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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圣地川藏(1)

神跡

他感到莊嚴大殿厚重的墻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樣流走。現在,他是置身于潔凈的飛雪中了!沁涼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

群蜂飛舞

格西站在大殿門外,看著陽光在花間閃爍,一些色彩艷麗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動透明的翅膀。這時,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從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來。他聽見活佛邊走邊吩咐隨從,叫他取個收音機來。他說:“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塵世上是北京時間幾點。”

隨侍的小喇嘛小跑著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頂著陽光,望著天上變幻不定的云朵。小喇嘛又小跑著來了,學著播音員莊重的聲音說:“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十六點整。”弄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桑木旦先生對表時,活佛伸手在快要觸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個拍肩的姿勢,就轉身踅進了大殿。不遠處的柏樹林下,幾個喇嘛在嗚嗚哇哇練習嗩吶。格西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離開了。因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說:“真是個美麗的地方。”桑木旦先生還對格西說:“我去過你的家鄉,那里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處都有蜜蜂在歌唱。”

說話時,他們已經相隨著到了寺院的圍墻外邊,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聲:“啊!哈!”轉眼之間,他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撲進了溪流中間。這個學問精深的人在清淺的水中撲騰。他噗嚕嚕噴水,像快樂的馬狗打著響鼻。他把頭整個鉆進水中,結實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條大魚。最后,他猛地站了起來,嗬嗬歡叫著擺動頭顱,滿頭水珠迸散成一片銀色水霧。這一瞬間,世間的一切都停頓下來。雖然鳥依然在叫著,輕風依然從此岸到彼岸,但整個世界確實在這里驟然停頓了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頭上的水霧,被下午西斜的陽光透耀,幻化出一輪小小的彩虹。

天哪!佛光!

格西兩膝一軟,差點就要對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這個時刻消失了。時光又往前流動。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岸邊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著,等太陽把身體曬干。高處,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課出來圍觀的喇嘛活佛。風吹動他們寬大莊重的紫紅衣衫,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有無數面旗幟在招展。

寫到這里,一團陰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線。是格西來我這里做客了。我們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寫好的故事念給他聽。他說:“嗬嗬,是這么個味道。看來,你要寫馬了。”

人們都不注意時,兩匹馬越過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騎著人,一匹馬的空背像鍛子樣閃閃發光。沒人看見兩匹紅馬漸漸過來。都看著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個世界里的時髦裝束,戴上金表,貼在耳朵上聽聽,轉身,兩匹馬已經來到了狹窄的溪流的對岸。

桑木旦先生對馬背上的人揚揚手,說:“很準時啊,你!”

來人在馬上躬一躬身子說:“請上馬,我們要十點才能到接你的汽車那里。”

“好啊,我們要在月光下經過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騎著紅馬頭也不回,走了。

風使繞著院墻的一排排鍍銅的經輪隆隆旋轉起來,一時間,四處金光燦爛。格西從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經過大殿門口時,看見穿著杏黃襯衫的活佛站在石階上矚望。格西不禁想到賦予他威儀的是名號而不是學問,格西伸出雙手:“這是他奉還的念珠與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過活佛的頭頂,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這個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詩歌女神。格西仰望著女神,突然想寫一首關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詩歌。一念及此,便只聽得錚錚然一聲響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撥動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聲,卻余音綿長、輕盈、透亮,猶如醍醐灌頂,猶如是從采蜜花間的蜜蜂翅膀上產生的一樣。

之后好久,這一聲響亮還在格西耳邊回蕩。

秋天未到,就傳來桑木旦先生在首都獲得博士學位的消息。

傳來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樣。說是桑木旦先生答辯時一個問題也不回答那些哲學教授。桑木旦先生在傳說中顯得很有機鋒,他說:“問題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讓我站著的問坐著的一點。”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經寫成了一本有關宗教哲學中詭辯論方法的書,填補了一個學術空白領域而獲得博士學位。現今有一種比附,把寺院中顯教密教學院比作大學,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個博士,但卻是皓首窮經才取得的啊。于是贊嘆:“是根器很好的人哪!”活佛說:“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個人的名字,同時也是這個寺院護法神祇的名字。藏傳佛教的一些書中說:凡是以雪山為柵欄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這個地域流傳過程中不斷增添著神祇比如在傳布過程中把許多妖魔鬼怪收服為護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個格西,也就是一個博士。他因為學問太多疑問太多,走上旁門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為邪魔,被當時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攝而專門保護經典。

活佛問:“那天,桑木旦先生說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問我家鄉是不是比這里更美,在這個季節。”“你看是這樣的嗎?”

“我想花開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這個本寺有史以來的十七世活佛,說:嗬嗬!就是不太滿意的意思了。格西決定不對活佛說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現在,他決定永遠不說了。

之后,日子就平靜下來。活佛也開始潛心向學。沒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顯出了相當的領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變得親切起來了。草原上的美好季節飛快消逝,落花變成飛雪。白雪在一片金黃的原野上降落,一點也沒有蕭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沒有書信往返。但人們總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學習一種可以給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語言。還說他正在寫一本內明方面的書,兼及喇嘛們的修持術。而這正是格西所專擅的啊。那本正在遠方案頭寫作的書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礙。他想:自己也該寫一本這樣的書了。但是,眾多的弟子環繞身旁,連活佛眼中也閃爍著因為有所領悟而更加如饑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導他們誦讀經典。

花正落著飛雪就降臨,所以,下雪天里四處還暗游著淺淡的花香。在弟子們的誦經聲中,有了一種更加輕盈的聲音在飛旋,在比弟子們聲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們也都抬起頭來,從空中捕捉這美妙聲音的來源。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壁畫上的妙音仙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間飛翔。本來,大家都是熟悉這種聲音的。這種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長,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時歸巢,卻飛到這里歌唱來了。

格西不禁由衷贊道:“好啊!”

弟子們也心口如一,齊聲贊道:“好啊!”

不說妙哉妙哉而說的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進窗口的陽光從高處投射下來,照亮了一張張臉。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穩地坐在黃鍛鋪成的法座上,閉上了雙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個頭頂彩虹的人,但那個人迅速隱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個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間行走,雙手沾滿了蜂蜜的味道,赤腳上沾滿花香。

群蜂飛舞!

格西只聽訇然一聲,天眼就已打開!

他感到莊嚴大殿厚重的墻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樣流走。現在,他是置身于潔凈的飛雪中了!沁涼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飛舞、吟唱的聲音幻化成蓮座,托著他輕輕上升起來。

銀環蛇

我們已經開始忘記冰川了。

這時誰也沒有想到蛇。想到那種陰冷的、鱗片雨打樹葉一樣沙沙作響的蛇。

單身女人打開旅游指南,指著一幅彩色照片說:“怎么沒有看見這種杉樹。”

從照片上看,那是和紫杉沒有多大差別的一種杉樹,學名麥吊杉。是地球紀年的某一古老的地質年代殘存下來的孑遺植物。這是該旅游區除冰川、溫泉外的又一自然景觀。我們已經處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壯觀的冰川叫我們忘記了這種杉樹。我們是不再愿意為一睹其風采而回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

這是個小小的遺憾。

我們在云杉下躲避陣雨。

沒有誰能斷定這是短暫的陣雨,同時卻又都相信這是一場轉瞬即逝、給我們明亮燦爛的冰川之行留下一點幽深而潮濕記憶的陣雨,于是話題也轉到一些和這種陰濕有關的東西:某種心境,某些流派作品中的中央部分……話題跳躍,展開,中止,又一次跳躍。我們還談到某類苔蘚,一些蘑菇,甚至是遠在異國的種類繁多的蜥蜴。只是依然連想也沒有想到蛇。

雨停了。

重新上路時,我們的興致又高漲起來。雨水的浸潤使小路更加柔軟。我們喜歡這樣的道路。道路引著我們緩緩以一種髙度下降到另一種高度。森林似乎變得稀疏了一些,前途又變得明朗一些了。

我們心情愉快,就要遇到蛇了,卻沒有一點預感。

路旁一株鵝掌楸出現了。這是植物帶變化的標志。這第一株鵝掌楸被斫去了一大片樹皮,露出象牙色的木質,上書紅漆大字:距二號溫泉營地1km就在這里,道路離開平緩的泥土肥厚的山脊,繞著之字形向深邃的霧氣蒸騰的峽谷急轉直下。路上布滿石頭,植被也因為樺樹與杉樹漸漸稀少而顯得雜亂無章,灌木叢中雜草豐茂。好在太陽出現了,帶著一片淡淡的金色。然后,我們嗅到了溫泉上濃烈的硫磺味道,接著,從綠樹的縫隙中望見宿營地木屋那些富于異國情調的尖頂。我們嘆口氣,然后不約而同坐下來在這一天最后的陽光下休憩,并把旅行袋打開,把最后一點干糧、飲料拿出來分享。從二號營地到一號營地的行程就是在溫順而矮小的山地馬背上了,坐在這里,身上感到陽光淡淡的暖意,聽到在營地里等候我們的馬匹映咴的嘶鳴聲。

于是談動物。

關于馬。話題跳躍一下,就說到了蛇。是江邊人先說的。他在云南當過兵,種過橡膠,因此見過許多名目繁多的蛇。當然還有他家鄉水邊水性很好的一種蛇。他既熟知水邊的情形,在山里表現也不差。山里人有點自己被比下去了的感覺。江邊人說:這種雨后初霽的時分,蛇就要出洞了。他把蛇攻擊人和人被蛇緊緊纏繞的情景描繪得相當細致。妻子一臉嬌柔膽怯的樣子,一雙手蛇一樣纏繞住丈夫的腰肢。而堅強的,或許把堅強表現得有點過分的單身女人還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在風搖動草叢發出類似于某種冷血動物伏地蜿蜒的聲音的時候。這時,她又發現了一種新的葉子,一種酸棗類灌木的葉子。單身女人已經在她的日記本中夾進無數的葉子了。她站起身來,在路邊徜徉,終于還是缺乏踏進草叢的勇氣。因為談到了蛇,草叢里就暗伏危險了。山里人站起來,他不相信這里有蛇,卻做出不怕蛇也不怕別的任何東西的樣子,踏進草叢,采下那片形狀和楓葉有點類似帶點毛刺的葉子獻給了堅強的女士。

這時,蛇出現了。

蛇就從山里人跨出草叢的地方尾隨而出。它的三角形的翠綠的頭抬起來,搭到一枝橫斜的牛蒡上。這時,仿佛有一臺空調機開動了,我們都感到了颼颼作響的冷氣。大家驚呼蛇的時候,山里人明知是蛇,但臉上依然保持著給女士獻上葉子時的勇敢莊重的樣子,淡淡地說:“那是蜂鳥。”

丈夫把妻子擋在身后:“屁!熱帶才有蜂鳥。”

蛇就在那里,它把頭從草棵上挪下,慢慢爬到路的中央,就停了下來。它的身子也是翠綠色的,上面有一道道銀環,像一條丟棄的繞著銀絲的綠色綢帶,年輕女人們用來束發的那種綢帶。

三個男人撿起了石頭,向蛇砸去。開初那些石頭都砸偏了。石頭堆積在蛇的四周,足夠給它砌一座很像樣的墳墓了。蛇從石頭中間昂起頭來,口中咝咝有聲,還吐出兩條長長的信子。兩個互相不太欣賞的女人緊靠在一起了,夕陽把她倆親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三個男人手握石頭,一點點縮短著和蛇的距離。石頭落在了蛇身上,這下,它打算逃跑了,它害怕人了,可惜被打中的那一段和石頭一起陷進了地里。又一塊石頭落在它頭上,它扭動一下還可以扭動的那段身子,死了。

江邊人說這種蛇劇毒,被它咬了,人邁不出十步。

大家都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

丈夫說:“嚇一嚇后面的人。”

山里人說:“特別是女人。”

于是,那條尺多長的死蛇給掛在路邊的樹枝上,掛在人不至于碰到但和眼睛平行的那種位置上。讓后面的女人也失聲尖叫,讓后面的男子漢們背上出點冷汗吧。這樣可以使人興奮,驅除疲勞。做這件缺德事時,三個男人愜意地享受著兩位女士親昵的咒罵。

重新上路時,單身女人講了一個關于蛇的故事。故事是從《奧秘》畫報上看來的:一個阿拉伯貝都因牧人在沙漠里打死了一條蛇,當夜,皓月當空的時候,大群蛇前來報復,前赴后繼攻擊牧人的羊群和帳篷,到月落時分,羊群死絕,臨死的牧人看到蛇組成一條黑色的溪流,波動起伏。

“這種習性是它們從人類身上學來的。”有人用客觀的腔調說。

“我們也會受到同樣報復嗎?”

“那就有許多游客,那些沒打蛇的人也陪著我們犧牲了。”

“不準說了!”

妻子捂緊耳朵尖聲叫道。我們也立即止住了渲染恐怖的話題,轉而用打死一條其實并未向人主動攻擊的蛇是否符合人道主義,是否有違紳士風度,是否違反動物保護法來自我調侃,來掩飾剛才的失態。

第二條蛇出現了。

山里人先發現了這條蛇,一股冷氣颼颼地爬上脊梁:“蛇!蛇……”大家立即止住腳步。走在最后的單身女人沒有看到蛇,她以戲謔的口氣問:“復仇的蛇嗎?”

那條蛇從路坎上下來,身子帶下來一些疏松的石頭和泥沙。這是一條顏色與銀環以及頭部的形狀都和剛剛打死那條一模一樣的家伙,只是更粗更長,它從從容容地從路坎上下來,來到大路中央,然后舉起了腦袋,兩腮不斷地鼓動。我們還看到了它細小而兇氣逼人的眼睛,看來,它是準備向我們攻擊了。

“糟了,那條蛇的媽媽!”

大家嘴里都發出了驚恐而又兇惡的喊聲。三個男人撲了上去,用石頭、木棍瘋狂地擊打,等我們住下手來,蛇已經不復蛇的形狀而變成一團肉醬了。我們周身像是和老虎獅子搏斗了一番似的大汗淋漓。

妻子哭了。

單身女人在盡力克制不要顫抖。

這里離營地已經很近了。溫泉上的硫磺味更加濃重,并且還聽到人們撲進溫泉游泳池時歡快的叫喊。山里人仍在努力回想棍子是怎么來到手上的。棍子光滑而結實,十分湊手,完全不像慌亂中隨手折下的一段枯枝。他用詢問的眼光掃視每個同伴,他們都認真地搖頭。棍子上粘著一點淡淡的血跡和幾片鱗甲。

江邊人身上漸漸顯出軍人的姿態:“解除警報,出發。”他揮揮手,走在了前頭。那對夫妻和單身女人走在中間,山里人殿后,手里的木棍上蛇鱗閃爍銀光。

江邊人走在前頭,小心而警惕。我們的人都在模仿他的動作。他環顧四周的姿勢,舉手投足的姿勢。這有點像喜劇片里顯得夸張的鏡頭里一支身份不明的鬼鬼祟祟的隊伍。

他的手舉起來了,示意停步。

品牌: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14-07-24 17:54:19
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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