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我去了很多地方，流轉(zhuǎn)于無數(shù)個酒店，一次又一次穿越陌生的國境線，進入一個又一個異國他鄉(xiāng)。

旅行的最后幾天，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浙江的海邊，打算在那里結(jié)束這次漫長的旅行。

我到達海邊的時候好天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夏日的雨水在我的目光中泛濫，白晝長得讓人厭煩。海灘上一個游客也沒有，不大的港口擠滿了回港避風的漁船，那些漁船在海浪和風雨中掙扎著，努力不讓自己沉下去。

我坐在家庭式小旅館的陽臺上，百無聊賴地望著近在眼前的大海。一個穿著短袖、牛仔褲的年輕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她騎著自行車飛快地朝燈塔的方向駛?cè)ィ隍T到盡頭的時候她停下車，沖著黑黢黢的海面大喊了一聲，隨后把自行車扔到了海里。一個瘋狂的女人。

中午的時候雨停了。整整一個下午，我一直戴著耳機坐在沙灘上聽歌，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小蝶的身影。臨近黃昏的時候，那個把自行車扔進海里的陌生女人突然像一條魚一樣從海面鉆了出來。她穿上扔在岸邊的已被海浪打濕的衣服，一聲不吭地走了過來，坐到我身邊，摘下我的一只耳機，把它塞進了她的耳朵里。我們坐在一起聽了三首歌，當放到第四首歌的時候，她摘下耳機，把它重新放回我的耳朵里。她對我說了一聲謝謝，隨即轉(zhuǎn)身離去。我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

第三次看見那個女人是在當天晚上。我正在海邊一家生意慘淡的海鮮餐館吃飯，她捧著一本書，從餐館門口走過時停下了腳步，在躊躇了一會兒后她走了進來，朝我投來一絲善意的微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我才走進餐館的。

“你一個人？”她笑著問道。

我點了點頭。

“我也是一個人，我可以坐在這嗎？”

“隨便。”

她把外套放在椅背上，坐在了我身邊。她的身上有一股蘋果的香味。她看了一眼菜單，點了一份蒸鱈魚和一瓶紅酒。

點完菜之后她什么也沒說，安靜地看起了那本被淋濕了的書。我本以為她會主動和我聊些什么。

在菜端上來之后，她抬起頭，目光從書本轉(zhuǎn)移到我的臉上：“你是第一次到這里來度假？”

“是的，這是我旅行的最后一站。”

“可惜你沒趕上好時候，臺風就快來了，這幾天一直下雨，大部分時候只能待在房間里。”她輕輕抿了一口紅酒，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這樣挺好的，沒什么游客，很清凈。”

“你喜歡獨處？”

“倒不是喜歡獨處，只是不習慣待在人多的地方，人多的時候總是特別容易感到孤獨。”

“孤獨的人到哪兒都是孤獨的，和人多人少無關。”說罷，她喝了一口面前的紅酒。

在喝完那杯紅酒后，她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她向我分享了她的故事，在我看來那些故事并不合適告訴陌生人。

小時候她一直以為自己會飛，在一個起風的早上，她撐著傘從二樓跳了下來，摔傷了左腿，休養(yǎng)了半年才能重新行走。十歲的時候，她母親請了一個音樂學院的女大學生來教她拉小提琴，那個女大學生教了半年，她倆成了好朋友，她經(jīng)常帶她去海邊拉小提琴，可是有一天那個女大學生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當著她的面跳海自殺了，沒人知道那個女大學生為什么自殺，從那之后她再也沒碰過小提琴。

“我已經(jīng)講了這么多我的事，現(xiàn)在講講你的故事吧。”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目光中帶著好奇。我不由地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

我猶豫了片刻，然后向她講起了我的故事。

讀初中的時候，一個非常內(nèi)向的女同學給我寫了一封情書，可我卻將那封情書當成炫耀的資本，拿給班上的其他男同學看，那些男生在全班同學的面前將那封情書念了出來。那個女生覺得受到了羞辱，哭著沖出教室，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因為這件事得了抑郁癥，休學回家了。回家后的第二天，她在房間里拿水果刀劃破了自己的手腕，幸好被她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她才保住了性命。

我一直很愧疚，不敢面對她，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后來，我終于鼓起勇氣，趁她母親不在的時候，來到她家，跪在她的面前向她道歉，那是我這輩子最渴望得到原諒的時刻。

她穿著睡衣站在我的面前，手腕上依舊綁著繃帶。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因為打得太用力，手腕上的傷口裂開了，鮮血滲了出來，染紅了繃帶。她神情麻木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我，眼神里看不出一點情緒，我低著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過了幾分鐘后，她突然抱住我，失聲痛哭。最終她原諒了我。后來，我們各自轉(zhuǎn)到了不同的學校，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一年前我聽一個老同學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有了一個女兒。

大二的時候我和班上的一個女同學成為了戀人，她是我的初戀，可交往了半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喜歡女人，和我交往只是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她是同性戀。

這兩件事一直塵封在我心里，之前從未告訴過別人，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把這兩個極為隱私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眼前這個認識還不到半天的女人。成年以后我便不再和任何人分享我的秘密，我怕那些秘密最終會變成別人傷害我的武器。

剛開始的時候，餐館里只有我們兩人，后來客人漸漸多了起來。等她喝到第五杯紅酒的時候，餐館里又只剩下我們了。

“我家就在附近，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明天早上你可以來我家吃早餐，就當是為了感謝你今天下午陪我聽了三首歌。”她溫柔地說道。

她告訴我她的房子就在海邊，距離我住的旅館不到一千米。我們在餐館門口告別，分別時又下起了雨，我把我的傘送給了她，作為感謝，她給了我一個吻。她的吻就像一滴落在唇上的雨，短暫，輕柔。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隨即轉(zhuǎn)身朝旅館走去，這時從身后傳來了她的聲音。

“我叫悅瓷，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