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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的粉絲

多年以后,簡小執(zhí)最后一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

自行車響著鈴駛過,兩旁的樹投下厚厚的陰影,光影交疊間,樹枝上垂下褐色鳥籠。屋檐飛角,掛著上了年頭的燈籠,燈籠下拿木板寫了四個字:

茉莉胡同

順著胡同往前走,經過裱畫鋪、冰棍鋪……然后就是她的家。

茉莉胡同17號院。

刷著紅漆的門窗,玻璃年久已經成了綠松石色,石榴樹底下原本掛著兩個鳥籠,對著太陽的地方牽起三根繩子,天兒好的時候上面會晾滿棉絮被和墨綠白格子床單。

姥爺的審美一直成謎。

滿胡同院晾床單都是一片紅花鴛鴦,玫紅桃粉熱鬧得不行,偏偏到了她家,就是生硬死板的格子床單——換了綠格子,還有藍格子,數不勝數的格子。

簡小執(zhí)因為床單的事情跟姥爺吵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

老有人說她犟,說這話的人應該是沒見過她姥爺——固執(zhí)到讓人根本喜歡不起來的犟老頭。

他老是坐在一把竹編藤椅上,天兒好的時候坐在院中央瞇眼曬太陽,教鷯哥背詩;天兒不好的時候就坐在屋檐下,看著面前滴滴答答落下的雨。

現在藤椅應該已經被收起來了。

其實一點也不想念。

那時候參加完姥爺的葬禮,簡小執(zhí)甚至覺得松了一口氣,好像從小在身上壓著的石頭終于給挪開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簡小執(zhí)還是不由自主邁著步子進了姥爺生前住的房間。

里面從來沒亂過。

銀色鐘表掛在墻上,鐘底下是紅木柜子,柜子正對著的是床,床上的被子疊成豆腐塊形狀,枕頭上鋪著枕巾。

床邊是雙開門的老式衣柜,正中間鑲嵌著一扇方鏡子,年歲久了,鏡子邊緣有小黑點,照人也模糊。

簡小執(zhí)伸手敲了敲紅木柜子。她從前玩捉迷藏喜歡藏在這里面,有時候跟姥爺吵架賭氣了,也喜歡鉆進這里面躲著生悶氣,心想遲早有一天她要搬出去,再也不跟這老頭兒來往。

簡小執(zhí)打開柜門,里面不出意料地放著刻刀和木頭。

嗯?

那個紅色筆記本好眼熟……

那不是她的日記本嗎?

怎么放這里來了?

簡小執(zhí)拿起日記本,翻開。

第一頁就寫著這么一句話:

你不勇敢,沒人替你堅強。

簡小執(zhí)心里“咯噔”一下,耳朵立馬紅了。

生怕被人看見似的,她手忙腳亂迅速翻過這一頁。

她深呼吸一口氣,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狗爬字體。

5月7日

天氣:太陽照得我整個人像在冒火花!

啊啊啊啊!!

李逍遙也太帥了吧!!!

5月8日

天氣:云呢?好歹遮遮太陽啊!

我要被姥爺給氣死。

說了不樂意吃砂板糖,非得買回來,非得讓我吃。

煩不煩啊!

我連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定嗎?

……

日記寫得扎實,基本每天都有記錄,雖然只有短短幾句話,但還是迅速讓簡小執(zhí)陷入了舊時光。

她挺想念那段日子的。

像是攏著金黃色的邊兒,有著特簡單的快樂、特直接的憤怒,經常自以為是地難過,思考很多和自己無關的大問題,沒經歷社會的毒打,時不時糾結當了百萬富翁之后是先捐孤兒院還是先建流浪動物之家。

結果別說當百萬富翁了,連生計都成問題。

簡小執(zhí)好笑又惆悵地搖搖頭。

姥爺把這個院子給了她,現在她賦予這個院子的結局,是賣掉它。

很快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簡小執(zhí)手摩挲日記本內頁,曾經認真寫下的字在指尖和指縫里輪換角度偏旁。

突然間,這些字好像變得模糊了。

簡小執(zhí)閉上眼,晃了晃腦袋。

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嗎?

“吱——”

身后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

簡小執(zhí)回頭,看見本該已經徹底入土為安的姥爺,正精神抖擻地站在門口,手叉著腰,對她大吼:

“幾點了!還不去上學!”

簡小執(zhí)瞪大雙眼,嘴張大到可以塞進兩顆鵝卵石。

“鬼、鬼——鬼啊!”她一邊號叫,一邊后退,拿著日記本擋在胸前,哆嗦著說,“我錯了,我錯了,我一會兒就給您買紙燒了去……”

魏國義看簡小執(zhí)那沒出息樣,也聽不清她在念叨什么,眉頭擰起——這家伙肯定又在找借口不去上學了。

“裝神弄鬼沒用啊,簡小執(zhí),我正經告訴你,趕緊去上學!沒有理由!這回遲到了老師罰你抄課文可別來找我!”

說完,他把書包塞簡小執(zhí)懷里,推著人出門。

“麻團、油餅給你揣側兜了,豆?jié){一會兒路過你張嬸那兒自己拿——”

盡管簡小執(zhí)還處在震驚蒙圈狀態(tài),但聽了這話,她下意識就開始頂嘴:“跟您說多少回了,麻團、油餅揣書包里會漏油!”

“那你有能耐自己起早床買去啊!”魏國義不甘示弱地把話抵回去。

簡小執(zhí)翻了個白眼。

路過張嬸早點鋪子,她正忙著,簡小執(zhí)打過招呼,拎起一早放桌邊的豆?jié){,插上管兒,心不在焉地往學校走。

剛才混亂中,她看到墻上日歷,2005年。

這是夢嗎?

簡小執(zhí)想了想,狠狠往路邊欄桿踹了一腳,疼得她當場看到了星星,一閃一閃的。

搞什么?

簡小執(zhí)左右張望,街邊樹底下明顯年輕不少的裱畫鋪老板李國富端著碗炒肝兒吸溜,見著她,吆喝了一聲:“簡小執(zhí),你的豆?jié){要灑了!”

她恍恍惚惚地端平豆?jié){,恍恍惚惚地往學校走。

簡小執(zhí)走好一會兒了,魏國義看著院子竹竿上晾的校服,猛地一拍腦袋。

今兒周一全校升國旗,必須得穿校服!

魏國義取下校服,袋子也來不及套,急匆匆出了院子,追上去。

外面哪兒還有人。

得,看來今天又得挨批。

魏國義嘆口氣,搖搖頭,背著手往家里走,卻看見自家院子旁邊多了輛大卡車。

魏國義探出腦袋看,是新搬來一對母子。

媽媽約莫四十歲,齊耳短發(fā),黑發(fā)箍利索地把頭發(fā)別好,腦門兒敞亮干凈。

她左手叉著腰,右手在空中懸置指揮人搬東西,聲兒響亮干脆:“那桌子小心點兒,邊角刻著花呢,磕壞了就不好看了。”

“戚亮,你搭把手去!”

被喚作“戚亮”的人,進入魏國義視線范圍,魏國義當即眼前一亮。

這小伙子不錯啊,黑色短袖T恤,露出來的小臂肌肉結實,條理分明,皮膚小麥色,一看就很健康,關鍵有力氣,單手扛起四把椅子。

不錯不錯。

“鄰居啊?哎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擋道兒了。”

“嗐,多大點事。新搬來啊?”

“可不嘛,看了好幾處,還是這個院子合心意。離孩子上學也近。”

“在哪兒上學啊?”

“今年被特招進十四中了。這么一看以前住的地方忒遠,他早起要訓練,加起來比一般孩子起早仨小時。”

魏國義聽到這兒,更滿意了。

不僅能起早床,聽這意思還是體育特長生——更好了,這都不止身體健康了,這是身體強壯了。

十四中,跟簡小執(zhí)一個學校。

欸?

“我孫女兒也十四中,他什么時候上學去啊?”

“就現在吧,老師讓他趕著升旗儀式結束過去。”

“正好!”魏國義叫住搬完椅子走出來的戚亮,“來,小伙子,幫我把這校服給我孫女送去。”

戚亮莫名其妙,這大爺也太自來熟了。

但他還是點點頭:“好嘞。”

魏國義更滿意了,他擺擺手,對戚亮媽媽說:“得,你慢慢弄吧,我去下會兒棋,不急著回院兒。”

高一(九)班。

簡小執(zhí)。

戚亮順著班牌一路找到三樓。

現在正上課,過道空蕩蕩,只有一個人靠墻站著,手里舉著書本,一臉生無可戀。

“你好,請問高一(九)班在哪兒?”戚亮問。

“我身后就是。”簡小執(zhí)上下看了戚亮一眼。

這人怎么這么臭?

簡小執(zhí)皺起鼻子:“你跑著來學校的啊?趕緊離我遠點兒,一身汗味兒。”

戚亮覺得這人跟剛才在胡同遇見的老頭兒有得一拼,都挺自來熟;不對,面前這女生比那老頭兒還自來熟,這說話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早知根知底兒了。

“你認識簡小執(zhí)嗎?”

“我就是簡小執(zhí)。你找我干嗎啊?”

“你爺爺讓我給你送校服。”戚亮把手里提溜的校服遞給簡小執(zhí)。

“現在送來有啥用,升旗儀式都過了,我已經給罰這兒了……”簡小執(zhí)挺無奈地接過校服。

想起來老師說讓他趕著升旗結束去報到,戚亮后背一緊,撂下一句:“我就當你已經道過謝了。”然后轉身急匆匆走開。

簡小執(zhí)看著戚亮的背影,搖搖頭,這人怎么這么毛毛糙糙。

手里的校服濕潤潤的……

嗯?

濕潤潤的?

簡小執(zhí)低頭一看,校服上一片陰影,不用說,肯定是戚亮的汗。

嘖。

她嫌棄地把校服圍在腰間,繼續(xù)生無可戀地等待下課。

“剛才就聽外面嘀嘀咕咕好一陣兒,罰站都不安生?”班主任姚春霞走出來,看簡小執(zhí)有校服不穿,系在腰間跟個二流子似的,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氣又噌地躥起來,“簡小執(zhí)!現在怎么又有校服了?剛才升國旗時不穿!有校服也不知道好好穿著!系那兒干嗎,下廚啊?”

本來只需要罰站一節(jié)課的簡小執(zhí),現在得站完一上午。

戚亮可真是她祖宗。

但凡他不出汗到她校服上,她能不穿嗎?

簡小執(zhí)翻個白眼,氣得不行。

戚亮去辦公室找了老師,老師把他安排在高一(七)班,跟簡小執(zhí)班級在同一層樓。

他拿著書本兒往教室走,看見簡小執(zhí)趴陽臺那兒看著教學樓底下的活動空地。

戚亮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看到那里站著一個子挺高的白凈男生——好像是叫裴樹生吧,剛才在光榮榜那兒見到他照片了。

戚亮一下子就明白了。

再看簡小執(zhí),一雙眼睛跟塞滿了愛心似的,整個一花癡樣。

嘖嘖嘖。

戚亮覺得好笑,也沒放在心上,就覺得這人眼睛冒愛心的樣子有些搞笑,轉頭就忘了這回事。

這第一天上學,比戚亮想象的要漫長多了,他坐在最后一排,翹著椅子看外邊的天兒。

餓了。

早上急著來報到,中午飯票還沒辦下來,戚亮就去學校門口喝了碗炒肝兒,那家店的包子太油,放往常戚亮能吃五個大包子,今兒中午居然吃兩個就膩了。

食欲不振,也不知道是不是思念在作祟——這次轉學突然,他走的時候之前學校的好哥們兒都挺不舍。

雖然他面上一切如常,但其實心里還是有些難過。

張全欠他的錢還沒還呢。

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一響,戚亮立馬拎著空書包走人了。

等他班主任拿著校服來找戚亮的時候,座位上空空蕩蕩,哪兒還有人。

“老師,我跟戚亮住一個胡同,給我吧,我順道捎回去。”簡小執(zhí)主動說。

“行!”

回家路上,好一群鴿子飛過天邊,鴿哨聲兒悠遠滑過。

肯定是張爺爺家的。他就好擺弄鴿子,還自己雕鴿哨,以前自己沒事就湊他身邊,看他拿著刻刀在木頭上比畫幾下,一個鴿哨就做成了。

啊,懷念。

一進茉莉胡同,就聞見一股飯菜香味。

簡小執(zhí)聳聳鼻子,跟著味道一路摸到了戚亮家。

“哇,好香!”

簡小執(zhí)從門口探出個腦袋。

戚亮正在院里給自行車打氣,見著簡小執(zhí),拘謹地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簡小執(zhí)一看戚亮這面對不熟的人一本正經的樣兒就想樂。

她走進院里,把校服遞給戚亮。

“你們家今兒晚上吃什么啊?”簡小執(zhí)頭往廚房的方向看。

魏芊芊剛好端著菜出來。

簡小執(zhí)連忙露出燦爛的笑容,熱情洋溢地打招呼:“嬸兒!我叫簡小執(zhí),住您隔壁院。”

“好嘞,叫我魏嬸吧,吃了嗎?”

簡小執(zhí)就等著這句話。

沒等魏芊芊話音落地,簡小執(zhí)立馬接上:“沒呢!就聞見您家這飯菜香了,我餓得肚子都凹進去了。”

“來吧,留下來一起吃。戚亮,去添雙筷子!”

戚亮站起身來,看向簡小執(zhí)的目光很是不可思議——這都不是自來熟了,這得是臉皮厚吧。

簡小執(zhí)對著戚亮做了個鬼臉,轉頭繼續(xù)跟魏芊芊拉家常:“魏嬸,您東西收拾完了嗎?我跟您講,您以后買菜得去東邊那菜市場,西邊的老缺斤少兩,不實誠……”

屋里頭熱,于是他們在院里搭了小桌子,三個人圍著吃。

簡小執(zhí)吃得啊,那叫一個飽。

“我這輩子從來沒吃這么撐過。我現在只在尋思一個問題:怎么打嗝不會吐出來。”

魏芊芊樂半天。

“你家還有一爺爺吧?給,剛開始盛好的菜。”魏芊芊拿出飯盒,讓簡小執(zhí)帶回去。

“那是我姥爺,不是爺爺。”簡小執(zhí)糾正道。她爺爺可溫柔了,對她百依百順,哪像她姥爺。

簡小執(zhí)撇撇嘴。

回了自家院子,姥爺正站在樹底下,逗他養(yǎng)的鷯哥。

“怎么回來這么晚?”

“去隔壁魏嬸家蹭飯了。”簡小執(zhí)抬了抬手里的飯盒,“這是魏嬸給您的。”

魏國義高興地點點頭。

“這不正好嘛,我正愁晚上吃什么呢。”

簡小執(zhí)伸了個懶腰,往屋里走,敷衍答道:“是是,魏嬸人可好了,惦記著您呢。”

當躺在熟悉的床上,看著床對面熟悉的風扇,墻上貼著的熟悉的周杰倫海報時,簡小執(zhí)深呼吸一口氣。

真好!

她伸直手腳,在床上翻滾幾圈,把頭埋在枕頭里。

真的回來了!

那么——

就“躁”起來吧!

簡小執(zhí)眼睛滴溜兒轉,根本睡不著。

簡小執(zhí)思考一整天了,首先,第一步就是買房!而且還得加緊買!

事不宜遲,簡小執(zhí)穿上拖鞋就去拍魏國義的門。

“姥爺,您就樂吧。”

“啊?”

“我不是一般人,我有預感,咱家快發(fā)了。”

魏國義就聽了個開頭,已經受不了了,把簡小執(zhí)轟回屋子去:“做什么夢呢,寫作業(yè)去!”

嘁。

還不信她!

簡小執(zhí)鍥而不舍:“您信我!咱們趁現在買下隔壁魏嬸那院子,咱盤下來!以后會賺翻的!”

“還賺翻呢,今兒我問了,那院子全套弄下來十萬都不到,盤什么盤。”

“十萬?”簡小執(zhí)傻眼。

“不到十萬。”魏國義很肯定地說。

什么鬼?

睡前思索太費神,第二天被精神抖擻的魏國義叫醒時,簡小執(zhí)迷迷糊糊困得不行。

她一路瞇著眼睛摸到了廁所,沒承想剛睡醒,方向感還沒蘇醒,直接進錯地方了。

戚亮正在提褲子,就看見門口的簡小執(zhí)。

“你好?”

簡小執(zhí)瞪大眼睛,瞬間清醒,瘋狂尖叫著跑回家,蹦上床,整個人埋在夏被里。

不對啊!她記得沒這回事啊!她跟戚亮的相逢根本沒這么刺激啊!

簡小執(zhí)從枕頭底下摸出日記本,顫悠悠地打開,找到現在的日期,一看。

確實沒這回事——倒也不奇怪,現在很多事情都變了。

與此同時,簡小執(zhí)還翻到了這么一條:爸爸想再找個老婆。

我舉雙手同意——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覺得挺好的啊,重組家庭了,我爸還是我爸。

結果姥爺不同意。

不知道姥爺咋尋思的,又不是他結婚再找老婆。

簡小執(zhí)嘆口氣。

難怪最近老爸總不見人影,原來是和沈阿姨約會去了。

她看了一眼日期,一周半之后,沈阿姨就該來家里了。

到時候可是個大場面啊。

簡小執(zhí)哀愁地嘆口氣,不出意外的話,那之后老爸就去深圳了。

這才回來團聚多久啊。

簡小執(zhí)又哀愁地嘆口氣。

“簡小執(zhí),你還沒起來嗎?剛才不是見你出去了嗎,怎么還在床上?”買完早點回來的魏國義,從門口一看,好家伙——簡小執(zhí)還躺在床上。

“我在思考問題!”

“邊上學邊思考去!”魏國義大力拍了拍桌子,催她,“趕緊的!上學要遲到了!”

簡小執(zhí)崩潰地坐起來。

生活好比一團亂麻,有誰知道她到底承受了什么!

“校牌別忘了啊!”魏國義把早點裝進簡小執(zhí)書包里后,就拎著鳥籠出去遛鳥,臨走前提醒簡小執(zhí)。

“知道!”

簡小執(zhí)走出門,就看見戚亮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

“你怎么了?”

戚亮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戚亮反問她,特意在“你”字兒上加強語氣,“你在胡同住這么久廁所能走反?害我以為我進錯地兒了,慌慌張張出來摔一跤,你還問我。”

簡小執(zhí)挺不好意思,確實是她的錯。

“抱歉抱歉,來吧,我給你包一下。”

她拉著戚亮進了自己院兒,從電視柜里拿出醫(yī)藥箱,蹲在戚亮面前。

一打開醫(yī)藥箱,戚亮就驚了:“這也太整齊了吧?”

“我姥爺弄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軍人似的,家里啥都整齊得不行。我天天跟他過跟軍訓似的。”

“什么意思?”

“這么說吧,床上不能躺人,臉盆架上不能有臉盆,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毛巾架上不能有毛巾,晾衣架上不能有衣服。”

簡小執(zhí)這么一順溜吐槽完,戚亮樂了。

戚亮看簡小執(zhí),驚奇地發(fā)現這人動作居然挺專業(yè)利落。

“你可以啊,是想做醫(yī)生嗎?”

“女人連包扎都不行的話,會嫁不出去的哦。”簡小執(zhí)抬起頭,對戚亮眨眨眼。

“嗯?這話好耳熟……”

“廢話!這是看過的《銀魂》啊!”簡小執(zhí)給戚亮拿酒精消毒一下傷口,又問,“你明早是不是得早起去跑步?”

“是。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體育生嗎,不都得早起訓練嗎?”

戚亮狐疑地看著簡小執(zhí),這人對自己未免太熟悉!

“行了行了,別想了,趕緊的,再不走真的要遲到了。”簡小執(zhí)推著戚亮往外邊走。

上完一天課,經受了一天的知識洗禮,晚上回家,戚亮茅塞頓開,想明白了——

簡小執(zhí)應該是自己的粉絲。

難怪對他的喜好跟日程掌握得這么清楚。

今天見他受傷了還主動給他處理傷口。

嘖嘖嘖,這才剛搬家就遇上熱情粉絲了。

得,以后照顧著點兒吧。

戚亮翻個身,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簡小執(zhí)一推開門,就看見戚亮坐在自行車上等她,車把上還掛著兩袋豆?jié){。

“你喜歡干吃油條還是泡豆?jié){里頭?”戚亮問。

“都喜歡,都喜歡。”簡小執(zhí)屁顛屁顛兒湊上去,“明天咱倆起早一點,去吃王嬸兒家的鹵汁兒豆腐腦,再配上現炸的油餅,那才叫一絕呢。”說完想起來戚亮還不認識胡同里的人,于是一時英雄氣概起來了,手攬住戚亮的肩,“放心,以后我罩著你,這茉莉胡同我說一,沒人敢說二。”

“是嗎?”身后傳來魏國義的聲兒,“我讓你讀書去,結果你就天天這么在胡同片子里稱王的?”

簡小執(zhí)連忙溜了。

戚亮好笑地看著簡小執(zhí),回頭見魏國義手上的糖花卷兒,意識到那是買給簡小執(zhí)的,連忙道歉。

魏國義擺了擺手:“我就擔心那丫頭不吃早飯,你帶著一份挺好。”

戚亮把魏國義買的糖花卷兒也給簡小執(zhí)帶去了。

魏國義欣慰地點頭,覺得戚亮身體好就算了,還體貼善良,是個好小伙。

戚亮也覺得魏國義沒簡小執(zhí)說的那么不近人情。

到了學校。

段多多正在奮筆疾書。

簡小執(zhí)湊過去,一看。

“物理卷子啊?快快,拿過來,咱倆一起抄。”

“記得別抄得一模一樣啊。”段多多叮囑。

“我有那么傻嗎?”

簡小執(zhí)改了幾個選擇題,后邊的大題也結合自身實力,空了兩道出來。

正巧課代表來收卷子了。

簡小執(zhí)一邊把卷子遞給課代表,一邊轉頭跟段多多說:“下午放學你要沒事的話,趕緊去乒乓球校隊里占好位置。”

段多多現在作業(yè)都搞定了,無事一身輕。

她拿出課桌底下的麻團,咬了一口,問:“為什么?今天沒比賽啊?”

“今天沒比賽,但是今天有新成員加入啊。”

十四中是綜合中學,但有一點不同,就是特別重視乒乓球。

因為乒乓球隊特別爭氣,回回拿獎杯回來。

而作為給學校添光彩的乒乓球隊,他們本身紀律規(guī)則也很簡單:全靠實力說話。

隊內是有排名的,誰第一誰就是老大。戚亮今天剛進隊,照例要跟老隊員PK,看自己能在哪個位置待著。

大多數人都是很謹慎地從中后段選人,只有戚亮,上來就要跟排名第一的隊長比。

“所以呢?反正最后還是陳剛最厲害。”段多多手里的麻團快吃完了,打了個飽嗝,揉揉肚子。

陳剛就是現在的乒乓球隊隊長,也是排名第一的人。

簡小執(zhí)懶得跟段多多解釋了。

“反正你放學也不急著回家寫作業(yè),就看看唄。”

段多多一聽簡小執(zhí)這話,倒也有道理。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鈴一響,段多多就屁顛屁顛兒拎著書包準備去了,臨走前問簡小執(zhí):

“你要一起去嗎?”

簡小執(zhí)本來想直接回家,可是講真的,她也確實很想看戚亮打乒乓球。

“走著!”

簡小執(zhí)和段多多剛在觀戰(zhàn)席坐下,就看見戚亮手拿乒乓球拍,指著墻上排名榜第一位。

“我要挑戰(zhàn)他。”

隊員驚呼。

有個好心的提醒他:“陳剛是我們隊長,他是最厲害的。”

戚亮聳聳肩:“我的實力也不差啊。來唄,試試。”

段多多拿胳膊肘推了推簡小執(zhí):“他就是新來的?長得還挺帥的。”

簡小執(zhí)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段多多:“你眼睛進板凳了吧?這黑咕隆咚能看清楚五官?”

段多多從書包里翻出兩包“唐僧肉”,把其中一包丟給簡小執(zhí)。

“你可吃點東西閉上你的嘴吧。”

看著這熟悉的紅色包裝袋,簡小執(zhí)無聲哇了一下——這味道,她可想念惦記得不行啊!

簡小執(zhí)她們坐在第一排,看得清清楚楚。

“老規(guī)矩,還是11分制比賽啊。”教練喊了一句,“開始!”

首先是隊長陳剛發(fā)球。他跟要給對面的人下馬威似的,第一球就打出了抽球,戚亮都沒反應過來,球就已經落地了。

“不愧是陳剛!”段多多眼睛里冒星星,“他最擅長用這種旋轉球攻擊對手!”

“而且擊球力度也挺強的吧?”簡小執(zhí)坐直身子,認真不少。剛才那一球落地時,簡小執(zhí)都能感覺到乒乓球熱了。

“1:0!”

陳剛對戚亮笑了笑,十分挑釁。

戚亮也笑。

到了戚亮發(fā)球的時候,形勢立馬逆轉。

戚亮沒怎么動彈,只見陳剛左右換位置接球,看起來完全是戚亮在牽制陳剛。

這個陳剛雖然很有攻擊力,人高馬大的,但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會更重,腳步就會弱化。當戚亮左右分散發(fā)球時,陳剛就只能盡力接球,就沒辦法打出他擅長的抽球。

厲害,就這么一會兒,戚亮就看穿了陳剛的弱點。

簡小執(zhí)回頭看了一眼,果然圍觀群眾都聚集起來了。

再一看身旁的段多多。

她連零食也忘了吃,腦袋就跟著乒乓球來回動,生怕漏看一個細節(jié)。

贏定了。

戚亮已經知道結果了。

他嘴角笑意加深,余光看見簡小執(zhí)正在場外看。

不僅如此,她位置還在第一排。

看來很早就來了嘛。

戚亮點點頭,確定了:隔壁住著的簡小執(zhí)就是自己的粉絲。

看著自己的名字在排名表第一位,戚亮滿意地拿食指點了點排名表。

“戚亮!我會贏回來的!”

陳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那我等著。”

戚亮撿起地上的書包,單肩背好,手拿著拍子,一邊顛球,一邊往外走。

到了學校門口,他看見簡小執(zhí)坐在花壇邊兒,手里拿著兩瓶北冰洋。

她遞了一瓶給戚亮。

“今兒狂大發(fā)了。”簡小執(zhí)打趣。

“還行吧,不算太狂。”戚亮瞇著眼笑,幾口把北冰洋喝完,接著把乒乓球拍收進書包里,再把書包丟自行車前車筐內,長腿一跨,上了車,回過頭對簡小執(zhí)揚揚下巴,“走吧,鄰居。”

簡小執(zhí)蹦上車。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名字?”

“知道啊。”

“知道你不叫名字?”

兩人聲音飄遠。

一整片天空都是金黃色。大片的云閃著金光,中間則是厚沉沉的粉色,鴿子群飛過天空,路邊座椅上也反射著光亮,這是燦爛的黃昏。

晚上回家,魏芊芊做了糖醋魚,招呼正在院里洗自行車的戚亮給簡小執(zhí)家送去。

“我洗車呢!”

“你那破自行車一天洗八百遍,干脆別騎供起來得了!”魏芊芊一點情面不留,“趕緊的啊!一會兒魚涼了該不好吃了。”

“嘖。”

戚亮不情愿地站起身子,趿拉著鞋,慢吞吞地挨到廚房,端著魚,又踢踏著步子,慢吞吞地往外走。

“腳不能好好走路,我就給你剁嘍!”

嘖。

戚亮無奈地嘆口氣,步子倒確實輕快起來。

路上遇見正好出院兒門的簡小執(zhí)——她手里端著一盤西瓜。

他問:“上哪兒去啊?”

“去你家,送西瓜。”

“那剛好,咱倆互換一下得了。別跑了。”

簡小執(zhí)求之不得。

兩人都不樂意跑腿。

魏國義見簡小執(zhí)端了一盤魚回來,高興得不行,說戚亮媽媽這一家子不錯,是個好相處的。

“哎呀,這魚是真不錯。”

魏國義咂咂嘴,看簡小執(zhí)在那兒吃得狼吞虎咽。

“你慢點兒,小心魚刺。”

“哎呀,知道!”簡小執(zhí)動作不停。

她吃魚的方法很簡單,就是一口塞進去,咂摸咂摸味兒,然后囫圇吐出刺來,但刺上還沾著不少魚肉。

相比之下,魏國義的魚刺剔得干凈多了,上邊一點剩下的魚肉都沒有。

他不禁教育起來:“你吃仔細點兒,怎么浪費糧食呢。”

“我吃個魚,您怎么也管啊!”簡小執(zhí)不耐煩。

“我是你姥爺,我不管你誰管你?”

“我自己管自己成嗎?”簡小執(zhí)把筷子放下,有些生氣。

眼看兩人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戚亮從圍墻上冒出個頭。

“姥爺,這是您家西瓜盤兒,還給您。”

簡小執(zhí)站起來,接過果盤。

再回去,這架自然也吵不起來了。

魏國義咳了咳,對戚亮道謝:“謝謝啊,這糖醋汁兒調得剛好。”

“您愛吃就好。”戚亮笑著說。

簡小執(zhí)看看戚亮,又看看魏國義,再一看魏國義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對戚亮的欣賞。

她覺得事情不簡單。

戚亮也沒多個鼻子多只眼啊,還黑咕隆咚的,怎么姥爺這么稀罕?

肯定是另有所圖。

尤其之后幾天,每次簡小執(zhí)回家,都看見戚亮媽媽在自家院里,和魏國義聊得那叫一個高興。

簡小執(zhí)震驚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面前擺著數學卷子,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來來回回。

一道題沒算出來,但是生活的困惑卻慢慢有了答案。

——不是吧,黃昏戀?

——和魏嬸?

——嘖嘖嘖,老不正經。

晚上在院里乘涼。

魏國義照例躺在藤椅上,腳邊點著一盤蚊香,茶幾上擺著收音機,正在放《牡丹亭》。

簡小執(zhí)拿著蒲扇在墻角撲螢火蟲,玩累了,蹭到魏國義身邊。

“姥爺……”

魏國義一聽簡小執(zhí)這乖巧得不得了的語氣就頭疼,肯定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怎么?”

簡小執(zhí)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暗戳戳套話。

魏國義腦瓜子越來越疼,打斷簡小執(zhí)前言不搭后語的問話。

“你這水平,套不出別人的話,不如直接問,好歹顯得你氣勢足。”

“行。姥爺,您是喜歡魏嬸嗎?我先表明我態(tài)度啊:我支持您,老年人也能追求愛情。”

那天晚上,隔著墻,戚亮都聽見了魏國義的罵聲。

品牌:大魚文化
上架時間:2023-01-17 11:36:40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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