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你愿意和我喝幾杯酒嗎？”一個溫柔的聲音突然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癱坐在酒吧吧臺上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渾身一抖，吃力地從那鼓鼓囊囊懸掛著的烏黑眼袋上抬起眼皮，轉動著僵硬的脖頸查看聲音的來向——長期睡眠不足使得我行動遲緩。然而在酒吧炫彩的燈光中，身邊的人們似乎全然沉浸于自我，或與伙伴濃情蜜意地交談，或是把酒言歡放聲大笑。這樣看來根本不會有人向我搭訕呀，還真是自戀呢，我冷笑一聲。

右手無力地從酒桌上滑落，無意中觸碰到了衣兜里一個堅硬的東西。哦，是一盒安眠藥。我暗暗地想。這白色的小藥片，就像是充滿魔力的小妖精，只需一片，就像被輕輕一吻，一夜安眠。那倘若全部吃掉呢？是不是會看到一群小精靈手拉著手圍成圓圈對著我唱歌跳舞？是不是會在黑甜的夢境中永遠走向寧靜？最近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失業，離婚，喪子，患病，各種噩運像是趕趟兒似的接踵而至，生怕湊不齊。也許放棄存在才是更為智慧的選擇……

“陪我來喝幾杯嘛。”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甚至有些惱怒了，是誰在開這么無聊的玩笑？我集中起精力環顧四周，終于將目標鎖定在了我斜后方的一個小個子男人身上。他像一個普通上班族一樣西裝革履，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特點，大概就是他的睫毛濃密得像森林，錯綜復雜，隔著老遠就能體會到一種原始而狂放的美。

看到我終于發現了他，那人勾起嘴角，露出了右臉上的酒窩。“嘿，老兄，我看你好像不大開心，是破產了？還是被甩了？”他戲謔地挑一挑眉。“正好我這里有酒，咱倆一起借酒澆愁如何？我請客。”

真正打動我的是他的最后一句話。都到這步田地了，有酒為何不喝？我于是轉向他，看著他從桌上的好多個瓶子中拿起一個，那瓶子只有巴掌大小，精致得像一個高級香水瓶。他小心翼翼地給我斟了一點兒，這時我突然注意到那酒瓶上貼著一張過于清晰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骨架一般的少女，她躺在床上，就那么定定地望著窗外。

“這是什么？”我指著圖片問。

“你喝了就知道了。”

我于是一飲而盡。

酒勁很大，但并不上頭，它帶著橘子花的芳香，目光溫柔而又步態有力地拉著我，帶著我向前走。恍惚中，我看到了那張相片上的故事。那個少女的故事。

“媽，早飯我吃完了。”林莉像一只小鹿一般跳下車。

“嗯，好，今天也要加油哦。”媽媽疲憊的眼神中充滿期盼。

正是初秋，天氣很好，陽光像金色的絲絨一般鋪灑在皮膚上，空氣微涼，帶著清晨露水的氣息。面對著這讓人神清氣爽的早晨，林莉很高興，連步伐都帶著些雀躍。就這樣載欣載奔沖向高中的校門，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立即將步態變得老成持重。在省示范高中里，壓力像鉛錘一樣掛在每個人身后，孩子們身上混合著一種石墨芯的氣味，大家所有的動作都整齊劃一，每天渾身解數沖往那最重要的目標：分數。在這樣一個壓抑的地方展現活潑與快樂似乎是不合時宜的。

今天是九月月考出成績的日子，林莉神經緊繃卻又閃著喜悅的微光，宛如懷揣著著一種戀愛中甜蜜又痛苦的期待。

早自習剛下，她就沖向辦公室，和一大堆同學一起圍繞在老師的電腦前。看著查成績的APP打開，那個小光標在轉動，一陣猛烈的恐慌突然襲來，林莉感覺自己的四肢都僵直了。表格猝不及防地蹦出來，她的名字正好和她視線鎖定的地方撞了個滿懷。是第一。她的心臟仿佛漏跳了一拍，隨即視野都提升了幾個亮度。喘幾口氣安撫怦怦亂跳的心臟，她這回真是雀躍著跳出辦公室的大門。反正查成績的同學們都背對著她，不用害怕被看見。

下課后，林莉和一群小姐妹聚在一起閑聊。

時值欲轉大人的年紀，沒有哪個女孩是不愛美的，即使是重點中學的重點班也不例外。青春那呼之欲出的炫彩，高如塔的教參壓不實，紛紛如雪片一樣的考卷抹不掉，老師家長沒完沒了的訓斥聲蓋不住，總是偷偷地露出一個角來。在那柄懸掛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下談論明星，打扮，護膚品，新劇的內容，便是她們對偉大的升學主義的一個小小叛逆。

今天女孩們討論的是體重，這個對女人來說相當敏感的話題。

“我暑假都長胖了。”劉祎祎愁眉苦臉地說到，順便用手捏了捏小肚子上的肉肉。“看來最近不能吃晚飯嘍。”

“沒事沒事，至少你骨架小，長肉也看不太出來。”樂宜笑著安慰。“像我這種大骨架婦女可比你難多了”她說笑著，整個人撲到祎祎背上，看不出來半點認真的意思。

“真羨慕咱們班雪晴啊，那么瘦，那么好看，從來不用考慮減肥的事兒。”清云插嘴道。雪晴是班上一個瘦到一張小臉上只剩下兩只大眼睛的女孩。不過她從小習舞，又生的千嬌百媚，即使是在這成績至上的班級都自然而然成為了大家的寶貝。“只要瘦，好看，根本不需要通過成績去討喜呀。”清云搖頭咋舌。

林莉似乎覺得有一道道劍一般的視線從她身上削過。

“我說林莉，你要不要也試一試減肥呀？”清云睥睨著林莉。“你是典型的梨型身材誒，下半身胖，上半身瘦。不過你高，稍微長胖一點看起來就像鐵塔。”

四周轟然地笑了，林莉的腦子里像是打了一個霹靂。有的女孩子和林莉關系好，不忍心笑出來，那克制的表情更讓林莉痛的酸心徹骨。

晚上十一點，林莉終于下晚自習回到家，第一次站在鏡子前努力端詳自己：總體來說還算是勻稱，只是腿略粗些，看起來有一種健壯的美。然而此刻的她，似乎在鏡子中看到了一只豬或是大象，羞恥得恨不得掩面痛哭。

突然，一個積蓄已久的想法涌入了她的腦袋，像是打開了一個魔盒，一位蒼老而又威嚴的族長老太婆操著那沙啞到泛黃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著古舊的咒語，那銀白的一條條咒語突然在暗夜中旋轉卷曲成環的形狀，包圍、擠壓住她，圍困她的一生: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原來一直是我的又胖又丑惡心到了別人。好討厭這樣的自己，這么丑陋的生物為什么會存在？

那就瘦下去，讓這樣的自己不存在好了。

第二天媽媽開車送她上學，車上的早餐她一口也沒有吃。

媽媽有點疑惑地問：“今天沒胃口嗎？”

“嗯”，林莉敷衍著。

“在學校要好好學習哦。”媽媽疲憊的魚尾紋里寫滿了堅定的要求。

“媽，知道了。”

林莉走進校園的步伐比昨天還要愉悅了。

連續一個星期，林莉都跟媽媽說早上要在車上補覺，把早飯拿到學校吃。到學校后，看著垃圾桶張著血盆大口，她便決然地將早飯丟掉。早飯無辜地躺在桶里，林莉既懷著罪惡，又感到一種邪惡的快意。如果餓了的話就強迫自己喝水，再不濟就趴在桌子上以減輕胃部的疼痛。

午飯和晚飯也是拒絕吃米飯。各種食物的熱量是多少，嚼多少下最有利于減肥，她從網上查來后，和背文學常識一樣如數家珍。每日食物的卡路里累計，身體的BMI指數，身體的基礎代謝，每種運動消耗的卡路，她只用心算就可以辦到，她是一個最嚴謹的數學家。

每天晚上必須上稱，那個數字都仿佛能夠決定她的生死。脫掉外套脫掉外褲，扒下襪子甩掉拖鞋，小心翼翼地等待數字的審判。如果又瘦了許多，便油然而生一種喜悅甚至是自憐。看，這是我能夠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東西。愛情，親情什么的都是求之不得，只有體重和成績，只要我想要，只要我自律，我就能做到完美。如果胖了，那怎么可能？林莉絕不允許自己長胖。

唯一一次例外是中秋晚會的時候，學校和家長準備了好多好多小零食。閨蜜媽媽帶的進口曲奇餅干精致得像童話。閨蜜滿懷期待地拿了一個給她，殷勤地勸她嘗嘗。雙眼盯著餅干咽口水，那個在心靈的牢房里被關押了許久的小孩從鐵柵欄間痙攣著伸出雙手，哀嚎著：“我餓！”林莉在那一刻真正動搖了。“反正努力了這么久，吃一小塊也不要緊的嘛。”她說服著自己。當她把沾著巧克力醬的金黃餅干放進嘴里的時候，所有味蕾都因為歡愉爆發出了呼喊。太棒了，巧克力甜潤的味道配上酥軟奶香的餅干，細細的椰絲雖是若有若無的點綴，但在最后讓人唇齒留香。這就是生命的味道呀。那一個晚上，林莉沒能控制住自己，吃了好多好多。

回家戰戰兢兢地上稱，果然重了。這是減肥以來第一次體重不降反增。林莉用牙咬住自己的手臂，努力不讓嗚咽的聲音傳出房門，往事卻一幕幕浮上心頭：

有女同學偷偷在廁所議論她，說“這人除了丑還有啥？”；

男同桌也許是不經意的調侃：“林莉你好壯啊，簡直像一顆冬瓜”；

關系好一點的同學和她勾肩搭背地說笑：“林莉你找不到男朋友，咱倆老了一塊兒去養老院”；

自己永遠是班上的透明人，習慣了獨來獨往；

爸爸凈身出戶的那天，她哭到肝腸寸斷，可父親連頭都沒有回……

誰讓你像一只豬？誰讓你這么懶惰？這點東西都控制不好，被世界討厭都是活該。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啊。不是說好了要變成更好地人嗎？為什么做不到？明天懲罰你一天不能吃任何東西，后天也是……

功夫不負有心人，開始間斷性絕食之后，林莉肉眼可見地瘦了。

望著鏡子里變尖的小臉和越發分明的下頜線，林莉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再瘦一點。無論學習還是減肥，既然開始了，就一定要努力做到最好。除了體重和成績，我一無所有。可是既然這是世人評判我的標桿，既然擁有了它們我就是眾人眼中完美的孩子，能得到老師、家長和同學一點點的關愛，那么什么手段我不能用呢？

減肥的計劃仍在繼續，畢竟林莉是個既有行動力又自律的好孩子。一個月后，所有人都發現了她的不同：原本正合身的校服變得闊大了，曾經筆直的褲腿也變得甩蕩甩蕩的。可是這些都不是大家最在意的。同學們最重要的關注點在她十月的月考沒有考到全班第一。

月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林莉的媽媽和她進行了長談。

“莉莉啊，你知道你爸爸是個負心漢吧。”林母緊緊盯住林莉，發紫的嘴唇抖索著，視線像嘶嘶吐信子的眼鏡毒蛇。

“嗯。”林莉乖巧又驚懼地回答，視線簡直不知道向何處安放，宛如一只無處躲藏的小白兔。

“既然你父親都拋下了我們娘倆，我就只剩下你了呀。”

“寶貝，你是媽媽全部的希望，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那么辛苦，每天送你上下學，單位還有好多好多事兒要我做……”

“我知道你是爭氣的孩子，就算是為了媽媽，下次考試都要更努力一點。”

“你可不能再像你爸爸一樣辜負我的一片苦心呀。記住了嗎？”

“媽媽……我……一定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字句被抽泣聲分割成斷斷續續的電報，而淚水嘩嘩流進嘴角，咸咸的，應該沒有什么熱量。

從這天起，林莉對自己更嚴苛了，學習任務定時定量完成當然是不夠，還要多一點，再多一點。把壓力掰開了，揉碎了化到努力里，那么她什么都可以做到。夜晚的小臺燈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熱烈，饑渴的眼球伸出指爪，抓住一個個漢字或是數字，再吸進腦袋里。挑燈夜戰的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她愛媽媽的那顆火熱的心，就等于媽媽的一個肯定的微笑。就等于她不會成為爸爸那樣的人渣。

連媽媽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有一天午夜下班，走到林莉的房間，摸著假裝睡著的她的頭發，喃喃著：“莉莉呀，有時候也可以不這么辛苦。”

那一刻，林莉幾乎喜極而泣。

與此同時，她似乎變得更單薄了。三餐早已吃不進固體的食物，在別人看來的佳肴在她眼中已經變成了毒藥，催生脂肪的毒藥。旁人威逼利誘讓她吃，實在沒有辦法便夾起一片花菜。她盯著只是看，覺得它**樣的細密末梢像癌腫。艱難地吞下它，她便想象它一點點在食道里蠕動，拱進胃里，被消化吸收，然后營養像病毒一樣彌漫到全身，每一個脂肪細胞都為之膨脹，身上的肉如吹氣一般堆疊起來，疊成書頁的形狀……想到這里，她陣陣作嘔。

終于，長期的無法進食使得她的身體實在難以支撐了。她被送到了醫院。醫生說她是典型的神經性厭食癥患者。

醫生強制給她輸營養液，她抗拒。她絕不允許有別的什么東西流進她的身體，即使這能救她的命。她常常拼死拔下針頭，甚至撕扯掉鼻腔中直伸入胃里的長長鼻飼。鼻飼扯出來還沾著透明的黏液。真美。然后她對著穿衣鏡撫摸自己的身體：胸部扁平光滑如木板，像爬樓梯一樣數著自己根根凸出的肋骨，最后一根肋骨宛若在身體的正中畫了一個八字形，而盆骨是一個倒八字。腹部便是寸草不生的盆地，腹內已是空秕，用手輕輕地按肚子，就能按到一節節的脊椎。胯骨像馬一樣高聳出來。手往后摸，便能摸到脊骨一節一節有秩序地凸出，像一顆顆圓形的大蒜被穿到了一起。大腿，小腿沒有一點肉，連皮膚都形成了峰巒上的褶皺，而膝蓋又圓又凸出，把皮膚繃到透亮。兩條腿就像兩根糖葫蘆的竹簽中部扎著一顆山楂。

好漂亮，好美，好幸福，好滿足。雖然還不夠瘦，但是可以努力。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種狀態。

這幾個月來，老師終于不再只關注她的成績了，進步了幾分，升降了幾名，終于不再成為每周常談，取而代之的是關心她的身體狀況，甚至有老師給她帶小零食；同學們看著她變瘦變美，也不覺得她是個只會悶頭搞學習的書呆子了，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時常對她投去關切的目光；最重要的是，媽媽終于溫柔了，不再打著罵著讓她考高分，甚至有時候會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于是她那次裝作說夢話，嬌嗔地喊著媽媽，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媽媽撒嬌……

她太想要愛了，她想要好多好多的愛，滿坑滿谷都不夠。她的心是一個餓到眼冒綠光的玄學的黑洞。她想要把這十多年缺失的愛都補回來，翻倍，再翻倍，像等比數列一樣永遠翻下去，永無止境，超出這個世界可以計數的范疇，直到玄學的意義。如果只有拒絕食物能得到這些，如果只有拒絕食物能讓她不那么討厭自己……那就繼續做下去吧。生命什么的，在這個不仁的世界早就看淡了。她只要愛。

極度的抗拒治療使林莉進入了衰竭狀態。

那天，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干尸，蓋在身上的白被子幾乎與白床單嚴絲合縫，身體處于其中，卻看不到一絲曲線的起伏。此時一切都是靜止，只有心臟在胡亂地跳，和生命本真的節拍那么格格不入。她定定地望著窗外，看不全蕭瑟的冬景，卻聞到了春節的氣息。每家每戶營養豐富的油煙味兒在街上飄蕩，像是宣示著一年終于到頭，所有人都有權利歇下來，犒勞自己的胃，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幸福。此時此刻，媽媽正陪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很好。非常好。這就是團圓啊。

在這一秒間她仿佛回到了兒時的狀態，那時她才一年級，爸爸還沒有離開，媽媽還沒有嚴厲，她也還有好多好多朋友。下午放學后在外面瘋跑一個傍晚，有時她抓人，有時人抓她，反正都跑得像風一樣，連笑聲都漂浮在了晚霞中。回到家就看到爸爸在桌前看報紙，媽媽帶著一身食物的香味從廚房走來，給她端上一碗小餛飩。雪白的餛飩皮薄薄的，像飄搖在湯中的少女的裙擺，而餡的位置露出一點嬌羞的粉紅，像臉上的紅暈，又像云霞。小蝦米仿佛是活生生地在紫菜中游戲。一個餛飩不需要咬兩口，啊嗚一大口吞掉就好。鮮嫩的皮，餡和汁水便充盈了口腔，豬肉餡的細軟脂肪均勻地涂抹在嘴里，胃里就有了一個金光四射的小太陽。那可是她吃過最好吃的餛飩啊。在狼吞虎咽的同時她還不忘嘰嘰喳喳毫無條理地講著學校的趣事，不知說到了什么，爸爸媽媽都笑了。

久違的陽光照在飄零的木葉上，非常漂亮。在有一秒，她呆滯無光的眼珠看到了樹梢上的陽光一閃。

那一閃仿佛電光火石，我感覺自己由于酒精的作用而陷入長久的幻覺的大腦仿佛被閃電劈開。我渾身一抖，猛地醒來，手臂的起伏震得桌子“咚”地一響。

“那個女孩最后怎么樣了？”我急吼吼地問。

“那張照片，刻下的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秒。”那請我喝酒的人似笑非笑，血紅的嘴唇抖縮著，整張臉在酒吧的燈光下閃耀著詭異的光。“你還要喝嗎？我這里有許多。你可以看到好多人生命中重要的一秒。”他拿出一瓶橙色的酒，這次酒瓶上的照片是一個慈祥地笑著的老太太。

“不了，不了。”一股寒意突然席卷我的全身，我猛地推開他遞過來的酒瓶。“我要走了”。

沖出酒吧，一切由炫彩重歸于黑暗，冬季的寒冷也使得我飽經刺激的感官逐漸恢復知覺。我朝家的方向走著，黑暗的巷道中竟然飄出渺茫的歌聲，那歌聲像是在呼喚什么，牽引著什么，如飄在空中的一條絲帶。這一秒，我又恍惚了。

我恍惚的這一秒鐘內，世界上有很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有人在漠然地吃飯，有人在享受甜甜的睡眠；有情侶在河畔合二為一般地擁吻，有丈夫在沒有人能看到的陰暗房間里將妻子打得遍體鱗傷像斑斕的熱帶魚；有老人搖著蒲扇慈祥地為孫子講故事，也有兒子在聲嘶力竭地頂撞著父親；有棒棒工忙著挑起重擔咬著牙流汗，有浪蕩子忙著吃喝嫖賭耗盡家財；有嬰兒還帶著羊水一臉扭曲地出生，曾經也有一個厭食癥少女在靜靜地死去。

也就只恍惚了一秒，冷風突然刮醒了我。我突然憶起老母親今天來到我家，特地煲了雞湯。我說今天加班，回家晚，但一定會嘗嘗她的手藝。于是我快步向家走去。

一摸口袋，那瓶安眠藥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