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母腹之內

1

深冬剛剛到來不久的某個夜晚,那匹不合群的野馬孤獨地站在遠處,看著其他野馬將脖子交叉著擠在一起取暖。巨大的寒冷讓它想擠入馬群,但它已經邁不開腿。絕望的野馬疲憊極了,不得不把兩條前腿跪下歇息一陣,兩條后腿也跪下的時候,它感覺自己正在慢慢地停止呼吸。

此時,它的同伴們也有熬不住的,試圖跪倒。它們的鼻翼,覆蓋著一層透亮的冰甲,這是天上的細雨降落之后形成的。一匹野馬率先跪了下去,之后一匹接著一匹,當所有的馬都跪臥在冰冷瓷實的戈壁灘上的時候,那匹快要去世的野馬似乎聽到了同伴們走向天國的馬蹄聲。

“老天,讓它們恐懼吧,讓它們跑起來……”野馬沒完全消失的意識愁苦地自語。一陣冰冷的風吹來,去世的馬停止了思考,它碩大的軀體開始變得僵硬,不多時就成了一堆堅硬發脆的冰疙瘩。

“今年的天氣的確不尋常,戈壁在冬天來臨之前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水嫩的青草讓許多不知死活的馬吃得肚子鼓脹,最終尿不出也拉不出,就這樣活活地撐死在了戈壁灘。不,撐死在了草原上。你看冬天,地上這么寒冷,天上卻飄灑著馬毛一樣的細雨,這么虛假的溫柔浪漫。”一匹青壯的公馬啃咬著一匹同樣青壯的母馬的脖子,一邊示意著友好一邊噗噗地開口說話。但在它張開嘴巴的時候,它的牙齒上旋即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甲。它和同伴的身上,也是一層冰甲,伴隨著野馬們起起伏伏的呼吸,它們身上的冰甲旋即碎裂,但很快,飄落的細雨就讓破碎的冰甲“愈合”。

牙齒上的冰甲讓公馬噗噗地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車隊的燈光突然從山巒背后彈射了出來。突如其來的光亮讓公馬驚恐地爆發出了一聲嘶鳴,那些昏昏欲睡的野馬于是都看到了刀劍一樣砍斫而來的光柱,它們如同風濕病人一樣掙扎著抬起僵硬的腿,嘶鳴著跟著公馬一起朝戈壁腹地逃去。同伴被凍成冰疙瘩的尸首在馬蹄的踐踏下,爆發出骨頭折斷的脆響。

汽車轉過山梁,賀天高就看到了驚慌的馬群,他讓部隊停止了前進,直至馬群遠遠消失,車隊才慢悠悠靠過來。車燈前,野馬被踩碎的尸骨就像被碾壓過的桃花,一坨白一坨紅地烙在地上。賀天高捧起一坨野馬的尸骨看了一陣,一股莫名的悲傷就從肚子里一下抽到了鼻腔,他呃呃地抽泣了幾下,就從給養車上拿下一把鐵鍬,把野馬尸骨一鏟子一鏟子收攏起來,又開始拿鐵鎬給野馬掘墓。

“隊長不正常了。”黑蝎子把狙擊槍交給通信員梁軍需,望著賀天高揮舞鐵鎬的背影嘟噥。

“不用管,你讓他鬧。”通信員梁軍需攔住了想拉賀天高回來的黑蝎子。驍狼特戰隊打了近一年的仗,死了三個人,還殘了一個,隊長賀天高需要發泄。

接連挖斷了兩把鐵鎬,賀天高惱火地脫光了上衣,赤裸著身子從車上抽下來第三把鐵鎬。刀鋒一樣的細雨在他赤裸的后背上凝結成蜿蜒的蚯蚓,伴隨著肌肉的鼓動,那些蜿蜒的蚯蚓旋即碎裂,但不多時,雨水又在他的后背上凝結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螞蚱。梁軍需打亮手電筒,賀天高的臉蛋紅撲撲地鮮艷著,這絕對是快要生病的征兆。從最后一場仗結束,學過醫的梁軍需就已經發現,賀天高有些不正常。

這也許和他打了一年不容易的仗有關。

直至把野馬的墳丘拍打瓷實,賀天高才揮舞著胳膊沖部隊吆喝:“回撤,睡覺!”

伴隨著抬起胳膊的動作,指甲蓋大的冰碴順著賀天高赤裸的身子唰啦啦地落了一地。梁軍需給他披上大衣,拽著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幫他綁好安全帶,車隊才慢悠悠地搖晃著朝戈壁腹地的營區行駛。營門前哨樓的燈光照射過來的時候,賀天高已經打起了呼嚕。其實駕車的梁軍需也睡著了,汽車完全是在他半睡的狀態中開到營區門口并剎住車的。

2

前十天,無論白天黑夜,賀天高和他的驍狼特戰隊一直在吃汗蒸全羊,睡懶覺。他們早晨象征性地出個操,牙都不刷就去飯堂喝羊湯和小米粥,然后回去睡覺,一覺睡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再去飯堂撕扯剛出鍋的羊腿大嚼,接著又回去睡覺,講究、勤快的去澡堂沖個熱水澡,不講究的連牙都不刷。炊事班是旅部專門派過來的,燒鍋爐的也是旅部派來的,打了一年仗的驍狼特戰隊需要美美地休整一頓,這是戰區陸軍要求的。

休整中的賀天高一直對他的隊員們強調說:“要想緩過來,就做一個胎兒,回歸母腹,什么都別想!”一直到第十七天,經常做夢的賀天高一個夢都沒做。直至第十八天,他感覺自己基本上緩過神來了,這天晚上,他終于做了一個夢。但他沒想到,這是一個巨大的噩夢,他夢見了副旅長閔一禮,而且奇怪的是,夢里的事情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特戰旅,竟然毫厘不爽地發生了。

半夜驚醒的時候,賀天高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站在床上,保持著拼死一搏的姿勢。如果是夏天,宿舍的窗戶一定洞開著,受到巨大驚嚇的賀天高也許會在睡夢中一躍而起,徑直跳出四樓的窗戶。

在驍狼特戰隊駐訓地營區,就算一只輕盈的兔子掠過,也會驚動院內的哨兵。一百多斤的賀天高如果咕咚一聲跌落院子,不出一分鐘,至少會有三組巡邏哨從不同方位在現場迅速集結。如果他們看到一絲不掛的賀天高痛苦地躺在地上掙扎著,這些喜歡揣摩喜歡猜測的兄弟肯定會在各自的心里迅速萌生不下幾十個版本的疑問。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會悲哀地認為,打了一年的仗,驍狼特戰隊隊長賀天高崩潰了。好在這是大西北凜冽的冬天,宿舍的窗戶沒有打開,最終沒有讓他縱身從四樓的窗戶沖出去。

驚醒之后,驚魂未定的賀天高克制著腦子里的各種可怕念頭,努力打量著不大的宿舍,好讓熟悉的環境促使自己安靜下來。被子顯然是驚起的時候一腳挑飛的,一頭搭在辦公桌上的臺燈上,一頭垂落在地上。臺燈從被子沒蓋嚴實的縫隙里透著一絲昏暗的亮光,亮光中,幽藍的手槍落在被子上,槍管直戳戳地瞄準自己,手槍的保險已被打開。他驚慌地退出彈夾,子彈滿滿的都在。賀天高終于長長吁了一口氣。

毫無疑問,他在睡夢中打開了手槍保險,準備射擊,但畢竟是在睡夢中,手槍最終脫手而出,跌落在被子上。如果睡夢中的他拿穩了手槍,射出去的子彈不知道會誤傷到誰!是穿透玻璃,射向巡邏的哨兵,還是穿過木質的門板,把恰巧路過的人給擦傷?賀天高害怕得不敢再想。

終于感受到寒冷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渾身赤裸,突然而來的羞恥感讓他驚慌不已,他急忙從床頭奪來衣服穿好。穿戴停當,他把整個屋子細細檢查了一遍,看看這里到底有沒有閔一禮的影子。他甚至打開了鎖著的柜子,柜子里是疊放整齊的軍裝、文件、書籍,還有一塊被雕琢成女孩頭像輪廓的奶紅色戈壁玉。

確信這里沒有閔一禮之后,賀天高終于放松了下來。

但就在剛剛的睡夢中,他還在閔一禮的辦公室,逃不脫也不敢逃脫,承受著閔一禮的陰森森的壓榨。

閔一禮是賀天高的上級,從他當連長開始就沒來由地給賀天高找事,一直到賀天高當了隊長,還是不放過他,甚至經常有意地碰撞賀天高敏感的神經,讓他就像戈壁灘上發情的野馬一樣,連最可憐的隱私部位都直挺挺地暴露在眾人的面前,毫無遮攔。

“崇高是什么東西?幾個鼻子幾個眼睛?拿出來。”睡夢中閔一禮似笑非笑,還吐著煙圈。

“放屁,崇高就是崇高!”賀天高肚子里罵了一句,但他還是假裝順從地筆直站立在閔一禮面前。

“放屁?誰放屁?”閔一禮臉頓時拉了下來,“我告訴你,崇高,說透徹點,就是虛偽。這世界上,只有你賀天高這么虛偽的人,才揪著這么虛偽的事,說這么虛偽的話!”

閔一禮突然抬起頭看著他,吃驚了片刻旋即又吆喝著訓斥他。賀天高頓時就有了一股尿急的感覺,他覺得褲襠在瞬間就要潮濕不堪。他明明只是在肚子里罵了閔一禮一句,可圓臉圓眼睛圓腦袋的閔一禮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賀天高恐懼地想妥協,甚至想求閔一禮放過自己。他只是才有了這個念頭,卻還是被閔一禮知道了。

“別想著跑,我找你談話呢?!遍h一禮滿足地嘲弄著賀天高,他吐出來的煙圈也有鼻子有眼睛,圓圓的,像極了閔一禮,而且碩圓的腦袋上也有閔一禮一樣稀疏的頭發。

“我沒想過跑,我就在這里?!北槐萍钡馁R天高終于說了一句話,但閔一禮卻并不相信,他給透亮的玻璃杯里添滿了滾燙的開水,然后就吸溜著笑,那笑聲也是咕嚕咕嚕地朝外滾,就像滾圓的豆子。

“你肚子里幾根腸子我都清楚。嗯,我知道了,原來崇高的高是賀天高的高,難怪你一直揪著崇高這玩意兒不放?!遍h一禮抬起眼皮,笑得就像一個神婆。

“你鄙視崇高,是因為你骯臟得就剩下欲望了?!辟R天高臉上掛著笑,他謙卑地幫閔一禮擦拭著桌上的煙灰和灑落的茶水,但肚子里卻忍不住嘟噥了出來。

“我,敢罵我,你敢罵我!你說說我怎么骯臟了?”閔一禮站了起來,他惱怒地看著賀天高,一邊喝茶,一邊嚼著喝進去的茶葉,直至那些茶葉被咀嚼得稀爛,才仔細地吐出來放在掌心,對準賀天高甩了過來。

“我沒有罵你?!辟R天高虛弱地爭辯。但他知道自己的確罵了閔一禮,而且根本無法隱瞞。他腦子里只要想些什么,閔一禮就會知道什么。他恐懼地想離開閔一禮的辦公室,但他不能離開。這陣子,是閔一禮找他談話。

閔一禮就像神一樣,讓他不能生氣,不能思考,更別說憤怒。一股巨大的恐懼讓賀天高死死地閉上了眼睛,他擔心看見閔一禮滿柜子用來裝樣子的書,肚子里又忍不住要咒罵,那么閔一禮又該生氣了。

“你是害怕看見我柜子里的書,肚子里罵我是假學習、假積極、假正經的‘三假’人才?沒事,你什么也別想,抽煙?!遍h一禮就像戲弄耗子的貓,突然換了笑臉,他從桌子后邊出來,拉著賀天高坐在沙發上,笑瞇瞇地給他遞了一支煙。

好在這是一場夢!閔一禮不可能對他賀天高的每一個想法都了如指掌。但此時,賀天高依舊能感受到閔一禮遞煙的手冰冷得瘆人。

“這是驍狼特戰隊的營區?!辟R天高慌亂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好讓自己清醒過來。他不知道為什么在睡夢中就那么害怕閔一禮。駐訓地院子里亮著路燈,巡邏哨的腳步聲清晰可聞。宿舍樓內,有哨兵。營區的院內,有三組巡邏哨。圍墻外的高地,文斗才他們的偵察雷達不舍晝夜。營區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的山包上,有一幢哨樓,哨樓上每一崗,都有一個狙擊手配合。如果沒有隊長賀天高或者教導員陳斌的準許,即使一只無辜的麻雀飛越營區上空,也會被當成侵略者一槍斃命。

這里足夠安全,這里沒有閔一禮,這里還有讓所有外來者都能清晰感受到的殺氣。

“是殺氣,是真的殺氣。”一股豪邁悄悄從賀天高的腹腔內躥了出來,恐懼于是就慢慢地消散了不少。

驍狼特戰隊的駐訓地的確是一個奇特的地方。在所有外來者的眼里,這座營區每一寸空間都充斥著濃烈的殺氣,這種殺氣會讓陌生的人感到不舒服,唯獨生活在這里的人偏偏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只有在這座孤獨的營區里,賀天高他們才會感到安全。這也是驍狼特戰隊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要駐守在駐訓地的一個原因,這群只會打仗的特種隊員知道,離開這座營區,他們看不慣別人,別人也看不慣他們。

軍委直屬隊那個叫甄鐵誠的研究員特別喜歡特戰隊的這股氣勢,當然這個被大家戲稱為“真精神”的研究員在許多人眼里,不過就是個精神病。所以當賀天高和陳斌得到甄鐵誠近乎夸張做戲的贊頌之后,他們反倒擔憂了起來。這緣于甄鐵誠第一次來駐訓地的時候,反復吆喝著說,特戰隊有一股舍身的味道,這味道濃烈得讓他一到這里,就能嗅得出來。

那是去年秋季的時候,下部隊調研的甄鐵誠來到駐訓地營區幾十分鐘之后,他就站在營區外的山坡上,夸張地張大嘴巴大口地呼吸著。陪同他的閔一禮以為甄鐵誠有了高原反應,當閔一禮把救護車從一百多公里外叫來后,甄鐵誠卻盤腿坐在哨樓下的沙坡上正在給他的戰友吆喝著打電話。

“你別不信,你來,你看看。沒有準備犧牲的人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我敢斷言,驍狼特戰隊是愿意舍身的部隊,不論什么時候,這里一定會有犧牲。但是沒有犧牲的戰斗,肯定不是戰斗!沒有犧牲的戰爭,換不來和平的歲月。在這支部隊能嗅到一股舍身的味道,舍身你知道嗎?這就是犧牲……”

甄鐵誠嗚嗚啦啦地拿著手機吆喝時,救護車就呼嘯而來了。不明就里的甄鐵誠以為出了什么事,捏著電話滑下了山坡沖到了救護車前。跟著救護車來救甄鐵誠的旅長雷公鳴愣住了,他疑惑地問閔一禮:“你看他是高原反應?這里的海拔只有一千兩百米。”

尷尬的閔一禮安的是好心,他擔心來自軍委直屬隊的甄鐵誠有個萬一,那特戰旅旅長、政委就會為此付出代價,但他沒料到甄鐵誠原來是個“精神病”。惱火的閔一禮當即就對甄鐵誠敬了一個禮說:“您以后就別嚇唬我們這些基層官兵了,我們不值錢,但您,可是個值錢的人物。”

后來閔一禮為甄鐵誠呼叫救護車的事被傳成了各種版本,有人說閔一禮連滾帶爬地從山坡上滑下來討好甄鐵誠,還從特戰隊營區拿了至少三個氧氣包逼著甄鐵誠吸氧。故事傳到閔一禮跟前,他微笑著肯定地說:“編故事的,十有八九是咱的詩人賀天高,別人,不敢?!?

其實依照賀天高的個性,他是絕對不屑于編造故事的,但不知道為什么,閔一禮卻執拗地認為,在特戰旅,敢拿他這個副旅長不當回事的,只有賀天高。

后來甄鐵誠專門打電話給閔一禮道歉,他說自己確實是被特戰隊的殺氣感染了,要閔一禮別見怪。甄鐵誠信誓旦旦地說,他到過全軍所有的部隊,唯獨驍狼特戰隊讓他頓時就產生了豪邁之感,這完全是因為特戰隊的上空有一層看不見的殺氣。甄鐵誠確實說得沒錯,在特戰隊,彌漫的殺氣連一只鳥都能感受得到,從這座駐訓地營區建成至今,自從兩只無辜的鳥被擊斃了后,再沒有一只鳥靠近過這里。

這是完全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在全軍幾乎無人不知。

當年,驍狼特戰隊剛剛成立的時候,就有領導讓這支新成立的特戰隊遠離機關,在最荒僻的戈壁腹地獨立駐守。上級想看看,放養的孩子野性到底有多大。當初還是副營長的雷公鳴被上級看中,就讓他帶著選拔出來的六十多個官兵進駐了營區,這當時是全軍唯一一個不足百人的作戰營。

一年后,駐訓地修建了新的宿舍樓,新宿舍樓建成剪彩的當天,軍長、政委親自帶著一眾領導前來慶賀。那天軍長正在集合的部隊前講話,一只興奮的喜鵲落在了不遠處的柵欄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在雷公鳴看來是掃興的,所以當站在隊列前頭的軍長講話的時候,雷公鳴突然取下了胸前的沖鋒槍,子彈從他對面站成一排的領導中間射了出去,正在歌唱的喜鵲當場就被打得稀爛。

猝不及防的軍長稍稍一頓,旋即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他的講話,雷公鳴也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等部隊一解散,他傲慢地指著喜鵲落尸的地方吆喝道:“哨兵!把現場清理干凈!別讓首長反胃!”

喜鵲尸體是巡邏哨用高壓水龍頭沖掉的,雷公鳴這一次給上級造成的影響,也幾乎花費了高壓水龍頭的力量才得以消除。領導正在講話,突然就是一聲槍響,子彈還擦著領導的腦袋射向了喜鵲,你雷公鳴就那么牛?萬一子彈跑偏了怎么辦?就算你槍法準得能打到蒼蠅,萬一槍沒有校好怎么辦?首長正在訓話,你突然開槍,這是給領導示威?隨意動用槍械,還是在軍長講話的時候,毫無疑問,他雷公鳴就是想出風頭!他想讓軍長、政委,還有軍區的領導知道他雷公鳴是個神槍手,知道他雷公鳴賊膽包天,沒他干不了的事!

因為打死了一只喜鵲,雷公鳴足足干了五年的少校隊長,一直到三十六歲才當上特戰旅副參謀長。就這個副參謀長,還得感謝部隊編制調整,當時還是團級單位的特種大隊被升格成特戰旅之后,空缺了一個副團職的副參謀長職務,這個并不重要的崗位挽救了雷公鳴。如果特戰旅還是當年的特種大隊,提升為副團的雷公鳴就得進部隊的常委班子,像他這種頗具爭議的人,特種大隊斷然是不敢給他大隊常委這么重要的崗位的。升級后的特戰旅,副團職的副參謀就是一顆帶兵打仗的巨大子彈,誰干都一樣,所以雷公鳴在三十六歲的本命年,終于美美地朝前跨了一步。讓雷公鳴始料不及的是,力主他高升的,竟然是那位子彈擦著腦袋過去的集團軍參謀長。

雷公鳴從此就成了全軍區響當當的人物,他當著軍長的面打喜鵲的事情在他當上副參謀之后,就被傳得神乎其神。后來雷公鳴又當上特戰旅參謀長,再到旅長,關于他打喜鵲的事情就成了血性和果斷的見證。但閔一禮卻一直對雷公鳴打喜鵲的事情有另外一種解讀。

“也是因為打了喜鵲,才讓他當了五年的少校隊長,讓雷旅長的殺氣和戾氣從此收斂了太多。這是考驗,也是一個領導干部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泵看握f起雷公鳴打鳥的事情,閔一禮總會心驚肉跳地對別人感嘆。賀天高頭一次聽到閔一禮這么說雷公鳴的時候,是特戰旅全部進駐戈壁灘訓練的那些日子。那天,閔一禮帶來了幾卡車西瓜犒勞官兵,他和賀天高等一眾干部坐在一起吃西瓜的時候,幾個剛畢業的學員就圍攏了閔一禮,讓他講講旅長雷公鳴的故事。閔一禮于是在講完雷公鳴的故事后,對大家語重心長地開始了教導。坐在邊上的賀天高悲哀地發現,如果把旅長的殺氣給收斂起來就叫成熟,那自己一輩子估計也成熟不起來。

賀天高啃著西瓜,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他沒料到,自己的這一聲嘆息,讓閔一禮聽了個結實。

驍狼特戰隊第二只無辜的鳥,是被柴勝華擊斃的,賀天高就在現場。柴勝華是驍狼特戰隊第三任隊長,那天是黃昏,柴勝華正在給訓練結束的部隊講評,突然就一臉怒氣拔出了手槍,一聲槍響過后,一只麻雀跌落在隊列前頭。就在幾根麻雀羽毛飄落在眾人眼前的時候,柴勝華已經收好槍,撿起了只剩半只軀體的麻雀,像是在和每一個人斗氣。剛從軍校畢業分配到特戰隊還不到一年的文斗才那天成了柴勝華斗氣的靶標。柴勝華提著麻雀訓斥著每一個人,輪到文斗才時,他把麻雀提在文斗才的眼前吆喝了起來。

“這是什么?”柴勝華冷冷地看著文斗才。

“麻雀!”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文斗才被柴勝華的吆喝嚇著了,他聲音洪亮地回答。

“放屁!這是什么?”柴勝華怒氣勃然。

“報告隊長!這是放屁!”文斗才終于睜大了眼睛,雙眼灼灼放光。這個新特戰隊員相信,他崇拜至極的柴勝華一定會給他一個驚喜的解釋。文斗才知道,在驍狼特戰隊,只要是隊長教導員喊出來的話,你盡管跟著重復就行了。比如隊長吆喝說,那個石頭是敵人,你把他給我炸了,他文斗才就得拿著炸藥朝石頭匍匐過去。

但遺憾的是,這一次文斗才理解錯了。突然愣住的柴勝華扔掉麻雀,他認為這是新畢業的中尉文斗才對自己的挑釁,于是他把手指上的血一點點涂抹在文斗才的臉上,一邊掃視著眾人一邊開始了他的訓話。

“我柴勝華從不相信這是麻雀,我寧愿相信,這是敵人偽裝起來的偵察機。我帶你們這么長的時間,你們竟然在戰場上把麻雀當成麻雀。”柴勝華凌厲的聲音逐漸變得虛弱起來,就像一個被抽干血液的老者在臨終前托付一筆財寶的秘密一樣,而他托付的對象,卻是一個傻子。

柴勝華最終不理大家,轉身而去。在離去的時候,他幾乎是在怒吼:“賀天高,你是驍狼的副隊長!陳斌,你是驍狼的副教導員!我告訴你們兩個,在驍狼特戰隊,除了戰場,你們一無所有!”

善于捕捉細節的黑蝎子后來告訴大家,柴勝華離開的時候,明顯帶有哭腔。為此他和幾個人打賭,但這是個無法解開的賭局,誰也不敢去問柴勝華那天到底有沒有哭。

其實文斗才那天也聽出了柴勝華的哭腔,所以他并沒有怪罪柴勝華當眾把麻雀血涂抹在自己的臉上。許多年之后,已經官至大校的文斗才在柴勝華的葬禮上,撫摸著靈柩,終于嘶啞著聲音哭了出來:“老隊長,你把麻雀血涂在我臉上,你是怕睡不醒的我,冤死在戰場上,你在刺激我,你一直在刺激我!”文斗才哭得半暈。

給文斗才抹完麻雀血,又訓斥了賀天高和陳斌之后,柴勝華頭也不回地就去了宿舍。部隊解散的時候,賀天高喊了一聲“解散”,所有人都隨著賀天高解散的口令連著喊了三聲“殺”。那天文斗才在每一次喊殺的時候,都竭力伸出舌頭,想舔舐臉上的麻雀血??上囝^太短,他接連三次嘗試卻只舔到了自己的嘴角。

晚上的時候,賀天高他們才知道,黃昏時發怒的柴勝華明天早晨就要離開特戰隊,高升去集團軍擔任部隊管理處副處長。晚上的點名和訓斥,是他在驍狼特戰隊最后的一次宣泄和親近。而且他刻意點了賀天高和陳斌訓斥,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離去之后,賀天高和陳斌就要高升,一個當隊長,一個當教導員。

半夜時分,旅部悄悄來了一輛車,柴勝華帶著他的行李走了,他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宿舍里一張紙片都沒留下,在離開前,哨兵向著車子敬禮,他坐在車上頭也沒有偏一下,草草地回了一個禮就算道別。柴勝華討厭所有的告別,這會讓他壓抑,甚至會讓他浮想聯翩,他會想到向遺體告別的場景,不是別人告別他,就是他告別其他人,他更愿意把不舍和留戀統統打包帶走。

第二天一早,當大家發現隊長柴勝華不在的時候,政委老王頭就帶人來到了特戰隊。老王頭親自宣讀了賀天高和陳斌的任職命令,連長李瑾被提拔為副隊長。

特戰隊一下子提拔了三個干部,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事,晚上隊里組織了會餐。比賀天高父親小不了幾歲的老士官甄志國大放厥詞,說驍狼的教導員之前一直空缺,現在隊長、教導員都有了,驍狼終于父母雙全了。甄志國是驍狼的兵王,他說父母雙全,誰也不敢多嘴。厚道實在的教導員陳斌難堪地說兵王這個比喻欠妥,兵王卻掄圓了胳膊當眾在他的脖頸抽了一巴掌,那聲音清脆響亮,但確實不怎么疼。抽別人的脖頸是兵王最拿手的,如果是噼啪一聲響亮,挨抽的人只是感受到一陣火辣辣的微疼,如果是嘭的一聲,挨打的人一定會被他抽得朝前跑出幾步。當年還是新兵的柴勝華接連挨過兵王的幾個巴掌,每次都被抽得朝前一個踉蹌,站都站不穩。

“說你是媽,你有啥不高興?你不拿驍狼的兵當你的娃,誰敢指望你打仗的時候護著他?”兵王當眾抽了陳斌的脖頸,就開始罵罵咧咧地嘟噥,完了也不等陳斌和賀天高講話,就自顧自地撕扯起了焦黃的烤全羊,根本沒有拿陳斌這個教導員當領導的意思。

會餐后,新任隊長賀天高在兵王的建議下,把部隊分散開來,讓大家抱著槍睡到了營區附近的山上。兵王說:“新隊長你得記住,咱守在這戈壁腹地的駐訓地,是為了讓咱把天當被子地當床,部隊成天睡在綿軟的被窩,呸,打仗了你試試。啥時候,你一個人睡在荒郊野外的墓地都能打呼嚕,你才算是跨進了特戰隊的門?!?

把部隊成天拉到荒郊野外宿營,就是為了讓隊員們從此不知道啥叫害怕,但今晚,回想起夢中閔一禮遞煙的手時,賀天高依然能感受到閔一禮伸過來的手瘆人的寒意。他這么恐懼,也許是因為閔一禮第一次羞辱賀天高,說他追求的崇高就是虛偽,也許是因為閔一禮連他一點點想法都能了如指掌,讓賀天高覺得在閔一禮的面前沒一絲絲隱私。

3

閔一禮有個習慣,晚上只要在辦公室,他就會把臺燈對著辦公室的門照射過去,自己躲在黑暗之中讀書、閱報。

在賀天高的夢中,閔一禮也是這樣。閔一禮的臺燈照射得賀天高眼睛生疼,他強忍著如同直視太陽一樣的痛苦,但他不能有痛苦的模樣,這會被閔一禮嘲弄。

“崇高就是虛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九九?你就是為了升官發財,還美其名曰那是你的理想。”閔一禮嘟噥著繼續吸溜杯中滾燙的茶水。

睡夢中的賀天高被閔一禮嘲弄得無地自容,他不知道閔一禮為什么總是懷疑自己,于是他又在肚子里虛弱地嘟噥了一句:“不崇高打不成仗?!?

“打不打仗和我有什么關系?就是不讓你逞能!”閔一禮盯著賀天高,他還是聽到了賀天高肚子里的嘟噥,他好笑地搖頭晃腦,前仰后合。黑暗中他松弛的皮膚白皙透亮,身體每動一下,臉上的皮肉就跟著晃動。

“你會被逮捕的!”站得筆直的賀天高肚子里忍不住嘟噥了一句。但這一次,閔一禮什么話也沒說,他驚訝地盯著賀天高的背后,等賀天高也跟著回過頭去的時候,他發現閔一禮的辦公室里站著六個人,兩個士兵還掛著槍。而且這六個人當中,就有特戰隊的教導員、賀天高的老搭檔、剛剛調到軍事檢察院的陳斌。

一個上校似乎向閔一禮宣讀了逮捕令,閔一禮旋即被士兵戴上了手銬,但陳斌他們似乎根本看不見賀天高一樣。

被戴上手銬的剎那間,閔一禮突然就盯住了賀天高,他的眼睛烏黑透亮:“你黑我,你告狀,你讓他們抓我?”

賀天高拼命向陳斌吆喝,讓陳斌告訴閔一禮,他并沒有告過狀。但他一開口,聲音就如同一縷煙一樣輕飄飄的,不知所終,他過去要推搡陳斌,但就是邁不開腿。

賀天高眼巴巴地看著閔一禮被帶到了辦公室門口。臨出門的時候,閔一禮突然掙開押解他的士兵,猛然回頭,那雙圓圓的眼睛怨憤地盯著賀天高。站在桌前的賀天高清晰地感受到了閔一禮逐漸靠近的呼吸,冰冷瘆人,這股寒意能讓他在瞬間凝固,從此再也不會醒來。但閔一禮的寒冷卻越來越近,掙扎良久的賀天高終于吆喝了一聲躲開了閔一禮,并一把抽出了手槍,卻沒料到因為太過用力,竟然一下子跳上了閔一禮的桌子。

醒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宿舍的床上,屋內一片漆黑,院子里也靜悄悄的。

推開窗戶,窗外怨鬼哀號一樣的夜風也傳了過來,每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幾乎都有過被這里的夜風呼號給嚇到過的經歷。到了晚上,戈壁灘常常會起風,只要風一起來,屋子里的人就會聽到隱隱約約的哀號聲,這種哀號聲充滿了怨恨,時斷時續,嗚嗚咽咽,凡是聽到這個調子的人,都會止不住害怕,最后會跟著一起悲傷哀怨。

賀天高悄悄從窗戶里探出頭,營區外的哨樓上,燈光雪亮,狙擊手周虎和通信員梁軍需正在站哨。來回擺動的探照燈下,是一地白茫茫的雪,玻璃上不時撲打著小米大的雪粒,一切都是往年冬天的樣子。

已經無法再入睡,賀天高打開柜子,拿出了正在雕琢的戈壁玉。這是兩年前外訓的時候撿來的石頭,賀天高想把它雕琢成一個女孩的模樣,這個女孩在賀天高的詩里有一個名字叫雨。但兩年來,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干完這件事,至今,戈壁玉還只是一個女孩頭像的輪廓,僅僅看得見散開的長發和鵝蛋臉的樣子,再就是一絲眉毛。

石頭剛剛被固定在盛水的盆子里,他還沒有拿起刀具,桌上的電話就響了,電話是陳斌打來的。一接通電話,陳斌就緊張地告訴賀天高,閔一禮出事了。

“凌晨三點,閔一禮被逮捕了!”陳斌有些悲涼。

“你怎么知道?”汗毛一下子就從賀天高的后背上豎了起來。

“我在現場,我們處長,兩個副處長,還帶了兩個戰士,六個人。”陳斌有些結巴。

“六個人?”賀天高左右張望,靜靜的屋內就自己一個。

“閔副旅長失心瘋了,怎么能干出這么可怕的事情?”

“他離開的時候,是不是盯著他的辦公室不放?”賀天高緊攥著刻刀,他甚至不敢再抬頭。

“是啊,辦公室空空蕩蕩的,沒有人,不知道他在恨什么。估計他已經知道自己要被抓了,精神有些反常,唉,好端端一個人,變成了這種模樣!”并不知道賀天高剛剛做過一模一樣的夢的陳斌不斷地感慨著,以至于忘記了賀天高的疑惑和提示。

賀天高迅速掛斷了電話,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這股寒意讓他迅速回頭,屋內空空如也,背后的墻上,只有自己的身影。

今夜讓賀天高恐懼的已經不是這場噩夢,而是他的夢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特戰旅真實地發生了。

這時候,窗外響起了嘀嘀嘟嘟的起床號聲。

4

“今夜雪落戈壁。今夜落在驍狼駐訓地營區之外的皚皚白雪,將從此不會有一雙腳印。”賀天高伏在窗戶前望著一地的白雪,自言自語道。但旋即,他就厭惡起自己來了,自從進了特戰隊之后,他發現自己已經沒辦法正常地和人交流了,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帶著詩的味道。這種矯揉造作的語氣一直讓閔一禮不舒服,但奇怪的是,雷公鳴、柴勝華,還有驍狼特戰隊的兵們,每個人說話幾乎都和自己一樣。

也許這個杵在戈壁腹地的特戰隊駐訓地營區,就是一個讓人失語的魔咒,也許對于背負著沉重壓力的賀天高和雷公鳴他們,只有詩一樣的語言,才能宣泄他們找不到機會宣泄的情感。

特別喜歡踏雪的閔一禮每次在戈壁落雪之后,就會找借口跑一百多公里來這里踏雪。他的汽車會繞到驍狼駐訓地的背后,然后他讓人搭梯子從圍墻上進來。進入院子之后,閔一禮會迫不及待地從驍狼駐訓地的宿舍樓開始,穿著呢子大衣的身體會筆直地挺起,然后保持著演練過無數次的微笑,朝大門走去。每一步,他都踏得十分認真,出了專門為他打開的大門,然后就順著驍狼駐訓地走向外邊的荒僻大道,一路踩向遠處。

閔一禮踏雪,其實有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講究。從八路軍開始,驍狼特戰隊前身的每一任指揮官,最終都當上了將軍,最不濟的雷公鳴如今也是全軍炙手可熱的特戰旅旅長。從雷公鳴開始,驍狼特戰隊由八路軍的一個手槍排突然被升級成一個特戰營,閔一禮感受到了這里潛伏的巨大希望。

他沒有機會來這里擔任隊長,但他必須從這里起步,走向遠方??上У氖?,今年冬天,他再也沒有來驍狼駐訓地踏雪的機會了。這里的雪地上將失去一個曾經仰望著落雪的天幕、憧憬過美好未來的上校的腳印。

“出操!速度!”

起床號剛剛停止,樓道里就響起了文斗才吹哨子集合部隊的吆喝聲。自從副隊長李瑾被炸瞎雙眼之后,驍狼特戰隊的營區值班工作基本上就由文斗才擔負起來。文斗才是信息專員,并沒有帶兵的經驗,但這一年來,跟著賀天高他們打了一年的惡仗之后,這個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中尉不僅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帶兵,而且就連這一聲“出操”,都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殺氣。

文斗才充滿殺氣的吆喝聲驅散了賀天高在屋內的陰森。他望著窗外,一股忍不住的悲傷迅速灌滿了全身,國旗在樓前透著紅色,在勁烈的大風中突突響著,院內的積雪中,已經有人開始列隊。休整期間的驍狼特戰隊明顯缺少了之前的“狼氣”。

往常,只要一出操,兵王就會準時推開賀天高宿舍的門,然后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一邊看著賀天高穿衣掛槍,一邊拿著那根用保鮮膜包裹起來的雪茄,夾在鼻子下吸吸,就開始了他令人厭煩的嘮叨。

“梁軍需沒有駕照,不能開車,就算是你的通信員也不行!”說起梁軍需,兵王是滿臉堆笑的樣子。但一提到文斗才,兵王一定會拉下臉。

“你的那個文軍官,就是華雨桐不留心遺落的屁!成天攆著華雨桐的溝子嬉皮笑臉,丟人不?華雨桐有什么好?不就是聯合參謀部研究所的一個干部嗎!”

賀天高每次聽到兵王這么不堪的嘮叨,心里就會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堪。但他照例不能逃離,兵王連副旅長閔一禮都敢指著鼻子罵,這讓賀天高實在找不出擺脫他的辦法。

“黑蝎子雖然是個瓷錘,但這貨心里有分寸。倒是李瑾,你得捯飭捯飭,他心里吃著事兒呢。他爸是誰?你得打聽打聽,父子關系僵成了生牛皮。干部的思想疙瘩不給解開,你指望他給你成事?周虎不是蔫蔫怪,大眼睛雙眼皮的男人仗義!當然,閔一禮的雙眼皮除外,他的眼睛是玻璃珠子圓球球,不能算。”

文斗才、梁軍需、黑蝎子、李瑾、周虎,甚至閔一禮,這幾個人一直以來始終是兵王心頭的疙瘩。

雖然背對著門,但賀天高還是聽到了兵王穿著拖鞋噗噗的聲響。兵王是驍狼特戰隊唯一一個不出早操的士兵,這并不是賀天高準許的。從柴勝華開始,他的新兵班長,兵王甄志國就擁有了這樣的特權。沒人敢反駁柴勝華,當然也沒人為兵王的特殊化而不滿。

兵王就是兵王,在特戰旅,除了旅長雷公鳴,政委老王頭都是兵王一手調教出來的。這個不出早操的老兵在特戰旅有空降主任、搏擊教練、工兵教官、狙擊工程師四個身份。當年他帶剛從軍校畢業的老王頭跳傘的時候,有恐高癥的老王頭把著直升機的艙門一直不敢跳,被惱火的兵王徑直對著屁股一腳踹下了飛機。

被踹下飛機的老王頭從此就成了新學員里頭一個不怕死的,他在同年畢業的學員跟前瞪著眼睛吹噓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當然,這只是他自己在心里死過一回,兵王把他踹下飛機的時候,傘包自然就打開了,根本摔不死,但墜下飛機的瞬間,老王頭確實有過幾秒鐘的短暫失憶。等降落傘拉著他忽然升高的時候,他才呼出了一口氣顫抖著說了一句“摔不死了”。

后來老王頭當上旅政委,就有人和他開玩笑說:“你這個政委是兵王一腳踢出來的?!崩贤躅^從不否認兵王那一腳的作用,還常給兵王送些煙酒過去,見了兵王也很謙卑地稱他為“甄班長”。

兵王甄志國一腳踢出來一個政委,也曾經幾個耳刮子打出了一個副處長柴勝華。柴勝華高中畢業當兵,報考軍校的時候,自卑的柴勝華死活不愿意報名。剛從國外參加集訓回來的兵王把柴勝華領出去就是一頓他最擅長的抽脖頸,柴勝華被迫去報考了軍校。

當上軍官的柴勝華并沒有因為成了軍官就被兵王寵著,兵王就像柴勝華的敵人一樣,每天盯著柴勝華的各種短處,活活把柴勝華逼成了一個只會打仗的“精神病”,但這個“精神病”很快就和他的班長一樣,成了全軍聞名的特種兵。

陳斌當上教導員的當天晚上,也當眾挨過兵王的抽脖頸,這一巴掌,讓陳斌在半個月前調任到了軍事檢察院,成了年輕的少校副團檢查員。但賀天高從來沒有挨過兵王的罵,更別說打。

其實兵王慢慢老了之后,就不再打人了。盡管他覺得踢一腳打幾巴掌,就像當爹的對兒子一樣,是親昵是血緣,但賀天高和現在的這些孩子們,他們渴望的親昵是認可和尊重。

“社會變得貴氣了,娃娃們都貴氣了。”兵王曾在雷公鳴面前這樣評價現在的官兵們。

這陣子,賀天高明顯感覺到兵王坐在了他的床沿。

今天,他必須讓這個老東西收起他的雪茄,今天他還必須抱住這個老家伙的肩膀咬一口,問問這個老家伙為什么和自己這么生疏。你踢過政委老王頭,你打過副處長柴勝華,你當眾抽過陳斌的脖子,你和我賀天高在一起的時候,為什么就顯得這么拘謹?我賀天高一直以來,把你這個半頭白發半頭老繭的老家伙當父親一樣尊重,驍狼特戰隊不能沒有你兵王甄志國,我賀天高也不能沒有你甄志國!如果我不叼你一塊肉下來,你不會知道我賀天高心里其實有多么依賴你。

“老東西!”但當賀天高帶著怒吼猛然轉向床鋪的時候,床上空空如也。

兵王死了,在和何玉凱的這場戰斗之后,累死了,就像一攤鐵水一下稀里嘩啦地滲入了戈壁。但就在剛才,他分明聽見了老家伙穿著拖鞋進門的聲響,分明聽到他坐在床沿的呼哧聲,甚至聞到了刺鼻的雪茄味。賀天高盯著床鋪良久,沒人,他看看屋子,沒人。也許這個老東西學會了頑皮,藏在了床底下。賀天高咕咚一聲臥倒,床下沒人。也許這個老東西學會了什么妖法,把自己變成一只貓,躲進了柜子里。就像今晚能在睡夢中看見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閔一禮被抓一樣,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不可能。

賀天高堅信這一次的判斷是準確的,甚至,他在幻想打開柜子的時候,某一本書就是兵王甄志國幻化的,這個老頑皮一定在和自己開玩笑。世界上沒有兵王甄志國干不了的事。

賀天高打開柜子,把一本本書輕輕地抽出來,呼喚著兵王的名字,直至把所有的書都整齊地排列在地上的時候,最后他抽出了一份自己偷偷復印的《情況通報》。這份來自戰區陸軍的通報上,赫然寫著“烈士甄志國”的各種信息。

賀天高無法抑制這種令人窒息的孤單。這個在所有人的眼中渾身充滿了貴氣的少校終于如同一個游走了億萬年卻沒有找到太陽的行星一樣,撲通一聲坐在地上,一邊撫摸著地上的書,一邊大聲呼號著兵王,號啕哭出了聲。

賀天高哭得原始純粹,他就像一個害怕被歹徒抓走的小孩一樣,縮圈著身子,把自己縮在了柜子和墻的夾角,鐵皮的柜子硬生生被他的身軀頂了一個坑。

出完操的文斗才聽到了賀天高的哭聲,他悄悄站在門口不敢進去。最后黑蝎子也來了,蹲在門框前一直盯著賀天高不敢出聲。周虎拿著一個打火機,機械地燒烤著左手的傷疤,傷疤上銅錢厚的痂被燒焦,皮肉燒煳的味道越來越濃。最后,幾十個人的腦袋就聚集在賀天高宿舍的門口了。

起先跟著哭起來的是黑蝎子,緊接著是文斗才沙啞的大號,旋即梁軍需和周虎一起大哭了起來。終于,這一幢樓里,憋滿了男人們的哭號。他們打了一年的仗,他們失去了三個半生死相依的兄弟。如今教導員陳斌調走了,掛職鍛煉的軍醫華雨桐和聯合參謀部派來的“間諜”葛念念不打招呼就回去了,還有那個和他們一直較勁的柴勝華也不打招呼地回去了,這些人從此再也不會來這座戈壁深處的營區了。

特戰隊要打仗,但這些可憐的隊員每一次鼓足力氣的時候,都會有那些不想打仗的人嘰嘰歪歪,這群一直以為自己格外孤單的家伙好不容易在今年的戰斗中忘記了孤單,但此時卻被撂在了戈壁深處。

“華醫生,你在哪啊?你留下了孤獨給我,你帶走的是誰啊?”文斗才大哭著吆喝出來的時候,眾人的哭泣就慢慢停了下來,他們鄙視地看著文斗才,旋即慢慢散去。

天色完全放亮的時候,文斗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小寒,在這個傳統的中國節氣中,應該去魂毅園祭奠一下,否則躺在地下的先輩們會感覺更加寒冷。

魂毅園和驍狼在一個營區,中間隔了一道不足五米寬的沙石梁,從營區升旗的地方到魂毅園,就三四分鐘的路程。魂毅園里埋葬著一百五十三座墳塋。這是驍狼特戰隊從抗戰到現在犧牲過的所有烈士的衣冠冢。驍狼特戰隊的前身只是八路軍手槍隊的一個排,這個排從創建開始,只要犧牲過的戰友,哪怕是一把火鐮、一雙草鞋,都會被排里帶走,跟著部隊走南闖北。從抗戰到解放,從南線到西北,驍狼特戰隊跟著特戰旅先后搬遷過十六次家,但每一次,這些先烈的遺物,都會被部隊帶走,在新的營區附近下葬,立碑,祭奠。

驍狼特戰隊成立的時候,首任隊長雷公鳴強烈要求把魂毅園從特戰旅附近搬遷過來。他說以前,手槍排沒有獨立營區,現在手槍排成了特戰隊,有了自己的獨立營區,這些先輩是特戰隊的先輩,得跟著特戰隊走。于是魂毅園就從特戰旅附近搬遷到了驍狼駐訓地的營區。

從魂毅園搬遷過來至今,一共安葬了四位烈士。一位是夾在雷公鳴和柴勝華之間的驍狼隊長,姓田,在國外聯合反恐演習中犧牲了。其他三位就是宋大雷和兵王甄志國,還有被賀天高的發小單駿殺害的趙猛。

文斗才把傳統的祭奠方式幾乎全部用完,他們在雕刻著“魂毅”二字的巨大山石前叩首,甚至有人不知想起了什么,跪在墓前哭。等一身泥水的眾人準備回撤的時候,卻發現少了隊長賀天高和通信員梁軍需。

賀天高發燒了。跟著文斗才祭奠的梁軍需剛跪在石碑前,就發現賀天高不在,等他回到賀天高的屋子里,發現賀天高在床上處于半昏迷,渾身發燙。測試完體溫之后,梁軍需一把扛起賀天高下樓,扔在汽車上,然后就駕車去了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醫院。

在這一眼望不到邊的潔白大地上,沒有駕照的梁軍需駕著汽車碾壓出了戈壁灘今冬落雪之后的第一道車轍,那陣子,大雪突然搖曳而降,天地之間頓時萬物隱沒,只有蒼茫而雄壯的雪,沒有風。就像天地初開之時的混沌世界,只是這個世界不是天玄地黃,而是一片清涼的潔白,一幕搖曳著浪漫的巨大雪片。

這是梁軍需頭一次在大雪飛舞中駕車,前方視線一片模糊,以至于讓他無法知曉前方的路在哪里,完全依靠導航的聲音。這時候,在孤零零的戈壁灘,他身后是躺在座椅上胡言亂語的隊長賀天高,梁軍需驟然感覺自己應該扛著大槍,去為賀天高沽一壺烈酒,然后對著這個孤獨的隊長灌下去,讓烈酒灌入他的喉嚨,讓烈酒在喉嚨里咕嘟咕嘟地下咽。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唱出了已經忘卻很久的歌,這是賀天高作詞的一首歌。為了賀天高的這段詞,從來不喜歡讀書的閔一禮硬生生地被逼出了一個新名詞:極端王霸個人風頭主義。正因為閔一禮這個帶有十足殺氣的新名詞,賀天高即興創作的歌詞終于沒能傳唱開來,但今天,梁軍需卻覺得這詞應景極了。于是梁軍需的歌聲就在汽車轟鳴的伴奏下,隱隱從驍狼駐訓基地朝著遠處傳去。

我走邊關道

腰懸血膽一丈矛

西風口上把拳抱

世間好漢有幾條

肉十斤

好酒再一瓢

血里蹚血把血澆

火里蹈火把火燒

兄弟哪

跟上大哥跨戰馬

邊關道上橫大刀

品牌:安徽文藝
上架時間:2021-05-08 11:20:20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安徽文藝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苏尼特右旗| 毕节市| 鄂伦春自治旗| 资源县| 伊金霍洛旗| 湘乡市| 呈贡县| 灵山县| 南康市| 屏南县| 辽中县| 上饶县| 新平| 嘉祥县| 孟州市| 曲周县| 化德县| 扶绥县| 伊吾县| 丁青县| 江门市| 高碑店市| 基隆市| 京山县| 平安县| 大英县| 克什克腾旗| 沙河市| 潞西市| 洪雅县| 巍山| 景东| 卓尼县| 新营市| 浦东新区| 聂荣县| 綦江县| 汽车| 临江市| 宜丰县| 绥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