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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別久歸晚

1

虞照從高鐵站出來,父親虞瑾明接她上車。

進市區(qū)后,她降下副駕駛的車窗,手肘搭在邊緣朝外望。

杭城正是桂花盛開的時候,獨有的馨香撲面而來,濃郁又熱烈,她深吸一口氣,才真切地意識到這個事實——她回來了。

“手拿回來,碰著怎么辦。”虞瑾明偏頭瞄了一眼,肅聲命令。

“哦。”虞照將手縮回來。

虞瑾明升起車窗,接著清清嗓子,開口問話:“瘦了,是不是那里頭伙食不好,吃得不好?”

“沒有,吃得挺好,就是運動量大。”

“坐這么久車?yán)哿税桑俊?

“還好。”

“回來先好好安頓兩天……對了,你什么時候返校復(fù)課?”

“還有半個月呢……”

虞照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直到虞瑾明問起“上次清明放假怎么都不回家”時,才若有所思地望向身側(cè)的男人。

男人正目不斜視地開車,并沒有意識到“上次放假”這個關(guān)鍵詞勾起了虞照某些不愉快的記憶。

明明上次放假的時候,說好一起去給沈思掃墓,他卻臨時放了她鴿子。

明明放鴿子的真實原因是他的小女友生病,卻非要騙她是工作。

明明那是她從小長到大的家,他卻突然在電話里囑咐她:“如果假期回來看到妍妍阿姨來,要客氣一點,不要失禮……”

訓(xùn)練基地里每周能打電話的機會寥寥無幾,她那天近身搏擊訓(xùn)練時受傷,整只右手連動彈一下都困難,罕有的通話時間,還是撥給了父親。聽到這番話,她幾乎冷笑,什么也沒說就掛斷了。

后來放假,她抽空回了杭城,卻沒回家。她一個人去墓園看沈思,和母親絮絮叨叨說了近況后,又馬不停蹄回了訓(xùn)練基地。

她為什么不回家,原以為彼此心知肚明,沒想到虞瑾明卻還揣著明白裝糊涂,倒打一耙。

虞照無聲地笑了笑,轉(zhuǎn)頭瞧著他。

察覺到視線,虞瑾明莫名心虛,清了清嗓子,又因前方換燈而岔開思緒,將女兒近乎冰涼的視線拋到了腦后。

到家后,父女倆默默無言各自分開。阿姨早就燒好了飯,等著爺倆回來,虞照說要先洗澡換衣服,就徑自回房。

其實她是有事處理。

路上手機就一直振動個不停,當(dāng)時礙著虞瑾明在場,她一直沒來得及查收消息。

畢竟……這不是什么見得了光的消息。

行李攤開未收,虞照靠著床尾席地而坐,找出iPad點開關(guān)聯(lián)郵箱,收件箱里齊刷刷躺著一排郵件。

打開最新一封,入目是圖文信息,要是給不知情的人看,根本瞧不出這是偷拍,還當(dāng)是什么模特的街拍大片。

虞照饒有興趣地輕哼一聲,點開照片。

青年側(cè)影筆挺玉立,蒼白瘦削的側(cè)臉微微朝鏡頭轉(zhuǎn)過來,像是發(fā)現(xiàn)了窺視,畫面于是定格在他眼簾掀起的那一霎。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圖片,直到屏幕黑下來,鏡子一般映出她的模樣。

屏中的虞照眉眼如畫,短發(fā)漆黑,堪堪過耳,皮膚偏麥色,肩臂用力時,露出緊致勻稱的線條,只覺力與美兼得。

她冷不丁從訓(xùn)練基地回到城市,卻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誤入動物園的野生豹。

“出來吃飯了。”

外頭傳來虞瑾明的敲門聲,虞照這才收了iPad,起身往外走。

開門,和虞瑾明打了個照面,對方皺著臉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這幾年風(fēng)吹日曬慣了,周圍的人只比她更糙,因此也不覺得自己如何。

可看在虞瑾明眼里,簡直沒法接受。

——不像個姑娘家的樣子!

他那個白白凈凈軟軟糯糯的小女兒呢?哪兒去了?

沈思去世后,他和女兒的關(guān)系本就緊張,心里這般想,卻沒能輕易說出口。

作為中年男士,虞瑾明并沒步入“油膩”大軍,相反,因為在美院身居要職,常年與藝術(shù)為伍,頗有幾分道骨仙風(fēng),頭發(fā)半長,在后頭扎了個辮子,說起話來斯斯文文。

他心里當(dāng)然也是希望女兒和自己一樣秀氣斯文。

可事與愿違。

虞瑾明的視線在女兒如今的“粗糙”模樣上打了個轉(zhuǎn),又心煩地轉(zhuǎn)開臉。

虞照恍若不覺,擦著父親的肩頭走到客廳,雙手插在迷彩褲的兜里,腳步也吊兒郎當(dāng)。

后頭的虞瑾明瞧見她這走姿,又皺著臉嘆了口氣。

——這是造的什么孽呀!

一頓飯吃得十分安靜,虞瑾明眼不見心不煩,懶得搭理眼前這個糙丫頭。

他還需要一點心理建設(shè)去適應(yīng)虞照身上翻天覆地的變化。

過了會兒,虞瑾明吃得差不多了,一抬頭,卻見虞照只拿筷子戳飯,面前的菜都沒怎么動。

“怎么不吃呀?不合胃口?”

虞照擱下筷子掃了她爹一眼,沒吭聲。

虞瑾明一肚子不滿終于找到了由頭發(fā)泄:“你看,勸你好多次要你回來,你不肯聽,知道苦了吧?”他不耐煩地給她夾菜,眉毛皺在一處,“好好的姑娘家,非要跑去當(dāng)兵,學(xué)人家在泥地里打滾……”接著,又抬眼看了看她,發(fā)自肺腑地?fù)u搖頭,表示接受無能,“曬成這個鬼樣子……”

虞照勾了勾唇,佯作乖覺地頷首,對這番指摘全盤受之。

見女兒罕見地沒杠回來,虞瑾明有了膽量繼續(xù)嘮叨:“過幾天開學(xué),東西收拾好了沒有?要不要我送你去海市?”

“今年媽媽的忌日你怎么安排?”

她聲音不大不小,語氣也溫和,絕非刻意尋釁,可席間偏偏倏地陷入死寂,唯有窗外的蟬聲喧鬧不停。

虞瑾明張了張口,又低下頭,含糊道:“嗯。”

“清明借口要工作,這回呢,找好理由了沒?”

虞瑾明表情一下子垮了,想要發(fā)怒,卻又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清清嗓子,擱下筷子站起身,決定息事寧人。

“我想起來學(xué)校還有事,得過去看看。你接著吃,菜不夠,讓張姨給你做。”

虞照冷笑一聲,表情平靜,筷子一下一下地戳在醋魚的尾巴上。

“我看不是學(xué)校有事,是你養(yǎng)的妞兒有事吧。”

聞言,虞瑾明到底沒忍住,驀地回過身道:“有你這么和爸爸說話的嗎?你看看你!這都是哪里學(xué)回來的詞?低俗不堪!和小混混有什么兩樣!”

虞照若無其事地對上男人的怒目,半笑不笑地扯著嘴唇,視線坦蕩,不閃不避,一副“我就這么說你拿我怎樣”的張狂態(tài)度。

毫無來由地,虞瑾明在女兒面前總是不能理直氣壯,被這么盯了一會兒,到底沒開口說什么,忍著怒氣推門走了,一副“此女不孝,懶得多說”的樣子。

虞照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胃口全無。

當(dāng)天下午,她把攤開的行李箱一合,沒和虞瑾明打招呼就直奔海市,一個電話打給莊子怡。

“我回來了。”

她只說了四個字,對面的人的聲音就險些把她震聾。

“你還知道回來?!”莊子怡用中氣十足的聲音怒道。

莊子怡算是虞照在F大的師姐,大她足有三屆。

因為虞照入學(xué)早,比周圍人小了兩三歲,剛進學(xué)校時還是粉圓玉潤的小丫頭,尤其討姐姐們歡心,更被系里的人當(dāng)成吉祥物,誰都愛伸手揉她頭發(fā)捏她臉,喚她“寶寶”。

莊子怡也是其中之一,有事沒事就來她跟前逗逗她,私下里也處處照拂,像極了親姐姐。

后來虞照去當(dāng)兵,那段時間幾乎斷了聯(lián)系,莊子怡還以為這小丫頭人間蒸發(fā),沒想到居然還能從天而降。

兩人一見面,莊子怡就先把人抱懷里好一頓揉搓,接著嫌棄地打量半晌她曬成麥色的皮膚,又開始吐槽她直線下降的衣品,非要扯著她去商場買衣服。

“我的阿照寶寶怎么能穿這個呀?”

虞照一進商場就自動開了狙擊濾鏡,看久了頭暈,十分鐘過去,實在不行了,干脆把眼睛一閉,額頭抵在莊子怡肩頭耍賴:“師姐,我不舒服。”她做小伏低手到擒來,看起來真有幾分柔弱。

莊子怡只覺肩膀一沉,絲毫意識不到她的阿照寶寶已經(jīng)今非昔比,還將她當(dāng)成小丫頭,于是護著頭給“呼呼”:“啊,好好好。不逛了,走吧。”

離開商場,虞照混亂的視野終于清晰起來,徹底松了口氣。

兩人去吃飯的時候聊了聊這兩年的近況,莊子怡畢業(yè)后做了策展工作室,頗像模像樣,還試圖拉她入伙。

“我工作室接了個項目,十一要去杭城做展,你不是杭城人嘛,到時候來給我捧個場呀。”

虞照抿著吸管只顧喝杧果奶昔,含含糊糊道:“等我把復(fù)學(xué)手續(xù)辦完了就去。”

莊子怡想起虞照三年前突然人間蒸發(fā)的“前科”,厲聲道:“說好了,這回別想抵賴。”

兩人吃完出門,莊子怡拎著車鑰匙道:“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把車開過來。”

虞照乖乖插著兜靠邊站,等莊子怡走了,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

手機已經(jīng)振動很久了。

是老A的語音通話。如果不是事態(tài)緊急,對方不會選擇直接通話。

接通,那頭傳來略顯慌張的語聲,沒頭沒尾地道:“對方好像察覺了。”

虞照卻立刻就明白過來,心平氣和地詢問:“怎么回事?”

“先聲明,你托付的事兒,我可是半點都沒馬虎,從他一年前回國我就在盯著,本來從沒出過錯漏,結(jié)果這次他又進靶場了!”

“你也知道,他到那兒玩時都清場,我進不去,就跟到大廳裝成顧客去玩別的項目,結(jié)果他突然回身走到我跟前——天可憐見,隔了十幾米呢,他居然能找到我說,每次來都能看到我,還問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你說嚇不嚇人?”

虞照靜了片刻,微微皺眉,對那人的敏銳有幾分意外。

“他在警告你。”

“我難道不知道他在警告我?我是想和你說,這人來頭大,挺危險,我不能再往下跟了。”

老A停了停,怕她不同意似的,還添了一句:“你也得為我考慮考慮,我還得在這行混飯吃呢是不是?”

對方都這么說了,虞照當(dāng)然不好勉強,只得道:“成,那就這樣吧。”頓了頓,又微笑地提醒,“你們的行規(guī)你清楚的,我就不多說了。”

“是是是,咱們什么關(guān)系,我能坑自己人嗎?再說了,做生意講究細(xì)水長流不是?”

虞照懶得和他扯皮,斂容掛斷電話。

莊子怡剛好驅(qū)車過來,透過車窗,遙遙看到虞照眼帶肅殺,一時以為是錯覺。

她降下車窗:“阿照?”

女孩抬眼,笑容燦爛,還有點憨傻:“師姐,這么快呀?”

莊子怡搖搖頭,想,果然是錯覺。

“說是當(dāng)了三年兵,除了曬黑還剩下什么?走兩步就暈。”

虞照沒個正行地笑:“我還學(xué)會打架侃大山啦。”

莊子怡瞥她一眼:“放屁!”

2

虞照辦完復(fù)學(xué)手續(xù),跟著陌生的大三同級生老老實實地上了兩個月課。

虞照是橫插進大三學(xué)年的,同班的學(xué)生多少都對她有些好奇。被問起休學(xué)三年的緣由,虞照卻只是稱病敷衍而過,并沒有提自己當(dāng)兵的事情。

有道是吃一塹長一智,她是被幾年前的“團寵”待遇嚇怕了,擔(dān)心再因為這個成了什么“新鮮物事”,引人議論和圍觀。

一晃到了十一,虞照答應(yīng)了師姐要去杭城捧場,早早乘了高鐵上路。

誰料,原是旅游勝地的杭城卻下起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惹得游人怨聲載道。

城區(qū)一間名為“BWV”的畫廊,門牌注明下午一點至晚上九點有主題展。

倒霉的是,早上新聞就通知了紅色暴雨預(yù)警。

路上除了瓢潑大雨,根本沒有幾個人,更別說是大老遠(yuǎn)過來參展了。

下午兩點整,有輛車行云流水地開到門口。

莊子怡沒打傘,踩著高跟鞋從駕駛位下來,走到門口這幾步路,一身名牌定制已經(jīng)淋濕了。

畫廊的經(jīng)理徐寶山急忙開門迎她:“你好你好,莊小姐……真是作孽呀,今天做展!偏偏紅色預(yù)警!”

這個展是莊子怡全權(quán)負(fù)責(zé),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辛辛苦苦策劃一個月,全打了水漂,郁悶非常。

莊子怡進去之后,四下環(huán)顧,沒找到想找的人,狠狠一抹臉上的雨水。

“哈——”她壓著火冷笑,“你們老板郁澤閔呢?”

徐寶山說:“出去接人了。”

莊子怡橫眉:“接誰?”

事情糟糕到這個份兒上,他還能去接個什么大人物過來救場不成?

徐寶山說:“這不是……老板上頭還有個大老板嘛。”

莊子怡皺了一下眉,又忽然想起什么,往大廳沙發(fā)上一坐,蹺著腿開始打電話。

電話一通,莊子怡翻臉如翻書,語氣甜了八個加號,聽得徐寶山悚然一驚:“阿照,你到哪里啦?”

虞照回應(yīng):“剛下高鐵……畫展情況怎么樣?”

莊子怡唉聲嘆氣:“根本沒人。暴雨紅色預(yù)警啊,誰敢出門?之前發(fā)函邀了幾個熟人撐場面,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道歉,說來不了了,你說我能怎么樣?逼著人家出門‘游泳’啊?”

虞照“撲哧”一樂:“我不是來‘游泳’了嘛。”

莊子怡終于露出笑臉:“就知道貧。行了,快過來,路上小心。”

掛了電話,她臉色又變回夜叉模樣,接著拷問徐寶山:“你剛剛說什么?還有個大老板?”

徐寶山說:“啊呀,你不知道啊?大老板姓寧,我聽到老板管他叫三哥,聽說從國外回來沒多久,建館最大頭的資金都是從他那里來的……”

莊子怡“哦”一聲,神色奇怪。

大老板姓寧,郁澤閔叫對方三哥,那不就是寧孝庾嗎?

她還真不知道這個畫廊居然和寧孝庾還扯上關(guān)系了。

說起來,寧孝庾也算是她的青梅竹馬。

寧孝庾親媽叫郁令文,郁、莊兩家又打好幾輩子起就是世交,這一代的孩子們,也自然打小就被各路關(guān)系網(wǎng)套在一起,想斷都斷不開。

寧孝庾行三,她就和郁澤閔他們一起喊三哥。寧孝庾在十六歲出國讀書之前,一直以兄長自居,平輩中充當(dāng)首腦角色,看管幾個小屁孩。

寧孝庾能服眾,事出有因。

他是家長口中的優(yōu)秀模板,樣樣拿得出手。

他以這種優(yōu)秀人設(shè)一路長到十七八歲,引得無數(shù)少女前赴后繼。莊子怡也曾因年少無知栽過跟頭,還特意追到國外一起留學(xué),想著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已經(jīng)有多年感情基礎(chǔ),再發(fā)展一下也不是難事。

結(jié)果自然是鎩羽而歸。

寧孝庾不愧有“鋼鐵之壁”的美名,她撞得頭破血流,也沒得到半點便宜。沒幾天,她哭唧唧地啟程回國,再也沒提過“寧孝庾”這三個字。

“莊小姐——”

思緒被扯回來,莊子怡抬起頭,徐寶山正一臉好奇地問她:“莊小姐和我們老板認(rèn)識這么久,知道那個寧先生什么來頭嗎?”

莊子怡一臉鎮(zhèn)定,若無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好奇啊?問郁澤閔去。”

要是知道寧孝庾會來,她可能會掂量掂量到底要不要做這個案子。

3

事實上,在寧孝庾的計劃里,本沒有來杭城看展這一選項。

這個錯誤誕生時,他正坐在辦公室加班。

手邊是厚厚一摞關(guān)于“阿勒山”計劃的可行性報告,MD(董事總經(jīng)理)、風(fēng)控、合伙人等圍坐一圈。

投資總監(jiān)祁山笑著打趣道:“說實話,您這邊的藝術(shù)基金會一開始出這個計劃,我心里覺著這事兒就是純砸錢,后來天英娛樂摻了一腳,我才覺得有戲了。”

“阿勒山”計劃,是寧孝庾以及Victor藝術(shù)基金會未來一年的重中之重。

“阿勒山”計劃的萌芽,與寧孝庾曾經(jīng)參與過的日本某藝術(shù)節(jié)策展有很大關(guān)系。

那次策展與以往不同,目標(biāo)地點是鄉(xiāng)下。

藝術(shù)家們集結(jié)到農(nóng)村,把空宅、廢宅改造為藝術(shù)品甚至展廳,將村落藝術(shù)化,再通過藝術(shù)節(jié)的宣傳,帶動整個偏僻地區(qū)的旅游業(yè)發(fā)展。

整個過程給了他很大啟發(fā)。

于是回國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該計劃納入工作進程。

在偏遠(yuǎn)山區(qū)策展這事兒,誰聽了不覺得扯?

他和好友莊閆安,同是安寧資本的創(chuàng)始人兼合伙人,兩人的追求卻天差地別,一向是資本和理想碰撞。

再加上,安寧資本除了寧孝庾和莊閆安,下頭還有一堆人,他們未必同意為他的理想主義買單,對此,他有心理預(yù)期,也不想搞一言堂。

為了避免產(chǎn)生矛盾,他在一開始就成立了Victor藝術(shù)基金會。

也就是說,花錢打水漂的事兒,他起初是打算自己一個人扛。

后來基金會花了一年時間來尋找目標(biāo)地點,也受過不少阻礙,最終和阿勒山當(dāng)?shù)氐穆糜尉诌_成一致,又通過莊閆安的人脈,引入了天英娛樂的綜藝項目。

到了這一步,可就不只是藝術(shù)和策展這么簡單了。

產(chǎn)業(yè)鏈有了,后續(xù)天英的節(jié)目一拍,宣傳也有了,不怕投資收不著回報。

就算無法信任藝術(shù)的力量,明星效應(yīng)總是值得信任。

世界現(xiàn)在就是這么荒誕。

自此,安寧資本下頭的風(fēng)控和其他MD才稍微有了松動的跡象,表示愿意跟著摻和一腳。

祁山嘩啦啦翻著紙頁:“目標(biāo)地點確認(rèn)為阿勒山,我們這邊的評估是沒問題,當(dāng)?shù)鼐吧诲e,就是沒什么人知道。”

其他人點頭表示同意。

又有人調(diào)侃:“寧總眼界高,這事兒造福社會啊。”

“對對對,帶動脫貧致富。”

莊閆安聽得想笑,這些人倒是忘了一開始項目提出時面露的難色了。

寧孝庾一言不發(fā),手指翻動紙頁,仿佛一目十行。

其實這份報告他早就一稿一稿看過無數(shù)次,是他親自看著下頭改出來的,如今只是走個過場。

他不說話,旁人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氣氛就陡然落下來。

一時空氣凝滯,只有他翻動紙頁傳來的沙沙聲。

就在這時候,私人電話響了。

寧孝庾面無表情地伸手按掉,再響,再按……如是反復(fù),莊閆安終于失笑,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

“什么人啊,電話追殺?”

“沒事,寧總,你接,正好咱們休息一會兒。”

莊閆安伸了個懶腰,松松骨頭,跟著說:“孝庾,你接電話吧。”

寧孝庾皺眉接起電話,那頭傳來半是揶揄的質(zhì)問:“回國這么久了,不來看我?”

是表弟郁澤閔打來的。

寧孝庾揚眉,輕描淡寫地“嗯”一聲,剛要說自己在開會,一會兒回電,就聽郁澤閔接著道:“十一我畫廊做展——可不是普通的展,莊子怡創(chuàng)業(yè)首展,你過來捧場,她說不定會高興些。”

寧孝庾掛電話的動作頓了頓。

莊閆安坐得最近,捕捉到幾個字眼,問道:“怎么還提到我姐?不會是郁澤閔打來的吧?”

寧孝庾下意識地“嗯”一聲,電話那頭的郁澤閔卻當(dāng)成是同意的信號,不咸不淡地道:“算你還有點良心。”

寧孝庾怔了怔,沒等答話,那頭已經(jīng)掛了電話。

這是個不算美麗的誤會,但它既然發(fā)生了,大約有天意。

更何況莊家一年前辦了喪事,寧孝庾彼時沒能趕回來,這次正好借這個機會去看看莊子怡。

他把文件一合,抬眼目視諸人。

“那魏桑出個日程,事情就先這么定了。”

4

海市離杭城頂多兩個小時車程,寧孝庾出行當(dāng)天喝了酒,司機又恰巧出事被吊銷駕照,一連串巧合似乎隱隱暗示著這一趟他就不該去。

可他還是沒忍心放郁澤閔的鴿子,破天荒地買了高鐵票。

從車站大廳下到B2,狹窄的電梯里擠滿了人。

寧孝庾立在靠近門邊的地方,手拎一只大象灰的牛皮包,瘦削的側(cè)臉映在玻璃上,有一種蕭索。

身側(cè)的女孩偷偷地盯著他看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搭訕:“你是杭城人嗎?”

眾人目光紛紛轉(zhuǎn)移,聚焦住被問話的對象。

寧孝庾聞聲轉(zhuǎn)過頭,不經(jīng)意展露全貌。

盛容如玉山將傾,本該孤冷,他卻沒有。

他身上有種很奇異的氣場,眉眼分明是淬利的,姿態(tài)卻安淡,世家浸淫更給了他某種克制,使他用溫潤斂去一身風(fēng)華。

搭訕的女孩還在心驚膽戰(zhàn)地等回應(yīng),電梯到了。

寧孝庾淡淡一笑:“不是。”

未等對方接話,他已經(jīng)快步走出去,將人甩在身后。

穩(wěn)健的腳步穿過各色停滯的車輛,B2層傳來空曠的回響。

這時,滾輪滑過地面的噪聲響起,一個人影拖著行李,突兀地橫穿過視線。

在寧孝庾的記憶里,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虞照。

她穿著白T和牛仔熱褲,露出一雙健美漂亮的腿,纖瘦卻蘊含力量,大步走過他身前時,風(fēng)掀起發(fā)絲,露出英氣的側(cè)臉。

如果是郁澤閔,估計會似笑非笑地說,這女孩有點帥。

但寧孝庾只是靠邊站定。

對面一輛車的車門打開,有個清瘦的男人追出來,頭發(fā)半長,頗是風(fēng)流倜儻,看起來是當(dāng)?shù)爻R姷哪穷悺案闼囆g(shù)”的人。

這男人很明顯是沖著先前經(jīng)過的短發(fā)女孩去的。

“阿照你等一下!怎么又鬧起脾氣來了,好好好,這次算我不對……”

兩人追著說話,相繼到了與寧孝庾一車之隔的位置,最后竟站在那兒不走了。

寧孝庾頓了頓,產(chǎn)生過一絲離開的念頭,但轉(zhuǎn)念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便站在原地,并非本意地將八卦聽下去。

長發(fā)男說:“好不容易放個假回來一趟,你不跟我回去要上哪兒?”

女孩回應(yīng):“不勞你費心。”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長發(fā)男怒了一霎,語氣又放緩,“我不知道你反應(yīng)這么大,我又不可能故意給你找不痛快……”

“是嗎?那你讓她走吧。她走,我立刻上車。”女孩語氣顯得很平靜,是在克制著慍怒,“我不妨和你說清楚,有我在,是不可能允許這種貨色進家門的。”

之后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死寂。

長發(fā)男難堪道:“阿照……”

寧孝庾抬眼,瞥見那男人車門沒關(guān),這個角度能看到副駕駛上坐著另一個人,露出鮮艷的裙擺,不難猜到身份。

和眼前這個“阿照”,分明是一個濃艷,一個率性。

這是……后院起火了?

自古文人愛享齊人之福,坐擁佳人絕色,這種事不算稀罕,寧孝庾見怪不怪。

談話一時尷尬地陷入沉默,又過了片刻,女孩開口:“你和我說這些沒意思,真的。”停了停,女孩有點嘲諷似的,“你就和她好好過,不要管我,我們就此分道揚鑣,一刀兩斷怎么樣?”

長發(fā)男一時語塞,沒再吭聲。

四下寂靜,幾秒后,長發(fā)男訕訕地走回來,經(jīng)過寧孝庾,略帶訝異地掃了一眼,上車走人。

寧孝庾收回視線的工夫,女孩不知何時走到他面前,一手撐在行李拉桿上,站得有些吊兒郎當(dāng),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帥哥,聽得還開心嗎?”

5

寧孝庾復(fù)盤了一下剛剛半分鐘的狀況,意識到是自己站在這里的舉動,讓對方誤會成了偷聽墻腳。

寧孝庾想了想,蹦出仨字來:

“我等人。”

虞照點頭,展笑,唇邊有兩個小小的括弧。

“哦,你等人。”虞照頓了頓,瞇起眼,“但耳朵一直豎著吧?”

這一次,寧孝庾無聲地看定了她。

一般人在他的注視下,頂多五秒就要偏頭錯開視線。但眼前這個小丫頭顯然有點骨骼清奇,和他對視了快半分鐘,才脫口說:“行吧,我原諒你了。”

思路太過跳躍,讓寧孝庾無從接話。

虞照話鋒一轉(zhuǎn):“但也不是什么附加條件都沒有。”

寧孝庾皺了一下眉,雖然談話開始得荒誕,卻還是接下去:“什么條件?”

她的眼神很亮,非常理直氣壯:“把你的電話號碼和姓名給我,萬一我回頭在外面聽到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方便找人負(fù)責(zé)不是。”

寧孝庾單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面不改色地看了她片刻。認(rèn)為對方的舉動已經(jīng)超出“搭訕”的范疇,近乎碰瓷兒。

就在這時候,郁澤閔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

“B2,你車在停什么地方?”

“F區(qū)……哎,我好像看到你了,你右手邊。”

他垂下眼講電話,對“要號碼”的舉動壓根兒沒給出任何回應(yīng),就這么轉(zhuǎn)身走了。

虞照也不攔,挑著眉,站在原地目送他。

寬闊的脊背撐滿視野,他一手舉著電話,無限貼近側(cè)臉,她幻想冰涼的電話輪廓會擦過薄薄的胡楂,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

前方,一部Chopster閃了閃車燈,他開門上車,片刻后,車子駛出去,直至消失不見。

虞照在原地站著,酥麻感從腳底蔓延到手指尖,連思緒都凝滯。

電話響了幾次,都是虞瑾明打過來的,她把號碼拉進黑名單,想了想,打開微信,在一個四人群組里發(fā)問。

應(yīng)知馀照情:【杭城有幾輛 Chopster?】

一語炸出了全體潛水成員,幾人先是刷了一溜整齊的:【Chopster?求圖!】

眾人驚訝的理由無他,只因這種車是Mansory廠下最出名的改裝車,早已停產(chǎn),只接受預(yù)定。也就是說,非常難搞到。

除非家大業(yè)大加上錢多燒得慌,否則沒人喪心病狂到花費近千萬在國外定制一部改裝車,花銷倒是其次,改裝車要想進關(guān),上下需要打通的關(guān)節(jié)甚多,沒點兒背景,車根本落不了地。

在杭城,郁澤閔是車比人出名。

所以死黨之一的費以丞很快就給出回答。

大橙子(費以丞):【杭城只有一輛,聽說車主是個姓郁的二代……】

大橙子(費以丞):【你在哪兒見著的車?】

接著這句話,后頭又跟上后知后覺的小伙伴。

巖野:【你回來了?】

藍藍的天(向嵐嵐):【???】

藍藍的天(向嵐嵐):【出來喝酒。】

……

虞照只顧低頭私聊費以丞。

應(yīng)知馀照情:【郁什么?】

大橙子:【怎么,打算傍個二代?】

應(yīng)知馀照情:【……】

大橙子:【哈哈哈哈,開玩笑!現(xiàn)在就幫你打聽。】

過了一會兒,費以丞的信息傳過來。

【郁澤閔,均寧集團的少爺,現(xiàn)在開畫廊呢,你要有事找他的話,去這個地址十有八九能見著。】

點開定位,虞照微微一愣。

這不是師姐策展的地方嗎?

6

高架上車隊排成長龍。

車已經(jīng)堵了半個小時,郁澤閔耐心漸漸耗盡,偏頭看了看身側(cè)的人說:“雨下了一周,封路又堵車,你說是不是哪里有冤情?”

寧孝庾老僧入定般:“堵著吧,不急。”

郁澤閔挑了挑眉道:“我急啊,急著給你看看莊大小姐做出了個什么展。”

“你們倆……”寧孝庾睜開眼瞥過去,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見郁澤閔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停停停——”郁澤閔面無表情,“三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給點兒空間。”

寧孝庾自知戳中他痛腳,于是閉眼假寐,不帶語氣地勸告:“不想包辦婚姻,就盡快和家里說清楚。”

郁澤閔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回來一年了……怎么不和我們聯(lián)系?”

寧孝庾不睜眼,也不回答。

郁澤閔偏頭凝視他,只覺那從來微寒的嘴角竟浮上倦意,便不再追問,只輕聲聊起自己的畫廊。

畫廊的經(jīng)理說寧孝庾是大老板,倒也沒錯。

郁澤閔畢業(yè)后一心往藝術(shù)圈發(fā)展,被家里切斷經(jīng)濟來源,逼他低頭認(rèn)錯,誰知他自由慣了,反而借機和家里劃清界限,除了一輛車什么都沒帶走,生活自然捉襟見肘。

剛做畫廊時,寧孝庾還在倫敦讀書。郁澤閔打來電話請求支援,寧孝庾抱著“就當(dāng)這筆錢打水漂”的心態(tài),給出了友情支持。

意料之外的是,這筆錢居然沒打水漂,這間BWV畫廊坐落于景區(qū)濕地旁,占盡山水氣韻,而今在杭城還小有名氣。

堵了一個小時,道路終于暢通。

郁澤閔被堵得沒脾氣,趕忙風(fēng)馳電掣地開到目的地。

畫廊大廳里,莊子怡正坐著吃小點心,聽到外頭傳來獨一無二的轟隆聲響,就猜到是郁澤閔開車回來了。

“他們好像到了吧。”

徐寶山起身要去迎,門被推開,郁澤閔和寧孝庾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來。

看到寧孝庾走進大廳,莊子怡脊背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改跋扈做派,雙手交握,非常拘謹(jǐn),小貓似的低聲喊了句“三哥”。

寧孝庾打量她一番,見她似乎沒因為喪母之痛而憔悴,略微頷首,說了句:“比以前瘦了點兒。”

莊子怡“哦”一聲,又把嘴閉上了,場面一時尷尬。

寧孝庾毫無所察,撇過頭四下環(huán)顧。

郁澤閔一貫和莊子怡互不待見,也不理人,在旁抱肩站著,只問寧孝庾:“我這地方怎么樣?”

寧孝庾道:“挺好。”

郁澤閔帶頭往樓上走:“來,三哥,我盡回地主之誼,帶你好好逛一圈。”

十分鐘后,一行人沿著旋轉(zhuǎn)樓梯走下來,實木樓梯發(fā)出咯吱聲響。

徐寶山亦步亦趨地跟著,盡職盡責(zé)地給大老板做匯報。

“我們現(xiàn)在就是偶爾做展,平常主打是做版畫。您也知道,版畫舊時可不受重視,價格不高,趙無極一幅石版畫,最貴也不過幾千,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今年的話,最高拍出了一千六百萬……”

一路說一路走回大廳,徐寶山口干舌燥,寧孝庾的回應(yīng)至多是一個“嗯”,或者點點頭,再多就沒了。

徐寶山略帶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寧先生?”

“聽著呢,你繼續(xù)。”寧孝庾淡淡地應(yīng)道。

徐寶山心里拿不準(zhǔn),刻意落后兩步,和郁澤閔咬耳朵:“老板,寧先生是不是對畫不太感興趣?”

“怎么可能?”郁澤閔心說,我三哥可不單是做展,他畫畫兒拿獎的時候還沒這個畫廊呢。

見徐寶山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意思,郁澤閔安慰:“你以為我拍的那幅丟勒的版畫給誰上供了?他就這個脾氣,大佬都高冷,要拿范兒的,懂吧。”

徐寶山“哦”一聲,心說這范兒是拿得夠正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大佬。

這會兒寧孝庾已經(jīng)坐回到沙發(fā)上,語氣溫和,不帶什么情緒:“你地方選得不錯,做展的話發(fā)揮空間也大。”頓了頓,又補充,“就是這回這個展,策展前言寫的東西和內(nèi)容完全兩回事,邏輯混亂,沒什么深意。”

主策展莊子怡一句“放屁”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因為害怕硬生生咽回去。

幸好電話響了,及時把她從憤怒中解救出來。

虞照打著冷戰(zhàn),口齒都有些不太利落:“我到了,不過BWV畫廊到底在哪兒?我怎么沒找到?”

莊子怡頭疼:“照著地址都找不著?你不是本地人嗎?”

“我本地人也沒來過這邊啊,誰沒事去濕地公園?再說我家也不住這邊。”

莊子怡笑她蠢,想了想,沒辦法,回頭和寧孝庾說:“三哥,我出去接個人。”

等莊子怡站起來要走,卻被叫住了。

“等等。”

“啊?”莊子怡不明所以。

“我去接,你先上去換衣服,當(dāng)心著涼。”寧孝庾神色平淡,指指她身上沒干的衣服,難得端出溫儒大哥的架子。

莊子怡的確冷得要死,便沒再吭聲,乖乖地把手機遞給他,又橫了一眼郁澤閔,意思是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郁澤閔平白中槍,聳了聳肩。

徐寶山哪敢勞駕大老板親自出去,要上前攬活,寧孝庾已經(jīng)接起電話,朝他擺擺手,示意無妨。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抱怨:“我真的找不到路啊!1109號到底在哪兒?”

光纜遷延模糊了原聲,在寧孝庾聽來只是一個音色清朗的小丫頭。

徐寶山幫他把著門,遞過一把雨傘,他便撐開傘走進雨里,順便打斷電話那頭的碎碎念。

“你周圍有什么標(biāo)志性建筑物?”

“樹!”停了片刻,對方這才意識到電話那頭換了人,“你是誰啊?”

他沒答,微皺著眉:“除了樹呢,沒有別的嗎?”

“濕地公園。不過你誰啊?我?guī)熃隳兀俊?

寧孝庾掛斷了電話。

7

濕地公園附近并無游客,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雨水將虞照整個人淋透了,沒有傘,沒有方向,沒有遮蔽,通話結(jié)束不久后,手機在持續(xù)的雨水里終于自動關(guān)機。

這是個叫天不靈,叫地不應(yīng)的時刻,她只能寄望于電話里那個陌生人。

可是師姐會這么放心地把電話交給誰?郁澤閔嗎?還是……

頭頂?shù)挠晖蝗煌A耍黄幱叭鐬踉聘采稀S菡盏男目谏鲆环N奇怪的直覺,驀地轉(zhuǎn)過頭來。

雨幕下,寧孝庾眉眼如畫,嘴角勾起一點弧度。

“又見面了。”

一個上午偶遇兩次,如果這都不算天意,老天也未免太過苛刻。

寧孝庾這么想著,又覺可笑。

天意嗎?

黑色的傘將她罩進一方天地,仿佛與世隔絕,雨水砸在傘面發(fā)出鼓點般的噪聲,和著她的心跳,亂作一團。

虞照張了張口,神色復(fù)雜地注視寧孝庾:“剛剛電話里的人是你?你和我?guī)熃阏J(rèn)識?”

她這會兒有些分不清到底有幾分是自己的設(shè)計。天時地利人和,或許說的正是此刻。

“你叫莊子怡師姐,你是F大的?”寧孝庾拖過她的行李,帶著她往回走。

“嗯。”虞照垂眸,他的襯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完美的小臂肌肉線條,“謝謝。有點重吧?”

“還好。”他淡淡應(yīng)著,把傘遞給她,“你來打。”

她比他矮一個頭,接過傘微微朝他傾斜,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與他更靠近。傘面不大,她半邊身子根本沒被遮住,卻滿不在乎,只顧將他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景區(qū)外這段石板路對行李箱不太友好,行李的轱轆呻吟個不停,兩人都有些跌跌撞撞,她撐著傘的手高高舉起,手肘一下一下地蹭著他肩臂。

裸露的手臂擦在他單薄的襯衫衣料上,有種生澀而曖昧的觸感。

她肆無忌憚地盯著他側(cè)臉,在那不起波瀾的英俊側(cè)臉上什么都無法窺見,直到走過這段顛簸的路,來到稍微平緩的地方,他不著痕跡般地朝外側(cè)了側(cè)身,避開她莽撞的手臂,她才意識到原來他是有感覺的。

虞照若有所思:“所以在高鐵站,你不是故意聽我墻腳的呀?”

他視線平靜地看著前方的路,“嗯”一聲,算作回答。

“誤會你了真不好意思,那時候不知道是自己人,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嘛。”

她語氣輕快地說著,很自然地接著問:“你是我?guī)熃愕呐笥褑帷!?

“她是我妹妹。”

這年頭,管人家叫妹妹,不一定是真的妹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幾個好妹妹。

虞照神色復(fù)雜,皺了會兒眉,又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雨聲響徹耳際,人發(fā)出的聲音有限,若非共在一把傘下,恐怕根本分辨不出字句。他開口的時候,她就認(rèn)真地朝他靠過去,想努力聽清他吐出來的每個字節(jié)。

他感覺到女孩微涼的、濕潤的皮膚貼著他的,那纖細(xì)而柔軟的肩背幾乎靠在他懷里,她就這么毫不設(shè)防地湊過來,仰著臉,小聲地和他說話。

投懷送抱的女人,寧孝庾并不陌生,以他的身家相貌,遇過類似的情形十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他該是厭煩的。

可不知是顧及著“莊子怡師妹”這層關(guān)系,又或是其他,他沒避開,反而張開沒拎行李的那條手臂,虛虛地環(huán)在她身后,是一個保護的姿態(tài)。

他說:“我叫寧孝庾。”

“哪幾個字?”

“安寧的寧,忠孝的孝,庾……”他沉思片刻,才找到對應(yīng)的單詞,“庾子山的庾。”

這是個南北朝的文人,不似李白、杜甫般有名,一般人都不見得聽過,他也沒指望她知道。誰知她怔了怔,語調(diào)揚起,很驚喜地說:“庾信!寫賦很厲害的那個人,沒想到我們還挺有緣的。”

“嗯?”

他低垂眼睫,眸子幽沉,似是不信。她匆匆地解釋:“是真的,我姓虞,虞美人的虞,單名一個照字,連起來就是虞照。因為庾信有一篇賦,最后一句是‘寄言蘇季子,應(yīng)知馀照情’。我媽媽很喜歡,就給我取了‘馀照’這兩個字的諧音。”

他神色微愕,沒料到她口中的“有緣”居然不是大放厥詞,想了想,點頭承認(rèn):“是很巧。”

她高興起來,腳不小心絆了一下,舉著傘的手猛地一晃,他便停下來,握住傘柄上方幫她撐住,掌緣若有似無碰著她下方握傘的手。

“舉累了?”

雨勢似乎慢慢小起來,這次他的聲音格外清晰,中世紀(jì)的小提琴一般,低沉優(yōu)雅。

“沒有,剛剛沒站穩(wěn)。”

“我來拿。”

她沒松手:“你幫我提行李已經(jīng)很累了,沒關(guān)系。”

女孩眼神堅定,里頭有種不容改變的固執(zhí),他便沒再堅持,松開手,視線移開,掠過她濕透的白色T恤,里面黑色的運動內(nèi)衣輪廓畢現(xiàn),只是靠里的一側(cè)稍稍干燥了些,外側(cè)那一半仍是濕答答的,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寧孝庾怔了怔,意識到自己一路上竟在被這個女孩“關(guān)照”,這種受人照拂的待遇,簡直前所未有。

一向是他照拂別人。

他改變主意再度握住傘柄:“一起撐。”

兩只手一上一下,中間一段微不可見的距離,露出銀色的傘柄。

在他有意施加的力量下,她沒再“偏心”地只顧罩住他,雨傘正正當(dāng)當(dāng)在兩人中間,又在他的指示下,讓她靠過來一點,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人似情侶般親密地行走在雨中。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更何況到畫廊也不過幾百米。

虞照遠(yuǎn)遠(yuǎn)瞧見畫廊的LOGO(標(biāo)志),抿了抿唇,拉著他站住腳,仰面看著他。

“那,我們這么有緣,要不要交換個號碼?”

他淡淡垂眸,她的脖子很漂亮,朝他仰起時拗成一段非常曼妙的弧度,鬢發(fā)里的水珠接連順著這段弧度滑落至鎖骨,淡麥色的、光滑的皮膚仿佛亮得能灼人眼。

“快到了,進去再說。”他四兩撥千斤,選擇避而不答,“淋了這么久的雨,當(dāng)心生病。”

意外的是,她沒再糾纏,眼中閃過失落,又很快掩飾過去,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笑著說了聲好。

臨到門口,他站在檐下收傘,推門時一回頭,才瞧見她有點僵硬地站在雨里。

8

“虞照?”

虞照發(fā)蒙地用力瞪大眼睛看寧孝庾,臉上是不正常的慘白,像是想往前走,剛抬腳就打了個晃。

寧孝庾心里一緊,想也沒想就撂下手里的行李。

徐寶山手擋著一側(cè)大門,眼睜睜地瞧著寧孝庾大步跨進雨里:“寧先生等一下……”

這一喊,郁澤閔和莊子怡也趕忙湊到門口去了。

幾級臺階下,暴雨再度傾盆,青年襯衫濕透,露出脊背的肌肉輪廓,雙臂攬著懷中的女孩,垂首匆匆地說了什么,緊接著將人打橫抱起,大步邁上臺階進門。

莊子怡看著寧孝庾懷里的女孩,腦子“嗡”一聲:“阿照怎么了?”

“可能發(fā)燒了。”

郁澤閔很快反應(yīng)過來:“先去休息室,在樓上,我給你指路。”

寧孝庾臉色嚴(yán)肅,抱著人往樓上走。

一行人手足無措地跟上,莊子怡急得打轉(zhuǎn):“那這里有沒有藥啊,要不要送醫(yī)院?”

徐寶山連忙道:“我現(xiàn)在出去買。”

郁澤閔貢獻出自己平時休息的臥房,寧孝庾單膝跪上床,俯身,輕輕把懷里的女孩放下。

“這就是莊子怡那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師妹?”郁澤閔摸著下巴打量,“挺漂亮的。”

寧孝庾淡淡一瞥,似有警告。郁澤閔失笑:“我也沒說什么啊?怎么接人一趟還接出感情來了?”

寧孝庾沒理,問郁澤閔要溫度計。郁澤閔說“我這兒哪有這東西,畫廊又不是醫(yī)院”,寧孝庾只好坐在床邊,伸手貼了貼虞照的額頭。

滾燙,不知道多少度,還是送醫(yī)院妥當(dāng)些。

他當(dāng)機立斷:“有沒有女員工,上來給她換個衣服,去醫(yī)院。”

“主策展莊子怡莊大小姐不就是女員工?欸,這不是過來了。”

郁澤閔朝門口的莊子怡招招手:“人交給你了,燒得厲害,三哥說好像得去醫(yī)院。”

莊子怡急得眼眶都紅了,問郁澤閔拿衣服,然后把兩個男人趕出去,才小心翼翼地跪坐到床邊,但到底沒伺候過別人脫衣服,愣了足有兩秒,才試探地拉住虞照的T恤衣擺,慢慢往上掀。

剛露出馬甲線分明的腰腹,就聽到“撲哧”一聲,莊子怡抬眼朝上一瞧,小丫頭正睜著那雙黝黑的杏眼看著自己呢。

“虞照!”

見師姐就要怒發(fā)沖冠,虞照連忙坐起身把她嘴捂住了,好聲好氣地道歉:“我是真燒迷糊了,只不過一挨著床就醒了,但剛剛兩個大男人在床邊圍著我,我心里尷尬,又覺得挺丟臉的,就沒好意思睜眼。”

莊子怡臉色終于慢慢緩和,虞照放下手,眉眼彎彎地和師姐告饒:“是我不對,讓師姐擔(dān)心了。”

“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到底還是不放心,莊子怡湊過去和虞照貼了貼額頭,擔(dān)心道,“這不行,燙死人,你快點先把濕衣服換了,穿在身上多難受。等換完衣服我們?nèi)メt(yī)院。”

“沒事,吃個藥睡一覺就好了。”

虞照瞧見擱在一旁的衣服,明顯是男士T恤和沙灘褲,她探頭打量了一下房間,遲疑地指指一邊:“可不可以幫我問問這里的主人,我能用這個浴室嗎?”

“能。”莊子怡立刻替人做主,連個磕巴都不打,“不過你現(xiàn)在能洗澡嗎?別再出不來。”

“小意思。”虞照得了師姐首肯,立刻拿起衣服進浴室了。

不過五六分鐘,虞照就洗完出來。上身是男款的寬松黑T恤,因為運動內(nèi)衣濕透了沒法再穿,干脆真空上陣,下身是件沙灘褲,抽繩抽到最緊,還是不合腰,褲子松松地掛在髖骨上,幸好黑色T恤寬大,遮住了腰身。

她擦著頭發(fā)晃晃蕩蕩地出來,看得莊子怡眼皮直跳,幾乎要以為這身衣服才是虞照的本體,半點違和感都沒有。

“你……怎么跟個野人一樣。”莊子怡沒辦法地說。

虞照只是笑,心平氣和接受了“野人”的稱號,說:“走吧,下去看展,好不容易來一趟,師姐的展說什么也不能錯過。”

莊子怡拗不過虞照,只得帶她下樓看展。

徐寶山已經(jīng)買了藥回來,上樓上到一半,就見剛才那“睡美人”竟然穿著男裝,活蹦亂跳地下來了,頓時目瞪口呆。

“醒……醒啦?”

寧孝庾在樓下插著袋等,本來還在疑惑,怎么莊子怡換個衣服要這么久,一抬頭,便和小丫頭打了個照面。

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旋轉(zhuǎn)的木梯有了年頭,隨著虞照一步步發(fā)出嘎吱的聲響,她手扶在上頭,并非本意地居高臨下,望進他幽邃眼底。

只一霎,她腦海中就再度浮現(xiàn)出剛剛被他抱起的畫面。

她借著他兩臂徹底卸掉全身的力,額頭緩慢前傾,直至抵上他胸口,然后閉上眼睛。他的懷抱那么陌生,輪廓和骨骼都是硬的,力道卻輕得不可思議,仿佛她是一件瓷器。而她墜落下去,又變成一片羽毛。

輕飄飄地入了夢。

9

在畫廊上下轉(zhuǎn)了一圈,看過莊子怡的展,虞照就被催著吃藥。

兵荒馬亂到了晚上,只虞照一人在杭城無處可去,說自己去酒店就行。但這畢竟是均寧少爺郁澤閔的地頭,總不能怠慢了莊子怡的貴客,于是郁澤閔大發(fā)善心連她一起收留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郁澤閔的公寓。

虞照吃過藥,臉色卻沒好轉(zhuǎn),也沒什么胃口,郁澤閔叫了一桌子天價杭幫菜,她卻只草草吃了點蟹粉豆腐,就昏昏沉沉去樓上客房睡覺,一沾到枕頭,渾身酸痛。

這些年她受過不少傷,摔摔打打,肌肉拉傷和瘀青是常事。可奇怪的是,她卻幾乎沒有感冒發(fā)燒過。連鼻頭堵塞、嗓子沙啞都覺得陌生,她躺著躺著,意識就開始模糊起來,朦朦朧朧,聽到師姐的聲音,后來又變成了別人……

再然后,她腦袋一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做了一場很長很累的夢,渾身大汗醒來,她動了動手,酸麻得不可思議,意識回籠,才想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偶遇”寧孝庾,還和他有了肢體接觸——不錯的進展。

虞照抬手抵住額頭,就那么四仰八叉地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才四下打量房間。

或許客臥常年沒人到訪,這里陳設(shè)很簡單,墻上甚至沒有掛鐘。床頭柜上放著她的腕表,但已經(jīng)被雨水泡得罷工了,指針固執(zhí)地停滯在十四點十一分,一動不動。

她茫然片刻,肚子突然發(fā)出咕嚕的警示聲。

幾分鐘后,虞照摸出門,發(fā)現(xiàn)四下漆黑,她艱難地在夜色里分辨周圍的地形,原來這是條走廊。

摸著墻壁走了幾步,試圖尋找到師姐的房間,走著走著,卻看到一處房門虛掩,里面透出微微光亮。

虞照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將耳朵貼上去,里面是兩個男人在聊天,一個清朗,一個深沉。

“我那天看到Victor官網(wǎng)上宣布你暫停策展,三哥,你認(rèn)真的啊?”

“嗯。”

書房里,郁澤閔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歪了下頭,笑了。

“這么想想,你停工、回國……都發(fā)生得挺突然的。”

寧孝庾立在一墻書架前,手指停在一冊書的書脊上,罕見地走了神。

決定回來,其實并沒有旁人所見的那么“突然”。在終于下定決心前,他已經(jīng)在去留之間徘徊了很久很久了。

他記得那天自己在好友Sivan墓前坐了很長時間,喝光了帶來的三瓶威士忌。

助理魏桑來找他,匆匆報備接下來的日程,卻被他很平靜地打斷。

“我不打算再做策展了。”他說,“想換個環(huán)境。”

聽到這樣的話,魏桑卻顯得很平靜,或許,在與老板的朝夕相處之中,她早就已經(jīng)感知到了某些信號。

所以她只是問:“暫時還是永遠(yuǎn)?”

“我不知道。”

只這樣簡單的四個字,魏桑就知道一切塵埃落定。

寧孝庾已經(jīng)下了決心。

于是有了其后的歸國,入安寧資本成為合伙人,創(chuàng)立藝術(shù)基金會……他徹底從策展人寧孝庾,變成了資本新貴寧孝庾。完成轉(zhuǎn)型,也不過用了一年時間。

這一年間,寧孝庾深居簡出,鮮與人打交道,幾乎像個隱者。

郁澤閔借莊子怡的由頭約他看展,實則是想把人揪出來看看,三哥到底是怎么了。

但眼下三哥臉上露出這種罕有的恍惚表情,郁澤閔若有所思片刻,卻沒再問下去,岔開了話題。

“話說回來,你資助了不少藝術(shù)項目,就不打算再資助資助我?”

寧孝庾偏頭,視線上下打量他,調(diào)侃道:“堂堂均寧少爺,問我要錢?”

郁澤閔漫不經(jīng)心地扯唇:“嗐,什么‘均寧’少爺,都是虛名。你也知道我爸媽的脾氣,自從我開了這個畫廊就只顧給我使絆子。我呢,是處處受人掣肘,不比三哥自己當(dāng)家,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也不知寧孝庾是不是故意裝聾作啞,他兀自翻看架上的書,顯然沒有接茬的意思。

郁澤閔湊到寧孝庾身邊,見他手里拿著一本版畫畫冊,立刻投其所好:“三哥你看中哪位的版畫了,盡管和我說,杭城別的不多,畫家可滿地都是。”

寧孝庾面色溫淡地瞥他一眼:“這倒是不必。”頓了頓,又說,“知道NFT嗎?”

最近藝術(shù)圈子里,這個詞兒可沒少出現(xiàn)。

郁澤閔怔了怔:“你打算在國內(nèi)做這個?”

NFT,非同質(zhì)化代幣,概念來自于幣圈,但最近這幾年和藝術(shù)扯上了關(guān)系,通過區(qū)塊鏈?zhǔn)侄螌嶓w藝術(shù)數(shù)字化,進行交易。

就是這種聽起來十分離譜的藝術(shù)形式,也曾在歐美的拍賣場上風(fēng)靡一時,甚至有過不菲的交易額。

不久前,就有一家紐約的區(qū)塊鏈工作室花了近十萬美元,拍下街頭涂鴉名作《Morons》并付之一炬,轉(zhuǎn)手又以四倍的價格順利售出這部作品的NFT版本。

“如果你想把BWV做大,可以考慮實體畫廊和區(qū)塊鏈做結(jié)合。”寧孝庾看似漫不經(jīng)心,“不算什么新鮮事,歐美市場上早有先例,只是國內(nèi)沒人肯吃第一口螃蟹罷了。”

郁澤閔沉默了片刻,失笑:“三哥,你這是想讓我當(dāng)?shù)谝粋€吃螃蟹的人啊。”

寧孝庾不置可否,慢條斯理返身往外走:“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門開了,寧孝庾卻并沒能走出去。

無他,有人攔路而已。

女孩穿著那身有點好笑的男士T恤和沙灘褲,短發(fā)蓬亂,赤著足立在跟前,一手正揉著眼睛,待看到他,便立刻把手放下,露出被揉得泛紅的眼圈。

偏偏她的眼睛又很亮,透著捕獵者般的銳利。

像只小豹子。寧孝庾心想。

兩人對視幾秒,一時靜默。

10

郁澤閔探頭過來問:“怎么樣,燒退了?”

誰知堂堂均寧少爺紆尊降貴問了這一句,小丫頭雖禮貌地回答了“現(xiàn)在沒事”,視線卻仍牢牢鎖在他三哥身上。

司馬昭之心。

郁澤閔挑了挑眉,打量了兩人幾秒,準(zhǔn)備揶揄幾句三哥桃花正旺,寧孝庾就開口了。

“有什么事?”

虞照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理所當(dāng)然道:“也沒什么,就是餓了。”

“你們晚上吃的菜……還有剩嗎?”

論食欲,無論和誰比,寧孝庾估計都會慘敗。他做了資本人,身上依然有藝術(shù)家的惡習(xí)——不好好吃飯。這次的晚餐也是,吃了沒兩口就先離席,并不知道剩沒剩。

他側(cè)身把郁澤閔讓出來,朝虞照道:“問澤閔,這畢竟是他家。”

郁澤閔挑了挑眉,心說三哥,你惹上桃花也不能這么禍水東引啊。

虞照雖被他輕描淡寫地?fù)趸貋恚嫔蠀s沒半點尷尬,笑盈盈道:“但我不是不認(rèn)識他嘛。”

寧孝庾露出一點意外的表情,欲言又止。

虞照頓了頓,又放輕聲音,低聲說:“我只認(rèn)識你。”

她說這話時語氣柔軟,姿態(tài)卻非常坦蕩,仿佛“初次見面”即是“認(rèn)識”了。

寧孝庾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似乎是覺得堵在門口也不是回事,偏頭朝郁澤閔說:“我回客房了。”

虞照和他本是面對面堵在門口,他突然向前一步,帶著一點草木氣息的香水味便散過來。

這是她第一次這么清楚地分辨出他身上的味道。

兩人離得太近了,出于本能,虞照遲疑地后退半步,頓時失守要塞,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寧孝庾側(cè)身避過她,舉步往走廊另一側(cè)走。

她站在原地怔了兩秒,才快步追上去,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像個小尾巴。

身后的腳步聲毫不遮掩,寧孝庾走到客房門口,終于回過身。

大眼瞪小眼半晌,他無奈道:“你要吃什么?”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茸……”

虞照菜名報了一半戛然而止,因為寧孝庾走進房間,并且做出準(zhǔn)備關(guān)門的姿勢。

“等等,我錯了——”

虞照連忙沖上去用手擋住,險些被房門夾到,也沒生氣,還笑呵呵地伸出一只腳堵進門縫里。

“開玩笑,開玩笑。”虞照忍笑道,“吃個醋魚也行,我不挑。”

“現(xiàn)在是半夜。”被她這樣纏著,寧孝庾仍然顯得很平靜,“我正準(zhǔn)備休息。”

話雖如此,他的視線低垂時無意瞥到門縫里的腳,骨骼纖細(xì),皮膚雪白,比她的臉和手起碼淺了兩個色號。

地板很冷,她怎么不穿鞋?

他腦子里冒出這個和眼前局面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手卻打開了門,將小丫頭讓進來。

一個異性闖入領(lǐng)地,寧孝庾不便上床休息,于是轉(zhuǎn)身看著她,表情像在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虞照佯作無辜,眼睛一眨一眨。

“對不起嘛,我知道打擾你休息了,但我實在是太餓了,不然……你借我手機叫個外賣總可以吧?”

寧孝庾聞言,抿了抿唇,一臉意味深長,她只好解釋道:“我手機進水了,一直沒辦法開機。”

“你可以問你師姐借。”他好心地指了條明路。

虞照苦著臉道:“我都不知道她睡在哪個客房,就算知道,也不好把人叫醒啊。”

他心知眼前這丫頭是在胡攪蠻纏,奇怪的是,心里卻并沒有多少反感,多虧她生了一副玲瓏軀殼如花容貌,否則誰會為她步步退讓到此。

盡管美色惑人,寧孝庾仍是禮貌地拒絕:“我的手機不外借。”

膽大包天的小丫頭泄了氣一樣,慢吞吞地擦著他身側(cè)往里走,等寧孝庾意識到防線被突破,她已經(jīng)霸占了他的床尾凳。

她雙手撐在床尾凳的邊緣,蹺著腳,堪堪要倒在身后那張床上的樣子,似乎全然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防”,一臉坦然地問:“為什么?”

“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虞照只顧盯著他,不過腦子地胡扯:“因為我求知心切,不恥下問。”

他身形挺拔,猶如勁松,是書里的君子如玉,又是蒹葭依碧樹里的碧樹。

她突然沒頭沒尾道:“我聽到你和郁澤閔說話了。”

“所以?”

“你的名字在我們課上的策展案例里出現(xiàn)過。”頓了頓,她補充道,“英文名,Victor.N。”

寧孝庾神色一時幽沉,看不出喜怒。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別人提你過去的身份。”她眨眨眼,絲毫不覺得這個話題提得沒分寸。

“夠了。”他打斷她,“你該出去了。”

“好吧……”她垂下眼睫,楚楚模樣信手拈來,“我也知道打擾到你了,對不起……”

寧孝庾盯了她幾秒,忽然舉步走到床頭,從抽屜里拿出一部手機。

他的妥協(xié)來得毫無預(yù)兆,堪稱莫名其妙。

連當(dāng)事人虞照都十分詫異,看著遞到眼前的手機也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了好半天的呆。

“用完立刻還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視線溫淡,不起波瀾,“電話也借你了,出去吧。”

虞照乖乖地接過電話,指緣相碰,感覺到他的體溫微涼。

“密碼?”她點了下屏幕,聽到他回答:“六個‘1’。”

她抬眼望見他平靜如水的眼神,才忽地意識到,好像她無論做什么,對他都是稀松平常。

原因無他——對他來說,她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存在。

即便有所謂兩次“偶遇”的天時地利,她也未能激起他心中哪怕一絲漣漪。

她壓下一絲挫敗感,揚唇說聲“謝謝”,才終于如他所愿,起身離開。

11

寧孝庾的這部手機應(yīng)該不常用,雖是智能機,裝載的APP卻幾乎都是自帶的,甚至連微信都沒有,枯燥得近乎乏味。

她大著膽子去查通訊錄,卻發(fā)現(xiàn)通訊錄等私人信息都被加密了,基本上她拿到這部手機,就只能上上網(wǎng)打打電話,得不到任何信息。

虞照無語地想要下載外賣軟件,卻蹦出一個用戶登錄界面,然而她并不知道寧孝庾的登錄密碼。

所以,寧孝庾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點外賣?

手機里什么都沒有就借給她?

虞照頹喪地仰躺在床上,想了想,忽然找到了這部手機的最佳用處。

她拆開手機,換上了自己的電話卡,把寧孝庾的電話卡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房門突然被敲響,莊子怡在外頭問:“阿照?我進來啦?”

她答應(yīng)一聲,莊子怡就一臉?biāo)獾刈哌M來:“剛剛走廊有人說話,我給吵醒就睡不著了,我和你一塊兒睡,沒意見吧?”

“當(dāng)然沒意見。”虞照空出位置拍了拍,“求之不得。”

莊子怡哪知道剛剛吵醒她的罪魁禍?zhǔn)拙驮谘矍埃悦院靥上拢吐牭接菡諉枺骸皫熃悖謾C借我一下,我點個外賣。”

莊子怡一下子就不困了:“你你你——居然誘惑我吃夜宵……”

凌晨一點,外賣到了,莊子怡和虞照毫無形象地圍坐餐桌前,大快朵頤。

莊子怡舀了一勺龍井蝦仁放進嘴里,嘟嘟囔囔地問話:“你怎么回事,說暈就暈,真是嚇得我半死。”

“昨天晚上熬夜趕策劃書,今天早上睡過頭,沒來得及吃東西就上高鐵了。”虞照說,“結(jié)果在停車場又和我爸吵了一架,怒極攻心。”

莊子怡訝然:“為什么吵呀?”

“別提了。”虞照想起來就糟心。

莊子怡對虞瑾明的花蝴蝶事跡頗有耳聞,“嗐”一聲,無所謂地安慰她:“男人嘛,都一樣。我爸更過分,要不是他干出那些破事,我媽媽也不會……”她說到這里,抿住唇,沒再開口,眼圈微微泛紅。

莊子怡家里去年辦了喪事,虞照其實知道。這次回來和莊子怡見面,對方卻一次都沒提起過,她便也跟著當(dāng)成什么都沒發(fā)生。

一個人去了,這件事再怎么裝傻,都沒辦法騙過自己。

她不知道說什么,生死面前,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

好在莊子怡沒往下聊,嗤笑道:“不是我要‘地圖炮’,我們?nèi)ψ永镞@些人,可能也就在錢面前最好說話。”

這話帶出來三分傷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虞照嘆了口氣,開始打岔。

“你知道我開學(xué)一回學(xué)校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問我什么嗎?”

莊子怡搖頭。

“她教搏擊操的,打過散打,好家伙,盯了我好幾節(jié)課,后來問我,同學(xué),你在哪做的美黑,給我介紹介紹唄?”

“你怎么說?”

“我說不行不行,那家有特殊要求,得先簽生死狀,一天曬二十四小時,曬完太陽曬月亮,全年無休,曬出事兒了還不負(fù)責(zé)。”

莊子怡笑得發(fā)抖,過了會兒才輕聲問:“剛回來復(fù)課,不習(xí)慣吧?”

虞照一開始吃急了,擱下筷子休戰(zhàn),雙手環(huán)腿,下巴抵在膝頭,犯了困。

“還好吧,擔(dān)心我呀?”

“能不擔(dān)心?”莊子怡數(shù)落她,“想一出是一出,書念得好好的突然去當(dāng)兵,是不是舒服日子過久了要找罪受?我看你就是閑的。”

虞照反駁:“我這是響應(yīng)號召。況且我上學(xué)早,耽誤三年回來剛好把年齡拉平,省得在學(xué)校里誰都把我當(dāng)小屁孩,就知道捏我臉,煩死了。”

莊子怡挑眉:“以為這就能躲過摧殘啦?做夢——”

她隔著桌子伸手要掐虞照臉上的肉,這才驚覺小丫頭臉上的嬰兒肥消失無蹤,輪廓緊致瘦削得要命,手指只捏出一層皮來。

莊子怡失望道:“唉,阿照寶寶一去不回了。”

虞照挑了挑眉,低頭打量自己,試圖找出一塊能供人摧殘的肥肉,找了一會兒就放棄。

“可不是,瘦得只剩馬甲線。”

莊子怡正努力健身減肥,聞言正中痛腳,白了她一眼:“你給我閉嘴。”

兩人吃完困到不行,也沒收拾,留下一桌杯盤狼藉,爬上樓洗漱睡覺。

閉眼前,莊子怡摸了摸虞照的額頭,感知溫度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由衷地羨慕。

“自愈能力真好。”

莊子怡放心地把手縮回被子里,迷迷糊糊要睡過去,身側(cè)的女孩突然蠕動了一下,湊近了問:“師姐,你覺得……我對異性有吸引力嗎?”

這問題前所未有,驚得莊子怡清醒了一半,睜開眼睛瞪著她。

“受什么刺激了?”

虞照沒吭聲,額頭蹭在莊子怡枕頭邊上,黑暗里一雙眼亮晶晶的。

可惜莊子怡看不見她似笑非笑的壞模樣,只覺小丫頭純真可愛還招人疼:“心里有人啦?什么情況?”

“也沒什么情況……”虞照轉(zhuǎn)過去平躺著,脖頸的發(fā)梢扎得發(fā)癢,她抬手抓了抓,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人冷淡至極的樣子,竟有些恍神。

莊子怡不信:“真的?”

“我就是打個比方而已。”虞照道,“不過師姐,你覺得我要是去倒追別人,能成嗎?”

莊子怡一臉不屑。

“嗐,追人有什么正著倒著的?男女博弈,就那么回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全靠戰(zhàn)術(shù)。看中了就出手,又不是梭哈,輸了傾家蕩產(chǎn)。你這么年輕,怕什么?要損失也是對方損失,我們阿照寶寶這么好,我要是男的,就把你天天揣口袋里寵著。”

虞照精神振作,猛地翻身湊到莊子怡頰邊親了一口。

“哎!”莊子怡心頭一甜,被小丫頭逗笑了,“別光親近我呀,有本事追個帥哥回來給我看看。”

虞照彎唇一笑:“會的會的,我會努力的。”

品牌:大魚文化
上架時間:2022-08-23 16:57:57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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