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隨心坐在市立醫院八樓重病監護室外已經一個小時，重病監護室每天只有下午3點半到4點半一次探視機會，每次十分鐘。進病房前必須穿戴規定的消毒衣服和口罩，今天到的比探視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因為醫生打電話來要和她談談媽媽的病情，她這段時間特別怕收到醫院的電話，知道不會有好事，果然醫生開了一張病危通知書給她，要她做好心理準備。

雖然這不是第一張病危單，但每次收到都會讓她充滿恐懼。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很久，忽然耳邊聽到“藍紹澤”的名字，抬起頭看到電視上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進古琪店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訴她門店的最高領導人是藍紹澤，藍紹澤外表俊秀，脾氣卻很古怪，霸道和不近人情是所有人對藍紹澤的評價。不過還有一個傳言，說藍紹澤以前的性格很好，是因為被一個深愛的女人拋棄后才會變成這樣，不過這個傳言一直都是傳言，沒有人能確定真偽。

入職后藍紹澤只來過一次古琪店，而那次她被王芳安排留在辦公室里做數據統計，所以至今還沒有見過真人。

屏幕上藍紹澤正在接受記者追問最近PMS古琪店曝出的熟食商品偷換生產日期的事，記者問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聽說這次事件是新聞網找了店內職員當槍手，請問那個槍手找到了嗎？”藍紹澤不置可否，畫面到此戛然而止。

之后屏幕上出現的是正東商城總裁沙飛拿著酒杯笑容滿臉的照片。

“正東第二大股東，副總裁呂智強持續收購二級市場拋售的正東股票，目前持有的股份已達到35%，成為正東最大的股東，呂智強提出召開臨時股東大會，罷免創始人沙飛董事局主席和首席執行官的提案。”

正東是她向往去工作的公司，對創始人沙飛也很關注，她聽小翠說起過這件事的內幕，大概兩個星期前沙飛的正東商城搞破底價促銷，PMS集團總裁發微博稱PMS易購會和正東血戰到底，正東副總裁呂智強針對這段話在媒體上回應：“正東保證所有商品比PMS線上線下都便宜，只要PMS賣1元，正東就賣0元。”這一下電商界炸開了鍋，變成五、六家電商之間的群毆，再之后沙飛的處境越來越不妙，呂智強對媒體透露正東因為這場價格戰全網虧損率超過5%，新聞一出投資商瘋狂拋售正東的質押股權，被呂智強全部收購，從現在這條新聞來看小翠當初的分析是對的，沙飛是被呂智強設局了。

凌隨心想象著那些驚心動魄的正東內斗場面，感到一陣寒意。是王芳的電話將她從那些硝煙彌漫的畫面中拉回到現實，王芳在電話里火燒眉毛一般催促：“隨心，你趕緊來上班，集團來人了，要對熟食部的人一個個單獨盤查。”

凌隨心心里一跳，隨即回答探視完媽媽馬上就過去，不過醫院探視有規定時間，想快也快不了，等趕到店里時，別人都問完了，所有的人都在等她。

凌隨心跟著防損部經理向店長室走去，防損部經理推開門，在靠墻邊的空椅子上坐下來，凌隨心站在門口心神不寧地對著房間里的人看了一遍，房間里煙霧繚繞，嗆的她捂著嘴咳了兩聲，眼角處瞥見店長坐在辦公桌的側面，原本店長的座位上坐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隔著煙霧，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聽見有人說：“凌隨心，你過來，藍總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凌隨心一驚，這才知道煙霧背后的男人就是剛剛電視上見過的華東區區長藍紹澤。

藍紹澤聽到店長的話后，手指著桌子對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資料，微微一笑。“你是在失業了半年后才找到這份工作的，應該很珍惜才對，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她的后背上開始冒冷汗，不敢正視他，低著頭機械地回答：“不是我干的，請藍總不要冤枉我。”

她感覺前方有陰影逼近，猜測應該是他的上身在向她方向靠近，但很快那道陰影消失了，然后她聽到冷冷的聲音。

“我看過那篇新聞網的報道，不過忘記了那個記者叫什么，看到你的簡歷時，想起來了。”他拿起桌上的黃色熒光筆在她簡歷上的某一處畫了個圈，然后將簡歷紙推到她面前，她看到被圈起來的那一欄是社會實踐證明人，因為在新聞網的實習經歷對求職有用，所以一直放在簡歷上，證明人的名字寫的正是小翠。

“我會辭職。”

“你想的太美好了，”他又是微微一笑，那個笑容讓她不寒而栗。

“我不會讓你辭職，我會開除你，你會成為整個超市系統永不錄用的人。”

她站起來，假裝淡定地說：“沒錯，我就是新聞網的槍手，你是門店的最高管理者，門店做出這種嚴重侵害消費者權益的事情是你的失職，不好好檢討自己的錯誤，還忙著打擊曝光你們錯誤行為的人，這就是你的職業素質嗎？我就不信離開超市行業我會找不到工作。”

她扯下胸口上的工作證，狠狠地向他臉上扔去，她滿意地看到他深不見底的眼正東有了一絲驚異，身體急速后仰，工作證擦著他的鼻尖落到地上。

這是藍紹澤進入PMS以來第一次遇到敢和他叫板的員工，他一腳踩在那張工作證上，微微瞇起了眼睛，但仍遮蓋不住那里已彌漫的戾氣。

她甩了一下頭發沖出門店大門，在路邊站定，把手放在狂跳的心上，發現心口處的襯衣已潮濕。她蹲在地上，用冰涼的手指發了一條短信給小翠，“我失業了。”

小翠了解到事情原委后非常內疚，凌隨心安慰她沒關系，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但小翠知道別說現在找工作沒那么容易，就是找到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她有一個能幫到凌隨心的辦法，但知道凌隨心自尊心強，一定不會答應，所以先斬后奏在第二天的新聞網慈善欄目上刊登了為凌隨心募捐的文章。

凌隨心知道的時候賬戶里已經有了五千塊，是一個化名叫“JOE”的人捐出的，但除此之外沒有留任何個人信息。但這筆錢并沒有給媽媽帶來好運，當她抱著媽媽的骨灰盒坐上前往故鄉懷化的火車時，想起那條募捐信息，拿起手機發了一條微博：“大家不用幫我募捐了，用不上了，媽媽走了，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以后再也沒有媽媽的嘮叨關心了，我剛才發現今天居然是三八。”

幾乎是同時，她看到ID是“JOE”的人在她的這條微博下面發了一段話，JOE說：“未來的一切都是新的旅程，路途中也許會遇上顛簸，翻過山嶺后又會有什么風景，會是你想看到的嗎？你要加油。”她猜他應該就是那個匿名捐款的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就好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見到久違的親人，他在她心里挖出一道缺口，那些孤獨、無助和哀傷都任性地洶涌而出，她看著他的名字失聲痛哭。

身旁的旅客問：“小姐，你沒事吧？”她擦干眼淚，側身想說沒事，看清他的臉時，她吃了一驚。

那人沒注意到她的表情，看見她手上抱著個大盒子，問：“你這里面裝的什么，看上去很重。”

她垂著眼簾，沉默了很久，在他以為她并不喜歡陌生人的搭訕時，她回答：“是我媽媽的骨灰。”

他一愣，隨即同情地說：“節哀順變。”

“謝謝。”她淡淡地回應，但淚水卻控制不住地落下來。從媽媽病倒后，她忙于應付生活正東的一切，沒有時間也不敢去哭，怕一哭就堅持不下去，但似乎那些沒有流出的淚都在體內積聚，媽媽走后，她孤身一人無所顧忌，怕和不怕都可以盡情地哭。

他從口袋里拿出白色手帕放進她手心，她側過頭抹干淚水。

“買墓地、下葬都是大事，你怎么一個人去，你爸爸呢？”

“我沒有爸爸。”

看到他的眼神似乎誤會她是孤兒，心中有一種控制不住的沖動，但最后還是淡淡地說：“爸爸嫌棄我是女孩，在我兩歲的時候和媽媽離婚，媽媽去世后，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所以再大的事都只能我一個人去做。”

他凝神看了她一會，似乎在猶豫該說什么好，最后只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她一驚，但隨即就明白過來，他只是在為引起她的不堪回憶而道歉，只是那個回憶不是旁人給的，是跟隨她的人生軌跡慢慢成型的，媽媽說這是她的命格。

“你一個人生活的好嗎，在工作還是上學？”

“之前在PMS大賣場工作，不過剛剛辭職，現在是失業狀態，生活很成問題，你能把我介紹進正東工作嗎？”這句話看似脫口而出，其實經過深思熟慮，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得到一份好工作的機會，解決生存和債務問題的機會，還有去一直向往的正東工作的機會。

他楞了下，剛剛還為她擔心，馬上轉變為戒備。

“為什么你覺得我能把你介紹進正東？”

“因為正東是你的。”她的手上也有一份報紙，她慢慢在他面前展開，上面是他和呂智強的照片，配的文字是關于兩人的往事。

“十五年前你從香港坐飛機去上海，當時坐在你身邊的那個男人從這天開始事業興旺發達，旅途中坐你身邊的人應該都能找到好工作吧。”她心無城府地咯咯笑了起來，他被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十五年前當大部分人還不知道什么是B2C的時候，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的沙飛運用貝索斯的亞馬遜模式在中國創建了第一家主營圖書的網上商城，而那時候生在北京長在香港的呂智強才二十七歲，在上海開了一家兩三個人的貨代公司，從香港來上海的飛機上正好坐在沙飛的身邊，這個經歷成為呂智強事業上的轉折點，很快他就成了正東的副總。

“看來你對財經新聞很有興趣，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正東已經不是我的了。”他說的云淡風輕，但很容易聽出寓意的酸苦，何況是一直在追蹤這些新聞的凌隨心。沙飛像是知道對方是個對整個故事都了如指掌的人，所以側過身避開了她的目光，然后拿出手機撥出一個熟悉到能背出來的號碼，他把手機放在耳邊，幾秒鐘后對方接起了電話，他說：“Preston，我想請你幫個小忙，我現在火車上，身邊一個女孩子母親剛去世，自己又失業，她之前在PMS賣場做過，都屬于零售業，希望你看我的面子把她招進正東。”

呂智強輕笑一聲，“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輸的這么慘嗎，就是因為心太軟，看來你根本沒有吸取教訓。”

沙飛也笑了一聲：“我不認為這是我輸的原因，所以會保持下去。”

“很奇怪我們根本不是一種人，居然能并肩工作了這么多年。你給她一個申天一的郵箱，讓她把簡歷發過去，他的部門正在招采購，我會跟他說下。那女孩叫什么？”

沙飛拿著手機側過頭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著他，帶著微笑回答：“凌隨心。”

凌隨心自從遇見沙飛后，好像有點轉運了，回到家就收到正東的面試通知，面試官是家百采購總監申天一，當場就通知她明天可以來上班，職位是家電采購經理，但這個好運在營采VP辭職，新的營采VP上任的第一天終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