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克·易卜生（一八二八—一九〇六）出生于挪威東南部一個濱海小城里，父親經營木材生意，家境富裕。大約在他八歲時，父親破產，家境開始變得窘迫。易卜生僅接受了幾年小學教育便輟學了。一八四四年，未滿十六歲的易卜生獨自來到小城格利姆斯達，在一家藥店里當學徒。他自幼喜歡文學，在當學徒的幾年里，他白天干雜活兒，晚上遨游于文學世界，閱讀了許多西歐古典文學作品，并在文壇小試牛刀。一八五〇年，易卜生自費出版了劇本《凱替賴恩》。同年，他報考奧斯陸大學，未被錄取，卻擔任了該校學生報刊的編輯，并參加工人運動。一八五〇年十月，他被挪威一家民族劇院聘為編劇，寫出了《圣約翰之夜》、《勇士墳》和《厄斯特羅斯的英格夫人》等劇本。一八五七年，他擔任首都一座大劇院的藝術指導；一八五八年發表《海爾格倫的海盜》，一舉成名。此后，易卜生的每一部作品都引起戲劇界的關注，并引發熱議。一八六二年他發表《愛的喜劇》，結果遭到山崩海嘯般的攻擊。此后，劇院不演他的戲，報刊不登他的文章。一八六四年，易卜生離開了挪威，在海外僑居了二十多年。一八九一年，易卜生回國定居，結束了長達二十七年的漂泊生活。一九〇〇年，他患中風病，一九〇六年與世長辭。挪威政府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國葬。

易卜生為歐洲戲劇的復興和發展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十九世紀下半期的歐洲劇壇，情節劇流行，作品的思想境界與藝術水平都不高。易卜生的劇作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高度的藝術性，把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引入戲劇領域，從而使歐洲劇壇煥發出新的活力，使戲劇與同一時期的小說、詩歌并駕齊驅，步入新的發展時期。人們因此稱他為“現代戲劇之父”。

易卜生創作達四十余年，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早期創作屬于浪漫主義文學流派，主要創作了一系列浪漫主義英雄歷史劇，其中比較著名的有《覬覦王位的人》等。這類作品多采用挪威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通過對古代英雄及民族歷史的歌頌，激發人民愛國主義的情感，為挪威當時的民族獨立運動吶喊。中期創作是易卜生創作旺盛、成就卓著的鼎盛時期。他身居國外，擯棄了帶有離奇夸張色彩的古代英雄傳說題材，轉向描寫日常生活，對資本主義社會予以真實的描繪和無情的揭露，實現了由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的轉軌。這一時期，代表易卜生最高藝術成就的是《玩偶之家》、《人民公敵》和《群鬼》等“社會問題劇”。這些作品涉及資本主義社會中政治、宗教、道德、家庭、婦女、教育、法律等諸多社會問題，筆鋒犀利，貫穿著一種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屬于世界戲劇史的重大成就。這些戲劇在挪威及歐洲許多國家上演，反響強烈，為他贏得了巨大聲譽。一八八四年創作《野鴨》至一九〇六年逝世為晚期創作時期。此時的易卜生健康狀況惡化，再加之受到歐洲悲觀主義思潮的影響，他的精神變得頹廢，作品思想性減弱。

本書收用了易卜生的三部代表劇作《玩偶之家》、《人民公敵》和《群鬼》。《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娜拉是她丈夫海默的“小鳥兒”。海默過去患過重病，娜拉出于真誠的愛情，瞞著他，假借她父親的簽字，舉債救活了他。該劇一開始，海默即將擔任銀行經理，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他打算辭退一個男職員，并應娜拉的請求把這個職位讓給她的女友。但這個男職員正是娜拉的債主，他以要揭發娜拉的假簽字進行威脅，要求娜拉為他保住銀行的職位。娜拉不忍牽連步步高升的丈夫，準備自殺，自己承擔全部責任。海默知道娜拉借債后驟然翻臉，呵斥娜拉斷送了他的前程。正在這時，債主受到娜拉女友的感化，退回了有假簽字的字據。海默轉怒為喜，又將娜拉稱為“小鳥兒”，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多么愛娜拉。娜拉至此恍然大悟，發現她只不過是丈夫的玩物，于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個“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其實反映的是“個性解放”和“婦女解放”的深層次問題。一九〇七年該劇傳入我國后，產生了持久的深遠影響。魯迅從社會經濟學的角度分析，認為《玩偶之家》歸根結底反映的是“財權”問題。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到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參加文藝會，發表了題為《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他說道：“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議論。所以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胡適模仿《玩偶之家》寫了一出《終身大事》，劇中的“田女士”是中國婦女的形象，有著中國婦女的痛苦和委屈，這部劇為中國新戲劇的發展樹立了榜樣。五四時期涌現出了許多中國式的《玩偶之家》，于是中國的“娜拉”紛紛出走，如《新人的生活》中的曾玉英，《棄婦》中的吳芷芳，《打出幽靈塔》中的鄭少梅等。

《人民公敵》通過一個小城鎮發生的事件，揭露了政府當局、資本家以及利益相關者唯利是圖的心理和行徑。劇中主人公斯托克曼醫生在當地的溫泉浴場發現了傳染病菌，建議改建供水設施，以免給來療養的人造成危害。可是，改建工程耗資巨大，影響到了資本家和當地民眾的利益，于是遭到了強烈抵制。醫生拒不讓步，準備在市民會議上說出真相，捍衛正義，誰知卻被定性為“人民公敵”。隨后，他被開除了公職，身為教師的女兒被解雇，家里的窗戶玻璃被暴徒砸碎，全家被趕走……

易卜生以事關健康的病菌危害問題為題材，尖銳地揭露了資產階級唯利是圖、喪心病狂的本性，也揭露了資產階級民主的虛偽性質。易卜生用療養區比喻他所處的社會——這個社會打著療養勝地的幌子，實際上是在散布害人的病菌。斯托克曼醫生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感到官僚和資產階級掌握著實權，成為社會上所謂的“多數派”，是自由和真理的最大敵人。但他不懂得，他們是虛假的多數，真正的“多數”是人民大眾。他把人民也包括在虛假的多數中，一起加以抨擊，最后得出結論：只有像他那樣既無同盟又無依靠的“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就是最孤獨的人”，才能管理世界。這段臺詞產生了很大影響，但易卜生卻不能說明，為什么這種最孤獨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斯托克曼醫生的形象總是帶著一廂情愿的精神勝利法的氣味。盡管如此，這部作品仍不失為不朽之作，是真理向黑暗勢力宣戰的一面旗幟，曾在五四時期對我國的戲劇創作產生過深遠的影響，也在魯迅的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因為魯迅本人就是一個敢于挺身而出的“真理斗士”（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有“人民公敵”這類藝術形象）。

《群鬼》中的女主人公阿爾文夫人海倫跟《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一樣，也有著可悲的命運。海倫年輕時聽從了母親和兩個姑姑的建議，嫁給了國王侍從阿爾文上尉。婚后不久，她就發現自己的丈夫是個荒淫無恥的花花公子，不僅在外邊拈花惹草，還勾搭上了他們家的漂亮女傭喬安娜。海倫忍無可忍，去向好友曼得斯牧師求援，可后者為了自己的名譽、地位而拒絕幫助她，要她忍辱負重，守著壞丈夫過日子。后來，海倫生下了兒子奧斯瓦德，而喬安娜卻懷了阿爾文上尉的孩子。他們給了喬安娜一筆錢，趕走了她。喬安娜拿著這筆錢嫁給了木匠恩格斯特蘭德，不久便生下了女兒萊吉娜。萊吉娜長大后，海倫把她接到家里，雖聘為女傭，但待之甚厚。海倫不愿讓兒子奧斯瓦德受到其父惡習的影響，就將他送往巴黎學習繪畫藝術。后來，阿爾文病死。為了保持體面，海倫一直寫信告訴兒子，說他父親是個道德高尚的人。她還拿出大量的錢財開辦孤兒院，為阿爾文臉上貼金。奧斯瓦德回家探親，愛上了美麗的萊吉娜。后來，他發現自己從娘胎里感染了來自阿爾文的梅毒（花柳病），又通過母親海倫的講述發現，萊吉娜原來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這時的奧斯瓦德萬念俱灰，只求一死……

劇中女主人公阿爾文夫人只是千千萬萬不幸女性中的一個，在“社會道德”的束縛下度日如年，生不如死，沒有任何美好的憧憬，成為舊禮教的犧牲品。黑暗，對她們來說，到處都是黑暗！于無聲處聽驚雷——《群鬼》無異于一聲驚雷，驚醒了麻木不仁的人們……于是就有了婦女解放運動，而且一浪高過一浪。《群鬼》問世后，西歐各國的新劇院都以它作為開業演出的劇目。從一八八九年開始，柏林的自由劇院、巴黎的自由劇院、倫敦的獨立劇院先后上演此劇，促進了西歐的戲劇革新運動。

經過許多個日日夜夜的“鏖戰”，易卜生的這部戲劇選終于翻譯完了。其實，書中的語言并不深奧，并不難懂，難就難在要細心琢磨和翻譯出戲劇主人公臺詞中所包含的“真情實意”：是“柔情”？是“憤怒”？是泣血的文字？是匕首一般鋒利的語言？還是如花似錦的“友誼”？畢竟，易卜生塑造的藝術形象是鮮活的，是極具感染力的，演員的表演必須“聲情并茂”，這也是翻譯戲劇作品的一大難點。所以，我在翻譯時，就假想自己是劇中人，身為“海默”時就“虛情假意”，扮演“斯托克曼醫生”時便“義憤填膺”。雖然有些勞累，有些心潮澎湃，但效果還不錯，該“擲地有聲”或“悱惻纏綿”的都盡量做到了，希望讀者能產生認同感……

方華文

作于蘇州大學

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