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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7評論

第1章 序

在我看來,中國的四大名著各有各的顏色。

《三國演義》的主題是權力和戰爭,就像一場宏大的戰略游戲。它的顏色是黃色,帝王的顏色。《西游記》是藍色的,因為它是一本幻想之書,洋溢著孩童般的自由想象。《紅樓夢》則是紅色與白色。紅色是現實的萬丈紅塵,白色則是理想的永恒之境。它被困在現實之中,卻堅守著理想主義的超越精神。就這一點而言,《紅樓夢》在古典小說里是獨一無二的。

而《水滸傳》呢?它的顏色是紅色與黑色。它就像叢林里的一把刀,劈開了黑暗中的一腔血。中國小說里,再沒有誰像它這樣殘酷,又這樣濃烈。

四大名著里,其他三本都對現實有所修飾。羅貫中對現實的修飾,是為了他的正統理念;吳承恩的修飾,是為了單純的好玩;曹雪芹的修飾,則更多是由于不忍。我一直猜想《紅樓夢》原本已經寫完了,曹雪芹只是出于不忍之心,才把滿目狼藉的后四十回隱掉了。

跟它們比起來,《水滸傳》顯得更加原生態。施耐庵生動細致地描寫了種種暴行,比如武松血濺鴛鴦樓、李逵活剮黃文炳、楊雄怒殺潘巧云。寫下這些血腥文字的時候,作者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也沒什么道德批判。在他看來,這是世界的真相。至少在某些角落里,世界確實就是這個樣子,刀光凜利,血污滿面。所以,作者也就這么寫下來了。

當然,施耐庵也給作品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倫理薄紗,但是這些薄紗都經不起推敲,更像是作家為了講故事而豎的一個幌子。

比如這本書曾被稱為《忠義水滸傳》,似乎它的核心價值是“忠義”,但這些價值真的很不可靠。就拿“忠”來說,書里的人們真的忠于君主,或者忠于國家嗎?宋江臨死的時候,李逵建議他再次造反,他并沒有說“我們要忠于大宋”,而是說:“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造反也好,招安也好,都是基于很現實的利益考量。至于吳用,他甚至還建議大家背叛宋朝,投靠遼國。那么,他們的“忠”到底表現在哪里呢?

至于“義”,書中確實有不少講義氣的人,比如說魯智深對林沖,朱仝對雷橫,都很仗義。但通觀全書,更多的還是利害盤算,一地雞毛。秦明全家都被宋江設計害死,妻子的頭顱高高掛在城頭上,他真的和宋江有情義嗎?再比如扈三娘,她全家被李逵殺了個精光,自己被逼著嫁給了矮腳虎王英,她對梁山這幫人又能有多少義氣呢?梁山好漢結拜的時候,念的誓詞是:“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絕大義,萬望天地行誅,神人共戮。萬世不得人身,億載永沉末劫!”這種刻毒的詛咒背后,到底是對“義”的信任呢,還是對“義”的不信任呢?整本書讀下來,真的很難相信梁山是個講義氣的江湖樂土。

但是,這種主題價值的缺失不是作者的失敗,反而是他的成功。按照施耐庵的本意,未必不想把故事往“忠義”的方向上去靠,但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忠于自我感受。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他就只能那樣去寫。就這樣,他沒能寫出一本弘揚忠義的小說,而是寫出了一本偉大的小說。

現代讀者對此往往不太能理解。大家現在過于看重“人設”好不好、“三觀”正不正,道德上很有警惕性。這么一來,讀《水滸傳》就很麻煩。有的讀者覺得《水滸傳》是經典名著,不敢去否定它,就只能忽略那些刺目的情節,刻意地去誤讀。他們一廂情愿地相信梁山好漢都在行俠仗義,豪氣干云。其實在《水滸傳》里,行俠仗義的事情極少見,更多的反而是濫殺無辜。

我們可以看一下歷來的《水滸傳》電視劇。最早的版本還敢表現一些人物的兇悍殘忍,可隨著觀眾的道德感越來越強,電視劇的改動就越來越大。情節越來越柔和,人物越來越正義,但整個故事也越來越平庸。

還有一些讀者比較老實。他們沒辦法逼自己誤讀,于是就走上了另外一個極端,認為《水滸傳》是一本三觀不正的垃圾書。

我能理解這種想法,但完全不贊成。文學是不可以這樣解讀的。作者當然可以有自己的道德判斷,但是偉大的作者會和這種判斷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他才可以用好奇的目光去審視這個世界。他要像體驗善一樣去體驗惡,像體驗光明一樣去體驗黑暗。他必須有強大的洞察力,同時心腸還不能太軟。

最重要的是,他要忠于自我的感受,勝過世間的一切。

如果把施耐庵當作我們現實生活中的人,我估計不會喜歡他。但是作為一個作家,我對他充滿了敬仰。《水滸傳》展現給我們的,不是一個“正確的世界”,而是一個豐富多樣的世界。你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入它,觀察到世界不同的側面。有善,有惡,也有善與惡之間的種種不得已;有光明,有黑暗,也有光明與黑暗之間的灰暗幽深。

偉大的文學,不是讓你變得單純,而是讓你變得復雜。

而只有在認識到世界的復雜之后,我們的道德也才有真正的意義。

* * *

在不同的讀者眼里,當然會有不同的《水滸傳》。而在我的眼里,《水滸傳》首先是一本關于人性的小說。書里面有各種各樣的人物,宋江、武松、魯智深、林沖……作者把他們放在非常極端的環境里,然后冷靜地去描寫他們的反應。寫到最后,這本書就成了一個宏大的人性博物館。這有點讓我想起中學里見過的解剖青蛙。在電流的刺激下,青蛙發出種種悸動,最終暴露出生理的秘密。

作為一本小說,這樣做確實是殘酷的,但也是偉大的。

中國古典小說跟西方文學不一樣,它很少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人物的心理主要通過語言和行動來表現,而且語言和行動還不會寫得太滿,要有很大的“留白”。說起來,這有點符合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很多東西是隱藏在文字之下的。

我舉一個例子。晁蓋和宋江的關系到后來有點緊張,作者不會直接說,晁蓋和宋江兩人不對付了!他只是安排很多細節來暗示這一點。比如說金毛犬段景住送給梁山一匹寶馬,結果半路上被曾頭市的人搶走了。這匹馬并不是送給晁蓋的,而是送給宋江的,因為“江湖上只聞及時雨大名”。這個時候,晁蓋的反應非常激烈,破口大罵:“這畜生怎敢如此無禮!”表面上看他罵的是曾頭市,實際上呢,很難講。

極少下山作戰的晁蓋,這次非要帶兵打仗。宋江勸他別去,晁蓋說:“不是我要奪你的功勞!你下山多遍了,廝殺勞困。我今替你走一遭!”寨主和副寨主之間談到“搶功勞”的話題,已經是一種強烈的暗示了。

晁蓋在曾頭市中箭身亡,臨死前他又留下那個著名的遺囑:“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這又是對二人關系的一種暗示。

除此之外,書中其實對此還有幾處暗示,我就不一一列舉了。如果我們只看正面描寫的文字,晁蓋和宋江的關系始終非常好,情深義重,情同手足。只有把這些暗示聚攏來,我們才會看到隱藏在文字下面的東西。

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這樣“留白”?為什么他不正面交代:晁蓋和宋江關系惡化了!

從藝術創作的角度看,我們可以為此找出很多原因。但對于作者來說,可能有個最簡單也最現實的理由:真實世界就是這樣的。沒有人能開啟上帝視角,洞察別人的心理活動。也沒有人會在你耳邊提醒:“看,晁蓋和宋江有矛盾了。”你只能從對話和行動里自己去領悟。

這就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解讀空間,而這種解讀需要一定的生活閱歷,需要對人情世故的體會。我們在四十歲的時候讀《水滸傳》,和二十歲時候的感受完全不同。年輕時候,我們多半只會感受到快意恩仇、慷慨激昂。可是等我們在人生這個大染缸里浸泡多年以后,就會從《水滸傳》里讀出種種的無奈、掙扎、隱忍、妥協。幾條猩紅的血路,一地破碎的妄想,還有那消逝在風中的深深嘆息。

* * *

這是一本解讀《水滸傳》的書,更準確地說,是一本解讀《水滸傳》人物的書。因為我對人的興趣遠遠大于對事件本身的興趣。

《水滸傳》有一百零八將,其中大多數都不值得去仔細分析,事實上也沒法分析,因為他們的形象太單薄了。畢竟人物如此眾多,施耐庵縱然才大如海,也無法個個都顧得到,所以很多好漢都面目模糊。誰知道龔旺是什么性格?丁得孫又是什么性格?至于什么鄒淵、鄒潤、孟康、侯健,也無非都是一些人名符號。施耐庵拿他們去湊齊一百零八這個數字而已。

所以,我只選了十幾個最立體、最鮮活的人物。怎么取舍,當然也是有點困難的。宋江、吳用、林沖、武松,這些人物肯定要寫,沒有任何問題。但也有一些人物雖然有點意思,為他們專門寫一篇似乎又犯不上。比如說柴進、戴宗、公孫勝、花榮,都是這種情況。寫到后來,我一度有點猶豫,打算把最后一篇留給盧俊義。易中天老師看了我以前的幾篇文章,建議我把盧俊義換成史進。后來我仔細想了一下,覺得很有道理。易老師對人物確實看得很準。盧俊義雖然位置重要,出場次數也多,但從本質上來說,他就是《水滸傳》里的一個工具人。而史進卻有強烈的個性,符合成長的邏輯,富于少年的魅力。所以,我選擇了史進。從寫作時間上來說,《史進:十八歲的少年血》就成了這本書的最后一篇。

這十幾個人物,每個都有很獨特的地方,我對他們也有不同的感受。當然,我是有偏好的。比如我最敬愛的是魯智深,最同情的是林沖,最悲憫的是武松,最厭憎的是石秀,而最好奇的是宋江。對每個人物,我也都有自己的感情投射。就像寫到朱仝的時候,我心情激蕩,有一種巨大的悲傷感,覺得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我的眼里,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努力去理解他們的心理,推敲他們的行為,分析他們的性格,搞清楚他們何以會如此行事。

但是這里就牽涉到一個問題:施耐庵寫《水滸傳》的時候,真想那么多了嗎?

我覺得沒有。

我相信他是憑著直覺去寫的。不過作為超一流的作家,施耐庵對世情和人心具有深刻的洞察力。所以他會本能地讓人物這么說話,這么行事,讓他們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行為邏輯,至于為什么要這么寫,他可能并沒有仔細推敲過。

小說寫作教程會告訴作家應該這么寫、那么寫,好像每一段話都應該有明確的意圖,每一段情節都應該起到具體的作用。實際上,頂級作家不可能如此寫作。如果每寫一段話,都明確知道自己這么寫的目的,那他最多是個二流作家。

我們解讀的東西,往往是作者無意識的直覺產物。有時候,冰山理論不僅對讀者成立,對作者也是成立的。解讀者的任務,并不是還原作者的想法,而是盡可能地揭示這座冰山。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解讀可以隨心所欲。

有人在分析《紅樓夢》《水滸傳》這些經典小說的時候,特別熱衷于陰謀論。他們喜歡腦補書中沒有的情節,編造出一個個驚人的陰謀,好像越是駭人聽聞,越能顯得自己獨具慧眼。在我看來,這種解讀方式非常糟糕。經典小說有多重性,我們確實不能傻乎乎地相信書中的字面信息,但也不能像創作同人小說一樣,天馬行空,無中生有。

就像有人在“解讀”晁蓋之死的時候,就認為林沖受宋江指使,毒死了晁蓋。因為書中說晁蓋中箭后,“林沖叫取金槍藥敷貼上,原來卻是一枝藥箭”。不久晁蓋就死了。可見金槍藥里大有問題,必定是林沖下的毒手。要按這種“解讀”方式,我們可以隨便腦補,可是,這樣信口開河有什么意義呢?

還是要保持一份謙卑。解讀不能脫離原著,也不能違背人情之常。在各種各樣的解讀里,最貼近文本、最符合常識的解讀,往往也就是最好的。

解讀不是獵奇。它是對文學的一種認知。而對文學的認知,也就是對世界與人心的認知。

* * *

最后,我要解釋一下這本書里牽涉的《水滸傳》版本問題。

《水滸傳》有很多版本,但大致來說可以分成兩個系統,一個是簡本,一個是繁本。簡本和繁本到底誰先誰后,學術界爭論得很激烈,這里也不去管它了。總之,簡本的文字比較粗糙質樸,更像是說書人使用的大綱。繁本的文字就比較生動細膩,很有文學性。我這本書是建立在繁本系統上的。

繁本也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其中最重要的有三個。

第一個是容與堂百回本,也叫《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這個版本的文字可能是最接近原貌的。大家在書店里買的《水滸傳》,一般都是拿它做的底本。我引用的《水滸傳》文字,也是以這個版本為主。不過需要說明一下,容與堂百回本自稱是李贄評點的,但到底是不是,學界是有爭議的。很多人說這本書其實是一個叫葉晝的人評點的。李贄名氣大,葉晝想多賣幾本書,就假托了李贄的名字。不過即便是葉晝偽托,他肯定也仔細揣摩了李贄的思想和筆調,因為這本書的評點文字和李贄的文章非常像。為了簡便起見,我在這本書里,還是把容與堂本的評點者認定為李贄。

第二個重要版本是金圣嘆的七十回貫華堂本,也叫《金圣嘆批評第五才子書》。七十回本寫到梁山大聚義就結束了,沒有招安的部分,更沒有征遼國、征方臘的情節。金圣嘆眼光獨到,才氣縱橫,所以這個評點本影響非常大。但是金圣嘆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不老實。他往往根據個人喜好,亂改原文,還非說市面上流行的都是“俗本”,他是按照“古本”改的。其實他哪里見過什么“古本”?就是自己動手改的。不過確實也得承認,金圣嘆的有些地方改得還真是不錯。

第三個重要的版本是袁無涯刊行的百二十回本,也叫《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傳》。這個版本的重要性,是它比容與堂本多出了二十回。這二十回講的是征田虎、征王慶的故事。我只在寫燕青那一篇的時候,引用過這個版本的文字。百二十回本也自稱是李贄評點的,但按學界的意見,多半也是偽托。所以我在提到這本書的時候,為了不和容與堂本混淆,就把它的評點者認為是袁無涯。

此外,在這本書里,我還提到過余象斗和王望如。他們是歷史上比較有名的《水滸傳》點評者,但他們使用的版本沒有太大重要性,余象斗點評的甚至還是簡本,這里就不多做介紹了。

品牌:果麥文化
上架時間:2022-01-27 10:24:29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果麥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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