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裹挾著城市特有的燥熱與尾氣的微澀，從敞開的窗戶溜進來，掀起那幅洗得發薄的白色滌綸窗簾的一角。這間原本冷清得只有塵埃漂浮的房間，此刻竟因這陣不合時宜的風而有了些許活泛的、悶悶的溫度。

出租房中央孤零零地擺著一張銹跡斑駁的鐵架床。白窗簾，白床單，襯得那張深陷在枕頭里、死死盯著手機屏幕的臉愈發慘白如紙。一滴滾燙的淚順著干裂的眼角滑落，無聲地砸在同樣慘白的枕套上，洇開一小圈迅速擴散的深灰色濕痕。那雙布滿蛛網般紅血絲、瞳孔卻空洞失焦的眼睛，成了這方狹小、窒息空間里唯一的、刺目的色彩。

“怎么可能......”沙啞的嘶喊混著壓抑不住的哽咽，像砂紙磨過喉嚨，“我明明已經......”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金屬邊框的手機硌著掌骨，屏幕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咯吱”聲，機身迅速變得滾燙。

“嘭！嘭嘭！”門外突然響起粗暴的、仿佛要將門板踹穿的巨響。“大半夜嚎什么喪？發什么瘋？！”女人尖利刻薄的咒罵穿透薄薄的復合板門板，帶著濃重的睡意和戾氣，“哭哭哭！再嚎明天就給我滾出去！廢物！”又是幾聲泄憤似的悶響，伴隨著拖鞋趿拉在地板上、漸行漸遠的刺耳摩擦聲。

吳郡像是被這咒罵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他緩緩抬起沉重如灌鉛的手，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狠勁，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清脆的皮肉撞擊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響亮，火辣辣的痛感瞬間在臉頰上炸開，帶來一種奇異的、短暫的清明，驅散了腦中的混沌。“連最喜歡的人都......”他扯動嘴角，嘗到一絲咸腥，不知是淚還是咬破的唇。他苦笑著，用盡力氣撐起仿佛被抽掉骨頭的身體，赤裸的雙腳直接踩上冰涼刺骨的瓷磚地板，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柱。

陽臺粗糙的水泥欄桿硌著冰冷的掌心。他笨拙地點燃一支皺巴巴的廉價香煙，深吸一口，劣質煙草的辛辣嗆得他猛咳起來，猩紅的煙頭在濃稠的夜色中急促地明滅。他仰起頭，試圖尋找一絲慰藉，但夜空如潑墨，厚重得沒有半點星光，只有城市霓虹在低空暈染開的、令人煩躁的渾濁光幕。

突然，一道妖異的、仿佛能灼傷視網膜的紫紅色光痕，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這沉悶的夜幕！緊接著，沉悶到令人心臟停跳的轟隆聲由遠及近，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整座沉睡的城市瞬間被驚醒、被恐懼攫住！對面大樓無數原本漆黑的窗戶像受驚的螢火蟲般接連亮起，一張張或驚恐或茫然的面孔擠在窗后，無數手臂伸出，舉著閃爍的手機屏幕，試圖捕捉這滅世般的詭異景象。

“呵，一群......愚昧的......”吳郡嘴角剛扯出一絲冰冷的嘲諷，那笑容卻驟然僵死在臉上。一聲尖銳到超越人類聽覺極限、仿佛能直接撕裂靈魂的爆鳴毫無預兆地炸響！剎那間，視野內所有的燈火——遠處的霓虹、近處的路燈、千家萬戶的窗口——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同時掐滅，世界陷入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緊接著，是沉悶如悶雷、卻更令人絕望的巨響，遠處的地標性大樓，在視野中開始扭曲、傾斜、寸寸崩塌！與此同時，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壓力，如同萬噸海水凝成的巨掌，從四面八方、從每一寸空間里，轟然擠壓而來！

“呃啊——！”我的膝蓋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卡嚓”骨裂聲！劇痛還未完全傳導開，每一根骨頭都已在無形的重壓下發出瀕臨粉碎的哀鳴，五臟六腑像是被一只冰冷、巨大的無形鐵手狠狠攥住、揉捏！溫熱的、帶著鐵銹腥甜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溢出，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

“媽的！這他媽...是世界末日嗎？”我艱難地、一寸寸地抬起仿佛頂著千斤重擔的頭顱，視野因劇痛和充血而模糊晃動。我看見頭頂斑駁的天花板正在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蛛網般的裂紋瘋狂蔓延，細小的混凝土碎塊和灰塵簌簌落下，砸在臉上、身上。

瀕死的絕望中，大腦像失控的放映機，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放那些我以為早已遺忘、深埋心底的羞恥畫面——十八歲那年夏天，汗水和荷爾蒙蒸騰的午后，我用偷來的圓規針尖，蘸著廉價的藍墨水，咬著牙，在右臂內側的嫩肉上，一針一針，刻下“關明”兩個歪扭的字。當我在體育課更衣室，帶著隱秘的驕傲和期待，顫抖著展示這個“愛的印記”時，全班男生先是死寂，隨即爆發出幾乎掀翻屋頂的、充滿惡意和嘲弄的哄笑聲...那笑聲，此刻仿佛又在耳邊炸響。

“都要死了...還想這些沒用的...”我自嘲地扯了扯腫脹疼痛的嘴角，卻牽動了臉上不知何時被飛石劃開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喉間泛起更多血腥味。

頭頂上方猛地傳來一陣幾乎要將頭發點燃的灼熱感！我拼盡全力再次抬頭，只見一道刺目到極致、仿佛由純粹毀滅意志凝聚而成的熾白光束，無視了物理的阻隔，穿透了層層碎裂的樓板，帶著審判般的精準，對著我的天靈蓋直墜而下！那光芒太過霸道，所過之處連空氣都發出被灼燒的嗤嗤聲，瞬間吞噬了所有視野，仿佛要將眼球連同大腦一起徹底焚毀！

“關明！如果...如果有來世...”我那微不足道的遺言甚至來不及完整吐出最后一個字，那蘊含著毀滅氣息的光球已然狠狠撞入我的胸膛！

轟！

難以言喻的劇痛瞬間席卷了每一根神經末梢！我清晰地聽見自己骨骼碎裂、內臟破裂的聲音，像是一整盒玻璃彈珠被扔進了高速運轉的混凝土攪拌機里碾壓！某種更深層、更本質的東西也隨之徹底粉碎——也許是支撐生命的某種核心，也許是靈魂本身。意識如同狂風中的最后一縷燭火，在無邊無際、冰冷死寂的絕對黑暗中瘋狂搖曳、掙扎，最終無力地沉淪、熄滅...

不知在永恒的虛無中漂浮了多久，一種粗糙、溫熱、帶著濃重土腥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草類清氣的濕潤觸感，固執地、一下下地舔舐著我的嘴唇和下巴。

“呃...”我艱難地撐開仿佛被膠水黏住的沉重眼皮，視線模糊得像是隔了好幾層沾滿油污的毛玻璃，只有一片晃動的、帶著灰綠色塊的光影。隨著意識如同生銹的齒輪般一點點艱難地重新嚙合，眼前的景象終于緩慢聚焦——

嗡！

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一張碩大、粗糙、布滿深褐色硬質鬃毛的豬臉近在咫尺！渾濁的、帶著濃烈腥膻氣味的滾熱氣息，一下下噴在我的脖頸和臉上！最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它頭頂那對彎曲、粗壯、尖端閃爍著不祥寒光的黑色尖角！那雙深陷在褶皺眼皮里、黃豆大小的猩紅眼珠，正死死地盯著我！

“臥槽——！！”極致的恐懼瞬間點燃了求生的本能！我甚至沒思考，身體已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用盡全力一拳揮出！

拳頭接觸怪物那粗糙油膩面部的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源自骨髓深處的狂暴力量，毫無預兆地在我體內轟然爆發！拳鋒甚至帶起了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淡藍色氣旋！那頭足有成年水牛大小、肌肉虬結的恐怖怪物，竟然像被高速行駛的卡車撞飛的破布娃娃一樣，凌空翻滾著倒飛出去，“咔嚓嚓”一連撞斷了十幾米外好幾棵碗口粗的樹才轟然落地，激起漫天塵土！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那只看起來與平時無異的拳頭，皮膚表面隱約有淡紅色的、如同電路板紋路般的能量光芒一閃而逝，殘留的力量感讓指尖微微發麻。“我什么時候...有了這種力量？”

驚魂未定，下意識想抬手掐自己大腿確認是否還在噩夢中，指尖觸碰到的卻并非皮肉，而是某種冰冷、堅硬、帶著奇異金屬質感的表面。我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臉——從額頭到鼻梁的上半部分，竟覆蓋著一張觸手冰涼、光滑如釉、卻異常堅韌的面具！它如同第二層皮膚般嚴絲合縫地貼合著我的面部輪廓，邊緣與皮膚的交界處毫無縫隙，仿佛天生就長在那里！

“這他媽又是什么鬼東西！”巨大的驚恐瞬間攫住了我！我發瘋似的用指甲摳抓面具的邊緣，鋒利的指甲在臉頰和額頭的皮膚上劃出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但那面具卻紋絲不動，連一絲松動的跡象都沒有！

“吼——！”遠處傳來沉重物體拖行過草叢、伴隨著憤怒低吼的聲音。那頭被我打飛的怪物，正搖晃著碩大的頭顱，甩掉斷枝殘葉，支撐著粗壯的四肢重新站了起來！斷裂的獠牙處滴落著粘稠的、暗綠色的涎液，那雙充血的小眼睛里燃燒著純粹的、要將我撕碎的暴怒火焰！

“冷靜...冷靜下來...這一定還是個噩夢...”我強迫自己深呼吸，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突然屈膝，用盡全身力氣縱身躍起，將戴著詭異面具的腦袋，狠狠朝地面一塊凸起的、棱角分明的巖石撞去！

砰！

預想中的劇痛如期而至，顱骨仿佛要裂開，眼前金星亂冒。但期待的“醒來”卻根本沒有發生。我狼狽地趴伏在冰冷潮濕、散發著濃郁泥土和腐敗植物氣息的地面上，嘴里滿是苦澀的泥土和新鮮青草的汁液味道——等等，青草？如此真實、如此陌生又如此濃烈的氣息...

“小伙子，用腦袋撞石頭可不是什么好習慣，尤其剛睡醒的時候。”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又帶著點玩世不恭腔調的聲音，冷不丁地從身后不遠處的灌木叢陰影里傳來。

我如同受驚的野獸，猛地翻身坐起，顧不上眩暈和疼痛，警惕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看不出原色、破舊得像抹布拼成的長袍的古怪老者，正蹲在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旁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他那一頭亂糟糟、如同被雷劈過又遭了火災的暗紅色頭發倔強地豎著，深刻的皺紋里嵌滿了風干的泥垢和可疑的綠色苔蘚，但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沉淀了億萬年的星辰，閃爍著洞悉一切的、非人的光芒。

“醒了？感覺如何？”他咧嘴一笑，露出幾顆參差不齊、黃中帶黑的牙齒，“歡迎來到我的世界，迷途的小羊羔。”

我下意識地向后蹭去，后背猛地撞上一塊冰冷堅硬的巖石，退無可退。“你的世界？你到底是誰？！這該死的面具又是怎么回事？！”聲音因為緊張和恐懼而干澀嘶啞。

老者慢悠悠地站起身，那件破舊長袍的下擺拖在地上，沾滿了深褐色的泥漿和草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從懷里掏出一個銹跡斑斑、坑坑洼洼的扁平金屬酒壺，拔開同樣銹蝕的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一股濃烈、辛辣又帶著奇異草木清苦的氣息彌漫開來。

“嘖，好酒。”他用臟兮兮的袖子隨意擦了擦嘴邊的酒漬，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突然變得如同鷹隼般銳利，仿佛能穿透面具看到我的靈魂。“你可以叫我老邪，邪門的邪。至于你臉上那個鐵疙瘩嘛...”他拖長了語調，眼神意味深長，“是神族統領所賜，還有你有著蠻夷族血脈！”

“蠻夷族？”我重復著這個充滿原始和排斥意味的陌生詞匯，話音未落，臉上的面具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電流在皮膚下竄動的刺痛感，讓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老邪眼中精光一閃，毫無預兆地向前一步，枯瘦如鷹爪的手指快如閃電，帶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啪”地一聲精準地點在我面具冰冷的眉心正中！

嗡——！

剎那間，仿佛打開了記憶的潘多拉魔盒！無數混亂、破碎、光怪陸離的畫面如同狂暴的洪水決堤般涌入腦海——燃燒著沖天烈焰的巍峨石城、在鉛灰色云層中穿梭咆哮的猙獰巨龍、身著閃爍冷光鎧甲手持能量光劍的騎士在荒原上慘烈廝殺...還有一張模糊卻刻骨銘心的臉，一張同樣覆蓋著冰冷面具的臉，在浩瀚璀璨的星空背景下，帶著無盡的眷戀與決絕，無聲地化為點點塵埃飄散...

“啊——！”我抱住仿佛要炸裂開的頭顱，痛苦地蜷縮在地，那些不屬于我的、沉重而洶涌的記憶碎片在腦內瘋狂沖撞，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當我終于從那記憶洪流的沖擊中勉強掙脫，再次抬起頭時，發現老邪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竟罕見地布滿了異常嚴肅的神情。他蹲下來，平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凝重：“聽著，小子。那個把你帶來這里的光球，它不是要殺你。它一直在找你。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現在，它終于找到你了。”

嗚——嗚——嗚——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悠長、仿佛從地底最深處傳來、帶著原始蠻荒氣息的號角聲，穿透了林間的寂靜，如同喪鐘般在遠方響起。老邪的瞳孔驟然收縮成危險的針尖狀，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該死！這幫獵犬鼻子真靈！他們來得比老子預計的快多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勁大得驚人，如同鐵箍！

“沒時間廢話了！想活命就立刻跟老子走！”他低吼道，語氣不容置疑。

我被他幾乎是拖著拽了起來，驚愕地發現自己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腳步邁開，速度瞬間飆升到一個非人的地步！周圍的樹木、草叢、巖石都化作了急速后退的模糊色塊！更奇怪的是，隨著這亡命般的奔跑，臉上那冰冷堅硬的面具帶來的不適感正在迅速消退，仿佛正在與我的血肉、我的神經逐漸融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仿佛它本就屬于我身體一部分的...歸屬感？這感覺讓我心底發寒。

“我們...我們要去哪？！”風聲在耳邊凄厲地呼嘯，我幾乎是吼著問道。

老邪拽著我，在林間如同鬼魅般穿梭，聞言猛地回頭瞥了我一眼。他那頭亂糟糟的紅發在高速奔跑帶起的狂風中如同燃燒的火焰般狂舞。“去你該去的地方，小家伙！一個能讓你強大起來的地方！”

就在他轉頭的瞬間，透過那狂舞的紅發縫隙，我分明看見他耳后靠近發際線的位置，有一小片細密的、如同蛇類或蜥蜴般的幽藍色鱗片，在偶爾穿過林葉縫隙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神秘的非人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