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頓涅茨克鐵路。一個冷冷清清的火車站，呈現(xiàn)著白色，孤單地立在草原上，墻壁曬得發(fā)燙，沒有一點陰影，看上去這兒像是沒有人似的。火車把您丟在這兒，開走了，它的轟隆聲先還可以隱約聽見，最后無聲無息了。……車站附近一片荒涼，除了您的馬車以外，別的馬車一輛也沒有。您就坐上一輛四輪馬車（這在坐過火車以后是極其痛快的），沿著草原上的大道走去，您面前漸漸展開一幅幅在莫斯科附近沒有的畫面，廣漠無垠，單調(diào)得迷人。草原，草原，此外什么也沒有了。遠處是一座古墓或者一架風(fēng)車。牛車在載運煤炭。……鳥兒在平原上空低低地飛翔，有節(jié)奏地扇動著翅膀，使人看得昏昏欲睡。天氣炎熱。一兩個鐘頭過去了，卻還是草原，草原，遠處也還是古墓。您的車夫講這講那，常常用鞭子往旁邊指一指，他講得很長，無非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而您的靈魂沉浸在安寧之中，不愿意回想過去的事了。……

一輛三套馬車來接薇拉·伊凡諾芙娜·卡爾津娜。車夫把她的行李放好，開始整理馬具。

“一切都跟從前一樣，”薇拉說，不住地往四下里看，“上一回我在這兒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那差不多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我記得那一回趕著馬車來接我的是包利斯老頭。怎么樣，他還活著嗎？”

車夫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光是照烏克蘭人那樣生氣地瞪她一眼，爬上了車夫的座位。

出了火車站，要走大約三十俄里的路。薇拉也給草原的魅力迷住，忘記過去，只想著這兒多么遼闊，多么自由。她健康、聰明、美麗、年輕（她剛剛二十三歲），到現(xiàn)在為止，她的生活里所缺乏的恰好就是這種遼闊和自由。

草原，草原。……馬車奔馳著，太陽越升越高，在她小時候，六月間的草原似乎沒有這么豐富多彩，這么茂盛。草地上開滿鮮花，有綠色的，黃色的，淡紫色的，白色的。這些花和曬熱的土地冒出一陣陣香氣。大路上有些古怪的、藍色的鳥。……薇拉早已沒有祈禱的習(xí)慣，可是現(xiàn)在卻克制著睡意，喃喃地說：

“主啊，保佑我在這兒過得暢快吧。”

她心里平靜，舒服，似乎情愿照這樣望著草原，坐一輩子馬車。忽然，路旁出現(xiàn)一道深深的山溝，長滿小橡樹和小赤楊樹。一股潮氣撲面而來，大概下邊有一條小溪吧。在這一邊，在懸崖的邊沿上，有一群山鶉撲棱一聲飛起來。薇拉想起從前傍晚他們常到這道懸崖旁邊來散步，那么莊園一定很近了！果然，遠處現(xiàn)出楊樹和谷倉，旁邊冒起一股黑煙，這是在燒舊麥稈。這時候她的姑姑達霞迎面走來，搖著手絹；她的爺爺站在露臺上。哎呀，多么高興啊！

“親愛的！親愛的！”她姑姑說，尖聲喊著，就像發(fā)了癔病似的，“我們真正的女主人來了！要明白，你就是我們的女主人，我們的女皇啊！這兒樣樣?xùn)|西都屬于你！親愛的，美人兒，我不是你的姑姑，而是你順從的奴隸！”

薇拉除了姑姑和爺爺以外，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她母親早已去世，她父親是個工程師，三個月前從西伯利亞回來，死在喀山。她爺爺蓄著一大把白胡子，身體很胖，臉色紅潤，害氣喘病，走起路來拄著手杖，挺著肚子。她姑姑是個四十二歲的女人，穿一條袖子隆起的時髦連衣裙，腰身勒得很緊，顯然要打扮得年輕點，仍舊想招人喜愛。她走起路來踩著細碎的步子，同時她的脊背不住地顫動。

“你會喜歡我們嗎？”她摟住薇拉，說，“你不驕傲吧？”

大家按照爺爺?shù)男囊庾龈卸髌矶\，然后吃了很久的飯，于是對薇拉來說，她的新生活開始了。他們給她準備了一個最好的房間，把全家所有的地毯都拿來鋪上，而且放上許多花。晚間她在她那張舒適的、寬闊的、柔軟的床上躺下，蓋上一床發(fā)散出存放過久的衣服氣味的綢被子，她就快活得笑起來。她姑姑達霞進來一會兒，為的是給她道晚安。

“喏，你總算回來了，謝天謝地，”她在床沿上坐下來，說，“你看得明白，我們生活得挺好，再好也沒有了。只有一件：你爺爺不行了！糟透了！他氣喘，記性也差了。你記得嗎？他以前健康得很，力氣大極了！他是個火氣很大的人。……從前，只要仆人不順他的心或者出了點什么事，他就跳起來，嚷著：‘抽他二十五下！拿樺樹條子！’可是現(xiàn)在他變得和氣多了，聽不見他嚷了。而且，現(xiàn)在也不是那種年月，寶貝兒，不興打人了。嗯，當然，何必打人呢，可是把他們慣壞也不應(yīng)該。”

“姑姑，現(xiàn)在他們還挨打嗎？”薇拉問。

“有時候，總管打他們，我是不打的。求主保佑他們！你爺爺拗不過老脾氣，有的時候舉起手杖來揮動幾下，不過打是不打了。”

姑姑達霞打了個哈欠，她先在嘴上，然后在右耳朵上畫一個十字。

“這兒生活沉悶嗎？”薇拉問。

“怎么對你說好呢？現(xiàn)在地主都搬走，不住在這兒了。不過，寶貝兒，附近陸續(xù)建造了一些工廠，什么工程師啦，醫(yī)生啦，采礦技師啦，多著呢！當然，有業(yè)余演出，有音樂會，不過打牌的時候居多。他們常坐車到我們這兒來。工廠里的涅沙波夫大夫就常來，他長得挺漂亮，招人喜歡！他看了你的照片就愛上你了。我呢，打定了主意，心想：行，這也是薇羅琪卡[1]的造化。這人又年輕又漂亮，還有家當，一句話，正配得上。嗯，說真的，你也是天下難找的未婚妻。你出身上流人家，我們的田產(chǎn)已經(jīng)抵押出去了，不過那有什么關(guān)系？經(jīng)營得挺好，沒有荒掉。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可是往后都歸你了。我是你的順從的奴隸。我那去世的哥哥，你的爸爸，留下一萬五。……哦，不過，我看出來，你的眼皮要合上了。那就睡吧，孩子。”

第二天薇拉在房子四周散步很久。那兒有個古老的花園，不好看，小路也沒有一條，坐落在一個斜坡上，很不方便，完全荒蕪了，大概他們認為這是家業(yè)當中一種多余的東西吧。這兒有許多蛇。戴勝鳥在樹下面飛來飛去，叫著：“嗚——吐——吐！”從那聲調(diào)聽起來，仿佛要叫人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下面是一道河，岸旁長滿高高的蘆葦，河對面，離岸半俄里，是個村子。薇拉從花園里走到田野上，眼睛望著遠處，心里想著她在故鄉(xiāng)的新生活，一心要弄明白，什么樣的前途在等待她。草原的這種遼闊、這種美麗的恬靜，都在對她說：幸福臨近了，也許已經(jīng)來到了；實際上成千的人都會說：一個年輕健康、受過教育的人，又住在自己的莊園上，這是多么幸福啊！同時，這無邊無際的原野，單調(diào)而沒有人煙，卻使她害怕，有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出，這個安靜的綠色怪物會吞吃她的生命，把它化為烏有。她年輕、優(yōu)雅，喜愛生活；她在貴族女子中學(xué)畢了業(yè)，學(xué)會說三種外國語，讀過很多書，跟父親一塊兒游歷過；可是，難道所有這些僅僅是為了到頭來在一個荒僻的草原莊園上定居下來，成天價無所事事，從花園里走到田野上，再從田野上走到花園里，然后就在房子里坐著，聽爺爺喘氣嗎？可是該怎么辦呢？躲到哪兒去呢？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答案。等到她走回家去，她就暗想：她在這兒未必會幸福，從火車站坐著馬車到這兒來的時候比在這兒生活有趣得多了。

涅沙波夫大夫從工廠里來了。他是醫(yī)生，然而三年前他在工廠里入了股，成了工廠主人之一，現(xiàn)在雖然還干醫(yī)療工作，卻不認為醫(yī)療是他的主要工作了。從外貌來看，這是個臉色蒼白、身體勻稱的金發(fā)男子，穿一件白色坎肩；可是要了解他的心靈，了解他頭腦里有些什么想法，那就難了。他打過招呼以后，就吻姑姑達霞的手，然后不時站起身來，去給人端椅子，或者讓出自己的座位，始終很嚴肅，不說話，如果開口說話，那么雖然講得很有條理，聲音也不低，可是不知什么緣故，他的頭一句話總是叫人聽不清，弄不懂。

“您彈鋼琴嗎？”他問薇拉，忽然急促地站起來，因為她把手絹掉在地上了。

他從中午坐到深夜十二點鐘，沉默不語，薇拉很不喜歡他。她覺得在鄉(xiāng)下穿白坎肩顯得俗氣，他那種過分講究禮貌的姿態(tài)、舉止和他那張生著黑眉毛的、嚴肅的白臉叫人感到膩味。她覺得他經(jīng)常沉默大概是因為他智力不發(fā)達。可是姑姑在他走后卻高興地說：

“嗯，怎么樣？挺迷人，不是嗎？”

二

姑姑達霞掌管這份家業(yè)。她把腰身勒得很細，兩條胳膊上的鐲子叮當作響，一會兒走到廚房，一會兒走到谷倉，一會兒走到牲口棚，老是踩著細碎的步子，背脊不住地顫動。不知什么緣故，她對管事或者農(nóng)民講話，每次都要戴上夾鼻眼鏡。爺爺老是坐在一個地方擺牌陣[2]或者打盹兒。到午飯和晚飯的時候，他吃得非常多。仆人給他端來今天的菜、昨天的菜、星期日剩下的冷餡餅、仆人的腌牛肉，他都狼吞虎咽，一股腦兒吃光。每次吃飯都給薇拉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后來她一看到人們趕羊，或者從磨坊里運來面粉，她就會想：“爺爺會把這些都吃掉的。”他大部分時間沉默著，專心吃東西或者玩牌陣，可是有時候，在吃飯的當兒，他看到薇拉，就動了感情，溫柔地說：

“我的獨一無二的親孫女啊！薇羅琪卡！”

他說著，眼淚就在他的眼睛里發(fā)亮。或者，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脖子變粗，惡狠狠地瞧著仆人，敲著手杖，問道：

“為什么不拿辣根來？”

冬天他過一種完全不出家門的生活，夏天他偶爾坐上馬車到野外去看一看燕麥和青草，回到家里來總是揮動著手杖，說缺了他，到處都搞得亂糟糟。

“你爺爺心緒不好，”姑姑達霞小聲說，“嗯，現(xiàn)在倒沒什么了，可是從前啊，那可不得了：‘抽他二十五下！拿樺樹條子！’”

姑姑抱怨說大家都變懶了，誰都不干活兒，這份田產(chǎn)沒有帶來什么收入。確實，這兒說不上什么農(nóng)業(yè)上的經(jīng)營；大家只是按照習(xí)慣耕一點地，下一點種，實際上沒干什么事，虛度光陰。可是大家又成天價跑來跑去，這樣那樣地計算，忙忙碌碌在這所房子里，從早晨五點鐘就忙起，經(jīng)常可以聽見：“拿來”，“拿來”，“快去找”，到傍晚仆人們照例累得筋疲力盡。姑姑每個星期都要更換廚娘和女仆；有時候她認為她們道德敗壞而辭退她們，有時候她們說累得要命，自動走了。本村的人誰也不來當差，那就只好到遠村去雇人。本村的人只有一個姑娘阿遼娜還在這兒當差，沒有走掉，因為她一家人老老小小都靠她的工錢糊口。這個阿遼娜身材矮小，臉色蒼白，傻頭傻腦，整天收拾房間，伺候開飯，生火，縫補，洗衣服，可是大家總覺得她是在瞎忙，把靴子踩得咚咚響，反而在這所房子里妨礙別人做事。她生怕叫東家辭掉，被打發(fā)回家；因為怕，她就常把手里的東西掉在地上，打碎碗碟，他們就扣她的工錢，事后她的母親和祖母就到這兒來，在姑姑達霞面前跪下求情。

客人們每個星期來一次，有時候來得勤一些。碰到這種時候，姑姑就走到薇拉的房間里，說：

“你最好去陪客人坐坐，要不然人家就要認為你驕傲了。”

薇拉走去陪客人，跟他們一塊兒玩很久的“文特”[3]，或者由她彈鋼琴，客人們跳舞。姑姑興高采烈，跳舞跳得喘吁吁的，走到她面前，小聲說：

“你對瑪麗雅·尼基佛羅芙娜要親熱點。”

十二月六日，圣尼古拉節(jié)，一下子來了很多客人，有三十個上下。他們玩“文特”一直玩到深夜，許多人留下來過夜。到早晨，他們又坐下來打牌，然后吃飯，飯后薇拉走到自己的房間去，打算躲開談話，躲開煙霧，休息一下，可是那兒也有客人，她絕望得差點哭出來。到傍晚，大家準備動身回家，她才因為他們到底要走了而高興起來，就說：

“你們再坐一會兒吧！”

客人們使她勞累，使她感到拘束；同時（差不多每天如此），天一黑下來，她就想走出家門，坐上馬車隨便到哪兒去——去工廠或者附近的地主家做客，在那兒打牌，跳舞，玩游戲，吃晚飯。……在工廠里和礦場上工作的年輕人有時候唱小俄羅斯[4]歌，唱得很不錯。他們唱的歌總叫人感到辛酸。要不然，他們就一齊聚在房間里，在昏暗的暮色中談礦場，談當初埋在草原的地底下的金銀財寶，談薩烏爾古墓[5]。……談著談著，天色晚了，有時候會忽然傳來“救——命——啊”的喊叫聲。這是一個醉漢在走路，或者有人在附近礦場上遭到搶劫。要不然，風(fēng)就在爐子里哀號，吹打護窗板，后來，過了一陣，教堂里就響起報警的鐘聲：這是暴風(fēng)雪開始了。

在所有的晚會、野餐會、宴會上最招人喜歡的女人總是姑姑達霞，最招人喜歡的男人總是涅沙波夫大夫。在工廠和莊園里，很少有人朗誦，彈起鋼琴來也只彈進行曲和波爾卡舞曲，年輕人老是為他們不理解的事發(fā)生激烈的爭論，顯得很粗暴。他們吵得厲害，聲調(diào)很高，可是說來奇怪，薇拉在別的地方從來也沒有遇見過像他們那樣漠不關(guān)心、無所用心的人。好像他們既沒有祖國，又沒有宗教，對社會也不感興趣。大家談到文學(xué)，或者解答什么抽象的問題的時候，從涅沙波夫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什么書，而且也不想看。他神態(tài)嚴肅，沒有表情，像是一張畫得很糟的肖像畫，經(jīng)常穿一件白色的坎肩，始終沉默不語，莫測高深；可是太太小姐們都認為他有趣味，欣賞他的風(fēng)度，嫉妒薇拉，因為他顯然很喜歡她。薇拉每一次做客回來都感到煩惱，暗自賭咒從此再也不出家門；可是白天過去，傍晚一到，她就又急忙趕到工廠去，整個冬季幾乎天天如此。

她買書，訂雜志，在自己的房間里看這些書和雜志。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她還在看書。等到過道里的鐘敲了兩下或者三下，她看書看得太陽穴脹痛，她就在床上坐起來，想心思。該干些什么好呢？上哪兒去好呢？這個該死的、糾纏不休的問題早就有許多現(xiàn)成的答案，可是實際上又一個都沒有。

啊，為民眾服務(wù)，減輕他們的痛苦，教育他們，那該是多么高尚，神圣，美妙啊！可是她薇拉不熟悉民眾。該怎樣接近他們呢？對她來說，民眾是生疏的，沒有趣味的，她受不了農(nóng)民小木房里那種刺鼻的氣味、酒館里罵人的話、沒洗臉的孩子們、農(nóng)婦們嘮叨疾病的話。要她在雪地上走一大段路，凍得渾身發(fā)僵，然后在密不通風(fēng)的小木房里坐著，教那些她不喜歡的孩子們讀書，不，那還不如死了的好！再說，你教農(nóng)民的孩子們讀書，可同時，姑姑達霞卻收那些飯鋪的租金，罰農(nóng)民錢，這是多么荒唐！關(guān)于學(xué)校、鄉(xiāng)村圖書室，關(guān)于普及教育，議論有那么多，可是，如果所有這些熟識的工程師、工廠主、太太們不是假充善人，而是真的相信教育是必要的，他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每月發(fā)給教師十五個盧布，叫他們挨餓了。學(xué)校也罷，關(guān)于愚昧的議論也罷，僅僅是為了欺騙自己的良心罷了，因為他們擁有五千或者一萬俄畝土地，卻對民眾漠不關(guān)心，那是可恥的。太太們講到涅沙波夫大夫，總是說他心善，為工廠開辦了一所學(xué)校。不錯，他用工廠的舊磚頭造學(xué)校，花了大約八百盧布，在學(xué)校的落成典禮上人們?yōu)樗堕L命百歲》歌，可是要他把股票獻出來，他就未必肯，他腦子里也未必想到過農(nóng)民跟他一樣是人，也需要在大學(xué)里受教育，而不僅僅是在工廠這種簡陋的學(xué)校里讀書。

薇拉惱恨自己，也惱恨所有的人。她又拿起書來，想看下去，可是過一會兒又坐起來，想心思。去做醫(yī)生嗎？可是要做醫(yī)生，就得把拉丁語考及格，再者她對死尸和疾病有一種難于克制的厭惡感。要是能做機械工程師、法官、船長、科學(xué)家，干一種可以用出全部體力和腦力的工作，累得筋疲力盡，然后晚上酣暢地睡一覺，那就好了；要是能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一種什么事業(yè)，使得自己成為一個有趣味的人，被有趣味的人所喜歡，而且愛上一個人，有自己的真正的家庭，那就好了。……可是該怎么做呢？從哪件事做起呢？

有一回，在大齋節(jié)期間的一個星期日，姑姑清晨走到她的房間里來取陽傘。薇拉坐在床上，雙手抱住頭，沉思著。

“你，寶貝兒，該到教堂去才對，”姑姑說，“要不然人家就會以為你是個不信神的人了。”

薇拉什么話也沒有回答。

“我看得出來你煩悶，可憐的人兒，”姑姑說，在床前跪下；她疼愛薇拉，“說實話，你煩悶嗎？”

“我悶得慌。”

“美人兒，我的女皇，我是你的順從的奴隸，我一心巴望你好，巴望你幸福。……你說，為什么你不愿意嫁給涅沙波夫呢？你還要什么樣的人呢，孩子？原諒我心直口快，親愛的，這樣挑挑揀揀是不行的，我們又不是公爵。……歲月如流，你不是十七歲了。……我真弄不懂！他愛你，崇拜你嘛！”

“哎，主啊，”薇拉氣惱地說，“可是我怎么知道呢？他自己悶聲不響，從來也不說一句話。”

“他不好意思，寶貝兒。……萬一你回絕他呢！”

后來姑姑走了，薇拉就站在房間中央，不知道該穿衣服呢，還是該再睡下去。那張床真討厭。往窗外看一眼，那兒也凈是光禿的樹木、灰白的雪、討厭的寒鴉、要被爺爺吃掉的豬。……

“真的，”她暗想，“也許還是出嫁的好！”

三

一連兩天，姑姑帶著淚痕、撲著濃粉的臉走來走去，吃飯的時候不住地唉聲嘆氣，呆望著神像。誰也不明白她愁的是什么。后來她終于下了決心，走到薇拉的房間里，隨隨便便地說：

“是這么回事，孩子，我們該繳銀行貸款的利息了，可是佃戶沒有給我們錢。讓我從你爸爸留給你的一萬五當中拿一筆錢來付利息吧。”

后來姑姑一整天在花園里熬櫻桃果醬。阿遼娜烤得臉蛋緋紅，時而跑到花園里，時而跑到房外，時而跑到地窖去。姑姑熬果醬的時候，臉色十分嚴肅，仿佛在舉行什么宗教儀式似的。從她短短的袖子里露出兩只小小的、結(jié)實的、傲慢地指揮別人的手，女仆不停地跑來跑去，在果醬四周忙忙碌碌，而這果醬她是吃不到的，每逢這種時候，可以感覺到這兒有一種折磨人的氣氛。……

花園里有熬熟的櫻桃味。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火盆已經(jīng)端走，然而空中仍舊保留著那種好聞的甜香氣味。薇拉坐在一條長凳上，看一個新來的工人按她的指示修一條小路，這人是個過路的年輕的兵。他用鐵鍬鏟著草土，把它堆到一輛手推車上。

“你原是在哪兒當兵的？”薇拉問他。

“在別爾江斯克。”

“你現(xiàn)在要到哪兒去呢？回家去？”

“不，小姐，”工人回答說，“我沒有家。”

“那你是在哪兒出生、長大的呢？”

“在奧廖爾省。我當兵以前跟著我媽住在后爹家里；我媽當家，她很受尊敬，我靠她生活。我當兵的時候收到一封信，說我媽已經(jīng)死去。……現(xiàn)在我好像不樂意回那個家了。他又不是我的親爹，所以那個家也就成了外人的家。”

“那么你的親爹死了嗎？”

“我不知道，小姐。我是私生子。”

這當兒窗口露出姑姑的身影，說：

“不要跟下人談天[6]……小伙子，到廚房去，”她對兵士說，“到那兒去跟人聊天吧。”

后來，如同昨天和往常一樣，又是晚飯，閱讀，失眠的夜晚，沒完沒了的老一套想法。三點鐘，太陽升起來了，阿遼娜已經(jīng)在過道里奔走不停，而薇拉還沒有睡覺，支撐著看書。手推車的吱吱嘎嘎聲響起來：這是新來的工人到花園里去了。……薇拉拿著書坐在窗口，昏昏欲睡，瞧那個兵士為她修路，這個工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小路像皮帶一樣平坦整齊，她愉快地想象將來路上鋪了黃沙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五點鐘剛過，就可以看見姑姑從正房里走出來，穿一件粉紅色寬大長衣，頭發(fā)上夾著卷發(fā)紙。她在門廊上默默地站了三分鐘光景，然后對那個兵士說：

“你把你的身份證拿去，走吧，求上帝保佑你。我不能讓我的家里有個私生子。”

一種沉重、憤恨的感覺涌上了薇拉的心頭。她憤怒，憎恨她的姑姑；她對她的姑姑厭惡到了難以忍受、深惡痛絕的地步。……然而怎么辦呢？打斷她的話嗎？把她辱罵一番嗎？可是那有什么用處？假定同她斗爭，把她趕走，使她不能為非作歹，假定能使她爺爺不再搖晃手杖，可是那有什么用處呢？這無異于在看不到盡頭的草原上打死一只老鼠或者一條蛇罷了。廣大的空間、漫長的冬季、生活的單調(diào)無聊，使人感到束手無策，這局面似乎毫無希望，弄得人什么事也不想做，因為無論做什么都毫無用處。

阿遼娜走進來，對薇拉深深一鞠躬，然后動手將一把圈椅搬出去，為的是拍打那上面的塵土。

“這時候來收拾房間，”薇拉氣惱地說，“出去！”

阿遼娜茫然失措，嚇得沒有弄明白薇拉要她干什么，就趕緊收拾五斗櫥上的東西。

“我跟你說，出去！”薇拉喊道，渾身發(fā)冷；以前她從沒生過這么大的氣，“出去！”

阿遼娜發(fā)出一聲呻吟，像鳥叫似的，把一塊金表掉在地毯上了。

“滾出去！”薇拉大叫一聲，嗓音都變了。她跳起來，周身發(fā)抖。“把她趕出去，她把我氣壞了！”她接著說，很快地跟蹤阿遼娜走到過道上，不住地頓腳，“滾出去！拿樺樹條子來！抽她！”

隨后她忽然清醒過來，就照她原來的樣兒，頭沒梳，臉也沒洗，穿著睡衣和拖鞋，一口氣跑出房外去了。她一直跑到熟悉的懸崖邊上，藏在雜草叢里，免得看到人，也免得讓人看到。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的草地上，既不哭，也不怕，眼睛望著天空，一?也不?，冷靜而清楚地思忖著：剛才發(fā)生了一件她永遠不能忘記而且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的事。

“不，夠了，夠了！”她想，“現(xiàn)在該把自己抓緊，要不然這種事就沒個完了。……夠了！”

中午，涅沙波夫大夫坐著馬車穿過山溝，到莊園那兒去。她看見他，就很快做出決定，她要開始過新的生活，她要逼著自己開始，這個決定使她心緒安定下來。她目送著大夫的勻稱身材，仿佛要減輕她的決定的嚴峻性質(zhì)似的，說：

“他挺好。……我們一塊兒好歹總能過下去。”

她走回家去。她正在換衣服，姑姑達霞走進她的房間，說：

“阿遼娜惹得你不痛快，寶貝兒，我打發(fā)她回家去了。她母親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頓，還到這兒來，哭哭啼啼的……”

“姑姑，”薇拉很快地說，“我愿意嫁給涅沙波夫大夫了。只是請您去跟他談。……我沒法談。……”

她又走到野外。她一面信步走去，一面做出決定：等她出嫁以后，她就管家，給人醫(yī)病，教人讀書，凡是她這個圈子里其他女人所做的事她都要做。至于那種經(jīng)常不滿意自己和不滿意別人的心情，那種每逢回顧過去就會看到像山一樣立在面前的一長串重大錯誤，她索性認為都是她注定要過的真實生活，她不再希望更好的生活了。……要知道，更好的生活是沒有的！美麗的大自然、幻想、音樂告訴我們的是一回事，現(xiàn)實生活告訴我們的卻是另一回事。顯然，幸福和真理存在于生活之外的什么地方。……人應(yīng)當不要生活，應(yīng)當跟這個茂盛、像永恒那樣無邊無際、冷漠無情的草原以及它那些花朵、古墓、遠方打成一片，那樣一來就萬事大吉了。……

一個月以后，薇拉已經(jīng)住在工廠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