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反對娘再嫁人，我還幫她找過幾次老伴呢。但我反對娘嫁給那個姓宋的老頭！”

張曼麗剛坐下，就把自己的態(tài)度亮了出來，客氣的言語中充滿了不容置疑。嚯，這也忒痛快了，一句話就把所有路堵死了，我還怎么替耿阿姨勸一下？

我叫董珠珠，從大笨和張美娥的事情中走出來后，我放棄了銷售經(jīng)理的工作。自己開了家工作室，專門幫助每一個有問題的女同胞。

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開張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幫助一個阿姨勸說自己女兒，同意她和一個姓宋的老頭結(jié)婚。

“娘找了好幾個親戚、長輩來勸過了，你已經(jīng)是第六個。”

張曼麗的話把我拉回現(xiàn)實，唉，為了這次見面，我精心準(zhǔn)備了一天。把能想到的細(xì)節(jié)都做了，先是問耿阿姨要了張曼麗的基本信息，我知道她是做保險的，35歲，還有些別的小細(xì)節(jié)。

看著耿阿姨留給我的簡單信息，我在想用什么方式見第一面更好。

撒謊說買保險？

不行，我也干過多年銷售，最恨被人放鴿子，就算礙于面子不發(fā)作，但心里的疙瘩也是解不開。

開門見山，直接說我是耿阿姨請來的說客。

會不會被當(dāng)成有病臭罵一頓，人家親生閨女阻撓自然是有理由的，我這個外人上去勸，恐怕得不到好。

唉……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這個理由不是。

冒充老同學(xué)？

還是算了吧，這個梗早被騙子用爛了，要是混個詐騙未遂，那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想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學(xué)的心理學(xué)一點用不上。

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坦誠相待。

至少，絕大部分人還是喜歡與真誠的人交流。

“你好，是張曼麗嗎？”

我盡量用親切、甜美的聲音講話。沒見面時聲音就是第一名片，當(dāng)然要用好。而且，我專門用手機(jī)給對方打的電話，手機(jī)號比座機(jī)號更容易接通。

都怪騙子和那些電話推銷的，弄得許多人看到座機(jī)號就想掛線。對方一旦掛線，你再打過去，只會惹人煩。所以，開始就用手機(jī)直接規(guī)避這個問題。

得到肯定答復(fù)后，我用最短的語句介紹自己，爭取給對方留下干練、利落的好印象。

“我叫董珠珠，是耿阿姨請來和你聊聊的，想看你有時間不？”

就這短短的一句話，我用了好幾個小技巧。先介紹自己，讓對方有個初步印象，講出目的后趕緊約時間，顯示自己的誠意，也減少對方思考的機(jī)會。

“哦……，那下午吧！”

“行，下午三點，XX星巴克見，可以嗎？”

得到對方確認(rèn)的答復(fù)后，我聽到嘟嘟聲才摁了掛機(jī)鍵。后掛電話，也是為了給對對方留個好印象，就和把客人送進(jìn)電梯后，再輕輕關(guān)門一個道理。

不讓她們聽到掛機(jī)的嘟嘟聲和關(guān)門的哐當(dāng)聲，都是為了顯示你的誠意和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我選的地址離她公司不遠(yuǎn)，而且咖啡和甜點能調(diào)解心情，讓人更快樂一點點。下午，提前十分鐘落座，點了一杯清水靜靜地等著。

別小看這些小細(xì)節(jié)，積少成多量變引質(zhì)變。這些事情做完，對方更容易相信我，更容易打開話匣子。

約定的時間，過了五分鐘，一個穿著職業(yè)裝的女人急匆匆走過來，很明顯，她不是故意遲到的。

點上咖啡坐等獵物上鉤，可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費了半天勁，連個希望都沒有。

“我是外人，說起來不應(yīng)該插手你們的家事。不過，我們能坐在一起也是緣分，而且，有句老話說的好，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你要是愿意，可以把自己的理由說一下嗎？我能幫耿阿姨勸你，自然也能幫你勸耿阿姨，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你們母女和睦。”

我小心斟酌著每一個字，既然來了，怎么能空手回去呢。說話間，把咖啡杯向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的誠心再加上之前一系列行為，幫我贏下了好感，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她也想找人訴苦，不管怎么說，張曼麗壓了口咖啡輕輕地開口了。

“你還沒見過宋老頭本人吧？”

她的反問讓我懵了一下，我還是誠懇地點點頭。和直來直去的人說話，你也要痛快才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

“這個人一看就病懨懨的，背佝僂的厲害，說不上幾句話就得咳嗦幾聲，走起路來也是顫巍巍的。”

說完這個她緊跟著解釋了一句，“你知道我是做保險的，對于健康這塊比較在意。”

我點點頭，什么話都沒說，現(xiàn)在，我的身份是樹洞。她講的越多說明對我越信任，而我知道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于后面的事。

這人長得道貌岸然卻一肚子壞水，先是騙我娘去當(dāng)了一段時間保姆，被阻止后，竟然想出娶我娘這樣的餿主意，還讓她閨女上門提親。

當(dāng)時，他閨女來找我，一見面客套話都沒有。直接說是來提親的，替她爹提親。然后和我講起他爹的條件來。

什么有醫(yī)保，有退休金，有保險，有房子，有存款。我娘要是能照顧他爹十年以上，可以有她一份遺產(chǎn)。五年的話，可以給十萬塊錢做補償。

你聽聽，這是來提親嗎？分明是來找長期保姆的！就差明著說了。

我娘就是一農(nóng)村老太太，要文化沒文化，要涵養(yǎng)沒涵養(yǎng)，唯一能讓他看上的我娘肯吃苦，能干厚道了。覺得我娘好騙。

我從娘那里問出宋老頭的身份證信息，又托了醫(yī)院方面的朋友查了下。這個人才大娘三歲，卻一身的慢性病。

肩周炎、腰間盤、關(guān)節(jié)疼、骨質(zhì)松，還有肺上的病。

真正的大病沒有小病一堆，一年時間半年在院里剩下半年泡藥罐子。他那是找老伴分明是找保姆。

我娘辛苦半輩子了，我不想讓她受這些苦了。

張曼麗越說越激動。

我爹死的早，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要不是娘全力支持，也沒有現(xiàn)在的我。如今，我過上好日子，怎么能讓苦了大半輩子的娘再受罪，做女兒的也想娘的過好點，可跟著宋老頭行嗎？

他閨女對我都這樣的態(tài)度，萬一我娘真嫁過去，能對我娘能好到哪里去。也許，在她眼里，我娘就是沖老宋老頭的錢去的。這太看不起人了。

是，我承認(rèn)，我家沒有他們有錢，可我家日子也不差啊。

再說，我娘在缺衣少食的日子里都沒有帶我改嫁，現(xiàn)在有吃有穿了，反倒愛那些臭錢了！

我才不信呢。

“那……你有沒有和耿阿姨提這件事。”

挖了兩勺蛋糕放進(jìn)嘴里，我小聲地問道。

“沒有……我怕娘聽了生氣。”

我還沒有問，張曼麗又補充了一下。

“我也沒有告訴親戚，怕他們說閑話。”

聽了她的回答，我心里有底了。母女之間溝通并不好，可以說根本沒講心里話吧。

“那，你知道耿阿姨為什么要嫁給……嫁給宋老頭嗎？”

稱呼男方的時候，我頓了一下，故意按她的口吻來，這樣會在潛意識中讓她覺得我認(rèn)同了她，是自己人。

對自己人的防備自然少些。

“這個啊……”

張曼麗輕咬著嘴唇，手里不停地攪動咖啡。她在糾結(jié)要不要講，我也不催促，只是小口的吃著甜點，連眼神都從她身上挪開了。絕不能讓她感受到絲毫被逼迫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終于緩緩開口：我還是從頭開始講吧。

以前，我娘一直住在農(nóng)村，養(yǎng)雞種菜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日子過得挺好每到過年我盡量回去看看她。

大約五年前，我生二胎就把娘接到城里來了。先是伺候月子，后來照顧外孫女，這一忙就到了孩子四歲。日夜陪伴的外孫女進(jìn)了幼兒園，娘一下閑了下來。

她想回農(nóng)村去，可老房子年久失修已經(jīng)無法住人了。而且小外孫女也哭著鬧著不讓姥姥走。其實，我也不想讓娘走。

娘在身邊的這段日子里，我可舒坦了。不但少了做飯、打掃衛(wèi)生、接送孩子等亂事，偶爾還能趴娘懷里休息下，別提多爽了。

娘的人是留下了，心好像飄走了。

我注意到娘越來越沉默，以前還經(jīng)常逗孩子，陪她玩游戲或者和我說說老家村子里的家長里短。現(xiàn)在，娘一天到晚說不上幾句話，偶爾提起往事，也是說我爸爸在的時候怎么好，可是，娘以前是非常看不上爸的。

買菜做飯干完家務(wù)后，大部分時間就盯著電視看。晚上也不出門走走，而且電視要看到很晚才回屋睡覺。還經(jīng)常走神，娘做的菜不是放多了鹽就是放少了糖，三兩天里總有頓飯沒法吃。

有時候我都覺得娘神神道道了。

退休綜合征！我腦子里一下子閃過這個名詞。

許多人剛從單位退下來的時間，一時沒事可做，有些不適應(yīng)。從而產(chǎn)生孤獨、寂寞。焦慮或憂愁等心理或生理問題。主要表現(xiàn)有輕度抑郁，失眠、精神不振，走神等。

耿阿姨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職工退休生活，可她的情況也是類似。

先是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能說上話的人都沒有，只能把所有心思全部放在閨女和剛剛出生的外孫女身上。這幾年過的還可以，可小外孫女一上學(xué)，就像把她的魂抽走了，這個和退休有些像。

我怕娘悶出什么病來，就跑前跑后的幫她找票友團(tuán)。

你不知道，我娘從年輕時就喜歡聽老家的昆曲，有事沒事的也能哼幾句唱兩嗓子。這個宋老頭就是在票友團(tuán)認(rèn)識的，他弦子拉的特別好，兩人一唱一拉還挺合適的。

從這之后，吃完飯送下孩子，娘就在票友團(tuán)里玩。一個多月下來，精神明顯好了，我心里還挺高興的。

有一天，娘突然收拾衣物，說找了份保姆的活，一個月給兩千塊。

當(dāng)時，我關(guān)心的問了一下。娘說是票友請的她，我也沒再問。去就去吧，老人高興就好。孩子已經(jīng)上幼兒園，我們也可以帶了。

星期天的時候，孩子找姥姥，我問清地址就帶著孩子去了。

就是宋老頭家，我們在那里呆了一上午，娘就沒停下過。拖地、做飯、幫宋老頭按摩，看娘累成那樣，我心里多少有些難受。

更讓我難受的事出現(xiàn)衛(wèi)生間里。我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留意到盆里泡著一些衣服，還有兩條男士內(nèi)褲扔在旁邊。

我當(dāng)時就炸了。

我小時候，娘靠著一個修補衣服的小攤把我養(yǎng)活大，冬天冷的手都伸不出來，娘依然頂風(fēng)冒雪的出攤。晚上收攤回來，手指頭紅腫的很厲害，要在火爐邊烤半天才有知覺。

這樣的日子，娘都沒喊過苦叫過累，也沒松口答應(yīng)改嫁的事。娘常說，做人要爭口氣，絕不能讓別人看不起。

娘老了，雙手得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一到陰天指頭的每個關(guān)節(jié)都會腫脹，冬天更是難熬，有時候都無法握成拳頭了。平時都得小心注意著，現(xiàn)在竟然碰水。

在家里，孩子衣服是她爸手洗，其余的全部扔洗衣機(jī)里，從不讓娘碰水洗衣服。

我當(dāng)時就拉著娘走了。

為了這事，我還和娘吵了一架。

先不說那家里只有娘和宋老頭兩個人，容易被人說閑話。萬一宋老頭摔倒、碰到的，對方再反咬一口，我們連個證人、證據(jù)都拿不出來。

宋老頭的孩子找來，我到哪弄個爹賠人家。

無論我怎么勸怎么講道理，娘就是聽不進(jìn)去，一副非嫁不可的意思。到后來，我只能搬出小閨女，讓媽在外孫女還宋老頭之間選一個，才算打消了媽出去干保姆的念頭。

可誰知道，沒過一個星期，宋老頭的閨女就來了。然后是大姨、三姨打來電話勸我，再后來是大姑……

現(xiàn)在又是你。

我想不明白娘吃了什么迷魂藥，先是當(dāng)保姆后是要嫁，她怎么就認(rèn)定這個宋老頭了。我硬問了幾次，娘什么也沒說。

對了，娘有和你說過原因嗎？

整個聊天下來，我第一次被問住了。要不是張曼麗說，我還真不知道中間還有這么檔子隱情，更不知道耿阿姨她為什么就認(rèn)定這個人不放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這么復(fù)雜，所以，當(dāng)時耿阿姨講什么我聽什么。”

“好吧，謝謝你聽我說話，下班前還有個會，先走了。”

張曼麗沒有主動付錢，我心里松了口氣。這樣一來，可以說欠我一杯咖啡，日后回請的幾率還是很大的。這也說明，她沒有討厭我，排斥我，至少在這一點上，我還是成功的。

坐在辦公室里，我是一個頭兩個大。

聽完了張曼麗的錄音，再聽耿阿姨的錄音，我甚至各自聽一小段一小段的，為的就是確認(rèn)她們說這些話時的情緒。

話說回來，耿阿姨，張曼麗母女倆口中宋大爺，像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第一次見耿阿姨時，我正在看書打發(fā)時間。工作室開門快一個月了，廣告、傳單也發(fā)了不少，壓根沒人來求助。我心里有些急，但還是強逼著自己多看心理學(xué)的書。

看的正入迷，被敲門聲吵到了。來的人是一個阿姨。

一身絳紅色運動服，半白的短發(fā)，臉上有許多歲月留下的痕跡。最明顯的是阿姨眼里帶著一股落寞，很明顯是個有故事的老人。

趕緊請對方坐下，遞上水。我坐回座位正想著介紹自己呢，阿姨先開口了。

“你真的可以幫助有困難的人？”

我使勁點點頭，可我也想不出一個老人能有什么問題。阿姨的穿著打扮也不像兒女不孝順讓她缺衣少穿了。

“我姓耿，今年六十三了，前段時間認(rèn)識一個姓宋的老哥，覺得對方人不錯，想和他搭伙過日子。可我閨女不同意。我怕鬧得不好，想請你幫忙勸勸她。”

耿阿姨真是快人快語，我還沒問她自己就講了。

明知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董珠珠今天也要斷一下。作為一個來求幫助人，這事管得了得管，管不了也要努力一下才行。

當(dāng)然，我也問了關(guān)于他們的有些事情，有道是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我和耿阿姨女兒差不多的年紀(jì)，可能更容易理解她不同意媽再嫁的想法。

被我一問，剛才還快言快語的耿阿姨竟然低下頭，半天才說話。

他啊，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

人挺干凈，斯斯文文的，說話經(jīng)常能把人逗笑了，做起事來也細(xì)心，還有耐性，對誰都挺客氣。還有他弦子拉的可好了，我特別喜歡聽。

哦，對了，我們是票友團(tuán)認(rèn)識的。我還在他家里干了一個月的保姆呢。一開始干的挺好，閨女也支持。可她去看過我一次后就改變主意了。

說什么也不讓我當(dāng)保姆，怕別人說閑話，怕他磕著碰著賴上我。我們都這把年紀(jì)了，能有啥！再說了，二哥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保姆不行，就領(lǐng)個證過日子唄。這件事二哥和他孩子一說就行了，可我閨女說啥都不同意。我二哥讓她閨女來勸過，不行，我請幾個親戚試了下，還是不行。

俺就想不通了，一向懂事孝順的閨女怎么就鐵了心不答應(yīng)！

耿阿姨講著講著又抹起眼淚來。

看著和耿阿姨委屈的樣子，我心里也不好受。

耿阿姨這代人最不容易，小時候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現(xiàn)在成父母了，又變成兒女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勞碌奔波大半輩子，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

輕扶著耿阿姨，將人送到門口，在我多次保證后，她才放心走了。

坐回座位，我認(rèn)真考慮著這件事的可行度。

首先，耿阿姨提到宋大爺時，那不經(jīng)意間閃過的羞澀和眼睛發(fā)光，是不可能裝出來的，這種表情絕對是用了心，動了情。

就像，提到我們家大笨，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其次，按耿阿姨的意思，宋大爺?shù)膬号侵С值模F(xiàn)在唯一的問題卡在耿阿姨的閨女小張那里。

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宋大爺，我挺好奇的。這人得有多大魅力，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吸引住一個走過半個世紀(jì)的女人？

耿阿姨一個人把閨女帶大，肯定吃了不少苦，經(jīng)歷不少事情。按說這樣的人應(yīng)該看破紅塵才對？

人就這樣，帶著結(jié)論去找理由，無論怎么看都一樣。就像鄰人偷斧里的孩子一樣，怎么看怎么都像偷斧子的人。她們兩個人各說各的，我還是去見見這個百變魔君宋大爺好點。

轉(zhuǎn)一圈回來，宋大爺才是關(guān)鍵人物，只要張曼麗改變對他的印象，一切水到渠成。

我見到傳說中的宋大爺時，他正在喝茶看書。

宋大爺給我的第一印象既不是張曼麗說的病懨懨，也不是耿阿姨說的幽默風(fēng)趣。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話，我倒覺得他像小時候遇到的老師。

時時刻刻板著臉，看任何東西都要用很教條的目光，待人接物很有禮數(shù)。白襯衣黑褲子，黑框大眼鏡，白頭發(fā)梳得很整齊，說話聲音中氣十足。

屋子里除了沙發(fā)，茶幾等幾樣實木家具外，連個電視都沒有。茶幾上放著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茶具旁邊合著一本線裝的《紅樓夢》。一個人住在一百多平的房子里，顯得有些空曠。

我只說了一句，是為了他們的婚事而來的，就沒了下文。頭一次面對這樣的老人，我竟然緊張的不知道如何開口了。完全被他的氣場鎮(zhèn)住了。我端著手里的茶杯小口啜著，心里想著怎么說才能不刺激到這位老先生。

咳、咳……咳。

宋大爺突然一陣劇烈地咳嗽，整個人弓著身子，背確實佝僂的很厲害。我趕緊放下水杯幫忙拍背，好一會兒才止住咳嗦。

宋大爺坐那里，一個勁地對我說謝謝。而我卻看著地上的照片出神。照片是剛才咳嗽時從襯衣口袋里滑出來的。那是一張三到四寸的黑白照片，整張照片都有些模糊不清，一個角還黑乎乎的。只能依稀看出是一男一女。

“丫頭，想聽故事不？”

老人的聲音軟了很多，不再那么威嚴(yán)了。

隱約覺得，宋大爺要講的故事肯定與這張照片有關(guān)，雖然和我來的目的有些違背，但聽聽也沒啥事。

輕輕遞回照片，使勁點了點頭，我坐回沙發(fā)挺直后背看著老人，乖巧的像個學(xué)生。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擺這樣的姿勢，也許是多年銷售讓我看人下菜碟的習(xí)慣深入骨髓了。就宋大爺臉上的微笑來看，他還是很滿意的。

照片是我二十一歲那年拍的。

不過，這個故事要從我十七歲開始講，趕上一個比較特殊的年代我叛逆，無畏也不知天高地厚，作為老三屆最后一屆的學(xué)生，我不聽父母的勸說毅然下鄉(xiāng)插隊去了。

我?guī)е篮脡粝氤霭l(fā)的，到了農(nóng)村后才發(fā)現(xiàn)一切和想象的差的太遠(yuǎn)。若不是被好心人收留，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了。

收留我的那家人姓耿，家里五口人。只有三個閨女沒有兒子，就把我當(dāng)干兒子留在身邊了。大姐十八歲，我十七歲排了個老二，二妹十六歲，三妹十四歲。

她們?nèi)齻€住在東屋，我住在西屋。

我白天跟著干爹一起下地干農(nóng)活，晚上才能看點書。

那時真累啊，每天天不亮就被叫起來下地干活，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太陽才剛剛露頭呢。早飯和午飯都是在地頭上吃。我經(jīng)常累的腰都直不起來，手上，腳上也經(jīng)常磨出血泡來。

每天回到屋里看一會兒書就睡著了，經(jīng)常連衣服和鞋子都忘了脫。這些不算什么，累點也挺好。倒頭就睡啥也不想。

最難熬的是冬天。

所有莊家都收好了，地也侍弄好了。啥事沒有就剩下玩了。干爹他們可以打牌喝酒，我不會也不想學(xué)。沒有能和我說上話的人，也沒有我能做的事。

一個人躲在冷屋子里無聊的要死，那時候就想家，想那些一起玩的同學(xué)們。

家里有收音機(jī)，有很多書可以看，有好吃的，有火爐子。有時候看到干娘給三妹梳頭，我就忍不住想我娘，想我娘給我洗衣服的樣子。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可除了哭也沒別的辦法，只能一天天熬著。整個冬天就靠翻那背來的幾本書打發(fā)時間。

我看書的時候，老三喜歡湊過來一起看。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就問我，我翻的快了也被她嫌。

這讓我很煩，我不太喜歡這個纏著人的跟屁蟲的。每次都用很不爽的語氣趕走她。老三被我趕既不生氣也不離開，還是湊在那里看。那時，我是打心底里看不起這家人的。總覺得他們沒文化，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不懂如何保衛(wèi)革命的勝利果實。

有一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突然有人敲我的窗子。是老三，她鉆進(jìn)屋里，從懷里掏出一個白面饃，饃中間還夾著四根白蘿卜咸菜。老三那個小笨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想家，她以為我餓哭了呢。

講到這里，宋大爺?shù)难劬Σ[著，嘴角有一絲淺淺的笑意。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他還能清楚的記得里面夾著幾根咸菜，可見印象有多深。

因為這個，老三也挨了一頓打。

那天，干娘一共蒸了四個白面饃用來祭祀祖宗。第二天起來竟然少了一個，可把她嚇的夠嗆，要不是從我屋里找到剩下的半塊饃……這件事就成懸案了。

哈哈……

趁著老人笑的時間，我問了兩個看似有些傻的問題。

“您為什么要留下半塊饃呢？那個老三就是照片里的人嗎？”

別小看這兩個問題，和人聊天也是一門的大學(xué)問。做一個忠實的聽眾更是大學(xué)問。托著腮一臉認(rèn)真的聽對方講，那是小兒科。如果真這樣干，講的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因為不耐煩，而草草結(jié)束自己的自言自語。

是的，你這樣看似認(rèn)真聽了，可在講的人感覺起來就像自言自語。所以，只有在合適的時機(jī)，適當(dāng)?shù)靥釒讉€小問題，才能讓講的人愿意講下去，講更多。

宋大爺點點頭，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一抹紅，咳嗽幾聲又講了起來。

那時候太苦了，三五天能吃一頓雜面饃就不錯了，大部分時候都是吃地瓜干的。剩下的一半我給老三吃，她沒吃給我留下了。

從這之后，我看書再也不趕她了。我看兩頁停下等著她來翻頁，后來，就成了我讀她聽。

“然后呢？后來怎么樣了？”

趁著宋大爺興致還好，我趕緊問了一句。聽到這里我突然有種預(yù)感，照片上的另一個人就是故事中的老三，老三就是耿阿姨。

他們既然很早就認(rèn)識了，那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說明中途出了什么變故。無論是什么，恐怕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這次宋大爺不說出來，我恐怕沒機(jī)會再聽了。

后來啊。

后來，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了四年，我二十一了，老三也到了十八歲。我們互相有了好感，連干爹干娘也知道了。開始，二老也是很高興很支持的。

可是，也是那一年，我可以回城里。

我想帶著老三一起走，和二老一說，他們的臉立馬垮了。干娘說老三年齡不到?jīng)]辦法領(lǐng)結(jié)婚證，一個黃花閨女跟我走不合適。要走，也得領(lǐng)了證再走，我在這里過兩年，可以領(lǐng)證了才行。

干爹干娘的話也有道理，老三又聽話，就眼巴巴的看著我。她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想再等兩年。可回城的機(jī)會就這一次，錯過了就永遠(yuǎn)錯過了。

最后，我求著干爹干娘同意老三等我兩年，我當(dāng)著他們的面對天發(fā)誓，兩年后一定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接老三走。

我在城里苦苦等了兩年，為了給老三個驚喜，我還專門去學(xué)了拉弦子。就想著她以后和我一樣想家了，我可以拉弦子給她聽。

兩年后，我再次出現(xiàn)在老三面前。她正挺著個大肚子倚在門框上曬太陽。

“她怎么可以這樣？這不是欺騙您的感情嘛，您當(dāng)時一定很難過吧？”

是的，我當(dāng)時真想沖過去問問她為什么。明明說好的，明明說好兩年后就來接她的。明明都說好，說好好兩年后一起回城里，明明都說好了……

可我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突然退縮了。掉頭就跑，我聽到她帶著哭腔喊我名字。可我不敢停下，我怕她哭，更怕自己原諒她。

回到家里，我把與她有關(guān)的所有東西都?xì)Я耍瑹o論是日記還是來往的書信，甚至她看過的書，我拉的弦子都燒了個干凈。

唯獨這張照片，我拿起放下好幾次，最終也沒舍得燒掉。

后來，她也給我寫過幾封信，只要是她來的信，我連看都不看直接撕個粉碎。再后來，搬家后就徹底斷了消息，但我一直恨她。

恨了二十多年。

一直恨到自己閨女出嫁那天，我閨女出嫁的時候，我的心都被掏空了。也是那一刻，我才突然想到干爹干媽。一定是他們不想自己閨女遠(yuǎn)嫁千里，才逼著她早早嫁人的。老三從小就聽話懂事，這種婚姻大事上怎么敢反駁二老呢。

我看著照片被火燎過的痕跡，我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宋大爺當(dāng)年的痛楚，她的心一定和這張照片一樣缺了一角吧。

哎，都怪我太自私，怎么就沒想到呢。

宋大爺臉色很差，還時不時咳嗽幾聲。

這一切想明白了，我再回到村里找她，可她早已經(jīng)搬走了。認(rèn)識我的老人告訴我，她丈夫死后就搬走了，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去哪里沒人知道。

她追我的那段路大體還能認(rèn)出來，可人再也見不到了。我多想跪在她面前說聲對不起。

回來后，我托朋友弄了把不錯的弦子重新學(xué)起來。我要好好拉，拉到她聽到為止，我要好好拉，把我的歉意全部拉到弦子里。

后悔一天就拉一天，難過一天就拉一天。不知不覺拉了十七八年，本以為要自己拉一輩子，沒想到老天爺可憐我，竟然讓我遇到她了。

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余下的日子里，能天天給她拉弦子聽。

宋大爺突然激動地喊著，我把我嚇一跳。趕緊把茶杯遞上去，雙手幫他拍拍背順順氣。可能咳嗽的太厲害了，宋大爺眼角都有淚水了。

“行了，丫頭，回去告訴你娘。以前，是我太沖動了，做事不經(jīng)腦子，光想著自己不顧她，還自私的連累她這么多年。一切都是我的錯，余下的日子里，我只想挽回點什么。

宋大爺一下跪在地上，我求你，別為難你娘了。面對老人重重的一跪，趕緊錯開身子。首先我不是耿阿姨閨女，就算我真是，也當(dāng)不起長輩一跪。

宋大爺誤會我是耿阿姨的閨女了。面對這個誤會，我也沒解釋。把茶杯輕輕放在桌上，對他鞠了一躬，輕手輕腳地走了。

我沒敢扶也沒敢答應(yīng)沒敢解釋，整個故事沒有我以為的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沒有什么一見鐘情，英雄救美。卻沉重的要命，我不敢評價誰對誰錯，只是說這就是命，那代人的命。年輕時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了還得考慮小輩的感受。

宋大爺和耿阿姨在最苦的日子里因為一個饅頭，一本書互生好感，隨著時間流逝，漸漸習(xí)慣了彼此，卻因為父母的一句話分開了。如今，機(jī)緣巧合下，跨越了半個世紀(jì)的兩顆心再次相遇，而且各自單身，卻因為耿阿姨閨女的一些誤會，再次走上悲慘的結(jié)局。

我想，張曼麗一定不知道這個故事，如果她知道了還會阻止嗎？可是，耿阿姨為什么不講個閨女聽，甚至也不講給我聽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主動聯(lián)系了耿阿姨。

一開始，我覺得事情挺簡單。無非是老人和兒女之間。因為財產(chǎn)繼承，贍養(yǎng)問題產(chǎn)生爭執(zhí)嘛。只要把事情來龍去脈弄清楚，找到矛盾點，再把兩方人叫起來商量下，就搞定了。隨著事情的發(fā)展，我發(fā)現(xiàn)太多隱情，太多無奈，現(xiàn)在我必須幫助他們。

“和我閨女談的怎么樣？”

耿阿姨剛進(jìn)屋就開口問起事情進(jìn)展，看到我搖頭后，轉(zhuǎn)身就要走。真是要強、性急，還沒有耐心，如果事事都順心如意了，怎么能顯出一些事情的珍貴來。

腦子想著事情，手上卻拉住了耿阿姨。

“阿姨，給我點時間，我保證能說服您閨女，不過，我也有個小條件。”

“只要能說服我閨女，什么條件都好說。”

我的話音剛落，耿阿姨就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下來，不帶一絲猶豫和思考。看著耿阿姨急切地樣子，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管過了多少年，經(jīng)歷了多少滄桑，耿阿姨對宋大爺還是有感情的。直接和她說我見過宋大爺了，也聽了關(guān)于他們之間的故事，還講了宋大爺那一跪。

看耿阿姨一副回憶的表情，我小聲的復(fù)述這宋大爺講過的事，連神態(tài)語氣都盡量模仿著。

當(dāng)我講到偷饅頭那段時，耿阿姨輕輕嘟囔著。這個二哥，我對他那么多好記不起來，偏偏記住這點事了，還記得那么清楚。

耿阿姨雖然用不滿的語氣說著，可臉上的表情卻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當(dāng)我講到宋大爺看到她懷孕那段時，注意到耿阿姨的笑不見了。我頓了下還是決定講下去，講完。

理由很簡單，從耿阿姨一開始的反應(yīng)看，宋大爺并沒有和她講過這些。若不是把我誤會成故人女兒，也不會和我講吧。如今，宋大爺既然講了，我必須把它講給耿阿姨聽，讓她明白宋大爺?shù)男乃荚僮鰶Q定。

他們兩個人三十多年沒聯(lián)系了，中間還有個大到無法彌補的隔閡，剛見面時，各自只念著對方當(dāng)年的好，自然沒有問題。

可以后呢。

雖然是一對老人了，但再過個十年還是沒問題的。

十年之內(nèi)吵架了，若有一方翻出當(dāng)年的事，必然會鬧出大別扭。再以離婚收場，對老人甚至對雙方的兒女都是個打擊，是非常大的麻煩。

我既然遇上了，就把事情解決到最好。把宋大爺?shù)男睦镌捴v出來，正好也看看耿阿姨的反應(yīng)。

我把話講完了，耿阿姨的表情很奇怪。不悲、不喜也不生氣，平淡的有些嚇人。以至于讓我覺得自己分析錯了。

“阿姨……阿姨……阿姨。”

一連喊了好幾聲，耿阿姨都沒有反應(yīng)，我抬手打算拍她時，耿阿姨突然開口了。

“當(dāng)年的事……是我錯了，全是我的錯。如果我能硬氣一點點，如果我相信二哥真的會來接我，如果……唉，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只想閨女一家好好的，他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

說話間，兩行淚順著蒼老的面孔流淌下來。我手忙腳亂都抓起紙巾遞過去，耿阿姨的話一下打到我了。

同為母親，我怎么忘了孩子的重要性。為了孩子可以放棄自己一切，在必須選擇的時候一定會委屈自己。可話已經(jīng)講了，再也收不回來，只能盡力補救了。

“阿姨，這些事您對自己閨女講過嗎？我想宋大爺肯定對自己閨女講了，所以，她才會痛快的支持你們。”

“我……我閨女笑話我。”

嗐！

耿阿姨憋了半天，就說了這么一句奇怪的話。我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理由。

后來想想這個理由也成立，家長在孩子面前當(dāng)權(quán)威習(xí)慣了。什么是權(quán)威，自己是不能有錯，也不能有那些亂七八糟情緒的。

一般家庭中，都是父嚴(yán)母慈。由爸爸來干這個權(quán)威的，可是耿阿姨一個人帶女兒，這個角色自然是她來了。日久天長早已習(xí)慣了吧。

唉，為了孩子她犧牲太多了。

征得耿阿姨同意后，我約出張曼麗，把宋大爺和耿阿姨的事情講給她聽了。她的反應(yīng)和我差不多。

驚訝，疑惑，感動。

她小口啜著咖啡，慢慢開口了。

以前，我和男友談婚論嫁時，許多人都不看好我們，只有媽堅定地支持我。她告訴我，丈夫才是和我過一輩子的人，不要因為別人的話讓自己后悔一輩子。自己認(rèn)定了誰阻攔也不行。

可我沒想到媽經(jīng)歷過這份痛苦，現(xiàn)在，我絕不讓媽再受這樣的苦。

一個月后，我有幸參加了耿阿姨和宋大爺?shù)幕槎Y。

鮮花、美酒、司儀，婚紗、西服、親戚一樣不缺，看的出來，雙方兒女都用心準(zhǔn)備了。

我被安排與張曼麗，宋大爺?shù)呐畠和蓝Ｏg兩位美女不停敬酒，半小時不到，我就喝的暈乎乎了。

我高興，醉了也高興。

三天后，耿阿姨挽著宋大爺?shù)氖殖霈F(xiàn)在我的辦公室里。在我羨慕的目光中放下一張存單和一張紙，希望我轉(zhuǎn)交給張曼麗。

存單的名字是耿阿姨，十萬元。紙上只有一行字，宋解放百年之后，耿花放棄所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

我記起來了。

宴席上張曼麗曾經(jīng)當(dāng)著我的面拿出兩樣?xùn)|西給宋大爺女兒。當(dāng)時還請我做見證來著。那時迷迷糊糊的沒有在意，沒想到竟然是這個。

唉，看來張曼麗對宋大爺一家還是有些成見。不對，應(yīng)該說張曼麗希望娘過得幸福，才給自己媽準(zhǔn)備了這份特殊的嫁妝吧。

看著這份特殊的嫁妝，我除了點頭答應(yīng)轉(zhuǎn)交之外也沒別的辦法。我打算三年后再交給張曼麗，那時，她應(yīng)該明白所有事情了。

送耿阿姨和宋大爺出了門，看著兩位老人，一根拐杖，手牽手慢慢遠(yuǎn)去。一路上男人不停地說著話，女人時不時點下頭。我站在門口久久瞭望，不想錯過每一個細(xì)節(jié)。

回到屋里，感慨萬千。

如果，兩個老人當(dāng)時能溝通一下，會等上三十年。如果，耿阿姨能和張曼麗好好說一下，也就沒我啥事了。

好在，結(jié)局很暖，對，很暖，很暖，我要繼續(xù)加油，幫助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