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公司是一家涉水經營民營機構，三原的意思是“源”。

公司人力資源部通知趙宛云轉崗去紀委的那天，經營發展部的人上上下下都驚訝極了——小趙剛剛入職不到半年，在經營發展部還沒有走上正軌，怎么突然就換了新的部門。

經營部同事們紛紛說：“小趙恭喜啊，要去紀委了！”

小趙心里想，恭喜什么？紀委審計室和經營部不過都是三原公司的不同部門，級別是一樣的，按照道理來說，經營部才應該是一個企業的核心部門，紀委——不過是監督部門。或許，在中國的民營機構，企業發展抵不過“講政治”。她發起了呆，回憶起在香港讀碩士期間，《公司法學》的教授花了好幾節課剖析中國大陸的“民營機構”，資本主義國家的教授講起“state owned corporation in mainland China”是那樣的眉飛色舞，提到反不正當競爭法和民營機構的沖突，好像科學家在解剖一個神奇的小動物。是啊，這樣的企業，如果比喻成小動物，在市場經濟里，就像是脫離大自然生存法則，可以在保溫箱里長生不老的生物。

她強行拉回自己跳躍的思維，警告自己，在這個古板的企業可由不得自己這樣胡思亂想！

經營發展部帶了小趙幾個月的茅姐略有不悅，到小趙的工位上閑聊似地問：“你想去紀委嗎？”

小趙正收拾桌子上的辦公雜物，做好搬辦公室的準備，她警覺地放下手中的筆筒、訂書機，快速思索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初來乍到，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省屬廳級民營機構，剛剛畢業的年僅25歲的小趙深怕什么話講錯了產生蝴蝶效應，一傳十，十傳百，然后莫名其妙落下什么罪名。如果說“想去”，顯然茅姐不會高興，她帶了自己幾個月，教會了自己報銷發票的流程、辦公系統的使用等等新手該做的事情；如果說“不想去”，傳到紀委的領導耳朵里，又如何是好。聽人力資源部的人說，紀委書記卜惜年翻了全公司同事的花名冊，好不容易挑選出一個政治身份是黨員，學歷條件夠硬朗，專業是法律的年輕人，所以特意把小趙要到了紀委。

小趙謙虛地笑道：“在哪里工作都是很好的鍛煉，我只能聽從組織安排啦?！?

茅姐嘆一口氣，無奈道：“紀委蠻好，跟領導走得更近些，到時候在紀委帶你的呂主任也是水平很高。不過，你想學會她那一套要花點功夫！”

小趙脫口而出內心最好奇最關注的問題：“她要求很高嗎？很嚴厲嗎？”

茅姐詭秘地笑道：“是的，要求很高。不過跟著她好好學，會有好處的。在我的手底下，我只能教教你寫材料，她會教你更多。她知道怎么樣揣測上層領導的心思，可不是一般人呢！”

說完茅姐轉身到經營發展部主任那里嚷嚷：“好不容易帶了幾個月的小家伙，說走就走了，這紀委也太強勢了，說要人就把人要走了，現在經營部那么忙，我們也缺人啊！”

湯主任沒說什么，他知道三原公司早已變天了。如果老翟在的話，他的經營部還是如日中天，而如今……事實上，從老翟被留置的那一天起，關于自己在三原公司的處境，就早有預料，貼上老翟標簽的人，將無一幸免。好在，自己與老翟的關系還不算過分的密切。

……

小趙一個人抱著裝滿個人用品的紙箱從10樓坐電梯到11樓。她緩緩穿過11樓的走廊，對墻壁上的照片、標語，甚至對任何一塊大理石都饒有興致地細細觀察。入職幾個月，她從未上過11樓，這層樓除了7位黨委委員，就只有兩個權力部門，一個是黨委組織部，另一個是紀委辦公室，業務部門統統都在10樓。如果按照和領導的距離來論，那么小趙就一下子理解了經營部同事的那句“恭喜”了。

遠遠走來一位年近60的老人，這不就是卜書記嗎！他的身形和氣質好像小趙本科時代法學院的院長，都是矮矮瘦瘦，一副慈祥的模樣。年輕的小趙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想當然地認為卜書記和院長一樣，是一位隨和的老人，她熱情地上前喊了一句：“書記好！”卜書記邁著遲緩的步伐，端著一杯茶葉水往茶水間走去，對小趙的問好毫無反應，而且輕蔑地瞟了一眼這位年輕人。

那居高臨下的姿態讓小趙心中一顫——社會果然和校園不同，在學校，院長和學生可以交個朋友，在社會，書記和員工就這樣的疏離。小趙不明白卜書記為什么這樣拒人以千里之外，只是對于去紀委做事多了些擔憂，但她別無選擇。

卜惜年哪有心思搭理年輕人，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老翟——三原公司前董事長。這些日子卜惜年心事重重，眼看著就快退休了，翟董事長卻被省紀委帶走了，這下子三原公司在全南京市乃至江蘇省都出了名。雖然老翟的案子是在揚州擔任常務副市長期間的事情，但是萬一他在留置期間吐露出三原的事情，省紀委繼續追究，那么自己作為省紀委派駐在三原公司的紀委書記面子往哪擱？三原公司那么多問題，自己何嘗不知道，但是，快退休了，命運就容不得他偷偷懶嗎？

小趙走到紀委的審計室門口深吸一口氣。這就是她要待的辦公室，她垂頭喪氣地心中默念加油！辦公室一共三張桌子，第一排是小趙的，第二排是王誼的，第三排就是審計室主任呂蘭樺的。小趙強行再次擠出像對卜書記的那張年輕活力的笑臉喊了句：“呂主任！”

還好，呂主任比卜書記熱情些，微笑著淡淡地說：“小趙，你就坐那張桌子吧，一會兒收拾好了，去跟周主任也打聲招呼?！?

呂蘭樺打起了電話，顯然是煩躁極了：“今天王誼竟然沒來，打電話也不接，平常遲到也就罷了！不知道天天在忙些什么東西！”

她掛了電話對小趙說：“你到王誼電腦上把一個文件夾打開?！?

王誼的桌子上亂的伸不開手，訂書針、燕尾夾、筆套、紙張、橡皮、鋼尺如同從天上下來的“辦公用品冰雹”，密密麻麻散落在桌子上。電腦上的QQ竟然對話框都沒有關閉，一直嘀嘀嘀在響著，小趙正想幫他關閉，只見王誼和呂主任的對話框正在輸入這樣的對話。

“王誼，你為什么沒來上班？”

“呂主任，我家里出了事情?！?

“出什么事？別找借口了！你如果不想干，沒有人攔著你辭職，現在已經有新人來了！”

“呂主任，我的老婆昨天過世了。”

“哦……你安心處理家里的事情吧，節哀?！?

小趙愣住，第一天來紀委就遇到的事情也太戲劇化了吧。她回頭偷偷看呂蘭樺的表情，只見她愜意地掏出抽屜里的小零食，一邊嗑一邊又打了一通電話：“寶寶今早的輔食吃了嗎？吃了多少？別老帶她出去玩！春天風太大。今天再去買點胡蘿卜，一定要剁碎……”

小趙癟了癟嘴，王誼的事情似乎沒有對呂主任的心理造成任何波動。呂主任也是個怪人，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女人，家里的寶寶居然還是個小嬰兒！

“找到了嗎？”呂主任問。

“哦哦，找到了找到了！呂主任，是要發給您嗎？”

“不用了，這兩個文，你拿紀委的文頭紙套紅打印十六份，蓋好章，公司每個部門以及領導班子都遞一份?！?

“可是，可是我沒有打印機?！?

“把你在經營部的打印機抱過來用。”

“可是，經營部茅姐說了，她們以后也會進新的人，要用那臺打印機。希望紀委給我配足辦公用品?！毙≮w小聲說。

“呵呵?！眳沃魅卫湫χ?，有氣無力道：“小茅有那么多想法，經營部要給配新人？王誼是從經營部過來的，你也是，經營部配一個人，我這邊就可以挖一個人過來?！眳翁m樺的腰部在身后的電動按摩儀的作用下，左右扭動著，腹部的贅肉也在輕微擺動，如同冬天雙手擠壓的熱水袋。小趙看著眼前這個剛剛生育不久、臃腫肥胖，卻霸氣側漏的婦人，內心反感的同時，又告誡自己不可體現出來。

小趙看到她杯子里的水喝得差不多了，又一刻不停地吃著零食，乖巧地說：“呂主任，我給您添一點水吧！打印機的事情我會去協調。茅姐這個人就是太把自己當回事！”

呂蘭樺聽這話頓時開心，她那瞇成一條細線的極小眼睛帶出笑意，上下打量著小趙這聰明伶俐的樣子，心想她一定比王誼高強不少，卜書記這次或許算是選對人了！

這時，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徘徊在審計室門口，揮揮手跟小趙打招呼。呂主任面色凝重下來，端起了領導的架子：“小孫，進來。”

小孫猶豫著局促地踏進辦公室：“原來紀委的審計室在這里??！還是第一次來?！闭Z氣有些尷尬，他有意避開呂主任而看著小趙：“東西都搬上來了？還要我幫忙嗎？”

呂蘭樺又忍不住冷笑：“要不是小趙調過來，恐怕你永遠不會知道審計室在哪里！小美女總是受歡迎的?！?

“哈哈，您是大領導，我們平常不敢來打擾。”小孫頓了一下又小聲補充道：“我剛才只是路過……”卻越描越黑。

小趙站在呂蘭樺身后沖著小孫吐了吐舌頭，又做了個鬼臉，想用眼神告訴他，快離開這里吧，離開這個老嬤嬤！

呂蘭樺瞟了小趙一眼，不滿地說：“審計室是一個非常嚴肅的部門，以前在經營部那些胡亂串門的習慣，在這邊都要改一改，還有……”她看見小趙只顧點頭，心中更加不悅：“領導交代事情，最好拿一個本子記下來，免得前面說，后面忘，王誼就是最糟糕的反面教材！”

小趙立馬跑向自己的紙箱，在辦公用品堆里費力地掏出了本子和筆，埋頭記著。呂蘭樺如同念經一般：“你雖然是法學專業的高材生，但是工作有工作上的知識，不可有吃老本的心理，你哪怕是一個博士，參加工作都要從最基本的干起，更何況你只是個研究生，公司的制度要熟記于心，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每天要早點到公司，思考一下一天有什么任務……”

小趙沒記幾個字，就十分不耐煩，呂蘭樺自己不過是大專畢業，講話好大的口氣！都25歲了還要被這樣說教。她在筆記本上把字寫得小小的：“已經到了飯點了，我好餓呀！”

這時小趙的手機收到小孫的微信：“剛才好尷尬！自從她跟我撒嬌那一次過去之后，我就一直躲著她！”

“哈哈哈哈，撒嬌？”小趙趁呂蘭樺不注意，靈活地在手機上點了點，飛速、簡短地回復著小孫的微信。

“是呀，前兩年你們呂主任還是大齡單身女青年的時候，她有次鞋帶開了，撒嬌叫我幫她系鞋帶，我拒絕了?！?

“哈哈哈！天吶！還有這事，一定是看你長得帥氣，心動了?！?

“可別這樣惡心我了，她可比我們大十幾歲呀！”

小趙內心瘋狂偷笑，可憐的小孫！

“都記下來了嗎！”呂蘭樺探頭問。

小趙猛地收起手機，合上筆記本：“都記下來了！呂主任，我在紀委一定多學習多思考，我是年輕人，要多加班多吃苦，也是為自己的前途負責，我馬上就開始印文，做不完我加班也要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