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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看過日落后眼睛何用?——讀沈奇《天生麗質》
趙毅衡
沈奇的這本詩集,用心之一,在如何于現代語境下重新認識漢字的神奇。
在沈奇的理解中,漢字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個符號系統:它是語言,它又不是語言,因為它不會說話;它是圖畫,它又不是圖畫,因為它不描述;它是書寫,它又不是書寫,因為它呈現自己,并不用替代來再現。說它是符號系統,是因為我們用它來做日常生活的傳達:賣掉田里的青菜蘿卜,牌價幾何;買進《道德經》五千言,無價之書。其中完全沒有符號的等價關系。我們至今能讀懂《論語》,哪怕孔老夫子說“學而時習之”的口音比今天的廣東話還難懂。而任何其他民族,要讀懂他們自己的三千年前的古籍,都要學另一種語言。我們中國人今天依然是一個偉大的民族,都是中華兒女,而歐洲人基因類似,卻四分五裂成幾十個民族,各自擁有一堆詩人,在鼓噪自己的詩句。
因此,畢加索說他愿意做個漢字的書法家,“如果當不成畢加索的話”;因此,當龐德說:“我們在漢字中找到一整套價值觀,就像文藝復興找到希臘”,納博科夫聞之大為驚恐,氣急敗壞地罵龐德是“老騙子”;因此,那個天才的保加利亞女子克里斯臺娃,發現漢語實際上有兩套語言:漢字書寫是“生成文本”,像根莖,可以長出許多不同的口語式的漢語土豆,作為“現象文本”;因此,沈奇發現漢字魔術般地隨機、隨意、隨心、隨緣。是的,漢字本質上是詩性的,只有漢字,才是詩意棲居的家園。其他語言是磚塊砌成的,漢字是綠瑩瑩的婆娑樹蓋。
沈奇的這本詩集,用心之二,在如何于現代語境下重新認識禪的神奇。
多少現代詩人向往禪詩,猶如大旱之望云霓:中國漢語詩歌發展到新詩,后天失調,因為它用的語言不是詩的語言?,F代漢詩,被沈奇妙稱為“一個偉大而粗糙的發明”,長得太難看,實際上是個畸形兒。偉大是讓步修辭,是因為只此一個,不偉大也只能偉大,而粗糙確是人所共睹。現代詩歌又是先天太足,中國文化史的積累足夠豐富,其中的一個鎮宅之寶就是禪詩。
禪非常神奇,它是靠自己從內部解構才得以存在的,也就是說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解構自己:說出來的不是禪,不說出來的才是禪,禪就是說了沒有說的東西;但是詩是禪翻個面的鏡像:寫出來的才是詩,寫不出來的不可能是詩。所以禪詩是雙重解構的,是從相反方向解構的:禪詩因為是寫出來的,必不是禪;禪因為拒絕被說出,因此不會進入禪詩。如果一定要形諸語言,禪要說得笨拙,詩要寫得漂亮,完全是南轅北轍:禪詩如果可能,必定是吞噬自身的意義漩渦。
我們寫詩讀詩的人不可能得到禪,我們只是與禪在玩游戲;我們也知道我們不可能得到詩,我們只是讓詩在玩我們。這種意義的逗弄,才是詩的真諦。如果我們真正把意義抓住,我們就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只有在禪詩中,我們才真正進入人生的游戲:我們作為凡軀之人,肉身之人,心里灌滿七情八欲的臟穢,得到禪悟是非分之想,要想讀一首詩的短短幾行字就得到禪悟,豈非狂妄?
既然禪不是禪詩,禪詩說的也不是禪,那么是否詩必非禪,禪必非詩?現代詩人寫禪詩不是注定失???也不是,因為他有一套接近禪境的工具,那就是漢字。無怪乎菩提達摩知道,他在用梵文或巴里語的印度,不可能有傳教的希望。他也知道在遙遠的東方,有這個用特殊符號當文字的中國人,以及跟著學的韓國人和日本人,那里才是禪的希望所在。于是佛劫之后,達摩祖師一葉過海,來到東土;一葦渡江,南北景從。
漢字是詩的符號,也是禪的符號,漢字是不說出來的,是一種沉默的文字:一個“日”,可能讀成ri,讀成zhi,讀成ni。漢字是不再現的,是一種非圖畫的圖畫文字,它超越此解彼解,自成一義。靜觀此字,猶如遙望西天海上那懸鼓之日。
由此,沈奇說,當他寫下“茶渡”兩字,詩已經寫成,余下的詩句,只是給出一種衍生可能:它可以是crossing after tea,可以是crossing while drinking tea,可以是crossing by tea,這些翻譯都是解釋,這些解釋都馬馬虎虎可以,就像“茶渡”二字可以用任何筆墨,寫成任何形狀,但是寫出來的都不是原來的二字。面對此種文字,西方譯者肯定束手無策,他們的邏輯語言肯定迫害詩意,破壞禪悟。哪怕模仿中文,寫成tea crossing,趣則趣矣,已經失魂落魄。而東方詩人和讀者看之莞爾一笑——
沒有比現在更曖昧的時刻
——《晚鐘》
靜下來,少安毋躁。“茶渡”對面,就是婆羅密,就是Piramita,就是彼岸。
沈奇的《天生麗質》是一本奇書,它讓三個對抗的元素——漢字、禪、現代詩——相撞成為一個可能,就像建在瑞士地下五百米深的環形隧道里的歐洲大型強子對撞機,在近光速的粒子相撞后,或許會產生一個黑洞,宇宙生成狀態之前的黑洞,吞噬一切的黑洞:于是我們這個渾渾噩噩平平板板自以為了不起的庸常世界毀滅了,在幾十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內,但是另一個宇宙從黑洞里爆炸產生了。那是個什么樣的宇宙呢?是不是會充滿詩意呢?是不是會有生活的生靈來感知它呢?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必知道,因為我們已經看到宇宙塌縮和誕生的輝煌,我們已經可以想象一切:我們的想象已經能夠超過一切。
……那人兀自涉水而去
身后的長亭
尚留
一縷茶煙
微溫
——《茶渡》
漢字在理性的宇宙創造一個黑洞,在那里,幾世幾劫世界冰涼之后,茶尚有微溫,因為我們已經得到禪悟,我們可以釋然?!队^無量壽佛經》第一觀,就是“日觀”而得“方便”。太陽是我們心中造出的??吹饺章渲螅澜缫呀浶律?,另一個非此色非此法的世界。那么眼睛還有何用?詩還有何用?留一縷余溫,提醒我們,凡人肉眼竟然也看到過如此天生麗質的境界。
2020年10月10日于四川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