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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一:評吳敬梓及其《儒林外史》
魯迅
寓譏彈于稗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然此類小說,大抵設一庸人,極形其陋劣之態,借以襯托俊士,顯其才華,故往往大不近情,其用才比于“打諢”。若較勝之作,描寫時亦刻深,譏刺之切,或逾鋒刃,而《西游補》之外,每似集中于一人或一家,則又疑私懷怨毒,乃逞惡言,非于世事有不平,因抽毫而抨擊矣。其近于呵斥全群者,則有《鐘馗捉鬼傳》十回,疑尚是明人作,取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發其隱情,然詞意淺露,已同嫚罵,所謂“婉曲”,實非所知。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吳敬梓字敏軒,安徽全椒人,幼即穎異,善記誦,稍長補官學弟子員,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然不善治生,性又豪,不數年揮舊產俱盡,時或至于絕糧,雍正乙卯,安徽巡撫趙國麟舉以應博學鴻詞科,不赴,移家金陵,為文壇盟主,又集同志建先賢祠于雨花山麓,祀泰伯以下二百三十人,資不足,售所居屋以成之,而家益貧。晚年自號文木老人,客揚州,尤落拓縱酒,乾隆十九年卒于客中,年五十四(1701~1754)。所著有《詩說》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詩七卷,皆不甚傳(詳見新標點本《儒林外史》卷首)。
吳敬梓著作皆奇數,故《儒林外史》亦一例,為五十五回;其成殆在雍正末,著者方僑居于金陵也。時距明亡未百年,士流蓋尚有明季遺風,制藝而外,百不經意,但為矯飾,云希圣賢。敬梓之所描寫者即是此曹,既多據自所聞見,而筆又足以達之,故能燭幽索隱,物無遁形,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民,皆現身紙上,聲態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惟全書無主干,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矣。敬梓又愛才士,“汲引如不及,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程晉芳所作傳云)故書中攻難制藝及以制藝出身者亦甚烈,如令選家馬二先生自述制藝之所以可貴云:
……“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第十三回)
《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都實有其人,而以象形諧聲或庾詞隱語寓其姓名,若參以雍乾間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詳見本書上元金和跋)。此馬二先生字純上,處州人,實即全椒馮粹中,為著者摯友,其言真率,又尚上知春秋漢唐,在“時文士”中實猶屬誠篤博通之士,但其議論,則不特盡揭當時對于學問之見解,且洞見所謂儒者之心肝者也。至于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游,雖全無會心,頗殺風景,而茫茫然大嚼而歸,迂儒之本色固在:
馬二先生獨自一個,帶了幾個錢,步出錢塘門,在茶亭里吃了幾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樓跟前坐下,見那一船一船鄉下婦女來燒香的,……后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上了岸,散往各廟里去了。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來又走了里把多路,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只得走進一個面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到覺有些滋味。吃完了出來,……往前走,過了六橋。轉個灣,便象些村莊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間,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厭。馬二先生欲待回去,遇著一個走路的,問道:“前面可還有好頑的所在?”那人道:“轉過去便是凈慈,雷峰。怎么不好頑?”馬二先生于是又往前走。……過了雷峰,遠遠望見高高下下許多房子蓋著琉璃瓦,……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見一個極高的山門,一個金字直匾,上寫“敕賜凈慈禪寺”;山門旁邊一個小門。馬二先生走了進去;……那些富貴人家女客,成群結隊,里里外外,來往不絕。……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腆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里撞。
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吃了一碗茶。柜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不論好歹,吃了一飽。馬二先生覺得倦了,直著腳跑進清波門;到了下處,關門睡了。因為多走了路,在下處睡了一天;第三日起來,要到城隍山走走……(第十四回)
至敘范進家本寒微,以鄉試中式暴發,旋丁母憂,翼翼盡禮,則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
……兩人(張靜齋及范進)進來,先是靜齋謁過,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贊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范進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后堂,擺上酒來。……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后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范進又不肯舉動。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落后看見他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第四回)
此外刻劃偽妄之處尚多,掊擊習俗者亦屢見。其述王玉輝之女既殉夫,玉輝大喜,而當入祠建坊之際,“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后又自言“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心中不忍”(第四十八回),則描寫良心與禮教之沖突,殊極刻深(詳見本書錢玄同序);作者生清初,又束身名教之內,而能心有依違,托稗說以寄慨,殆亦深有會于此矣。以言君子,尚亦有人,杜少卿為作者自況,更有杜慎卿(其兄青然),有虞育德(吳蒙泉),有莊尚志(程綿莊),皆貞士;其盛舉則極于祭先賢。迨南京名士漸已銷磨,先賢祠亦荒廢;而奇人幸未絕于市井,一為“會寫字的”,一為“賣火紙筒子的”,一為“開茶館的”,一為“做裁縫的”。末一尤恬淡,居三山街,曰荊元,能彈琴賦詩,縫紉之暇,往往以此自遣;間亦訪其同人。
一日,荊元吃過了飯,思量沒事,一徑踱到清涼山來。……他有一個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這于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督率著他五個兒子灌園。……這日,荊元步了進來,于老者迎著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才打發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壺現成茶,請用一杯。”斟了送過來。荊元接了,坐著吃,道:“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卻是那里取來的這樣好水?”于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們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吃得的。”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教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嫌污耳,明日攜琴來請教。”說了一會,辭別回來。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里等候。……于老者替荊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宛轉。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凄然淚下。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第五十五回)
然獨不樂與士人往還,且知士人亦不屑與友:固非“儒林”中人也。至于此后有無賢人君子得入《儒林外史》,則作者但存疑問而已。
《儒林外史》初惟傳鈔,后刊木于揚州,已而刻本非一。嘗有人排列全書人物,作“幽榜”,謂神宗以水旱偏災,流民載道,冀“旌沉抑之人才”以祈福利,乃并踢進士及第,并遣禮官就國子監祭之;又割裂作者文集中駢語,襞積之以造詔表(金和跋云),統為一回綴于末:故一本有五十六回。又有人自作四回,事既不論,語復猥陋,而亦雜入五十六回本中,印行于世:故一本又有六十回。
是后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
本文原名《清之諷刺小說》
選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