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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亂且作

地處江西中西部、山明水秀的袁州頗為不同,這里蒙古籍的達魯花赤(蒙古語意為“鎮守者”,指地方軍政、民政和司法長官)受中土風氣所化,已由一個薩滿信徒轉為一個道教徒,每當他遭遇煩憂之事,都要到當地的全真觀向太上老君求告一番。

這位袁州的達魯花赤近日頗為惶惶不寧,所以他去當地“萬壽八仙宮”的次數也增多了。一日,乘坐金黃色竹轎回家的路上,達魯花赤心事重重。突然,轎子晃動,珠簾發出惱人的刺耳聲響,前后隨行的十幾個家丁步子變得凌亂,體形肥胖、心口窩憋的達魯花赤透過珠簾沒好氣地說道:“慢些,再慢些,又不是賽馬!”

“老爺,已經很慢了,再慢的話,天黑前就到不了家了!”一位短打的隨侍家丁對著轎子里回道。

“有家還怕到不了?哪天叫人把窩給端了,那時才到不了家,或者滾回草原吃沙子去!”達魯花赤沒好氣地說,不過他脾氣不是很大,只是用手撫了撫心口,便由著仆人們去了。

坐轎子有坐轎子的不滿,做官也有做官的難處,達魯花赤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

去年二月,汝寧府(今河南駐馬店和信陽部分地區)信陽州的胡閏兒(因擅長棍術,人稱“棒胡”)燒香惑眾,妄造妖言作亂。他聯合一眾教徒,一舉攻破了歸德府鹿邑,又在陳州(今河南淮陽縣)大肆焚掠,一時間弄得河南行省[1]風聲鶴唳。朝廷遂命行省左丞慶童領兵征討,費了不少周折,才將這次反叛鎮壓下去。

袁州是一個上等州,設有達魯花赤、州尹各一員,秩從四品;主管武事的同知一員,秩正六品;主管民事的判官一員,秩正七品。那信陽州的棒胡舉事,據說是白蓮教眾發威,而本州萬人稱頌的彭和尚也是一位燒香聚眾的“白蓮導師”。達魯花赤目下所擔心的,正是這彭和尚哪天也鬧出些事端來,一旦惹怒朝廷,自己可吃罪不起;再者說,若有亂民揭竿而起,那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有可能不保。

達魯花赤曉得,茲事體大,不能不慎之又慎。這一日上午,他特意把州尹、同知、判官和一干幕僚召來議事廳,商議如何處置彭和尚一事。

此時是至元三年(1337)五月,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但見達魯花赤身著夏季的蒙古式官服,頭戴涼帽,束著婆焦頭,盤腿坐在一張僅容其龐大身軀的竹床上,身邊是兩個為他打扇的年輕侍女。無論是侍女還是達魯花赤,額頭上都布滿清晰可見的汗珠。

許久,議事廳中放置的一大塊冰漸漸融化,騰起涼沁的水霧,門窗緊閉的屋子里終于舒爽了很多。眾人先時都在小聲議論這冰收藏運輸之不易,也為去年那一場罕見的冰雪而慶幸。此時,冰塊旁的侍從拿著一把大蒲扇扇了幾下,那沁人心脾的清涼頓時擴散開來,快意自適的達魯花赤這才切入正題。

他清了清嗓子,開口問坐在旁邊竹椅上的幕僚:“這白蓮教是怎生個來歷?你們細細講來吧。”

這些幕僚顯然已做好充分準備,彼此遞了個眼色。“啟稟大人,”其中一位手拿紙扇、頭戴束發冠、士大夫模樣的幕僚站起來,向著達魯花赤拱手行了個禮,又轉身朝向其他官員道,“各位大人!這白蓮教可說是大有來歷。”

“坐著說話吧。”達魯花赤體貼地擺手。

“謝大人。”那幕僚客氣地坐下,拿出事先做好的筆記,繼續道,“釋家來到中土生根,掐指一算,已有千余年,其發出枝芽,當屬兩晉南北朝時。話說這東晉時有一名僧,法號慧遠,他別立宗旨,在廬山東林寺建了一處白蓮社,后人便將這一路稱為‘白蓮教’。”

坐在一旁的判官手里也拿著一把紙扇,只見他扇子一停,急不可耐地插問道:“不對啊!如此看來,這白蓮教也算是個名門正派,怎今日如此作祟?”

那幕僚把臉轉向判官,答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后來的白蓮教只不過是借了慧遠大師‘白蓮’的名號,自己又加入了很多私心私意。第一代‘白蓮導師’,系南宋初期的茅子元,其立教宗旨,主要是借鑒釋家凈土宗來崇奉阿彌陀佛,以‘往生凈土’為修持形式,大量融入釋家天臺宗的教義……”

達魯花赤聽到這里有點迷惑,他挺了挺沉重的身體,插問道:“好生叫人費解,不知一般百姓是如何信他的?我們回教的經典可從來沒有變過,也沒人敢隨意篡改或添加。”

“呵呵,”那幕僚回過頭來輕笑了一聲,繼續說道,“大人疑惑的正是,一般百姓懂得什么?不過是茅子元為了擴大信眾,迎合著一般百姓的心意,怎么俗怎么說,怎么神叨怎么說,是故一般百姓都信了他。那些正經的僧人,都痛斥其‘假名凈業,而專為奸穢之行,猥褻不良’。但這世間的愚夫愚婦,哪管得了這些個,他們轉相誑惑,聚落田里,都樂意這般妄說。百年之間,這天下已是處處有傳習白蓮教義之人……以往白蓮教眾之間關系非常松散,平素少有來往。但是茅子元聚信眾在淀山湖白蓮堂,自稱‘白蓮導師’,坐受信眾膜拜,影響日漸壯大。職是之故,全國上萬計的信眾就被牢牢控制在這‘白蓮導師’之手。一旦朝廷不能稱其意,這等妖眾還要對抗朝廷哩!”

同知也不好干坐著,于是插問道:“聽說這白蓮教謹食蔥和乳,不殺生,不飲酒,教眾號稱‘白蓮菜’,可是了?”

“大人了解的正是,”幕僚答,“茅子元并不要求信眾出家,也準許他們在家修行,又可娶妻生子,這算是中了愚夫愚婦們的意了。”

達魯花赤振作了一下精神,又問道:“這白蓮教為禍也不是一時了,為何朝廷容它這般久呢?”

幕僚正襟危坐答道:“我國朝富有天下,包容四海,善待各等修行之人,白蓮一支也非例外。世祖時期,廬山東林寺還一度受到朝廷的褒揚呢。淀山湖白蓮堂升格為普光王寺,住持被朝廷欽定為白蓮教主,由此寺里的香火一直較為興旺。全國各地都邑,可謂無一處沒有白蓮堂,聚徒多者數千人,少的也有幾百人,再少也有幾十人。那白蓮堂棟宇宏麗,像設嚴整,乃至于與梵宮道殿相匹敵,一時稱盛!大德八年(1304),首部全面闡述白蓮教義的經典《廬山蓮宗寶鑒》十卷本,由白蓮僧人普度撰成……”

“哎呀,那看來我國朝待它不薄嘛,它何故要與我朝為難?”達魯花赤有點坐不住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大肚子。

眾人見狀都隱隱發笑,可沒人敢笑出聲來。幕僚也竭力壓抑著自己,又參看了一下手里的筆記,道:

“此事說來話長,那茅子元原該不存對抗朝廷之意,只恐是后輩白蓮僧人形形色色,各有懷抱,教眾又魚龍混雜,整日家聚眾結社,難保有一日不會生出對抗朝廷的歪心思。這等事情國初就有幾樁,所以朝廷不得不下令,將江南有白蓮會等名目的物件,一律禁斷拘收,可并未見效。此后,彰德(今河南省安陽市一帶)、廣西等處仍有打白蓮旗號作亂者,朝廷才于至大元年(1308)下令,取締白蓮社。但這禁令并未維持多久,普度上書武宗皇帝,極力為白蓮教開脫,武宗皇帝一念之仁,便解除了禁令……不想白蓮教眾經此番禁令后,反比先前更為活躍,短短十余年,就又成了朝廷的一塊心病。英宗至治二年(1322),朝廷再次下令,禁止白蓮佛事。”

講到此處,那一直沒有出聲的州尹突然開腔道:“今者,白蓮教已尾大不掉,二次禁令于今已十有六年,如彭和尚之流卻還在招搖過市,實在是我等失職。今日我等務必拿出個切實可行的辦法,徹底除了彭和尚這禍根才好。”

達魯花赤聞聽此言吃驚不小,忙道:“咱到此地為官,已經有三年,多次耳聞彭和尚聚眾的事。咱想著那彭和尚是這袁州本地人,又在這慈化寺出家,必不致有非分之念,免得連累了親眾。況他粗通醫術,常為百姓減除些病苦。且百姓們會集一處,互相幫扶則個,也是朝廷生養百姓的恩德。沒想到這彭和尚如此不識好歹,煽惑民心!”

此時,另一個幕僚站了起來,接話道:“彭和尚能為偈頌,常勸人念彌勒佛名號。每逢十五月夜,他必叫人燃大炬、焚名香,念偈拜禮。那等愚夫愚婦對他深信不疑,其徒遂眾。近些日子,‘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號,被彭和尚徒眾喊得震天響。每月初一,他們都要在南山上嘯聚一番,分明有不軌之圖。諸位大人,是該下決斷的時候了,別讓息州郭菩薩及汝寧棒胡之事重演!”

那同知立馬站了起來,振作了一下精氣神,向達魯花赤主動請纓道:“大人,容卑職帶了兵馬前去,把那彭和尚捉來,關進大牢里。卑職就不信那大樹一倒,猢猻們不散!”

達魯花赤轉頭向州尹看了看,想要征求他的意見。那州尹一向足智多謀,一邊搖著紙扇,一邊瞇著小眼睛道:“此舉恐怕不妥,彭和尚在徒眾心中已如神明,我等若抓了他,那幾千徒眾豈肯罷休?咱們這袁州城恐再無寧日!”他略一思忖,又道,“愚職倒有個主意,不如我等把那彭和尚體面請來,再給他些好處,勸他務必收斂一些。如若他敢不從,我等威嚇他一番,來個先禮后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達魯花赤想了想,覺著世人多半像他一樣愛利祿,縱然收買不了一世,但收買一時還是有把握的,何況自己屈尊禮遇他彭和尚,這個天大的面子他總會看在眼里吧。達魯花赤想到這里,仍不免有所顧慮:“他若是不肯就范呢?”

州尹早已成竹在胸,獰笑著說道:“那我們就把他軟禁起來,再不然就把他禮送出境,遠遠打發了這活佛!”

聞聽此言,達魯花赤不禁眉開眼笑:“嗯,好法子!不妨先試它一試!”

大家也都覺得這個法子好,瞬間也不覺得天氣那么炎熱了,一個個開始有說有笑,會議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袁州衙門便派出那位通識白蓮佛事的幕僚,備了厚禮前往慈化寺,試圖說服彭和尚到州府衙門一敘。

彭和尚本名彭翼,后別名“彭瑩玉”,并以此行世。他原是袁州一戶農家子弟,幼時因家貧而入慈化寺為僧,時年僅十歲。彭瑩玉年少聰穎,有好學之心,無奈家境貧寒,不得已才做了出家人。但此人生就一副悲天憫人、憂國憂民的面相,一邊口誦彌勒佛,一邊又義字當頭。他體念百姓的困苦,所以刻苦鉆研醫術,為百姓治病療傷;但他又心知醫術乃小道,如欲醫治眾生疾苦,還當讓這世間別有一番天地。

周子旺是彭瑩玉的俗家大弟子,也是歷次聚會的召集者和組織者。他原是武藝超群的一方豪杰,家底殷實、為人慷慨,有些見識和抱負,相貌也非凡類,因此得到彭和尚的特別器重。彭和尚向他許諾,有朝一日改換了天地,必由他出來做王。

客氣地送走州府的幕僚后,彭、周師徒二人便在幽深的禪房里開始了密議。此時,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唯有院落里的蟬鳴聲清晰可聞。

高大勇武、隆準豐頤的周子旺跪坐一旁。形銷骨立、表情肅然的彭瑩玉披著一身薄薄的袈裟趺坐在一張竹席上,半閉著眼睛,嘴里默默念著偈語。周子旺等師父略作停頓時,忍不住問道:“師父,不知這官府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會是我等打造兵器之事走漏了風聲吧?”

彭瑩玉沉吟了片刻,面不改色地道:“若是發覺了,官府必不敢輕動。如今州府里的鄉兵、弓手(巡檢的下屬)、捕快等一干人眾,多者不過千余人,豈是我等的對手?”

“既然此事沒有泄露,師父去是不去?”

彭瑩玉抬眼看了看密室里供奉的那尊一尺多高、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彌勒佛銅像,長嘆一聲道:“今日事已至此,正是佛家所說的火聚之地。欲得清涼之門,只在爾等奮力一搏!”

周子旺聞言,精神為之一振,忙道:“怎么,師父覺著刻下就是彌勒出世、太平降臨之時嗎?”

彭和尚擺擺手道:“先聽為師說完。我等出家人不打誑語,為師到了他州衙門里,是應,還是不應?應了,那定非為師的本意;若不應,官府扣下了為師,誰又來點化爾等?”

彭和尚說到這里,周子旺急了:“那咱們就跟他們拼了!拼也拼出一個彌勒新世來!”

彭和尚又揮了揮手,示意周子旺不要著急,繼續緩緩說道:“這蒙古入主我國,本是千古奇恥!元朝于今不過半百,其治下生民已是極苦!這素日里的種種盤剝是不必說了,近些年濫發鈔幣,民不聊生,這等民怨豈非天意?佛祖救世,豈不就是今日?只望我等揭竿而起,天下各處都來響應,如此大事必成!”

“師父所言甚是!去年這偽朝廷發下禁令,漢人、南人、高麗人不得執持軍器,凡有馬者拘沒入官!而后又禁漢人、南人習蒙古、色目文字。如此妖魔世道,怎得長久?且天下瘋傳朝廷拘刷童男、童女,雖未必是真,但這偽朝為惡已非一朝,那民間不問真偽,乃至于一時嫁娶殆盡!于此可證民心!”周子旺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咱們這江西行省,去年春,有廣州增城縣朱光卿、石昆山、鐘大明等率眾舉義,還有了‘大金’的國號,并改元赤符;惠州歸善縣聶秀卿、譚景山等大造兵器,他們拜戴甲為定光佛,于去年五月也舉義了,并與朱光卿一伙遙相呼應,至今聲勢未減……”

待周子旺介紹完時局,彭和尚特意關照:“兵器一項,為師已知,想是無慮了。只是這彌勒佛、小旗、紫金印、量天尺等一應物什,準備情況如何?”

“師父盡可放心,都已妥當,只待師父一錘定音!”

二人說到這里,便定下了一個將計就計之策。此次舉事定于六月始,因六月乃是雨季,道路泥濘,天氣也炎熱,行省不易調兵,至少能多爭取幾個月的發動聯絡時間。對信眾則稱此系“寅年、寅月、寅日、寅時”,正當舉事。彭和尚到時就化裝入城,但不是去面見達魯花赤,而是隱匿起來。周子旺對信眾可詐稱“大宗師”已被官府所害,到時發兵攻打州城,為“大宗師”報仇!事成之后,“大宗師”以神跡重現人間,宣布“明王”(周子旺)已經出世……

最后,彭瑩玉摩著周子旺的頭頂,語重心長地說道:“大事成與不成,且看爾等平日的心誠與不誠,倘有一念不誠,彌勒真佛也是不會降臨的!”

“師父放心,弟子此心可對佛祖!”說完,周子旺伏地跪拜。

去袁州城之前,彭瑩玉又要周子旺等趕制了一批背心,上面都寫著大大的“佛”字。彭瑩玉鼓舞大家道:“有此彌勒佛護佑,鬼魅閃避,爾等心誠者,就可刀槍不入了!”

到了六月,彭瑩玉、周子旺等依計而行,果然一舉拿下了袁州城,開了官庫,又搶了一干富裕人家,很是紅火了一陣。達魯花赤等一眾官吏死的死、逃的逃。于是周子旺自稱“周王”,并立了年號,其麾下兵力最盛時有五千余人。

可惜好景不長,江西行省很快便征發大兵予以鎮壓。周子旺等眾并不擅長兵事,士兵們也缺乏訓練和約束,再加寡不敵眾,袁州城于次年春即被元軍攻破。彭瑩玉之妻“佛母”[2],兩個尚未成年的兒子天生、地生及周子旺等均被元軍殺害,彭和尚本人則在余眾的掩護下遠走大別山腳下的麻城一帶,去到江淮繼續傳播白蓮教,鼓動百姓武裝反抗元朝。

此番失敗,帶給彭瑩玉一個最大的教訓就是——不可輕舉妄動,必待四方云動而后動,縱真英雄也當借勢!

江浙行省處州路[3](今浙江麗水市)青田縣儒生劉基,字伯溫,于至順四年即元統元年(1333)高中進士第二十六名(蒙古人、色目人為右榜,漢人、南人為左榜)。經過兩年的注官守闕,劉基得以赴江西行省,出任瑞州路高安縣丞。

縣丞是縣達魯花赤的副手,負責縣政的管理。當時新昌州(今江西宜豐縣)發生了一起命案,案發后兇手以重金賄賂初審官,于是以“誤殺”草草結案。原告不服,上訴至瑞州路,瑞州路知府便委派以執法公正著稱的劉基予以復審。案子到了劉基手里,最終真相大白,兇手依法償命,初審官也因受賄瀆職而被罷官。

這一日,劉基心情大好,便身著漢人的青色上蓋常服,約集了在瑞州當地認識的文友李爟、鄭希道、黃伯善等人,聚在湖邊的一處涼亭里,準備詩酒唱和一番。秋風徐來,水波粼粼,偶爾可見幾只水鳥翱翔于天際,睹之頗助詩情……

李爟等人早已風聞劉大人復審命案一事,亦知當地官情,一時無心觀賞風景,酒席間不免流露出一絲憂慮。一向古道熱腸的李爟便問劉基:“那新昌州殺人者,不同于別個,伯溫兄可有耳聞?”

劉基捋了捋自己初見氣象的虬髯長須,不以為意地道:“我輩管他是誰!若然正氣不得伸張,豈不上負朝廷,下愧百姓?”

在旁的鄭希道覷了覷眾人,微微一笑道:“不知這知府大人是不是故意害伯溫兄,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你一個官場新秀。前番伯溫兄深以臨江(今江西樟樹市)之事為憂,那臨江的貪官污吏與虎狼之卒朋比為奸,敲詐勒索,殘害百姓,臨江之民苦矣!這等鼠輩沆瀣一氣,對其中一人稍有怫逆,必遭禍殃;有善官良吏欲過問者,則必遭其群起而誣構排擊,終至驅逐離任乃止。伯溫兄以勇于任事、不避強御著稱,臨江百姓盼之,如大旱之望云霓,可若上官真把伯溫兄打發到臨江,恐怕又是兇多吉少!”言畢,眾人不禁黯然。

劉基聽到這里,擺了擺手,面有愧色地道:“大家有所不知,前番出任臨江路經歷的月忽難,曾是我早年在石門書院讀書時的同窗。他到任之后嚴懲奸惡,深受百姓愛戴,但可惜有病在身,才一年多就離職回鄉養病去了,他走時我還特意以詩相贈。月忽難尚且以強吏自任,自許治世能臣,我劉某雖未敢與之比肩,但也不好落太遠吧!我祖武僖公在前朝頗有負朝廷深恩之處,而今宋運已去,我輩食君之祿,敢不以死報效皇恩!”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劉基還特意朝北面的天空拱了拱手。

“經歷”是官名,元朝樞密院、大都督府、御史臺等衙署皆有經歷,職掌出納文書,也兼職斷獄事。劉光世乃南宋初年與岳飛等人齊名的“中興四大名將”之一,去世后贈封太師,謚“武僖”,后追封“鄜王”,但其平日作為頗多受人詬病之處。劉基系劉光世八世孫。

瘦削的黃伯善聽完,不免笑道:“伯溫兄一向胸懷天下,而今如何這般謙虛了!我等乃南人,倒也不敢與他色目人比肩。想必伯溫兄也知道,如果你到了月忽難那個位置,恐怕是兇多吉少,將步晏子之后塵矣!”月忽難是色目人,在當時屬于特權階層。

“茂和兄這話說到了要害,”李爟接言道,“那殺人的張仁哲之祖父,原就是一貳臣,在當地名聲極臭,只因他家資厚實,有多少達魯花赤收買不得?眾位都是知己朋輩,弟這里不妨唐突地說了,這些蒙古、色目長官有幾個不貪漁獵?縱是那原本質樸的,也都被張家這種豪家勢族帶累壞了,彼輩與此輩相互交結,恣行并吞,這天下都被他們荼毒了,我輩能不替伯溫兄憂心嗎?”

劉基體貌修偉,慷慨有大節,一副豪爽偉男子的凜凜之風。他不太在意個人的安危生死,乃從容言道:“我輩平生受圣人之教,若茍且,于心何安?我想爾等跟我也是一樣的。在其位,謀其政,做一日官就要為民做一日主,真到罷了官時,再享東籬采菊、林下優游之樂吧!”

劉家遠祖顯貴,雖自入元后祖父隱居不仕,家道日漸衰落,然仍不失為青田縣南田山中頗具影響的家族。劉基之父又有措置、籌劃之才,在青田當地很有聲望,劉基若果真被罷官,亦可造福桑梓,澤被一方。

“只愿當道容一直士吧。”三位好友彼此會心地看了看,最后祝愿道。

略通星相的劉基抬眼向四周望了望,秋意濃重,舒爽宜人,他憑欄良久,忍不住寄望道:“如今新皇[4]登基,按理是該有一番振作,望之北面,紫微增光,主王者獨霸,也似有中興之象!前些日子,那袁州彭和尚、周子旺作亂,官紳被殺害者甚多,若當道者還執意以害民、剝民、殘民為能事,豈非毫無遠見?殷鑒之后,總該有些長進才是!”

可是天不遂人愿,一攤爛泥的大元官場還是讓眾人失望了!

被處死的兇手家屬和那位初審官并不甘休,買通瑞州路達魯花赤,圖謀構陷劉基。好在江西行省的一些要員素來了解劉基為人,于是將其調到了行省首府所在的龍興路(今江西南昌)出任行省職官掾史。不久后,以直著稱的劉基就因與其他幕官論事不合而辭官還鄉。

想當年,劉基先師鄭復初系望重當世的飽學之士,曾任德興縣丞、處州錄事等職,頗有政績,也因遭人誣構而離職,不久即病逝。劉基步鄭先生之后,不免自謂:“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李爟等好友特意從高安趕到三百里外的龍興,與時賢揭傒斯等人在著名的滕王閣為劉基餞行。

江山千古依舊,失意之人卻是各有懷抱。劉基不由得感慨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已為滕王閣傳神寫照!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子安題作在上頭啊!偏他又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句,也可謂把我們的肺腑都給捧出來了,呵呵。”

李爟等聞言感傷不已,舉杯道:“此一去,不知吾儕今生還能否相見,更難見吏治澄清之日了!”說著,竟有人流下了熱淚。

劉基不想把場面弄得如此悲切,一笑道:“何必作此兒女之態,時日方長,來者可追。讓我輩暢飲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與非!”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李爟不禁吟誦出蘇東坡的《定風波》。

“呵呵,只恐當日東坡那左臂腫痛的毛病正是打這雨里來的,但瀟灑一時是一時!”劉基半是正經半是玩笑道,“來,今日不醉不歸!”

眾人只得破涕為笑,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連珠妙語,陪著遠行之人一醉方休!

揭傒斯先生平素與劉基往來甚多,二人常常交換一些對于時局大政、古今人物的觀感。揭先生對于劉基的見識及才干十分激賞,因此,當眾人于次日目送劉基遠去后,一向持論嚴謹的揭先生突然對眾人說道:“這個劉伯溫啊,不啻為魏玄成(魏徵)之流,而英才特出,較之玄成更有過之,將來必是一安邦濟世的偉器啊!眼下他不過是時運有些不濟,歷練尚有些不足罷了,經此一蹶,必然有所進益也!他日若得時遇,當名昭日月矣!”

歸家后,劉基依然難忘眾友的盛情,尤其是揭傒斯的知音之誼,特意作詩一首,寄贈給大家:

望不見兮悲莫任,江水湛湛愁風林。

西來文魚曾到海,愿寄筆札逾兼金。

劉基辭官后,除居家力學之外,便是四處游歷,遍訪名賢,以踐行古人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不二箴訓。

鄭先師是一位名聲在外的理學家,精通“伊洛之學”(指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的學說)。劉基非常敬仰一代理學宗師朱熹,曾專程前往朱子講學過的武夷山,以緬懷先賢的道德風采!上饒鉛山的鵝湖寺,曾是朱熹與陸九淵兩位儒學大師辯論學問之處,劉基也于鵝湖之上駐足良久,追慕昔賢那不可再得的論道情形,嘆而今只留下木然金緣(茶葉),裊裊香霧,寂寞空林,不禁讓人思緒綿綿……

三年的青燈伴讀,劉基除了到過家鄉附近的海寧、平江(今江蘇蘇州)、集慶路(今江蘇南京),還一度北上到了泛濫中的黃河岸邊。當時黃泛區田園荒蕪,村鎮蕭索,民眾大多成為流民。目睹此情此景,劉基大為不安。

一日,劉基扮成教書先生模樣,在身手矯健的家丁陪伴下,騎著一頭小毛驢,壯著膽子來到了一個隱隱冒著炊煙的小村里,想要跟當地留守的老農交談一番。

很快,劉基就在一個蓬蒿遍地的墻角,發現了一名稍顯精神的老農在那兒閑坐。他不似一般鄉民那么枯瘦黝黑,想來家底還算厚實,人看起來也聰明些,不像其他鄉民那樣神情木然。

此時,春日的陽光照得人有些懶洋洋的,劉基湊上前去,用官話問道:“老人家,怎么村子里如此清冷啊?”說著,他順手給老人遞過一把炒果子。

見來客如此厚意,老人連連稱謝,雙手接過炒果子,吃了幾顆后,才緩緩說道:“先生是過路客吧!您放眼瞧瞧,我們這黃泛區,活人能待得住嗎?”

劉基到當地已經有十幾天了,大致聽得懂當地方言,進而又問道:“官府放賑了沒有?”

“放賑?放什么賑?”老人低頭嘆氣道,“如今這世道,真是沒法說!”

“怎么?朝廷已經下旨要放賑了啊!”

“放倒是放了,可都是清湯寡水啊,哪能活命?真的有賑,也都叫官府那幫耗子們給貪墨了。”

對于官府的麻木不仁、貪殘無厭,劉基比誰都清楚。可他心底還是希望出現幾個像樣的清官,也算是他的榜樣和知己!然而他聽到的,以及他遭遇的,令他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近來我看鄉民們多有回返,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不提也罷!”老人略帶痛苦地擺了擺手,“他們拖家帶口逃到了陜西,哪知在那里也沒法為生,只好又跑了回來。這一來一回,您想想吧,多少餓死鬼留在了路上!”

聽罷,劉基心中不禁恨意頓生,可仍希望出現一根百姓的救命稻草,于是問道:“那怎么辦?”

“怎么辦,您說呢?膽大的,都為匪為盜了;膽小的、老弱的,多半就在家里等死吧!黃泉路上無老少,大家在一起做個伴!我老漢活了五十多歲了,倒也夠了,只可惜了兒孫們……”說著,老人指了指遠方,不禁老淚縱橫。

劉基還以為老農六十多歲了,原是被饑荒折磨得如此老相!聽著老人的悲泣聲,劉基的希望至此徹底破滅,一時竟無言以對,只得命家丁把所有的吃食都拿給老人。

老人一面千恩萬謝,一面道:“不瞞先生說,我家原本還算是富戶,先是遭了這黃河水災,后來又遭了土匪,所以破落到今日這般田地!”說著,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我勸您還是早點離開此地吧,免得被土匪禍害!”

“呵呵,我一個窮教書的,身無長物,不怕!”劉基有些財物都寄存到別處了。

老人朝著毛驢努了努嘴,道:“您那頭毛驢也讓人眼紅啊!就算不是盜匪,恐怕也會惦念它的肉,總比人肉好吧!”

老人的話確實讓劉基一陣戰栗。饑寒起盜心,別說是驢肉,就是人肉,到了那個地步,也斷然不會放過。趁著天光尚亮,劉基和家丁趕緊打驢回城。

快進城的時候,在如血的殘陽照耀下,回看沿途經過的死寂村落,只有一陣陣令人悚然的昏鴉叫聲。劉基半是對談半是自語道:“‘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此時此地,想做一回靖節先生都是奢求。民以食為天,如今天都塌了,百姓就顧不得什么了!”

如今百姓生計斷絕,熟讀史書的劉基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了,他急欲找人傾吐一番,最好這個人的見識在他之上。不過,劉基一向自視甚高,環顧當今天下,論文才、學問高過自己的,也許有那么幾個(如宋濂),但若論經濟之才和遠見卓識,恐怕就寥寥無幾了。

在南歸的路上,劉基突然記起先師的好友,紹興的王冕(字元章)先生,他乃是一位出身貧寒的傳奇人物,民間有很多關于他的傳說。王先生早年因有志于學,曾打動當地一位姓韓的學問家,被收作門下弟子,最終成長為聞名遐邇的一代通儒。另外,多才多藝的王冕還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詩人、畫家、書法家、篆刻家,然其人雖天下知名,卻因不慕榮利、深藏行跡,而顯得頗具神秘色彩。

鄭復初先生曾告訴劉基:“元章先生雖富于文才、藝才,卻又不專于此,其人慷慨有大志,好讀兵法,有當世大略,曾離家出游多年,歷覽名山大川,與奇才俠客共游,呼酒共飲,慷慨悲歌,被人目為‘狂奴’!先生胸中可謂自有一分天下,又通‘術數’之學,人皆言其能掐算天下大勢。愚師學識淺薄,其志亦不在此,不能試出先生在此方面的深淺……愚師對令尊大人說過,你們劉家祖上德厚,你又志在定國安邦,來日劉氏門楣之光大,必在你身上!若來日有機會,你不妨向元章先生請益一二。”

追憶先師生前對自己的殷殷矚望,劉基不禁潸然淚下,頗為感念先師曾經對自己的教導。先生之風,真如山高水長……

劉基回鄉途中恰經王冕所在的紹興,但王冕如神龍行空一般不著痕跡,一干鄉人對他的近況也是一問三搖頭。劉基在家丁的陪同下,牽著兩頭毛驢在偌大的會稽山里轉悠了好幾天,近乎絕望時,才打聽到一點蛛絲馬跡。

好在時逢初夏,山中晚間不甚寒冷,花香陣陣,新綠怡人,穿林拂葉之間,倒也別有一番悠閑滋味,劉基樂得來一場逍遙游了。黃昏時分,人和驢都乏了。在一處清淺的山澗旁,劉基正準備安歇下來,忽見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人挑著兩個木桶來打水。待那人走到近前,劉基忽覺眼前一亮,此人雖是農人裝扮,卻氣質不俗,眉宇之間帶著些英秀之氣,許是王冕先生的家人,于是他立即開口問道:“敢問這位兄臺,您可識得梅花屋主王老先生?我等是遠道慕名來尋訪王老先生的。”

那人放下木桶,先是一怔,繼而否認道:“沒聽說過此地有這等人,你們還是往別處去尋吧。”

劉基略略失望,但他聰明細致,聽得出此人吐字清晰,絕非尋常百姓,他不禁暗忖道:“為何這位兄臺不愿向我吐露真情呢?”劉基想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在那人快要走遠時,追上去說道:“我等剛從黃河沿岸歸來,深以大亂且作為憂!”

那人微微有些動容,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劉基和家丁只好在山澗旁的平地上將就一夜。山間露水較重,劉基讓家丁趁著日色支好了帳篷。天漸漸黑了下來,劉基剛吃過一點東西,但見遠處有兩支火把,朝自己這邊而來,他不由得會心一笑,對家丁道:“果不出所料也!今晚咱爺倆兒有投宿的人家了。”

家丁望著那越來越近的火把,笑道:“老爺,您可真是料事如神!”

原來,那兩個擎火把的人,一個正是剛才挑水之人,另一個是他十多歲的兒子,他們是王冕的兒子和孫子,正是奉王先生之命特意來把劉基一行請到家里去的。

“那就有勞帶路了!”劉基客氣道。

借著火光,劉基只見王家宅院四周都種滿了梅樹,人皆言王冕先生喜歡在屋前種梅,且多達上千株,今日看來果真名不虛傳。此時雖已錯過花期,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一種特別的樹香。王先生善于畫梅,因此自號“梅花屋主”。從前求他作畫的人很多,先生一律以畫幅長短論價換米,而不特別計價。

王冕作有一首《白梅》,相當知名。劉基在梅樹林里快意行走時,想起王先生之生平為人,不禁暗自吟誦道: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王冕習慣早睡早起,也不在意虛禮,所以當晚劉基并未見到王先生。次日一大早,劉基起身出門時,但見一位約莫六旬的老者在院子里打著一套奇怪的拳法,那拳法圓通而舒緩,流暢而優柔。劉基不好此道,沒有多問,從這番風骨獨立的神貌上看,料定此人必是王冕先生。另有傳聞說王先生“長七尺余,儀觀甚偉,須髯若神”,雖不免有些夸張,倒也可謂傳神。

當劉基近前時,王冕向劉基點頭示意,并未中斷施展拳法。劉基則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注意到這是一個有著七八間木石屋舍的整潔而雅致的籬笆院落,院子里有雞有狗,有一個偌大的牲口棚,還有一畦接一畦的菜地,各種花木點綴其間,兼具農家小院與隱者居處的風味。劉基對此心癢不已,想著自己若是能夠歸隱,務必也要擁有一處這樣的小院才好。

待王冕練完了拳,洗漱過后的劉基自報了家門,王冕上下打量了劉基一番,不禁吃驚道:“竟是玉山先生高足!”鄭復初是玉山人,以籍貫稱呼某人即表示特別敬重。

接著,王冕仔細打量了一下劉基的風儀,心中不禁為之一動,感嘆道:“老夫多年不見世人,不想后輩生出如此人物!可畏,可畏!”

劉基忙謙抑道:“老先生過譽了,晚生愧怍不已!”

吃過早飯后,王冕便微笑著帶劉基欣賞自己的書畫,此外還有一些晉、唐、宋及當朝名士的書畫真品。劉基一時眼界大開,不由得贊嘆道:“老先生不僅藝精,還如此博古啊!”

“老夫這點藏品不過是古今精品里的九牛一毛,只怪囊中羞澀,不能盡情收納啊!”王冕流露出幾絲遺憾。

劉基走馬觀花地看了一會兒,又道:“方家有言,賞鑒書法,當凈心凝慮,先觀用筆結體、精神照應,這是大處,次觀人為抑或天巧、自然抑或強作,再細考古今跋尾及相傳來歷,再辨別收藏印識、紙色絹素,諸般俱佳,方可謂上上之品……而品畫之最佳處,則莫過于得半日浮閑,一爐香,一杯茶,細品動靜得失之味。如今晚生氣躁心浮,真是有負老先生厚意啊!”

王冕看出劉基似乎不太熱衷此道,只得笑道:“來日你將起行時,老夫為你篆刻幾樣東西吧,往后你用起來也方便!”

“晚生這里謝過了,真是三生有幸!”劉基拱手致謝道。

待看完書畫藏品,兩人來到院落一角的草亭中。亭邊有一小池塘,塘里荷花初開,在日光下顯得格外鮮麗,微風過處,送來縷縷幽香,魚兒嬉戲其間,荷葉不時搖蕩,動靜自得,別有一番情味。

劉基不由得笑著贊嘆道:“老先生真可謂深識濁醪妙理者!”

王冕讓兒孫備了些茶水,躺坐在一張藤椅上,笑道:“老夫是懶散慣了,后生莫怪!”

待饜足地飲過一口茶后,王冕切入正題,正色道:“伯溫,聽犬子說你剛打北邊來,深知不日將大亂且作,不妨談談觀感吧。”

劉基發現王先生雖已上了年紀,但心如明鏡、耳目如常、身體健朗,確乎有世外高人之風,便坦言:“晚生前些時日出游至黃河沿岸,見那黃泛區一片狼藉,田園荒蕪,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先生高見,這豈不是天下大亂之兆?”

“嗯,”王冕曉得劉基還沒有講完,示意他把心里話都講出來,“還有呢?”

劉基開誠布公,一股腦兒把自己的憂慮說了出來:“不瞞先生說,晚生曾任瑞州路高安縣丞,因秉公執法遭小人陷害,被發落到行省為官,后與同僚意見不合,遂辭官回鄉,重新做了清閑書生。然位卑不敢忘憂國,是故四出漫游,除增見廣識之外,希望能尋得一些救世良方……”

王冕捋了捋胡須,輕笑道:“果然與玉山先生如出一轍,不知你可曾尋得這救世良方?”

“不瞞先生說,不但良方沒有找到,心病倒多添了幾樁。”說到這里,劉基喝了一口茶,“晚生親歷這大元官場,深知其膏肓之疾。我朝之人本就厭其胡膻之氣,而那胡大人又多半恬不知恥、作威作福,置我朝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別的地方還好說,短時間未必成得了氣候,可中原一旦大亂,必定不好收拾,豈不將生靈涂炭?晚生受圣人之教,也知華夷之辨,但天帝既主元運之興,萬民安危與之相系,我輩又食元廷俸祿,能不為其盡忠效死?”

“此番道理極是,但老夫閑散慣了,一向不打出仕的主意,一輩子以梅為友,樂得逍遙!”

劉基笑道:“晚生曉得先生的心也曾是熱的。想當年,先生為賢公泰不華所薦,到翰林院任職,曾北游大都(今北京),一路上所見所聞,與近日晚生所見無二!只是先生見微知著,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預見‘亂且作’,乃辭官不就。無奈眾人后知后覺,當時都以為是您魔怔了呢!”

“昨晚老夫讓犬子把你請到家來,可不正是為此嗎?”說著,王冕也小酌了一口茶,“承蒙魏國公看重,老夫也有意借機出游一番,職事翰林院不滿一載就告病了。今日我隱居在這會稽山中,為避世,也為避亂!所幸這是太平之日,容得老夫全家在此偷生,又茍且了十多年!”

劉基疑惑道:“先生為何避世?拒不見人,不怕怠慢了慕名而來之人嗎?”

王冕從藤椅上直起身來:“伯溫有所不知,老夫通些術數之學,遠近之人便來尋我問卜算卦,官大人也常找老夫問卜時運、官運。這天道幽深、天機難測,豈能輕言禍福?有一回,老夫當著眾人的面把卦書燒毀,并表明心志:不若術士般終日奔走豪門,輕言禍福。但眾人不依不饒,老夫實在沒辦法,才遠遠躲了他們!”

“晚生也有此遭際,只是沒有被愚夫愚婦吹得那么神乎其神!”

“你還年輕啊,來日更在老夫之上!”

講到這里,天空中一片白云飄過,遮住了驕陽,兩人休息了一會兒,王冕便領著劉基到梅林中徜徉了一圈。王冕不禁有些惋惜地笑道:“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若是隆冬時節來,那才叫躬逢其盛!”

“那晚生就待隆冬時節再來拜望先生吧!”

回到草亭后,兩人又切入正題。劉基就時局談論道:“如今新皇登基已有六七載,右丞相[5]伯顏秉政。此人不過是一介蒙古武夫,囂張跋扈、昏招迭出,一度罷停科舉,又放言盡殺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如此荒唐顢頇,必不得長久!”

“是了,伯顏老匹夫臭名在外,其人貪得無厭,民間譏諷他的詩流傳甚廣:‘百千萬錠猶嫌少,垛積金銀北斗邊。’這種德不配位又乏自知之明之人,絕無久居高位之理!”

“先生隱居在深山之中,如何曉得外面的事?”劉基有些不解。

“老夫近些年雖足不出山林,但犬子每月總要出山兩三回,去集市上賣賣老夫的畫,換些米糧蔬果。再者,偶爾有老友來探望,會帶些外間的消息來。”

劉基再次切入正題:“晚生聽聞今上乃是少年英主,若果真如此,或恐國朝得一宣帝[6],再現中興也未可知。”

“希望如此吧!如今的年號‘至元’,乃是世祖曾用過的年號。今上雖僅弱冠之年,可見其恢復祖宗之業的遠志。但爾輩也別高興太早,今上是否少年英主還要兩說,縱他果真乃是一宣帝,欲圖中興,也難如登天!”王冕停頓了一下,長吸一口氣,“今日之局,僅出一宣帝是不夠的,要出一武帝才行。然武帝乃百世雄主,豈是易事?讖言‘胡虜無百年之運’,豈不證在今日?元室得國不正,初興之時殺戮太重,又非我朝正朔,更不知恤民。民心、士心一失,豈能長久?況數十年來蒙元甲士多半不習弓馬,權貴多半不學無術,又安能長久?立國已數十載,前朝之史至今未修,無兢兢業業、戒懼戒慎之心,有驕矜自得、昏聵剛愎之意,又安能長久?”

聽王冕先生這樣說,劉基心下有些不安,問道:“先生何故以為今有一宣帝而不足?”

王冕呷了一口茶,道:“國朝制度不立,不類漢家制度。歷觀漢家王朝,天子之權、中央之權有逐步收緊之勢,國朝卻反其道而行之,中書省權太重,后宮女主也牝雞司晨,是故自世祖以來,不過五十年,卻已換了十位天子,你道這局面可是容易收拾的?”

劉基對此將信將疑,道:“且看吧。今上或恐又一武帝,也未可知。”

“國朝仍沿襲草原惡俗,將臣民視為奴隸,動輒殺戮大臣,怎堪比大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般深恩厚澤?”

“若無熙豐草率變法,焉有后來靖康之禍!”劉基不禁嘆道。

王冕想起宋神宗、王安石變法之事,悵恨不已,許久方道:“黃河之事,留給今上的時間已是不多,不去修治,終必為一大亂源。如若在修治時,貪官污吏擾民、害民過甚,那又是一番什么光景?”

劉基也為此憂心忡忡,詢問道:“先生先知先覺,依您看,來日天下大勢,將向何方進展呢?”說完,他恭敬地為王冕斟了杯茶。

王冕沉默半日,然后伸出三個手指,道:“老夫只能見到此處,那更遠處,非我之力了。”

劉基不明所以,繼續追問:“先生是說三年內必亂嗎,還是說到時將天下三分?”

“自然是天下三分!”王冕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談道,“咱們先歷數一下古來興衰。先說戰國,當時七雄并立,其實真有雄霸天下之資的僅有秦、齊、楚三國而已,趙、魏再強,以其四戰之地,也難長久。以后楚漢相爭,若淮陰侯聽了那蒯通之言,豈不要出現一個三分之局?雖未必長久,卻是這個道理……光武稱帝之初,光武在河北,赤眉在關中,劉永在梁地,也險成一個三分之局。虧得光武仁義為懷,得道多助,雖四面為戰,卻終立于不敗,再延漢祚兩百年。此后魏、蜀、吳三分天下,便是匹夫豎子也是耳熟能詳。此后又有東魏、西魏與南朝。隋唐大亂,李唐初定北方時,兩湖尚有蕭銑獨霸,江南尚有輔公祏稱雄……”

王冕談到這里,劉基覺得其中不免有些牽強,便忍不住插言道:“先生覺得北宋之時,西夏、遼國與我國并立,可也算是三分之局?”

“要害不在這里!有無是根本,而非時間之短長。老夫之意,是天下若亂,最易出現三雄并立之局。為何?天時、地利、人和也!”

“此話怎講?”

“天時,就是以我國之地大,一旦天下土崩,局面便不易收拾,必將出現群雄并立之局;地利嘛,就是我國多山川河流,多雄關險道,而中原四戰之地最不易立國而幸存;至于這人和,就是我國之人所固有的鄉土之情、宗族之誼。再者,三強間最易形成制衡之局,若皆為雄主,就再難創出大一統之局。”

劉基似恍然大悟一般,又問:“那來日三分之局,先生可有具體指點?”

王冕緩了緩氣道:“如今關中人少,來日中原逐鹿,想必是沒份了!老夫說這三分之局,一當在河北[7],一當在兩湖,另一當在這江淮一帶。”

“何以見得?”

王冕賣了一下關子,方道:“方今天下稍大些的亂局,多半由白蓮教而起,白蓮教眾嚴密組織、遍布天下。據老夫所知,兩湖有甚多白蓮教眾,此地之局有類蜀漢,其今日地廣人眾,又雄踞長江中游,足以同其他兩強相頡頏。同樣,兩淮之間也多白蓮教眾,又此地民風強悍,雖未必能席卷河北,然席卷柔靡之江南則綽綽有余,有類孫吳而勝于孫吳。至于那河北,朝廷根脈所系,想來再出個曹孟德的概率較大。三強并立,最終鹿死誰手,自當看天意來定了!”

王冕點破了此玄機,劉基精神為之一振,不禁站起來拱手道:“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先生學究天人,燭微慮遠,深悉古今之變,晚生受益,何止是多讀十年之書!想辛稼軒當年亦不過如此也!”

當年辛棄疾在做滁州知州時曾預言“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則中國之憂方大”。那是淳熙元年(1174)之前的事情,到宋端平元年(1234)時,金國果然滅亡了。而后來崛起的蒙古也果真成了比金國還要可怕的敵國,南宋也因此在金亡四十多年后滅亡。

“伯溫,你將來作何打算?”王冕笑問道。

“一旦天下分崩離析,又是我華夏一劫,其間必有王者之興,看來晚生要做兩手準備了!”劉基雖如此說,但心里還是希望社會能夠安定些,因為十室九空的亂世太悲慘了。

“前些年有一樁怪事,司天監奏天狗星墜地,當血食人間五千日,始于楚地,遍及齊、趙,終于吳地,而其光不及兩廣。這也是非常之兆,那彭和尚乃楚地之人,或許此兆就在應驗之中!”王冕補充道。

“前年杭州大雨,忽有二魚落于省臺之上,蓋鱗介(比喻水生動物)失所之象,恐終為兵禍。亂世出妖孽,于今可證矣!”劉基突然又想到一樁事,“前番晚生途經婺州時,當地文友齊琦,也曾預言十五年后京師將南遷千里。當時晚生還覺其大謬不然,今日經先生一番點撥,倒覺這齊氏之不凡!”

劉基說完,王冕站起身來,說了句“且等一等”,便轉身走進屋子里,取出一疊文稿放在劉基面前,鄭重其事道:“這是老夫仿照《周禮》所著之書,意在恢復漢家禮儀,隱微之要義在于臧否古今儀制,題目至今未定。今交由伯溫你帶下山去,他日持此以獻明主,也算為開創太平之世獻出一份綿薄之力了。”

“晚生與有榮焉!”說著,劉基恭敬地接過了書稿。

劉基在王家又住了兩天,跟著王冕到一處深潭釣了很多魚,也聆聽了許多宏富高論。依依不舍的劉基將要告辭時,悄悄地把王冕的兒子叫到一邊,給了一些寶鈔,一來為答謝管待酒飯食宿之恩,二來也為酬謝王冕先生賜畫贈書(法)之情。

劉基歸家之后,朝局果然為之一變,至元六年(1340)二月,皇帝在脫脫等人的幫助下將右丞相伯顏扳倒,實現了“親政”的理想。次年,皇帝改年號為“至正”,意為“最中正之道”,大有刷新政治之意。同年,皇帝任命脫脫為中書右丞相,總領軍國重事,大元王朝由此開始了一系列的更新和改革,史稱“脫脫更化”。

劉基受此鼓舞,決定重新步入仕途,擔起讀書人治平天下的重任。

初到元大都的人,一定會為大都的雄偉氣象所動容,真可謂“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

僅那城墻,基部就寬達七丈[8]五,高五丈,頂寬二丈五,四角都建有巨大的角樓,城墻之外是又深又寬的護城河;當年城墻建成后,還專門用護城河里挖出來的泥土加厚一重城門,延及至正年間,正可謂“建都百年,城守必固”。

在遼代南京及金代中都的基礎上,大都歷時八年拓建而成,其宮殿建筑形式及基本結構,仍以漢族傳統為主,但兼容了其他民族的一些建筑特點,并有所創造發揮。

大都城的平面是個南北略長的長方形,北面二門,其他三面皆有三門,號稱“城方六十里,十一門”。每日來往穿梭于十一門的車馬,熙熙攘攘,如云煙般絲縷相連。南面的麗正門由三個小門組成,正中的那扇門平時是緊閉的,只有皇帝出巡時才會打開,西邊的那扇門平時也開得很少,只有東邊的那扇門供行人往來。

大都城規則整齊,井然有序,城內布局顯然經過周密規劃。皇城在大都南部的中央,皇城之內,以太液池為中心,坐落著三組大建筑群,即宮城、隆福宮和興圣宮。此外還有御苑,御苑往西還有一處靈圃,是一處容納珍禽異獸的動物園。皇城南部偏東為宮城,宮城內的主要建筑分成南北兩部分,南面以大明殿為主體,北面以延春閣為主體。大明殿是舉行諸如皇帝即位、元旦、慶壽等重大儀式的場所,每遇重大慶典,帝、后同登御榻,接受百官朝拜。宮城南墻有三門,即中間的崇天門(又叫午門)、左邊的星拱門、右邊的云從門。皇城南墻正中的門叫靈星門,緊靠著午門,從靈星門往里走數十步就是金水河,河上有三座白石橋(也叫周橋),過橋走一百多步就到了午門;午門往內數十步,又有一重門,中間的門叫大明門,此門專供皇帝出入,過了此門便是宮殿所在。大明門左右為日精、月華兩門,文武百官上朝只能由此兩門出入。

城中的主要干道都通向城門,干道之間是縱橫交錯的街巷,街巷兩旁分布著無數的寺廟、衙署、商鋪和住宅,共被分為六十坊。“中心臺”為全城的中心——大都的中軸線,南起麗正門,穿越皇城的靈星門、宮城的崇天門和厚載門,經萬寧橋直達城市中央的中心閣。中心閣往西十五步,便是那座“方幅一畝”的中心臺,臺的正南方有一座石碑,上面刻有“中心之臺”四個字,意指此臺系全城的中心。元代沿襲前代制度,實行宵禁,以設在城中心鐘樓上的鐘聲響動為信號:

一更三點,鐘聲絕,禁人行。

五更三點,鐘聲動,聽人行。

大都舊城就是原來的燕京城,后來因位于新城的南面,故而被稱為南城,而新城則被稱為北城。春日游南城后來成為大都居民的一種習俗。新城始建于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舊城居民大多遷入新城,貴族、官僚和普通百姓都在新城占地筑室,僅從建筑上,就能看出階級、財富帶來的人際不平等。

元朝有三個最重要的統治機構,分別是負責一切行政事務的中書省、管理軍政的樞密院以及負責監察的御史臺。中書省位于麗正門內,樞密院在皇城東側,御史臺在文明門(即哈達門,南面三門中最東者)內以東不遠的地方。

皇帝主要居住于大明殿后面的香閣,后妃們居住于香閣后面的清寧宮等處。物換星移,人世滄桑,轉眼已近百年……

當年輕的皇帝妥懽帖睦爾第一次行至大明殿的臺基前時,忽然注意到臺基上有一處土坑,坑里長著一些沙草,他對此感到非常疑惑:“怎么還有這樣一處所在?”

隨侍的內監稟告道:“陛下,這沙草乃特從漠北移植而來,系世祖用心安排,意在讓歷代皇爺不忘創業之難!正可謂:‘黑河萬里連沙漠,世祖深思創業難;數尺闌干護春草,丹墀留與子孫看。’”

一臉愁容的少年皇帝“嗯”了一聲,卻在心里苦笑:世祖在天有靈,若是看到今日光景,真要被氣煞了吧!

妥懽帖睦爾從小經歷家國變故以及無數生死、艱困,一旦身居大位,較之前輩更思謀一番振作,為此常感嘆道:“朕天南海北都去過,不同于歷代生長于宮室之中、婦女之手的先王們,民間疾苦朕是知道不少的,種種險惡也都領教過,深知朝政之弊,若長此下去,怎是個了局?”

妥懽帖睦爾原本是明宗孛兒只斤·和世?長子,明宗又是武宗長子、文宗之兄。自武宗去世后,朝局混亂不堪,先后涌現出了仁宗、英宗、顯宗、晉宗、興宗五位皇帝。天歷元年(1328)九月,興宗在上都被權臣倒剌沙擁立為帝,與此同時,掌握大都實權的知樞密院事燕帖木兒發動了大都政變,擁立了文宗。在隨后的兩都之戰中,興宗一方戰敗,興宗阿速吉八被殺。

燕帖木兒在政變之初,原本是想擁立身在漠北的孛兒只斤·和世?,但因為路途遙遠,只好臨時擁立文宗圖帖睦爾。但孛兒只斤·和世?并不想放棄,他在漠北方面的支持下于天歷二年正月即位,是為元明宗,隨即率兵南下大都。三月間,文宗只得派人將皇帝寶璽獻給明宗,正式禪讓帝位。四月間,明宗正式改立圖帖睦爾為皇太子。

由于明宗從漠北帶來的兵力不多,遭到燕帖木兒的暗算,于同年七月被毒死。燕帖木兒重新擁立文宗圖帖睦爾復辟,史稱“天歷之變”。文宗在位期間,燕帖木兒獨專朝政,奢靡無度,吏治漸趨腐敗。至順三年(1330)八月,文宗病死,終年二十九歲,死前曾自悔謀害兄長之事,遂向身邊的人吐露了真情,并遺詔立明宗之子以自贖。

此時,十三歲的妥懽帖睦爾(生母邁來迪皇后)正被流放在萬里之外的廣西。他原本并不在皇位繼承人之列,一年前,文宗甚至還曾發布過詔書,稱此子非明宗血胤。少年時期的妥懽帖睦爾吃盡了輾轉流離之苦,也受盡了朝不保夕的驚嚇,只求性命無憂,哪里還敢奢望有朝一日榮登大寶。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元統元年(1333)六月他被迎還,在上都正式承繼大位。

妥懽帖睦爾即位之初,燕帖木兒依然秉持國政,并把女兒伯牙吾氏送入宮中為后。不久,燕帖木兒病死,大權逐漸被右丞相伯顏掌握,伯牙吾氏遭到廢黜,武宗皇后弘吉剌·真哥的侄子毓德王孛羅帖木兒之女伯顏忽都成為皇后。文宗皇后卜答失里與伯顏相勾結,不顧群臣的反對,竟要求皇帝把自己冊封為“太皇太后”(實際上她只是皇帝的嬸嬸而非祖母),還試圖迫使皇帝把她的兒子燕帖古思立為太子。

年輕的皇帝一直忘不了當初伯顏是如何跋扈專權,自己又是如何扳倒他的……

時任宿衛的脫脫是伯顏的親侄子,他從小就被寄養在伯顏家,后來成為伯顏安插在皇帝身邊監視其起居的探子。脫脫雖是膂力過人的將才,但他曾受業于浙江籍名儒吳直方,深受華夏傳統觀念的影響,信奉“君君臣臣”的道理。

眼見國是日非,脫脫很想有一番作為,他看不慣伯顏所為,為此深感憂慮。有一天,豪奢的家宴剛剛過半,脫脫便揮了揮手讓笙歌停歇,又示意一眾濃妝艷抹的家姬先行退下,最后指著杯盤狼藉、曲終人散的宴會現場,悄悄問自己的父親馬札兒臺:“父親大人,吾家富貴人人羨煞,何能得長久?”

正在勁頭上的馬札兒臺不舍地看著軟玉溫香離去,不由得長嘆一口氣。他知道兒子話里有話,便道:“你我父子,有話直說吧!”

脫脫近前小聲道:“伯父大人驕縱已甚,萬一哪天天子震怒發威,那整個家族都要被殃及,屆時悔之晚矣!而今不如早作打算,棄暗投明才好。父親之意如何?”

一向庸庸碌碌的馬札兒臺是個沒主意的人,他哀嘆了半天,道:“為父如今老了,大事上你就跟也先帖木兒商議著來吧,為父依著你們就是了!”

也先帖木兒是脫脫的弟弟,脫脫和也先帖木兒一番溝通后,達成了未雨綢繆的共識。于是,脫脫把吳直方找來,充作自己的心腹幕僚。

這天,脫脫在密室中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吳直方一人,他問計道:“學生歷觀史書,未有得位不正而能常保富貴者,如今我家伯父侵凌人主,一旦事敗,必將累及我等,依先生看,如之奈何?”

吳直方是位年近花甲的大儒,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如今你能看到這里,沒有辜負為師對你多年的耳提面命,為師內心甚喜甚慰。《左傳》中說:‘子從弒君之賊,國之大逆,不可不除。故曰大義滅親。’身為士大夫,眼里心里只有一個朝廷在,一個天子在,家固不宜恤!”

“學生焉能不知大義滅親之理,唯恐事敗,如之奈何?”顯然,這才是脫脫最沒有信心的地方。

吳直方正了正衣冠,當即慨言道:“如今你既已有心剪除國賊,成敗在于天意,死何足惜?古今成仁取義者,何止萬千計!生前不能得志,死后卻得千秋傳頌忠義之名,就如前朝那文文山!若你有幸做了文山第二,為師也算沾了你的光了!”

文天祥是死在大都的,雖是敵國大臣,但其不朽事跡被千萬人傳頌,就連忽必烈都對之肅然起敬,脫脫自然也是了解的。老師以文丞相相勉勵,脫脫受此鼓舞,拍案道:“學生之意已決!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好!你若事敗,為師也絕不獨生!”吳直方慨言道。

脫脫聞聽此言,當即給吳直方行了一個大禮,師生二人久久對視。最后,吳直方問道:“你伯父逆施倒行,拒斥漢法治國,罷停科舉,貪鄙無厭,又矯旨擅殺郯王,貶走宣讓王、威順王,諸種惡行,令上位積郁不能平,你若想成事,自然要先跟上位互通聲息。我聽聞你伯父與太皇太后謀立文宗之子燕帖古思,可有此事?”

脫脫頓時色變,道:“連先生都察覺到了,看來只有那里的人不知道了。”說著,他往宮城的方向指了指。

“這第一步,你要把此事告知上位,令他有所防備才是。”吳直方叮囑道。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次日,脫脫進了宮,悄悄將伯顏與卜答失里的密謀跟皇帝說了。哪承想皇帝勃然大怒道:“大膽脫脫!竟敢污蔑太皇太后及太師!”說著,就要命人把脫脫推出去杖責——這是蒙古君王懲治臣下的慣用家法。

脫脫起初還有些迷惑不解,等到真正行刑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皇帝是對他不放心,何況宮中有許多太皇太后的耳目。好在行刑的人故意放水,板子重打輕落,脫脫只是受了點皮外傷。待他回到宅邸后便把事情講給了吳直方。吳先生當即欣喜道:“好啊,這就表示咱們主上雖僅弱冠,卻是個謹慎持重之人,大事已經有了六七分的把握!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的話,今晚將有人造訪。”

果不其然,皇帝的心腹近臣世杰班、阿魯二人打著探問傷情的幌子來到脫脫的宅邸。一番試探后,兩人才釋去疑心,表示將全力支持脫脫,但有一個前提:“此事成與不成,都在我等,千萬不要牽連上位!”三人計議妥當,對著長生天盟誓,隨后便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行動。

至元五年十一月,河南省臺掾史范孟因不滿其位低下,假傳圣旨矯殺行省長官,命原河南廉訪使段輔居省中臨時代理政務,范孟自命為河南都元帥以掌握兵權。但不過五天,范孟就因事泄被殺。此事牽連到段輔,伯顏大怒,命御史臺大臣上奏章稱漢人不可為廉訪使。

此時脫脫已經成為御史大夫,系御史臺最高長官,他將此事告知吳直方欲討主意。吳先生當即道:“此乃祖宗法度,絕不可廢,何不搶先一步告知上位!”

脫脫將此稟明皇帝,因此,當御史臺大臣上呈奏章時,便遭到皇帝一反常態地毅然駁回。伯顏聽聞風聲后,非常氣憤,再加上脫脫增兵宮門之事,他對脫脫這個親侄子更加不放心了。有一回,伯顏竟當著皇帝的面試探道:“脫脫雖是臣家之子,但他一心庇佑漢人,他日臣必將他治罪才罷!”皇帝為求撇清利害,乃不置可否。

由于脫脫羽翼未豐,卜答失里與伯顏的陰謀得逞,燕帖古思被立為太子。

次年二月,不安好心的伯顏又約請皇帝去柳林打獵,脫脫搶先一步密告皇帝:“陛下,臣伯父久有異志,此行他率諸衛軍馬同行,若陛下同往,必不利于社稷。”

皇帝故托疾不去,伯顏遂邀太子燕帖古思同往,一行浩浩蕩蕩,麾下的親衛部隊大半相隨。趁著大都空虛,脫脫便與世杰班、阿魯合謀,用己方兵力及皇帝禁衛軍控制京師局勢,先收取京城門鑰,安排親信列布于城門下,準備跟伯顏一黨攤牌。

發動政變的當夜,皇帝在玉德殿先后召見近臣汪家奴、沙剌班及省院大臣等。一向看起來像一只病貓的皇帝,突然生出幾分虎威,疾言厲色地告知大家:“今明兩天,朕就要同那伯顏老賊算算總賬了,京師大局已握于朕手。爾等皆朕親信,回去之后務必把朕的旨意傳達下去,要大家都看清了形勢,不要再被伯顏老賊迷了眼!”

這一部分大臣原本就持中間立場,并非伯顏死黨,見風色已經對伯顏不利,紛紛表態道:“陛下順天意,誅奸臣,我等愿效死力!”

中夜二鼓時分,皇帝又命太子怯薛[9]月可察兒率三十騎抵達柳林太子營,連夜將燕帖古思接回了京師,此舉是為了孤立伯顏的力量。接著又起草詔書,命中書平章政事只兒瓦歹奉詔前往柳林,向伯顏等人宣布詔書:

長生天氣力里,大福蔭護助里[10],皇帝圣旨:中書右丞相伯顏不能安分,專權自恣,欺朕年幼……變亂祖宗成憲,虐害天下。今命伯顏出為河南行省右丞相。欽此。

伯顏跪聽完圣旨,有如五雷轟頂,忙咆哮道:“陛下受了小人蒙蔽,陛下受了小人蒙蔽!臣這就進城向陛下討個公道!”

伯顏一刻不敢耽擱,忙點齊兵馬,連夜回大都質問皇帝。天明時分,伯顏等人趕到城門緊閉的大都城下。此時,全副武裝、一臉肅然的脫脫已經倨坐在城門上等候多時了。

伯顏遣人來城下探查緣由,脫脫隨即又宣讀一道圣旨:“……諸道隨從伯顏者并無罪,可即時解散,各還本衛,所罪者唯伯顏一人而已。”

伯顏心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獨自來到城下,大聲哭泣著對脫脫喊道:“脫脫,你快去給陛下傳個話,就說伯父已經知錯,伯父已經知錯……你就轉告陛下,說罪臣伯顏為我大元社稷戎馬半生,此一去河南,遠離帝闕,他日再想見到陛下,或恐無期了,請容罪臣向陛下當面辭行。”

脫脫知道伯顏唱的是苦情戲,不過他也知道皇帝是個聰明人,所以徑直稟告了皇帝。皇帝聽聞后表示:“伯顏老賊自恃勇武,且兵權在握,若放他單騎入見,他必笑朕膽小如鼠;若放他一眾人馬入城,又怕他耍詭計,動搖了城里的軍心,那時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亂子來。不如讓他死了這條心,好好去反省一下自己的罪過。”

伯顏麾下諸軍眼見大勢已去,紛紛散去。伯顏對此無可奈何,只得南下河南。幾天后,皇帝再次下詔,將伯顏遷徙于南恩州陽春縣(今屬廣東)安置,憤恨不已的伯顏最終病死于途中的龍興路驛舍。

至此,皇帝與脫脫等人都放下了一顆始終懸著的心。

伯顏一去,卜答失里此時已是孤掌難鳴。皇帝的羽翼更為豐滿,隨后便開始了大規模的清算。

這一天,年輕的皇帝約集了一干心腹及文武大臣。但見他著一身金黃色的蒙古式皇袍端坐于朝堂之上,面向眾人大聲說道:“如今逆臣伯顏已被放逐,一干爪牙也被清算,但朕還有一樁大事,要跟眾卿商議。”

眾人一致高聲道:“請陛下明示!”

雖然滿朝文武早已風聞有御史臺大臣上奏說文宗害死了明宗,且“太皇太后非陛下生母,乃陛下嬸母。前嘗推陛下生母(指嫡母八不沙)墮燒羊爐中以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皇帝還是要走走這道程序。他一面說著“把他們都領上來”,一面讓人把太皇太后卜答失里請了進來。

被侍衛領進來的正是文宗臨終時在場的內監,他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并爭先恐后地如實向眾大臣講述了文宗彌留之際悔悟的情景。這邊吵嚷聲剛有所低緩,那邊頭戴姑姑冠、身著泥紅色后妃袍服的卜答失里就已經進入了大殿,見此情此景,她不禁流下淚來。

皇帝竭力忍住眼淚,走下御座隨同眾臣向卜答失里行了大禮,然后厲聲問道:“太皇太后,今日您當著眾卿的面,說說奴才們所言是否屬實。”

卜答失里含淚不言,以手掩面,示意貼身宮女呈給皇帝一件東西。皇帝看后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文宗真正的遺詔,其中明確提到了要立作為明宗長子的妥懽帖睦爾為帝。

文武大臣們知道了遺詔的內容之后,紛紛裝出一副嘩然的樣子。皇帝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并且將卜答失里禮送出了大殿。

早已打好了腹稿的諫臣見太皇太后離去,立即上奏道:“燕帖木兒等皆社稷罪人,理應從重議處,以彰天理;文宗放縱小人,聽信讒言,殘害手足,鑄成大錯,當撤其宗廟,訴之家法;至于太皇太后更是錯上加錯,其陰構奸臣,僭膺太皇太后之號,離間骨肉,罪惡尤重,揆之大義,當削去鴻名,廢為庶人;太子雖無大過,然究為文宗之子,亦理當放逐蠻荒……”

一些蒙漢大臣附議,皇帝便朝向頭戴笠帽、身著蒙古式官服、英氣逼人的脫脫,想要聽聽他這位功臣的意見。脫脫上奏道:“太皇太后有擁立之功,太子在前番勤王事上也有勛勞,愿陛下從輕發落。”實際上,脫脫是不希望元廷內部再這樣互相殘殺下去了,不如寬大為懷,為將來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皇帝雖然年輕,但他已經明白了“不恃人不欺吾,恃吾不可欺”的為君之道。脫脫系此次奪權行動的元勛功臣,按理說該給他這個面子。可皇帝擔心若從輕發落,難保卜答失里一黨不會死灰復燃。更讓他不可不防的是,假如哪天脫脫成了伯顏第二,欲勾結卜答失里、燕帖古思一黨行廢立之舉,那時又將如何是好?

思之再三,皇帝不免語帶怒氣道:“愛卿宅心仁厚,朕已知悉!只是那毒婦對朕本就沒安好心,何況她待朕縱然再好,也是私情,而她加害了父皇與母后,就是國法、人情所不容了!”

既然皇帝定下了這個調子,眾臣中便多有站出來請求嚴懲卜答失里的。經過一番躊躇,皇帝下詔撤去了文宗的廟主,又將貶為庶人的卜答失里遷徙至大都東面百里處的東安州安置,太子燕帖古思則被廢黜并放逐高麗。為免夜長夢多,在幾個心腹近臣的勸說下,皇帝不久后又秘密下詔將卜答失里給賜死了。卜答失里死時,時年三十四歲。

這些事情都完成以后,皇帝便改年號為“至正”,并任命脫脫為中書右丞相,總理朝政,開始了一系列撥亂反正、興利除弊的工作,以挽救岌岌可危的大元帝國。

元世祖忽必烈抱著反感、草率的態度,一度斥責“科舉荒誕”,乃至于長期罷廢科舉。直到仁宗延祐元年(1314),科舉才得以在大元帝國正式推行開來。

到了文宗天歷二年(1329),朝廷立奎章閣,置學士員,領藝文監,一批文儒之士,如歐陽玄、蘇天爵,被延攬入閣;又仿唐《六典》之制,撰修卷帙浩繁的《經世大典》。次年,元廷下詔修建曲阜孔廟,加封孔子父母,并封顏子為兗國復圣公、曾子為郕國宗圣公、子思為沂國述圣公、孟子為鄒國亞圣公、程顥為豫國公、程頤為洛國公。

種種興文崇儒的舉措,給士大夫階層帶來了久違的喜悅,也令他們逐漸在信仰、情感與文化層面對元朝的統治產生了較深的認同感,這大大鞏固了元朝的正統和秩序。無奈后來伯顏等人倒行逆施,又傷害了一大批士子的心。

脫脫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居中書右丞相位后便立刻恢復了被廢除多年的科舉。至正二年(1342)三月,皇帝效仿唐朝殿試與宋朝制科,親試進士達七十八人。盡管皇帝本身學問欠佳,但其展現的積極態度,一時間為士林所稱頌。

其后便是加強文治,元廷遴選了儒臣歐陽玄、李好文等四人在御前進講,這也是仿照兩宋以來尊師重儒、講求治道的優良風氣。此外為總結前朝成敗得失,脫脫等人還修纂了宋、遼、金史。從至正三年開工,到至正五年,近千萬言的“三史”修撰完工,盡管因進度太快影響了三部史書的質量,但聊勝于無。

為立制度使國有章法可循,脫脫又奏請修纂《至正條格》頒行天下,意在改進元朝的法規。

經過這一番不懈的努力,“脫脫更化”的盛譽傳揚開來,一時間士林稱譽、人心振奮!

吳直方在脫脫決策時一直起著較為重要的作用,脫脫對吳先生的建言也可謂無有不從。但吳直方畢竟是一介直臣,在元廷激烈的權力傾軋及獨特的制度格局中,也無可奈何。

當時,左丞相別兒怯不花與賀太平、韓嘉訥、禿滿貼兒等秘密結為十兄弟,他們覬覦脫脫的權勢,嫉妒他受到的寵信,開始合力排擠脫脫。難除心理陰影的皇帝也擔心脫脫為相太久,權勢太重,以致尾大不掉,重演伯顏的故事,于是持續給脫脫施壓,弄得他煩擾不堪。

這天,心力交瘁的脫脫又召來了吳直方,在密室中向他詢問:“上位如今命學生主管宣政院[11]之事,深見信用,但是近來學生所奏事,上位多不準,豈非咄咄怪事?”

吳直方早已對此有所洞明,道:“說怪也怪,說不怪也不怪,上位是病在這里啊!”說著,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哦?上位有何心病?”脫脫還帶些蒙古漢子的憨直,“今百廢正舉,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奈何上位如此刁難于學生?”

吳直方靜默了片刻,不由得長嘆一聲,道:“上位自幼多坎坷磨難,即位之后又時時活在權臣的虎視之中,怕是留下了病根。”

“什么病根?”脫脫有些急了,“權臣都已除去,難不成上位不信我脫脫乃是一介忠臣?”

吳直方沉默了半晌,方道:“古往今來,為了這個君位,鬧到父子相殘、手足相逼、夫妻反目的還少嗎?莫說上位不輕信于人,換作你我坐在那個位置上,環顧普天之下,能拿誰作心腹呢?主社稷者須猜忌多疑,這本就是宋朝趙氏家法啊!看來上位是要學唐玄宗了。”

“學唐玄宗,要三年一換宰相嗎?”脫脫終于開悟,明白今上與唐玄宗李隆基的經歷實在太像了,自然想法、做法也會近似。

吳直方點了點頭,并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脫脫急忙求計:“那當如何是好?先生務必教我。”

吳直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如今我等自保是無慮的,苦在朝廷施政,善始而不能善終,為天下生民一大悲啊!”說著,他竟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脫脫有些疑惑,只得近前來安慰道:“先生怎么好端端就哭了?”說著,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塊方巾要給先生拭淚。

吳直方止住了哭泣,分析道:“我國朝起于大漠,制度多與中原不合,首在君權不重,而怯薛之制與忽里臺[12]之制更是削弱君權的兩柄。如今你既掌中書之重權,那上位可能睡得安穩?他自非一代雄主,不能更改祖制,為穩固權柄,只有在加快人事代謝、制衡權柄上想辦法……我等無奈,上位亦多無奈!”

吳直方講到這里,脫脫有些明白了。作為《宋史》總裁官的他忽然想起一個前朝典故:北宋之時,太宗趙光義把自己的弟弟廷美軟禁起來,令其喪失行動自由。一天,廷美拉著夫人張氏的手,悲哀地說道:“倘或是不生在帝王家,而是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你我夫妻,或耕田,或紡織,或捕魚,或打柴,生兒育女,到了如今這般年紀,豈不過著快樂美滿的日子嗎?”張夫人聽了這話,心里也很悲傷,但她沒有直接埋怨忌刻薄情的太宗,只是安慰丈夫道:“夫君說的是,千歲您有何罪?您所以落到今天這般田地,就是因為您有繼承大位的資格啊[13]!然而千歲也不必自怨自艾,自從有君王以來,與千歲有共同境遇的人,難道還是少數嗎?總而言之,世上一天有君位,也就存在如您這般遭際的人。正本清源,總要廢掉這君位,才能免除如您這般的厄運……”

如今事異勢同,揆諸史冊,這一介女流的張夫人也算慧眼如炬了。面對死局,脫脫不禁長嘆道:“我乃一赤誠為國之士,尚難得長久報效,他日若小人在位,這剛起色的朝局,豈不又要斷送?我等之辛苦努力,豈不又要付之東流?看來這中興之局,果是無望了!唉……”

“恕老夫直言,我國朝本就恩德淺薄,若昏悖在上,民困于下,日久必生大變!”吳直方仰天長嘆道。

脫脫沒有任何挽回之計,要想長久在位,只能做個凌壓君王的權相,而這正是他當初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自然也沒有這樣的考慮,至少暫時不會有。最后,他只得按照吳先生要其深自謙抑的教導,主動上表請辭丞相一職。皇帝要做出開明和念舊的姿態,自然不準。于是脫脫不斷裝病,直至第十七次上表才被批準——這是不想讓皇帝背上一個忘恩負義之名,而主動成全了皇帝的盤算!

為了酬答脫脫的輔翊之功,皇帝決定敕封其為鄭王(脫脫之父馬札兒臺進封忠王),賜河南安豐縣為其私屬領地,并賞銀萬兩。為示淡薄榮利,脫脫均辭而不受。但皇帝對脫脫家族還是不太放心,畢竟其樹大根深,因此決心修剪一下。

至正七年(1347)六月,時為太師的脫脫之父馬札兒臺因被右丞相別兒怯不花誣告而遭到彈劾,皇帝下令將其流放到大西北的甘州(今甘肅張掖),脫脫力請同行以照料老病纏身的父親,遂居甘州就養。同年十一月,飽受勞碌之苦的馬札兒臺病死,脫脫于不久后回到京師,此時年逾七旬的吳直方已經致仕回浙江老家,脫脫痛失一有力的輔弼。

至正八年(1348),脫脫被任命為太傅,負責東宮事務。第二年,脫脫才借著御史大夫太平的奧援,得以恢復右丞相之位。又過了三年,因須借重脫脫平亂,皇帝為馬札兒臺平反,特詔命改封馬札兒臺為德王,并令翰林儒臣制相立碑,賜“旌忠照德”之額,以示紀念。

脫脫去相后,僅五年多時間,阿魯圖、別兒怯不花、朵兒只先后出任右丞相,主掌朝廷內外大政。其間,皇帝雖仍有勵精圖治之志,也曾推出一些新政,但元朝政治的腐敗糜爛之勢已是不可挽救!

加之天災頻仍,底層民眾、邊民起事的烽煙此起彼伏,社會各種矛盾被進一步激化,大元江山已在風雨飄搖之中。而脫脫所能做的,也只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

注釋

[1]元朝時期,今日的江蘇長江以南地區及浙江省、福建省大部都屬于江浙行省管轄范圍,廣東和江西大部屬于江西行省,廣西同湖南及湖北等地區屬于湖廣行省。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中原大部分地區為河南江北行省,華北大部為中書省,包括了今山東地區,當時山東位于黃河以北。元時行省的事權很重,為中書省直接派出機構。

[2]元代初時法令,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后至泰定年間,朝廷雖復申宋時舊法予以禁止,實民間不能約束。

[3]路,宋元時行政區域名。元代時創立行省制度,行省以下,設路、府、州、縣四級地方行政區域。

[4]即元順帝,“順帝”之號是后來朱元璋給他頒定的。

[5]元朝因尚右,所以特在中書省設立右丞相之位,在右丞相以下有左丞相,各行省最高長官為左丞相,左丞相以下為平章、右丞、左丞、參知政事等。

[6]指創出西漢“昭宣中興”局面的漢宣帝。

[7]河北,指黃河以北。

[8]元代一丈為十尺,一尺約合0.318米。

[9]本是指“番直宿衛”,起源于蒙古貴族的親兵,入元后逐漸發展成為封建制的宮廷軍事官僚集團,有影響御前決策、干預朝政等情形,成為元代官僚階層的核心部分。

[10]蒙文,意為“天眷命”,類似“奉天承運”。

[11]元朝掌管全國佛教事宜和藏族地區軍政事務的中央機關。

[12]指大蒙古國和元朝的諸王大會、大朝會。

[13]因為宋太祖趙匡胤死后是“兄終弟及”的,所以按照這一承續大統的慣例,趙廷美無疑是最合乎趙氏家法的皇位繼承者。

上架時間:2023-03-16 17: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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