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年秋。

云州，鄴城。

城外西北十里，有一座路家莊。

青磚黑瓦，小橋流水，假山灰巖，銀杏成林。

清晨的銀杏林一遍呈露出讓人眩目的金色，一遍灑落下無數落葉，順風貼著地面卷動，鋪成一地錦繡。

銀杏林內有一座涼亭，亭內石桌上，放著三本書，其中最上面那本被翻開，露出半篇文章。

“上士無爭，下士好爭，無欲無求，無棄無舍，無為無我。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淡色長衫的路明河，坐在石凳上，輕聲朗讀。

人如青松，從容自若，言辭間氣定神閑，目光如鏡。

“大少爺。”

一聲呼喚傳來，一名灰袍老者，提著一籃子酒菜，停頓間挫挫走來。

“黎叔。”

路明河停下看書的動作，看著來人道：“你怎來了？”

“大少爺，我··給你帶了點些酒菜。”

管家黎叔低著頭，彎著背，將籃子里的菜一道道慢慢放于石桌上，道：“大少爺，這些菜是老爺吩咐廚房給您做的，都是您愛吃的。”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下，偷偷看了一眼對方，眼里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還是一咬牙從籃子最底層拿起一壺青瓷雕花酒壺放下。

“大少爺，這是您最愛的··明月醉！”

說完這句話后，他似乎松了口氣，低頭沉默不語。

“明月醉。”

路明河微微一笑，隨手拿起青瓷酒壺，拔開瓶蓋一嗅：“不錯，十三年明月醉，你們有心了。”

給自己倒了一杯，沒喝，淡淡的看著酒水在瓷杯中旋轉。

一杯清酒，透如深淵。

“黎叔，父親決定了？”

路明河打破沉默。

“大少爺。”

黎叔長嘆一口氣，第一次抬起頭，目光同情道：“大少爺，您別怪老爺，老爺這么做也是被逼無奈，我們路家經不起大浪啊。”

黎叔至今還記得，眼前的少年在半月前是如何風光。

云州仙考，鄴城第一。

太文，經意，武道，仙脈。除仙脈外，門門甲等，尤其太文一項，云州全境，對方名列首甲。

路家莊舉族慶典，鄴城三大家族之一程家家主更是親自拜賀，并說媒愿將獨女下嫁。

王家女，名傳鄴城，美若天仙。

多少人求之不得。

眼見對方一飛沖天，魚躍龍門，他老黎心里是欣慰的。

至少對的起對方父母臨終前的委托。

可誰知···

成也仙考，敗也仙考。

此次云州仙考，鄴城前三名可入東華山玉清門修真，路明河本該借此一飛沖天，魚躍龍門，踏入修真世界。

可一日清晨，鄴城城主顧震山親臨，送來黃金千兩，寶馬百匹，三品武道功法《赤虎鍛體功》一冊。

然后只說了兩個字。

放棄！

天下武學分九品，一品最強，九品最弱。

三品功法，在大秦凡世可稱得上神功絕學，足以撐起一個家族數百年興旺。

路家莊不過云州偏遠一小城，靠一本六品《清風勁》為根本，建立不過四十三年，如何能抵御得了如此誘惑？

況且就算是抵御住了，也無太大區別，因為鄴城第一家族王家幼子，當今玉清門內門弟子王秀玉之弟王錚需要這個名額，所以路家必須讓。

仙門修仙可不是只要進去就一定能成功的，多少天資非凡的少年一朝仙考入門后再無音訊。

能夠最終成功脫凡，回族賜下仙恩的，百不存一。

路明河沒有反駁，眼里也沒有對方以為的怨恨，只是抬起頭，將目光從透明的酒水轉向對方平靜道：“黎叔，無需說這些，我懂。我只問你，今天這酒，是父親讓你給的，還是二娘她們讓你給的？”

“撲通！”

老黎腿腳一軟，直接跌坐在地上，許久才將目光艱難的看向對方：“大少爺··您知道？”

看對方的模樣，路明河已經明白了一切，閉上眼微微一嘆。

是所有人的意思····

呵呵。

穿越到這個世界七年，每日勤學苦練，過的小心敬慎，處處讓人三分，只為了有朝一日能順利入得仙門，沒想到最后還是碰上這樣的事。

“色如秋水，味如甘梨。”路明河睜開眼舉杯至眼前輕輕晃動：“很多人都知道我喜歡明月醉，但很少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喜歡。”

“明月孤傲，明月果同樣孤傲，明月果釀明月醉，除果子本身外粒谷不摻。因為摻了，色就會暗，再無那抹孤傲。”

“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在酒里摻了什么，但我猜···”

路明河舉著酒杯目光如炬，一字一字道：“絕仙散。”

絕修道根基，斷成仙之路。

服之，仙脈盡斷，再無修道希望。

“我··我···少爺，你怎么會？”

管家老黎哆嗦著，臉色蒼白，他愧疚，他不安，但更害怕。

怕路明河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那后果，就不是決斷仙路那么簡單，很可能連命都留不下。

“很簡單。”

路明河放下酒杯，淡淡道：“我已考中，要想得到我的名額，只有我死了，或是主動放棄才行。殺我非上策，我姓名已經在仙門備案，出了事必會追查，萬一一個不好，他們都會遭殃。”

“所以，只能逼我放棄。可仙門選拔，不是兒戲，無故放棄，前來接引的仙長必會查看，到時候仙威之下，萬一我說漏了嘴···呵呵。所以唯一能杜絕后患的方法只有一個，喝下絕仙散斷去求仙路。只有這樣，來接引的仙人雖會起疑，但他畢竟與我非親非故，王家之人再熱情款待一番，有她女兒這個內門弟子身份在，多少會賣個面子，這事也就過去了。”

“至于父親那里，我理解他，他不愿。但以他的性格，也不敢拿全族的未來給我冒險。”

“斷一人路，換全族受惠，還是眼前就可百分百拿到的三品武學。”

“多少人能以之一飛沖天，大家心照不宣下，這杯酒也就被您，送到了我面前。”

“黎叔，我說的對嗎？”

路明河每說一句，對方的面色就白一分，直到最后，汗流俠背，面無血色。

老黎知道面前之人聰明，但今天才知道對方竟然聰明至此，只憑一杯酒就能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實乃妖孽也。

第一次，老黎的心里開始對路家的做法起了懷疑，這樣做真的對嗎？大少爺雖然仙脈普通，但真的沒機會脫凡成功嗎？為了一本三品武技，毀去一個讓路家成為仙門家族的機會，真的值得嗎？

一連三問，老黎越想越擔心，手腳不自覺發抖。

“大少爺，老奴，老奴實在是沒辦法啊，他們說這樣至少能保住你的命，好死不如賴活著啊少爺。”

路明河瞥了對方一眼，眼神平靜，沒有絲毫被對方痛苦的模樣所迷惑。

斷人根基，絕人仙路，像個廢人一樣過一輩子，這樣的做法真的是為他好嗎？

路明河不知道，但從對方親自把酒帶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已經不敢再完全信任對方。

微微笑了笑開口道：“黎叔，無需如此，我明白你的難處，也理解你的苦心，你回去給他們帶句話。”

“我可以喝下這酒，更可以在玉清門來人時管住自己的嘴配合他們。”

“但是！這玉清門我一定要去，讓他們想辦法，不管是以什么身份去，弟子也好，雜役也罷，我都要去！”

“仙師來臨之時，我路明河必將此酒一飲而盡！”

“如若反悔，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