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荊釵的王娘子挎著藤條小竹籃，越過橫亙在地的木頭牌子，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向山林中的茅草屋子。昨兒傍晚，蒙生小雨，天上絲線般的三顆星已經沒入云后，驢棚石槽的蔓絲草被吃了一半，棚后有個小土坡，五六步的距離就是那茅草屋子。吱呀的推門聲，帶著潮氣的腐木味，黝黑的屋子里不見光亮。忽有燭油的味道飄逸，勾著那條黑呼的棉線一起躍動起來。昏黃的圓形光暈，映出地上的幾條豎影。

“還差一點就完工了。”

王娘子放下藤籃，撈過門邊的矮凳，就著桌邊的燭火繼續刨，手里的東西直愣愣的一長條，到中間開了個岔，延到頂端又包了回去。那是一個拐杖，開叉上方還留了一個橫條，好讓人手可以握住。王娘子閉眼歪頭想了會，又看看手里的拐，目測了高度寬度厚度，應是差不多了。小娘子起身，用砂紙好好磨了一遍，拿了早就兌好的桐油倒進缺了口的瓷碗中，用一把高粱穗做成的小刷子仔仔細細的刷著。

睡醒的狗子晃著腦袋從門口溜進來，皺了皺鼻子，又窩在了桌子腿下，大腦袋亙在左爪上，懶懶的看著那根拐。

清晨的濕氣雜著山林的霧氣，讓人忍不住長吸一口，樹葉殘留的雨水映照出變了形的狗頭，王娘子松了驢口的轡頭，慢悠悠的趕著它往山里去，纖瘦的女子身影慢慢地融進了霧里。

幺兒堡一如既往的熱鬧著，天露白，魚肚翻，沉靜的人家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大人呼和孩子，孩子呼和同伴，拉拉扯扯的出門去，呼朋喚友的上街頭。私塾里的夫子安靜坐著，先頭還在吵鬧的三兩個，進門立馬安靜如雞。

薄衫已經披上身，春日里的生氣洋溢在幺兒堡的各處。

苕乙巷的老棗樹下，有戶人家，獨門獨院，里面一個男人起了個大早，看著廚房忙活的老人，無奈的皺了皺眉。

“娘，您歇會吧，四更天就起了，一直忙到現在，我也不急著吃那一口。”

老人頭也沒回，手下飛快的抓了把東西扔進鍋里后，才扭著頭應了句話。

“在外三四年，一年見不著一回，昨你說想吃娘做的大燴菜，還有蔥油餅子，那不得可著你來。唉這回好，家里呆著吧。”

聽著自家娘幸災樂禍的口氣，男人只是笑笑，坐在床上看著那條裹了厚厚一層的腿。四年前離家奔波，在外闖蕩，進了個壓貨的行當，壓的也不是什么值錢的貨，這年頭也沒什么天災人禍，東家的小本生意就是木材運輸的跑跑腿，危險性也沒那么大，就是累，不著家的跑，忙得很。即使這次壓的貨走的路線硌著自家鎮子，錢巳也沒想著往自己家瞄一眼。估摸著老天看不下去，瞅著這小子三過家門而不入，生了點氣性，壓貨走到幺兒堡的外道邊，一輛牛車受了驚，連著行當的馬被沖撞了個邊，車邊的小子是今年新入門的伙計，壓車的經驗少，容易走神，光顧著看那老牛尥蹶子，沒注意到車上頭的箱子歪了個邊，錢巳穩住馬，回頭嚇得眼珠子要瞪出來，一把抱著那小子沖了出去。

然后就落在了家里那張熟悉的床上。

出門去巷子口買胡辣湯的阿七回來一個箭步沖到床邊，“大哥大哥，有人說在瞿蒙山見到了仙女呢，說那仙女可好看了”

“得了吧，別整天聽外面那群閑人瞎啐，今天仙女明天龍王，快點來吃飯，那些給你哥端過去。”

風風火火的娘親呼喝著小兒子，錢巳看著小弟抓頭撓腮一臉不情愿，卻是敢怒不敢言。

“瞿蒙那地界里有幾家獵戶的，山里也散落了幾戶人家，前年走貨的時候，路過那里見到過，一個小村子，村民也都挺熱情的，壓貨回來的路比較輕松，我們想著抄個近路，走了不常走的道順便趟趟路況，正好遇上村里需要幫忙，順手的事，就幫了一下。”

阿七聽了一臉郁悶，“原來仙女不是仙女，是獵戶女。”

錢巳笑笑，沒理會小弟的低落，小弟也快要十五六了，差不多也到了議親的時候了，自己這小弟是父母的老來子，一家人寵著也就給慣了個沒心沒肺的毛病。

正吃著飯，院前傳來叩門聲，阿七舌頭一舔嘴角，手上半張餅放下，出去開了門，一抬眼猝不及防的叫了一聲，“仙女！”

院外女子笑意盈盈，一張瓜子臉白皙到發光，夸贊道“弟弟真是好眼光！”

說罷提了東西徑直入到院中，錢巳身體不便，就坐那沒動，頭伸著往外瞧，不解自己這小弟為何失態，忽見一少女款款入眼，端的是玉澤淑芳，風華絕俏。對上錢巳疑惑雙眼，少女開口道，

“我今日是替人送東西來的，那人如今出了遠門，走的著急，便托了我替她跑一趟。”少女緩緩開口，與其靈動外貌不符的是她緩和又沉穩的語調，錢巳忽然想起貨行老灶頭說起掌柜那小舅家外孫的詞來，如沐春風。

錢巳娘看著水靈靈的姑娘放下一物，扭頭瞅錢巳，錢巳忙問，“敢問姑娘是幫何人捎東西，這情錢巳記在心里，禮就不必了，”

“粗糙手藝做出來的東西，不值幾個錢，前年大哥在瞿蒙山路邊幫了個忙，一直沒來得及道謝，我嬸家那驢，當時多虧了大哥出手。后來意外得知錢大哥傷了腿，家里人便琢磨著打了個拐，方便錢大哥出入。”

是了，那頭驢，錢巳記得那頭驢被困在小河灘上，春季里汛期，河灘周圍水漲了起來，那片青草地積了水，只顧吃草的蠢驢被困在了水中央。水邊婦人滿臉惶然，村里幾個孩童大聲叫嚷著讓驢過來，錢巳打頭，出面幫了忙，試了水，不深，深也不怕，他水性好，獨自一人下了水，扯著驢頭拽了過來。過程中村里有三兩老人趕來，拉著錢巳道謝，要往家里去吃食換衣。錢巳推脫事務在身，自己也有換洗衣物帶在身邊，便和同行伙計繼續往壓貨行去了。

道了謝，寒暄幾句，姑娘要走，阿七出門送客，錢巳娘望著姑娘走遠，拉著小兒子繼續家長里短，說以后給議親的姑娘就照著這模樣找，阿七撅著嘴喊娘，卻又羞紅了臉。

“因果這東西，可真是不好說啊”

“要不是你偷著撓我癢，我至于泄了氣嗎”

“是是是，我不成氣候，我修煉不到家”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呵？膽小鬼，過個河都不敢”

送完拐杖的姑娘，一人走在林間小路，身后跟了一只搖頭晃腦的驢，驢腳下有只來回亂竄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