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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次仁央宗
1
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茁壯的光芒已在雜那日根神山終年覆雪的山巔四散開來,照耀著整個格吉部落,照耀著雪山腳下起伏的沙日塘草場。
在雜那日根山下的扎曲河邊,斑駁的草地上撐開著幾頂潔白的帳篷,像幾朵白云停駐那里;帳篷后面不遠處,是一排簡單修飾著屋頂和門窗的藏式土坯房。
帳篷是主人春夏放牧時用的,土房則是牦牛們越冬時的住所。那簡陋的土房周圍壘著成片成片的褐色圈塊,那是次仁央宗每天積累的收獲。次仁央宗幾乎每天早晨七點就背上長長的牛糞袋子出門,沿著拉珍歐珠和牛群走過的路徑,把牦牛排在路上已經半干的糞堆撿拾回去。
這些散落在草皮上的牛糞,是雜那日根神山賜給這片草場的寶藏。而早晨剛掉下來的牛糞,次仁央宗不會理它們,太新鮮的糞堆拾不起來,它需要一輪陽光的晾曬。
次仁央宗站在房前,虔誠地雙手作揖,對著高高的雜那日根神山。作為格吉部落的子民,次仁央宗每天都要拜謝一下雜那日根山神,它是整個部落的守護神。相傳在很早以前,沙日塘草場誕生了這片牧區最大的部落——格吉部落,它的百戶就曾經駐扎在這片草場上。
從那時起,雜那日根就一直護佑著這片草場的子民。對著神山,次仁央宗說出了自己的祈求和愿望,小孫女拉珍歐珠的一個耳朵聽力不好,次仁央宗希望她能快些好起來。
進到房子里,次仁央宗撿起幾個干牛糞塊開始燒火,她把一桶牦牛奶倒進鐵鍋里,開始熬制奶酪。除了自制奶酪,次仁央宗親手做的牦牛肉干也必不可少,那是小孫女拉珍歐珠嘴里離不了的東西。
次仁央宗家是莫云鄉結繞牧委會的一個散遠牧點。結繞牧委會的草場比較大,牧戶之間住得也很分散,一戶與另一戶的距離通常就有十幾公里。次仁央宗很少到牧委會去,除了有幾次到拉珍歐珠所在的牧區小學,一般她都不會離開扎曲河邊。
奶酪在鍋里凝固,次仁央宗將剛剛拾回的半干牛糞,壘放在院墻角。在這海拔五千米的沙日塘草場上,靠雜那日根神山護佑,牦牛們吃著鮮嫩的草芽,喝著四季冰封的雪山圣水,它們產的奶也營養充沛。
門前的扎曲河是匯入瀾滄江的支流,丹增喇嘛說過,這里流淌的圣水會到達好幾個國家。次仁央宗想,也就是說,扎曲河里的圣水養育著幾個國家。
格云村那個剛剛大學畢業回來的格桑拉姆也說過,不過,她和丹增喇嘛的說法不一樣。格桑拉姆說的更像外面人的說法,說這里是中華水塔。“中華”的意思,次仁央宗懂得,但水塔是個什么,次仁央宗并沒有聽懂格桑拉姆的解釋。后來,聽她沙日塘草場的洛扎曼巴說,“水塔”就和“草場”一樣,存續著巍巍雪山上流淌下來的雪水。
但不管如何,次仁央宗一家和她們的牦牛都是喝著雜那日根匯入扎曲河的圣水長大的,和那好幾個國家的人一樣。對,牦牛也是家人,次仁央宗想到家里的牛群就很開心。
格桑拉姆是這片草場上的牧民的驕傲,是草場上的鷹,她可以向著雪山之巔展翅飛翔。格桑拉姆手里有一個常常閃著光亮叫“手機”的長方形東西,她經常用它來尋找“百度”。次仁央宗不知道“百度”這個詞是啥意思,但這很神奇,以前全靠去寺廟里問喇嘛才能知道的事情,格桑拉姆說她“百度”一下就能知道,這讓嘎爾薩寺里的丹增喇嘛很是不滿,認為這沖撞了神靈。
但是漸漸地,牧場拿著“手機”的人多了起來,嘎爾薩寺的僧人們也就不管那么多了;漸漸地,僧人們的手里也有了這樣的東西。“中華水塔”,就是格桑拉姆從手機上“百度”的話。她說給雜那日根神山下的次仁央宗她們聽,于是整個草場便記住了這個詞語。
2
奶酪做好了,次仁央宗撐起腰又瞇縫起眼睛望了一眼雪山。
今天她比往常回來得早一些,要等著藏醫洛扎曼巴過來為她治病。次仁央宗的病在沙日塘草場很常見,但也很折磨人。次仁央宗跟家人說,這個病可以不管它,人總是要死的么,那就升天了。但是,這樣的病影響撿拾牛糞,彎腰久了就會暈倒。而牛糞太要命了,在沙日塘草場,每到冬季,氣溫常常在零下三十度左右,沒有牛糞取暖,那會凍死牦牛和拉珍的。
牛糞跟雪山一樣重要。為了不耽誤撿拾牛糞這樣的大事,次仁央宗決定“放血”。
三天前,她托付從鄉政府回來辦事的格桑拉姆,讓她一定要轉彎去一趟洛扎曼巴的診所。洛扎曼巴的診所在一條可以通往拉薩的大道邊上,洛扎曼巴之所以把診所開在那里,是因為那里過往的人比較多。次仁央宗聽他們說過,前去布達拉宮朝圣的人群中,很多途經這里的病人都會到洛扎曼巴的診所抓藥。洛扎曼巴的診所從不收費,洛扎曼巴說,只要是病人,就需要幫助。
洛扎曼巴是沙日塘草場上的藏醫,由于現代化的醫療手段在這里發展緩慢,很多年來,他一直堅持用藏醫藥方式為牧民們治療。洛扎曼巴共有六個孩子,其中一個送到嘎爾薩寺的丹增喇嘛身邊修行之外,其余都在家里幫他采集藥材。
洛扎家的小院子,就要成為一個小制藥廠了。他的東廂房里住著一家七口,而西廂房全是各種草藥和石塊。那些已經被加工好的藥丸,煥發著各種顏色,它們被裝進了一個個玻璃瓶子,為整個沙日塘草場祛除病痛。
洛扎曼巴的藥材來自雜那日根神山周邊的高山上,有些是植物,有些是石塊。洛扎曼巴在扎曲河里采集配藥用的石塊時,曾經有一次到次仁央宗家討水喝。在為次仁央宗問診之后,洛扎曼巴認為她得了一種需要從身體里“放血”的病。
洛扎曼巴說:“好端端的,就是血液太多了,需要放回去。”次仁央宗茫然地點點頭,什么叫放回去呢,她覺得聽著就行,自己也不用去弄明白。
盡管回來得很早,但次仁央宗今天撿了滿滿一袋子牛糞。次仁央宗把它們砌在房子周圍的空地上,一層層碼放整齊,只需再來幾次太陽,它們將徹底曬掉濕氣,就可以擺在房子周圍的牛糞墻上了。
牛糞墻砌在房子的外圍,這樣,視力不好的棕熊就不那么容易跨過去了。拉珍歐珠在十二歲的時候,就碰到過棕熊。
3
來了雪災的那個冬天,雜那日根神山整個白了身子。山頂游走的雪豹都凍死了,更別說成群的牛羊。拉珍歐珠的牦牛群在那個雪季有一次很大的損失,有三十多只已經找到了尸體,而剩余的十多只卻不知去了哪里。
坐在牛糞爐子前烤火的時候,奶奶次仁央宗說剩余的牦牛肯定已經凍死了,而拉珍歐珠卻鐵了心要去尋找它們。
奶奶想多說幾句阻攔拉珍歐珠,但拉珍歐珠說,要記住丹增喇嘛的話呢。次仁央宗就不吭聲了。
外面風雪很大,出了帳篷就很難邁步,幸好牛群前一天回返帳篷區時踩出了一條道,如今的新雪飄落上面,也能看出道路的痕跡。拉珍歐珠穿著深深的牛皮氈靴,那是上一次賽馬節的時候,奶奶托了才仁鬧布大叔騎了兩天的摩托到縣城為她定做的。
設在縣城邊上恩科賽馬場里的活動拉珍并沒有參加,但據參加了賽馬的才仁鬧布大叔說,場面非常氣派,很多國家的人都來了。但是才仁鬧布也疑惑不解地說了,好好的賽馬節,場面也很熱鬧,但偏偏掛的標語不是賽馬節,而是叫什么文化藝術節。
和才仁鬧布的看法一樣,隔壁村那個很有學問的格桑拉姆也不喜歡這樣的名字,重點不突出。賽馬就是賽馬,好好賽么,搞什么文化藝術節?格桑拉姆還說,領導一個接一個地講話,沒完沒了,馬兒都著急了,連著拉了幾次糞便。
穿著氈靴的拉珍歐珠胡亂想著這些事情,她走得很急,一邊走著,一邊使勁裹緊了披在身上的羊皮棉襖,腰里的束帶再緊一些,腦袋再往羊皮帽子里鉆深些,她大體知道失蹤的牦牛會往哪兒逃命,之前找回來的三十多頭,她就是憑著這樣的預感找到的。
按照牧區的習慣,拉珍歐珠不需要去找這些失蹤或已死去的牦牛,更何況,它們的確死了。在藏民的傳統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生的時候光著身子,到山坡上的嘎爾薩寺里,找丹增喇嘛那里領取一個名字就行了;而到了死的時候,如果能貢獻死去的肉身,一刀刀割盡了讓天上的禿鷲飽食一頓,這一生的輪回就算圓滿完成了。
和格吉部落里的人一樣,雪山下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一旦失去生命之后,它們就必須原原本本地回歸大自然去。死去的牛羊無論暴斃于哪一處的暴風雪,都將是留給雪豹、野狼和禿鷲們的美食,牦牛們完成了它們的生命輪回,它們也是幸福的。
4
但拉珍歐珠就是想找到它們,更準確地說,是見到它們,哪怕只看一眼也就滿足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丹增喇嘛告誡過牧民,一旦牛羊死了,千萬不要讓它們的尸體泡在神山上流淌的河道中,丹增喇嘛說那樣會污染了下游水源。
拉珍歐珠突然想到,如果一頭牦牛在這里污染了一條河道,好幾個國家的人們都會喝到不潔的水了。想到這里,拉珍歐珠更要出來找到它們了。
但是,和人不一樣,那些牛兒自從生下來后,還沒有像人一樣幸福地被丹增喇嘛起過名字呢,但拉珍歐珠相信牛兒也有它們的名字,要不然,牛的媽媽怎么區別叫喚它們的子女呢?
無數次,拉珍歐珠看到過母牛對著牛群哞哞叫過之后,就有小牛飛奔過去,那不和次仁央宗奶奶喊自己是一樣的嗎?拉珍歐珠想到這里笑了,她的步子邁得更有勁了。
在雜那日根神山的西南方,是一片緩沖的溝壑坡丘。在將到達山根腳的部位,一條河道在這里繞了一個彎,那一彎河道寬敞,夏天時水草茂密,冬天時干草鋪地,身強力壯的牛兒們會更喜歡到雜那日根神山中上部啃食青青的草芽,間或存在著大量的蟲草及其他珍貴的植物根莖,一些年老的牦牛可能更喜好這樣的安逸之地。嘎爾薩寺就在這片安逸之中。
拉珍歐珠數過失蹤的牦牛,大多是年邁的老牛們,它們就像帳篷里的次仁央宗奶奶一樣,向來比較安靜。其實,不只次仁央宗奶奶,在神山下面,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比較安靜。
一個不留神,拉珍歐珠順著河道邊滑了下來。大雪覆蓋,盡管看出明顯的河道,但根本分不出河沿在哪里。好在冬季的河道都被冰封了,不會有水,掙扎著爬了起來,她撲打著身上和脖子里面的積雪,然后一步步向著河道下游走去。
5
遠遠的有一頭牦牛躺在那里,拉珍歐珠覺得自己的運氣太好了。目標那么明顯,牦牛的身上竟然沒有積雪,似乎還在動。
拉珍歐珠覺得這太神奇了,她轉過身來,沖著雜那日根神山深深彎下了腰,祈禱這頭牦牛還活著。
是的,哪怕只能找到這一頭還活著,那也是神山顯靈了。拉珍歐珠加快了步伐,深一腳淺一腳,沖著那只微微晃動的躺在河道積雪上的牦牛走去。
距離并不遠,但腳下的干草絆纏,拉珍歐珠費力地用了一鍋奶茶的時間,才到了牦牛幾步遠的地方。牦牛的背沖著她,頭向著雜那日根神山,外側兩條腿向上直直伸著,似乎早已在風雪中僵硬了。這樣的牛兒怎么可能還活著,如果不活著,怎么會一直在動?直到現在,直到拉珍歐珠走到牦牛跟前,又繞到牦牛頭部,她還是看到牦牛的整個身子在動。
拉珍歐珠有點緊張,她再次回望雜那日根神山,神山啊,你保佑我吧。
牦牛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嘴巴半張著,里面塞滿了積雪。順著牦牛的脖子,拉珍歐珠看到了牦牛的肚子上有些不同尋常之處——那些暗紅的血跡,似乎還很新鮮,那切面不平的傷口,又好像曾經有人對她說過這種經驗。
拉珍歐珠糊涂了,她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是的,她依稀記得,有什么人給她說過,碰到這種情況需要怎么辦。但是怎么辦呢,她完全忘記了,是立即逃跑,還是留下來為一個生命祈禱?
她忘記了,她恐懼地忘記了,全都忘記了。
手足無措中,拉珍歐珠用微弱的聲音喊了一句:“神山啊神山啊。”然后,她伸手掀了一下那已經被打開的牛肚子。
瞬間的安靜,緊接著一陣沉悶地大動靜,牛的肚子像是一扇門一樣地打開了。一個血淋淋的毛茸茸的大腦袋一張慵懶的剛剛被驚醒的臉伸了出來。
6
拉珍歐珠曾經聽說過,如果在極寒的冬天遇到被開了肚子的牦牛,一定記得趕緊跑開。因為,那牛的肚子里,就像一個御寒的房子,一定睡著一頭貪婪的大棕熊。
現在想起來有點晚了。拉珍歐珠一下子大腦就空白了,時間靜止了,就連雜那日根神山也不在拉珍歐珠的腦子里了。
拉珍歐珠的雙手半蜷著橫在胸前,她一寸距離也不敢往回收,甚至嘴巴也不敢合上,她就那樣直盯盯地看著棕熊,棕熊站立著身子,顯然被人打擾了讓它不快。它的雙手在胸前耷拉著,它顯然吃飽了,似乎并沒有攻擊人的打算。
停了大約三十秒鐘,棕熊打了個嗝,然后甩甩腦袋,又鉆回牛肚子里面睡覺去了。
從那以后,拉珍歐珠就更和她的牦牛分不開了。
現在,拉珍歐珠的牦牛群已經快要吃飽了,這些龐大笨拙的身體開始有了新的活力。
拉珍又一想,它們什么時候沒有過活力呢?準確地說,這些畜生,渾身都是多余的力氣。看著年輕的小牦牛伸著暗紅色的陰莖去攀爬一頭和它年紀相仿的小牦牛屁股,拉珍歐珠呵呵地笑開了。
和精力旺盛的小牦牛們相比,拉珍歐珠的活力是完全相反的。自從生下來后,拉珍歐珠的身體就非常孱弱,一場接一場的大病讓她骨瘦如柴,卻挺著一個奇怪的大肚子。
洛扎曼巴說拉珍歐珠的肚子里長了蟲子,這個蟲子會讓拉珍歐珠活不了多久。但是,即便不久就會生命終結,靈魂終將走上天堂,神的使者——禿鷲們——會銜食著她的肉,帶她飛升到靈魂所能達到的最高的地方。
7
一天天的,拉珍歐珠依然很快樂。她相信神靈庇護著草場上的一切生命,她和奶奶還有這些牦牛在雜那日根神山下相依為命。
她們趕在天亮之前就出發了,拉珍雖然聽力不太好,但放牧是把好手,她注意力專注,并能把牦牛群調教得服服帖帖。牦牛喜歡帶著露珠的嫩芽,拉珍懂得帶它們去哪里尋找。
拉珍有兩個哥哥,但是都夭折了。死去的哥哥是放在扎曲河里水葬的,在高原上,未成年的孩子死去,都要放在水里,讓魚類吞食他們的肉體,以完成自己生命的輪回。
拉珍歐珠最大的愿望就是活到成年人,那樣,她的身體就不用被泡在水里,而是被放在半山腰的天葬臺上,由神的使者——禿鷲們,來完成自己生命的布施。
丹增喇嘛曾經講過,釋迦牟尼在修行時,曾以頭目腦髓、肢節手足布施,舍身飼虎,割肉喂鷹。丹增喇嘛要成為那樣的人,次仁央宗和拉珍歐珠都希望成為那樣的人。
丹增喇嘛還說過非常高深的一段話,那是他上一次到沙日塘牧村里來的時候。當時,次仁央宗帶著身體孱弱的拉珍歐珠讓丹增喇嘛摩頂。后來,坐在人群中間,也是坐在次仁央宗和拉珍歐珠對面的丹增喇嘛說:死亡只是不滅的靈魂與陳舊的軀體的分離,是異次空間的不同轉化,我們拿“皮囊”來喂食兀鷲,是最尊貴的布施——舍身布施,能贖回生前罪孽,讓逝者靈魂延續不滅或者得以輪回。
拉珍歐珠覺得,這是一段高深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