的皮球,再配上我那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丑到爆。
我的左邊是教學樓,右邊是足球場,我不知道我的第七圈往哪邊走更合適。
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哭啊,我已經是六年級的大學生了,而且,我是校少先隊大隊長,我怎么能哭?一個每天早晨站在學校門口檢查全校少先隊員紅領巾的大隊長,一個威風凜凜帶領校鼓號隊的總指揮,一個在校足球場上叱咤風云的球隊隊長,我怎么能哭?
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打轉,我強忍著不讓它涌出眼眶,我忍得眼睛脹痛。
那時,我在球場跑得太熱了,紅領巾是我脫校服外套的時候一并取下來的,我就放在了我的校服上面。我的校服在,可是紅領巾不在了。
我要是聽美拉措的話,不去踢球,紅領巾肯定就不會丟了。
我要是把紅領巾疊好放進書包,或者放進衣兜,也不會丟掉的。
我要是再忍一下,新紅領巾留到明天再戴就好了。
明天是個重要的日子,是“六一”兒童節,我作為少先隊大隊長,要去給新入隊的小隊員戴紅領巾。我原來的紅領巾很舊了,還破了一點邊,劉源老師今天早晨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發給我一條新紅領巾。
我是多么需要和喜愛這條嶄新的紅領巾啊!
明天不僅是新隊員入隊的特殊日子,對我來說,更是意義深刻的一天,我要在明天做一件我從前做不到的事。
我阿爸一生只愛兩樣:一個是酒,一個是發誓。
他總是處于醉或者半醉的狀態。我對他的印象永遠停留在他用含混不清的語氣在阿媽面前舉起右手:“卓瑪,我發誓,明天真的不喝了。”或者說,“相信我,卓瑪!或指著寺院的金頂發誓,喝完這一瓶,就戒了。”或者說,“我以三寶的名義發誓,我不喝酒了。卓瑪,你別再哭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天一黑,阿媽就在家里待不住了,背著我去村口等阿爸。等到阿爸被人扶著或拖著走到村口,阿爸的酒友見到我阿媽就馬上把他隨意丟下,阿媽便扶著或背著醉得神志不清的阿爸回家。她的一天,不是在收拾阿爸的情緒,就是在收拾阿爸搞亂的家,要么就是在求阿爸不要喝酒,還要在阿爸那永不改正卻又時時都在懺悔的狀態中生氣,擔憂,流淚。
聽到阿爸發誓,阿媽的眼淚更是流得戰戰兢兢。她一邊哭一邊低聲地沖著阿爸喊:“可憐的才登啊,不要再一遍遍地發誓啦,菩薩都會生氣的!”
菩薩果然生氣了。
一個下大雪的傍晚,我和阿媽在村口站到腳都木了,也沒有等到阿爸回家。第二天天大亮的時候,村里的人送來了再也不會發誓、身體已經僵硬了的阿爸。阿爸離開了我和阿媽,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所以,我害怕誓言。發誓這件事讓我驚恐不安。
一年級的那個六一,我因為在入隊宣誓的環節沒有張嘴念出入隊誓詞被楊措老師批評,最后還被取消了入隊的資格。
二年級的那個六一,依然是因為我不愿意宣讀誓詞,學校拒絕讓我入隊。
三年級的那個六一,我仿佛必須入隊了。每一個認識我的老師和同學,包括學校里那些并沒有教過我的老師和領導,都說:“小尼再不入隊說不過去啊,成績那么好,還帶領校足球隊在全市小學生足球比賽中獲大獎,關鍵是小尼上過央視喲!你看記者采訪他的時候,小尼是多么有風采啊!”
坦白說,那時候,對于能否成為少先隊員,我并不在意,只不過是多了一條紅領巾,能有什么差別呢?而且,我真的不懂那段入隊誓詞的意思,盡管楊措老師請劉源老師在班會上講了很多關于少先隊的事,但我真的理解不了,我完全不明白“共產主義事業”是什么。
我牢牢地記得,阿媽苦口婆心甚至痛心疾首地對阿爸說:“不要隨隨便便起誓呀,做不到的事不要隨便起誓呀!”
先別說做不做得到,我連理解都理解不了,我沒有辦法像其他同學那樣自如地舉起手來念出“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我做不到。
三年級了,我還沒有加入少先隊。唉,老師們覺得這太不合情理了。
就這樣,我終于在三年級的那個六一戴上了紅領巾,但入隊那天,我依然在宣讀入隊誓詞的時候張不開嘴,不過我還是順利加入了少先隊。
我不僅順利加入了少先隊,而且,剛升到四年級,我就當上了小隊長,五年級當上了中隊長,六年級當上了大隊長。輔導員劉源老師待我很好。我是他組建的校足球隊的隊長,也是他負責的鼓號隊的總指揮。劉源老師對我要求很高,平時有點嚴厲,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待我好。居然還有很多人開玩笑,說我是劉源老師的兒子。聽到這樣的話,我就在心里暗暗地想,要是我真有他這樣的阿爸,那該多好啊!
老師待我好,我當然從不辜負他,我把他安排給我的每件事都完成得很好,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早上,劉源老師給我新紅領巾的時候語重心長地說:“小尼,你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這可能是你最后一個兒童節啦。明天你要代表老少先隊員給學弟學妹們戴紅領巾,這是多么光榮的時刻,小尼,你要珍惜啊!”
是的,再過一個月,我就小學畢業了,得到市區里去讀寄宿制的民族中學了。
這是我最后一個機會,我要趁給新隊員戴紅巾、領著他們一起宣誓的時候,大聲地補念我的入隊誓詞。
但是,我的新紅領巾,丟了。
是誰偷了我的紅領巾?
阿媽做了新博拉,她明天要去看我們學校的文藝會演。
深藍色綢緞的新博拉其實三天前就從裁縫鋪里取回來了,我看阿媽在試穿的時候,不僅戴了她唯一的那串紅瑪瑙項鏈,還悄悄地在腳上穿了一雙黑色的細高跟皮鞋。這種藏袍搭配漢族服飾的潮流是阿媽平時從來不會跟風的,但我們都知道,近幾年村子里的年輕女人們都是這樣追趕時髦的。
看到阿媽在鏡子前走來走去,我心里暗暗地開心,我喜歡阿媽打扮自己,我喜歡阿媽穿著高跟鞋去我的學校。雖然長長的博拉幾乎擋完了她的雙腳,但我知道阿媽腳上穿了有著細細的高跟的高跟鞋,她就會比平時要高出一大截,挺拔又優雅。
阿媽是被學校邀請去觀禮的為數不多的家長之一。當阿媽收到學校發給她的精美請柬時,臉都紅了。她覺得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受到的最隆重的禮遇。
阿媽摟住我的肩膀,親吻我的臉頰,也拿出為我做的新藏袍讓我試穿,我說我明天要穿鼓號隊指揮的服裝。
阿媽有點失望,不過馬上又笑起來,說:“沒有關系啊,兒子,反正雪頓節快到了,你也要穿新袍子的,來,試試。”
我穿上新袍子,阿媽細心地給我系好腰帶,又特意給我配上靴子,我都按阿媽的意思完成了。阿媽摟著我的肩膀,久久地站在鏡子前。阿媽幾乎要流淚,她喃喃地說:“我的小尼瑪啊,跟阿媽一樣高了啊!”
阿爸在那個雪夜離開我們之后,阿媽雖然還是常常緊皺眉頭,但憂慮少了,眼淚少了;雖然沒有工作的阿媽只能靠微薄的補助維持我倆的生活,但她漸漸愛笑了,有時還會哼歌,尤其是在看到我領了獎狀回家的時候。
我的阿媽,笑起來的模樣,像家鄉草原上盛開的金露梅,明亮又溫暖。
但是,我為明天那個重要時刻準備的紅領巾,卻丟了。
是誰偷了我的紅領巾?
說是阿媽明天專門來學校看演出,其實,她是專門來看我的。
我心里有個秘密,阿媽并不知道,但我等這個時刻已經很久了——我要在阿媽面前,宣讀入隊誓詞,這是我送給阿媽的比獎狀更棒的禮物。
那一段誓詞,我早就在心里背得爛熟——
我是少年先鋒隊隊員,我在隊旗下宣誓:我熱愛中國共產黨,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好好學習,好好鍛煉,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
我要把這樣的誓言說給我熱愛的生活和學習聽,說給像劉源那樣待我好的老師聽,說給自己聽,最重要的是說給阿媽聽!我要用這樣的誓言,去覆蓋阿爸留在阿媽心里的讓她落淚、讓她擔憂、也讓菩薩生氣的那些誓言!
所以,明天那個時刻很重要。
啊!是誰偷了我的紅領巾?
快還給我!
“這是誰的紅領巾?”突然,我聽到我同學桑周南杰在教學樓門口喊。
他手里還揮著一條鮮艷的紅領巾,嶄新,紅得耀眼。
我飛一樣地跑過去,肯定是我的!
我一把奪過桑周南杰手里的紅領巾。我完全相信,這就是我下午丟掉的紅領巾,你看,新的,和我的一模一樣!
“我的,我的,是我的!”我的喜悅還沒有來得及鋪展到全身,我手里的紅領巾一把被人抓過去,幸好我還拉住紅領巾的一角。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拉住那只角,同時大喊一聲:“是我的!”
我再定神一看,搶我紅領巾的是我們隔壁六(2)班的羊嘉。此時他和我共同拉著一條紅領巾,他使勁地拽了拽,見我頑強抵抗一副誓死不讓的架勢,愣了一下,反而松開了手。
羊嘉退了一步,看著我,說:“小尼,這是我的紅領巾,你不能搶!”
“憑什么說是你的?是我丟的!我的紅領巾丟了!”我又氣又惱。這明明是我的!看看,這還有我下午戴了一會兒的折痕呢!我又沖著桑周南杰說:“桑周,你說,你在哪里撿到的,是不是在操場上?”
“對,桑周南杰,你說,你告訴他,你是在哪里撿到的。”羊嘉一點也不像我這樣急赤白臉,他很淡定地跟桑周南杰說。
桑周南杰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一臉歉疚,小聲說:“我,我在(2)班的門口,不是在操場上啊!”
“不可能!”我一聲斷喝,我完全要瘋了的感覺,這明明是我的紅領巾,明明是我在操場丟掉的紅領巾啊!
“小尼,你看,你自己看,紅領巾上寫著我的名字呢!”羊嘉看我急得有點眼紅,小心地指了指我手里的紅領巾說。
紅領巾上果然有羊嘉的名字,就在被我握住的那只角上,有“羊嘉”兩個歪歪扭扭的漢字。
字雖然丑極了,但的確是“羊嘉”兩字無疑,那么,這條紅領巾的主人真的是羊嘉了。我像泄了氣的皮球,馬上松了手。
那么,我的紅領巾去了哪里?
是誰偷了我的紅領巾?
啊,我要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給那可惡的小偷一拳!
我還在學校里轉圈。
在操場上排練的老師同學們陸續離開了學校,教學樓里的最后一撥值日生也離開了學校。連準備明天演出場地上音箱設備的老師們也陸續離開了學校,熱鬧了一整天的學校徹底安靜了下來。
風也不吹了,我眼前巨大的足球場,我天堂一般的足球場啊,此時寂靜得像是睡著了。人造仿真綠地,散發出淡淡的塑膠味道。我喜歡這個味道,因為我在有著這個味道的足球場上收獲了太多的掌聲和歡呼聲,每次進球的時候,場外的同學們都會大叫:“小尼、小尼,你真棒!”
但此時,足球場靜極了。那個沒有主人的足球依然還在,沒有風撩撥它,它靜靜地立在綠茵場的一角,像一個被人遺棄的無辜孩子。
“都怪你,明明今天不踢球的,是你引誘我的!”我沖著它說。
本來就是嘛,今天下午,全校幾乎每個班的學生都沒有好好在教室里上課的,因為都要參加明天舉行的六一文藝會演,每個班都有節目,我們班也排練了一個籃球操的集體節目,今天下午是最后的排練機會了,楊措老師狠著心騰了半天時間來做最后的準備。而我因為明天要參加學校鼓號隊的表演,所以就不參加班級的表演了。
我等著劉源老師給我彩排鼓號隊的節目,但他忙著其他事,叫我把鼓號隊的人集合到足球場邊等他,可是沒有想到,我們等了半天也等不來劉源老師。就在我閑得無聊的時候,突然看到足球場邊上有一個沒有主人的足球,風把它吹得東跑西晃,像是有一個隱形的黏球的前鋒在消極比賽。看到足球總是徘徊不能進門,我的腳馬上就開始癢癢,并且迅速地長出了翅膀。長了翅膀的腳,帶著我飛向了那巨大又美麗的足球場。
唉,怎么能怪足球呢?還是我自己經不起誘惑!
我的副指揮美拉措一直在我身后勸我不要開小差,別去踢球了,劉源老師隨時都會到的,可是我半句也聽不進去。
我只踢了幾腳就發現身邊多了好多人啊,大概全校能開小差到球場的男生都到齊了。只恨足球不夠多,能搶得上球再踢上兩腳并不容易,所以,大家都跑得比平時更起勁。
沒有規則也沒有隊友的混戰足球,讓我們這群男孩子們玩得比平時更投入。我更是這樣,只要在球場跑,我就會忘記一切。
實在跑得太熱了,我跑到場邊脫掉校服,也摘下了紅領巾。
當劉源老師在球場邊大喊我的名字時,我才戀戀不舍地從酣戰中抽出身來。
我撿起校服,隨意地套在身上,向劉源老師跑去,開始彩排。我先帶鼓號隊入場表演,再參加新少先隊員的入隊儀式,劉源老師一遍遍地囑咐,我早就記得清清楚楚,他不必再說。
彩排結束后,劉源老師的最后一句話讓我原地定住,腦門上馬上冒出了一層細汗。他說:“明天大家要早半小時到校,穿好衣服,系好紅領巾,可別丟三落四哦!”
紅領巾!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那嶄新的紅領巾丟了。我開始瘋狂地尋找,但它消失得那么徹底,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任我怎樣尋找,它也不出現,讓我在某一瞬間產生錯覺,這世界是真實的嗎?我們丟掉的東西,怎么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它們到底去了哪里?
我回家的時候,天徹底黑了。
餐桌上的晚飯擺得整整齊齊的,阿媽系著圍裙坐在沙發上等我。她見我失魂落魄地進了門,神情緊張地問我:“尼瑪,你怎么啦?身體不舒服嗎?”
我不答話,一屁股坐到門邊那張寬寬的藏式沙發上。
“我的小尼瑪啊,到底怎么啦?”阿媽走過來,挨著我坐下。
我垂著頭,不出一聲,眼淚卻不爭氣地一滴滴滾落下來。
阿媽更緊張了,捧起我的臉。
“阿媽,我的紅領巾丟了。”我再也沒有忍住,放聲地哭起來。
“紅領巾?”
“對啊,今天早晨劉源老師給我的新紅領巾丟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怎么會丟?在哪里丟的?”
“我在操場上踢球來著,把紅領巾和校服放到球場邊上。踢完球,衣服在,紅領巾卻不見了。肯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的紅領巾!該死的小偷啊!”我說。
“尼瑪,不可以隨便說惡毒的話啊。尼瑪,不可以啊!”阿媽捋了捋我凌亂的頭發,又說,“下午風大,肯定是風‘偷’走了你的紅領巾吧!”
啊,阿媽說得對,下午風大著呢,我怎么沒有想到呢,肯定是風這個壞家伙偷走了它!唉,怪我啊,我應該把它疊起來放進衣服口袋里的,或者干脆就不應該戴著它去操場!
我心里自責極了,也更懊惱了。
“那,就戴以前的,原來的也可以戴的。”阿媽勸我。
“可是,我要戴新紅領巾,明天很重要。”我說。
阿媽一邊幫我抹眼淚,一邊安慰我:“阿媽現在就去給你買一條新的,好嗎?”
“不可以!劉源老師說過,紅領巾又不是口香糖,不能隨便去買。”
“那我打電話給劉源老師,請他再給你發一條,可以嗎?”
“不可以!劉源老師要是知道我把新紅領巾弄丟,他會生氣的。不重要的東西,可以隨便丟;紅領巾,不可以的。劉源老師要是知道我把紅領巾不當回事,隨便搞丟,他肯定會很失望的!”
“佛祖啊,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尼瑪,你說,怎么辦呢?”阿媽完全被我搞得沒了主意。
最終,阿媽還是背著我給劉源老師打了個電話。
打開門,一道月光和劉源老師同時出現在我家門口,我簡直驚呆了。
劉源老師說他本可以明天早晨再給我新紅領巾的,但他說他在電話里聽到我“震天響”的哭聲,所以他火速地來了。
劉源老師從包里拿出一條嶄新的紅領巾,捧到我面前。
鮮艷的紅領巾像一團明亮溫暖的火焰,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的眼睛,也照亮了我的心。
劉源老師離開我家,我送老師出門。他的車子停在我家那條胡同外面。
“老天爺,在電話里聽到你的哭聲,我以為天塌下來了呢!”劉源老師邊走邊說,“小尼啊,男人家家的怎么可以哭得那么大聲?”
我知道劉源老師是在故意打趣我,但我還是羞得滿臉通紅。我把頭埋在胸口,不說話。
“小尼,為什么那么難過?”老師換了一種口氣,認真地問我。
“新紅領巾很重要,明天很重要。”我說,“明天,我要跟新入隊的弟弟妹妹們一起宣誓,大聲地宣讀入隊誓詞。”我說。
劉源老師看看我,沒有說話。
“老師,我三年級入隊的那天,沒有念入隊誓詞。”我低著頭說。
“我知道啊。”劉源老師也輕聲地說。
“您知道?您怎么會知道?您知道了為什么不取消我入隊的資格?”我睜大眼睛。
“小尼,你不念誓詞,也很優秀!少先隊就是需要優秀的孩子加入!”老師親昵地摸摸我的頭。
“明天,我會在隊旗下莊嚴地宣誓。”我說。
“小尼,以前不可以,你現在為什么又可以了呢?”
“因為,我現在懂得了‘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的含義,所以,我可以真心而虔誠地發誓了。”
“小尼,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懂的?”劉源老師停下腳步,站在我的對面,老師的臉龐在月光下有一層溫暖的柔光。
“從我第一次代表學校去贏得了足球比賽、看到國旗升起的那一刻開始懂的,從你讓我當鼓號隊指揮的那一刻開始懂的,從駐村書記索南伯伯給我家送去扶貧款的那一刻開始懂的,從我回答電視臺記者問我的理想那一刻開始懂的,從我阿媽看到我的好成績笑得像花兒一樣美麗的那一刻開始懂的!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好好鍛煉。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
劉源老師怔怔地看著我,然后一把把我摟進懷里,緊緊地抱著我。
我在老師那寬厚而溫暖的懷里,輕聲而堅定地說:“老師,這是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