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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雪》
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
他來了,帶來了我的及笈禮,也帶來了那一紙婚契。
他說退婚的時候,神色冰冷。一時間,我竟分不清到底是這雪更冷些,還是眼前人更冷。
阿娘將我護在身后,身子氣得直抖:“孟家公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只是不想負了良人罷了。”他淡淡地說著。
只聽得后面,巴掌重重落在那張梨花木桌上,“夠了!”。從方才這場鬧劇開始,爹爹就坐在那兒,臉色鐵青。
原本嘈雜的地兒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爹爹重重呼吸了兩聲,才將聲音穩住:“退婚,可當真?”
我看向他,一身青衣,許是來時風雪稍大,那烏亮的發頂倒是沾惹上了幾點雪花。是太冷了嗎?那記憶中原本應是帶著淺笑的薄唇此時緊緊抿著。
“當真。”
得到意料中的回答,爹爹看向他的眼里帶上了嘲諷:“好,好,好一個孟家兒郎。終是翅膀硬了,我小小一個溫家,還是配不上了。”
此話一出,本安靜的場面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今日,我的及笈禮來了許多各家夫人女兒。
我知道,爹爹這話是在羞辱。爹爹是當朝正一品官員,而他家官爵不過從四品。論品階,我段是不會與他結親。只是當時,母親懷我時與孟家夫人交好,瞧著孩子也喜歡,心頭一熱便訂下了這樁親。娘說,我滿月的時候,孟家夫人牽著五歲的孟周指著懷裹里的我告訴他,那是他未來的妻。若不是,這樁親,我也許會被議為王妃。
這樁姻親,我為下嫁。
他就那樣站著,筆直得如勁松。場內夫人的竊笑與私語好似通通與他無關。那倔強的身影,仿若初見的那天。那時,他被孟家大人罰站。好像也是如今日這般風雪吧。明明那么小的人兒,被冷得微微發顫,卻倔強地不肯服一聲軟。那時,爹爹還向孟家大人朗笑道:這小子,是個能成器的。
“謝大人成全。”他拱手,看不出喜樂。將婚契與及笈禮置于桌上,轉身離去。
我掙開了阿娘緊拉著的雙手,爹爹的聲音在身后怒吼著:“你給我回來!”
我已追出了府門:“站住!”
他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為什么?”我問,聲音有著我不曾注意到的啞澀。
“只是覺得,小姐的地位應該配更好的人。在下,委屈小姐了。”
他拿出婚契時,我沒哭;他開口退婚時,我沒哭;他為了退婚不惜與爹爹當堂對峙時,我沒哭。可當自己真正問他時,眼眶卻不自主地紅了。
“你就用這樣的借口打發我嗎?”什么配不配,地位不地位,這樁親許下來就不曾考慮過這些。既然如此,為何不一開始就拒絕。又為何……對我好了這么多年……
“不是借口,”他啟唇:“是實意,不負良人。”
“你騙人,孟周,你看著我,你敢看著我再說一次嗎?”
他轉過身,我們之間隔了場風雪。
他朝我鞠下了身,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說:“這次,是孟某對不住你。”
府內丫鬟們出來了,桃紅為我披上了狐皮絨面斗篷,拉著我勸道:“小姐,咱們回去吧。老爺很生氣。”
我被丫鬟們簇擁著回了府,雪飄到了發頂,飄到了披肩,飄落在臉上。第一次發覺,雪是冷的。
我再沒回頭看他。
那日之后,我便害了一場大病,那差點要了我半條命的風寒。
就這樣昏昏沉沉了好些日子才清醒過來。
那幾日,阿娘不管多忙都會過來親自喂我湯藥。見我要命的樣子,便偷偷抹著眼淚,責著自己識人不清才害得女兒如今這般病痛。
“小姐,你怎出來了?外面風大。”桃紅見我在廊道上,嚇得趕緊去取了條厚實的大衣出來為我細細蓋上。
“那屋里有些悶。”
“小姐,你的病才剛好不久……”桃紅無奈道。
“就只是,突然想出來看看。”我沒再走遠,就靜靜地站在門外廊上,看著那雪壓滿干枝頭。這雪,好像沒停過。
直到阿娘過來,看到我立于風中促著我進屋,生怕我再次病倒。
那個冬季,我再也沒出過。
……
“阿姐,我們出去玩吧。春天了,外面天不冷了。”小弟虎頭虎腦地沖了進來抱著我的腿,祈求道。
是了,胞弟還小,往常里只有我把他帶在身邊阿娘才會同意他出去玩。這些日子因著風寒,不曾出屋。這個冬季,該把他憋壞了。
我輕輕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發頂:“功課可曾做好了?”
“做好了,做好了。”小腦袋使勁點著:“夫子都夸我了。阿姐,你就帶我出去玩吧~”小家伙眨著水靈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心一軟,只得微微嘆了口氣:“好吧,去收拾一下吧。”
“哦,好耶!”得到了應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離去了。
我瞧著那小人兒,無奈又寵溺。
這是我嫡親的弟弟,溫瀘。也是府里唯一的嫡子,雖說不是長子,但也足夠爹娘的疼愛了。我也只有這么一個嫡親的弟弟,好在爹娘雖疼愛卻不泛濫,至少沒將弟弟養成個討人厭的小公子。瀘兒虎頭虎腦的,心地純良,就叫人想好好護著。
終于肯下著心思梳理一番了,屋內的丫鬟們忙活了起來,挑衣服的挑衣服,梳妝的梳妝。屋內好不容易有了一絲活氣。
我任由她們裝扮著,看著鏡中人點點精致。我本就不算美人,只能說是標致。許是年少識的詩書多,身上也便多了股書卷氣。再加上眉心化不掉的愁,便更有了幾分弱柳之姿。
“走吧。”我起身。身后的丫鬟們都后退了一步,微低著頭。
“是小姐。”桃紅福身應道。
本來心情尚可,只是在院門前遇到了恰好經過的二妹,溫寧。
溫寧是二姨娘的女兒,二姨娘本是爹爹的通房丫鬟,后來娘過來了,便抬了她當姨娘。府里共五房姨娘,而二姨娘又是姿質最年長的,雖為姨娘,但也心傲。更不用說,還誕下了庶長子。教著二妹,也越發心高,不喜起來。
“大姐,好久不見。”溫寧明眸皓齒。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大姐,是要出門嗎?”她笑著,說出的話卻極刺耳:“我還以為大姐被那人傷得再不敢見人了呢,呵呵。”
我看向她,她自顧地笑著:“不過,也是。人心難測,我還以為他能對大姐有多深情呢。早知道這樣,大姐當初就該應了那六皇子的議親,現在也至少是個王妃。而不是,成了被退婚的那個。”
“好笑嗎?”我的聲音不輕不重。
“啊?”
“我問,好笑嗎?”
“我笑不過是家常鬧鬧而已,而大姐你,卻成了各家夫人兒女間的笑話。”她眼里的譏笑又加深幾分。
“啪”地一聲,溫寧那嬌嫩的臉上便多了道指印。
“妹妹若是學不會禮儀,姐姐可以教你,省得你出了門白叫人笑話了去。”我輕甩了下發疼的手腕,剛剛那一巴,我可是一點沒收著力。
說出來的話語仍是淡淡的,但面前的人已不敢再張揚造次。捂著發疼的臉,怒瞪著我,卻不敢再出一言頂撞。
因為她知道,即便是被退了婚我仍是家中最受寵的女兒。我是府中的嫡女,母親又是主母,父親疼愛。就算笑話,也輪不到她溫寧來笑話。在這府中,尊卑還是分清的好。
“走吧,別讓瀘兒等久了。”我吩咐道。
桃紅隨著一眾丫鬟低頭應“是。”小心地跟隨著我的腳步。
開春的江景確是不錯。我帶著胞弟去到了城郊江邊踏春。這些時節,多少有些閨閣小姐約著兩三手帕出來一同游樂。許久未出門的弟弟瞧著熱熱鬧鬧的一切,好幾次興奮地想要掙了我的手獨自一人去玩,我只得板起臉來嚇唬他,再這般我便回去了,他才肯乖乖待著。
鳥兒自啼,小姐們掩著說著些密語。
“欸,聽說,那孟家公子就葬在不遠處。”
孟家公子?我整個人僵住了,腳步再移不開半分。
“哪個孟公子?”
“這你都不知道?!”說話的人微微驚訝,飾嘴笑道:“就是年前上門退了溫國輔親的那個孟公子呀。”
只聽得腦袋轟隆一聲,兩眼竟發了黑,幸得桃紅及時從旁扶著才不以至于跌坐于地上。
“姐,你怎么了?”胞弟擔心地拉著我。
可我此時已經沒法去在意這些了,我使著桃紅扶我到那兩個小姐面前:“你們剛剛說的孟公子怎么了?”
“你是?”兩位小姐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不請之客。
我還未曾出聲,胞弟便搶著替我回了:“我姐姐是溫國輔的大小姐。”小臉一揚,頗有些神氣。
兩位小姐聽了,臉上的疑惑開始變為了驚懼。這說閑話也能給嚼到了人前,實在是難做。
“你們說,到底怎么了!這些日子里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事!”我迫切地想要知情,連發問的聲音也帶著尖銳。
其中那位小姐看了我一眼,咬了下牙,便開聲:“那孟公子去退了親后便大病了一場,沒能熬過這個冬,孟家將他葬在了后頭的那個山上。”
聽罷,我兩眼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姐?小姐!”
“大姐!”
不知昏沉了多久,醒來竟覺得拖不動了身子,頭疼得厲害。
“爹,娘。”醒來便見著了坐在床頭抹淚的阿娘,爹站在床邊嘆著氣。
“醒了醒了,謝天謝地,菩薩保佑。”阿娘驚喜著,雙手合十。
我費力地擠出一絲笑容,看向他們:“爹,娘,你們告訴我,孟周……孟周他……”
“你身子還沒好,不要想那么多,先休息吧。”爹爹顯然并不想回答我。
我看向阿娘,拉著她的衣襟,眼里滿是祈求:“阿娘……你告訴我好不好……我求求你告訴我……”
“唉”阿娘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摸起了眼淚。
“孟老都跟我說了,那小子下葬的那天我也去了。”爹爹看著我,繼續道:“其實孟周早些年便患了病,尋了名醫才堪堪吊了幾年命,但身子終究是熬壞了。這個冬他是熬不過去了,所以才前來退的婚。那小子,瞞著我們,瞞得緊啊。”
“怎……怎會……”我喃喃著,眼神失措。
為什么……為什么他病了這么久我竟一點不知情……他是忍著多大的病痛與煎熬才能在我面前談笑風生……他……
淚水漸糊了眼,不敢再繼續想,怕心會痛得撕裂開來。
“多好的孩子啊,終究還是福薄,沒了這緣分。”阿娘抹著淚。
后來,我又高燒了一場。風寒未愈,又加上情緒波動大,這病就來來去去地折磨著,扎扎實實地要了我大半條命。
等好了,就像是丟了魂的人兒。醫好了身,卻醫不得心。請了許多大夫,大多都是搖著頭給我灌了湯藥,可這心的病,始終是不能治好。
這溫國輔家的大小姐真的成了病美人,除了溫家,再沒人在人前見過病美人。別說人前了,即便是在溫家,病美人也只靜靜地待在屋子里。除了冬季,她再未出來過。
今年,又是冬了。
我伸手從窗邊接過了飄下的一片雪,冰冷的雪花在溫熱的掌心融化。
那個冬季,你是不是也像這樣,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