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的指尖還懸在半空，羅嘉殘留的香水味縈繞在袖口。他慌亂推開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時，林楊轉身離去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走廊轉角。

“楊楊——”他踉蹌著追進地下車庫，皮鞋敲擊水泥地的聲響在密閉空間里蕩出回音，“你看到的那幕不是...”

“忙完了嗎？”林楊溫聲道。

“林楊你聽我說，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剛剛是……”

“程易我們回去說吧。”

“安全帶系好。”林楊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發白，車載香薰散著雪松氣息——那是他們蜜月旅行時在北海道買的。七年過去，香薰石早已被摩挲得溫潤光滑，此刻卻像塊冰硌在他心口。

副駕駛的儲物格里躺著半盒戒煙糖。程易想起上周暴雨夜，他借口加班在辦公室抽完第七支煙，羅嘉端著咖啡推門進來，馬尾辮隨步伐輕晃的模樣，像極了大三那年淋著雨給他送傘的林楊。

林楊把車泊進地庫，指腹撫過中控臺那道淺痕——去年女兒用玩具車磕碰的，當時程易笑著說這是全家福的另類印記

一路無話，程易不敢輕易開口，看著林楊，他知道林楊說回去說就是回去說，要到家了，停下車她終于開口：“你們認識半年了吧。”

我愣住了很快反應過來：“是，她來我們公司半年了，我們從來都只是上下級關系，她剛剛……”

我打斷他的話：“她剛剛是在跟你表白？”程易錯愕沒有猶豫：“不，我拒絕她了，楊楊，我不知道她會……”

程易慌了：“楊楊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看著脖頸上抱上來的手，林楊才轉過神來，溫聲道：“程易~我們結婚七年了吧！”

玄關感應燈亮起的瞬間，年年用蠟筆涂鴉的“爸爸媽媽愛心樹”撞進視線。程易突然失控般抓住妻子手腕：“楊楊你應該知道我從始至終都給有你足夠的信任的...”

林楊沒有掙開程易，緩緩開口：“程易，站久了，我們坐下來說吧。”拉開程易還是沒有放開的手：“程易，我們坐下來說好不好。”

“楊楊你打我，你罵我吧，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說著瘋狂的用自己的手往臉上打，林楊拉不住他，就停住了手，看著他：“程易，我不喜歡這樣，你知道的。”

對，林楊不喜歡暴力的一切，他知道的，他知道她的一切。

相對坐在了地毯上，看著安靜下來的這個男人：“程易~”我看著她，你看她還是那么溫柔。

“她真像，”看著程易的眼睛：“她真像二十歲的我，——二十歲的你剛好來找我。”程易滿眼通紅聽著林楊說出的話。

聽到這話程易更慌張的抱緊林楊：“楊楊我錯了，我錯了，我跟她什么都沒有，真的什么都沒有，楊楊你相信我，相信我……”

她看向我，眼神又好像透過我在回憶起什么：“程易~我們今天好好說。”你看她總是這樣一遍一遍的叫著我的名字，每次都是這樣的語氣。

摸不清她的情緒，好像七年了也只懂了用鳳毛麟角來形容。

“我們在一起七年了，七年——，七年——”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程易慌張的同樣流著淚伸手擦著林楊臉上的淚。

程易捧著林楊的臉，林楊笑了：“程易，其實結婚的七年里，你的好，這七年的時間里我怎么會感受不到，怎么會沒看到。”

“我沒有怪你的，真的沒有怪你，程易，我沒有怪你，怎么會怪你，你那么愛我。”

“我愛你林楊，我愛你林楊，我愛你，你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好不容易求你你才答應嫁給我的，是我好不容易才求娶來的，我愛你，到死都愛你，那些意外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我可以立刻辭職！馬上就發郵件...——”

我給他擦了眼睛上的淚，他任由我擦：“程易~我答應嫁給你是真的，我們之間這七年是真的，我知道你愛我，我也同樣用我的方式回應了這七年的愛，你不用說對不起的，我知道，你們之間沒有什么。”

“對的，楊楊我跟她之間真的沒什么，單純的就是她一個小女孩，新來公司的時候就一直在我手底下做事，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做出背叛你的事，我拒絕她了，我也沒有給過她錯誤的回應，我們就當今天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好不好，我會處理好的，我知道我是用了多久的時間多久的努力才把我留在我身邊的；十一年，十一年，我在你身邊十一年了，我堅持了那么多年，楊楊，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好不好？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就當沒發生過，我會處理好的……”

“噓——”林楊指尖抵住他顫抖的唇，七年婚姻磨出的繭子擦過嘴角。

再次安靜了很久，林楊也看了他很久：“程易——不能了，我們不能像從前一樣了，我沒有介意，也沒有生氣，她只是喜歡你，喜歡一個人并沒有錯，你也不需要我原諒；我知道你愛我，知道你說過有多愛我，我都知道。可是從她的出現開始，你動搖了，不是嗎？你感覺到了嗎？這兩個月以來，你沒七年里的任何一個瞬間愛我了；你還愛我，只是那份愛開始變得淡泊了，她真的跟那個時候的我很像，真的很像，但是她有她該有的熱情，我們像又完全不像，看到她的很多次，都能讓我想到那個時候的我們，還有當年你的樣子。”

“其實這七年里我是有很多對不起想跟你說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你知道的，我嘴笨。”

是啊她嘴笨，當年答應我的追求也是只有一句惜字如金的：“好。”她嘴笨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這一次林楊沒有給程易擦他眼角的淚：“我塵封好了一切，接受你的愛，接受你二十歲那時候的張揚，接受你現在抹平的棱角，接受這一切結婚到現在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感應你對我的好，給予我的愛，呵護我的一切，你努力的懂我，尊重我，你的每個樣子我都知道。——你始終捂著我那半熱的心，七年之久我怎么會感應不到；生下年年，是給我們最大的禮物，從一而終我感受到你無限的好；你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相反我回應給你的愛不及你的萬分之一，所以，七年夠了，得到了你七年無上的愛，是我這一生多大的榮耀啊！可是我不識好歹，白白浪費了你十一年的愛，七年的婚姻，十一年，加起來十一年誰說不是呢，我也習慣了你在我身邊，可是到現在今時今日，我好像終于松了口氣，在逼我心里的負罪感往下走，我愛你，但是好像用盡了七年的時間我還是沒有做到像你一樣給我完全完整的愛，從而怎么要的起你那份赤城的心，我隨時隨刻都在恨自己，你那么好，為什么要那么愛我，我內心它有一個缺口，是你用七年的婚姻也填補不上的缺口，從而始終長覺虧欠。”

從臉摸到程易的耳朵：“程易~我愛你，用七年的時間慢慢愛上你，我從來沒有說過愛你，我知道我不能同你一樣愛我，可是我愛你的同時，現在，想要抽離你，羅嘉出現的時候我的內里是平靜的，相反我更能感受到你二十歲的愛；真的，感受得到那時候你所有帶著不成熟的愛。所以我們陪伴彼此走了七年，這場婚姻是真心實意的七年。”

“很久之前，就是很早在一起之前，我就跟自己說過，如果有一天如果你不那么愛我了，我就離開你。其實那天晚上暴雨我到你公司樓下找你了，就是兩個月前，我就知道那個姑娘像我。她叫你師傅，我看到你們撐同一把傘，走進雨里進了同一輛車，包括偏離她那一邊的傘角，你稍微濕潤的肩頭，我跟在你們身后看到出租車先到她的地址她下車，你再坐車回來，我整個心情是完全平靜的；我還知道她會幫你帶早餐，可是她不知道早餐都是每天你在家里面做好了再去公司的，到后來她給你帶咖啡，你們一起出差，一起加班，你回來得越來越晚了，出的差越來越多，有時候很晚回來我都能感受到你親在我額頭上的吻，這是你七年以來就算是喝醉了也從來沒有改變過的習慣。可是我就是知道她的不一樣，跟你在一起的不一樣，我還找得到你愛我的痕跡，還有習慣；可是就是你在愛我同時好像還愛了另外一個人；她像我，但是又跟我完全相反，和你才是一個性格的人，她會在你身后叫你師傅，崇拜你，小女孩兒應有的嬌羞，跟我完全相反的性格她都有；這七年的時間里我也真的沒給你帶來什么，相反你包容我，我性子悶，你逗我開心，這些年我僅有的歡樂好像都是你和年年帶來的。”

“可是從學生時代的那份少年稚氣，向我撒嬌，耍小無賴，用你的方式給我盡可能的好，我說往西走，你從來沒有說過往東，七年里從來沒有變過，一直的遷就，永遠都是你鬧我笑，就那么過了七年。——但是，程易，我感受得到；我感受得到，她真的喜歡你，小女孩的心思我懂，她看你的眼神，你怎么會不明白。我甚至感受得到，你把我的愛分給了她，甚至感受得到你該和她一起才會更好的樣子。”

我笑了，但是那淚水從眼角流到了地毯上，我知道它是滾燙的，也知道自己如釋重負了，但再次為程易擦淚的手更加感受到它們是一樣的滾燙：“程易乖~程易不哭，程易那么好，離開林楊也能很好的，程易別哭了，我們都別哭了好不好。”擦著他的淚：“——程易，林楊想退了，好不好……”

程易搖頭：“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怎么會好，沒有你怎么會好？林楊，我離不開你，不要那么狠心好不好？我怎么可能會愛上她，我愛的是你，十一年以來我愛的只有一個你，她和我性格一點都不像，一點都不像，你和她也不像，怎么可能像，你是林楊，她怎么可能像你，怎么可能把我對你的愛分給她，我只有你和年年，只有你們，我只有你了楊楊，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跟她以后都不會再看到了，我馬上辭職，從公司離開，以后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不要這樣說，這里疼，真的很疼……”

林楊抱住程易：“程易~我特別心疼你，很心疼你小心翼翼的愛，七年，你堅持得夠多了，林楊知道你的好，可是這次，我真的想你放手，我也真的離開。程易我心里有愧七年了，我想放了你，也想放了我自己，我不是那個良人，你沉重的愛林楊真的不配，林楊配不上。”

看著哭得這樣子的林楊，程易真的無從下手了：“你不配，誰配啊？林楊別哭，既然愛程易那么苦程易放你走，我放你走，我放你走林楊。”程易替林楊反復擦著淚水，他不想她流淚，結婚的時候就說過，但是到現在今天被打破了，他不想林楊難過，她難過、她哭和她不愛他一樣痛苦，他清楚的記得那時候她哭的樣子，往后再也不敢讓她哭。到最后也說著林楊別哭，可是明明他自己淚流得最洶涌。

程易的眼淚砸在波斯地毯上，這是林楊懷孕時他特意從伊朗定制的。胎教錄音筆突然在臥室響起，年年奶聲奶氣的“爸爸舉高高”穿透凝固的空氣。

波斯地毯吸吮著墜落的淚珠，胎教錄音筆突然播放年年奶聲奶氣的“爸爸舉高高”。林楊撫過程易顫抖的脊背，他西裝下凸起的肩胛骨讓她想起初遇那夜——大學城暗巷里，少年被鋼管砸碎的指骨也是這樣嶙峋。

“記得校運會你翻三米看臺送止痛藥嗎？”她取下結婚照邊框的銀杏葉，葉脈里凝結的碘伏痕跡像幅微型地圖，“這張葉子見過二十歲的我們，卻讀不懂三十歲的眼神。”

程易的眼淚洇濕伊朗地毯經緯，這是懷孕時他特意定制的。當時誰也沒想到，七年后這張見證胎動的織物，會接住婚姻碎裂的殘片。

——十一年的愛他要放手了。

轉念一想，這七年不是他自己求來的嗎，是他自己奢求來的，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不是該釋然嗎？

安靜的了很久：“年年跟你吧。”你看他知道，他永遠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主動把女兒給她，他知道她細膩的心思，他知道我離開年年了肯定會不開心，肯定沒個寄托，年年那么聽話懂事，照顧好她的同時她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如果她照顧不好自己那就回到她身邊去照顧她，可是……她好像這些年把我們都照顧得很好，把家打理得很好，飯做得香，年年長身體的年紀每次都要吃兩大碗，每次都說：“媽媽還要。”

可是她又照顧不好自己，時常迷路，她是路癡，記得剛認識她的那幾年我隔三岔五就找過她很多次，就是找多了，我們才在一起了；后來剛結婚那會兒也是，只是每次把她領回家都不喜歡說話。后來當媽媽的人了還是老是喜歡光腳在家里走，后來就給她買了一個很大的鋪滿家里除了廚房衛生間任何角落的地毯，上交給她的工資她會給我和年年買換季的衣服，添置家里的東西，家里被她設計得很溫馨，客廳有我喜歡的畫家的畫，一家三口的相片，臥室有她親手掛上的我們的婚紗照，她會在我下班回家的時候叫我洗手嘗菜；怕她累從來都叫她不要做這些，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停下來過，是鄰里上下樓人人夸的我娶了個溫柔的媳婦，有了年年還是被其他小孩兒叫姐姐的人，我時常會假裝跟她爭風吃醋哄人家小孩兒也叫我哥哥，可每次不管怎么哄那些小孩就是不叫，搞得我每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

她會給我撫平眉頭揉太陽穴，她生產年年的時候大出血，我說一定要保大，她堅決不讓給我生了個女兒，帶來了年年，我以為我早就撫平了她心里的傷，帶她出走半生，往后也亦是如此。她性子緩，我便先一步說愛，可是說著說著，這條路如今卻成了束縛她的路，最后叫我不敢不說放手。

這一天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的抱著彼此哭，到了最后又以成年人的樣子安靜下來，最后像往常一樣林楊圍著圍裙做飯，讓程易去接今天剛好考完試的年年回來。林楊依舊叫他洗手嘗菜，接過女兒的書包放好。

第二天我走了，是的年年同意跟我一起回去，我知道她不哭不鬧是程易跟她講了很多，我心疼她似懂非懂的樣子，和爸爸親近的擁抱說會想爸爸的。

我叫程易不用送的，他還是送我們到了機場，我叫年年抱抱爸爸，我們走了。

這七年積累下來的東西挺多的，家里大部分都是我的，而大部分都是程易買的，我讓他帶不走的東西就找時間整理扔了，他總是給我買很多東西，說那些適合我，就是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每次都拿他沒有辦法。

機場，這次是真正的離別，不是往日的出差，程易總是放下自己的事情接送自己，七年如一日，從未缺席，他總是搶先一步接過我要說的話，而這一麻煩就是七年啊。

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他們要分開了，往后就不知道他會站在誰的身邊了。

兩個人都笑了，同時叫住了對方：“林楊”“程易”

“離婚協議在書房第三個抽屜。”林楊把溫好的姜茶推到他面前，杯沿印著淺淺的唇膏印，“年年說幼兒園的滑梯像彩虹糖...“她突然輕笑，眼尾細紋里蓄著的淚水終于墜落，“你看，我們連告別都在聊孩子。”

“你想年年了可以來看她，我也可以把她送過來，你永遠是她的爸爸。”

“好。”

機場安檢口，年年把貼滿貼紙的行李箱撞上電子屏：“程易，我們抱一下吧。”為這七年的婚姻，我張開雙手笑了，以擁抱開始就以擁抱結束吧。

“——媽媽我也要抱，我也跟你和爸爸要抱嘛~”抓著程易的褲腿使勁往上爬的那樣子就好笑。

“好，跟爸爸媽媽一起抱。”程易彎腰把她抱起來。

程易彎腰抱起女兒時，茉莉香掠過鼻尖——初吻那夜小巷盡頭的夜來香，此刻混著化療藥物的苦澀。

“爸爸的刮胡刀忘裝啦！”年年的發梢掃過他無名指根，那里還留著婚戒的淺白戒痕。最后一次擁抱，林楊的骨節硌得他心口生疼，像多年前她生產時攥在他腕間的力度。

聞到林楊發間若有似無的茉莉香。恍惚間，此刻的身影與二十歲時的林楊在記憶里重疊，又隨著廣播提示音碎成電子屏上跳動的航班信息。

電子屏跳動著航班信息，程易忽然看清登機口編號：B12。那年他們蜜月返程，也是。

機場提示登機的廣播響起，是啊，這就算結束算真正的走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