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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只有你聽到》:只有你聽到
1
我大概是這所高中里唯一一個沒有手機的女生,而且,我不去KTV,也沒拍過大頭貼,連我自己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見了。
雖然校規禁止,但是事實上,學校里幾乎每個人都有手機。老實說,每當同學在教室里故意拿出手機時,我就禁不住煩躁;每次聽到來電鈴聲時,就覺得自己被大家拋棄了。一看到大家都對著那臺小小的手機講話,我就會再次意識到,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教室里所有人都通過手機網絡互相聯系,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就像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圈正開心笑著時,只有我在圈圈的外頭,無聊地踢踢小石頭。
其實我也想像她們一樣擁有手機,但是老實說,我沒有可以打電話的對象,我不用手機也是這個原因,更何況沒有人會打電話給我。順便告訴你,也沒有人會跟我一起去KTV、拍大頭貼。
我嘴笨,只要有人跟我說話,我就會忍不住把自己武裝起來,冷淡地回應,害怕別人看穿我的內心。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回應對方,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結果給人留下了無趣的印象。后來因為害怕重蹈覆轍,我只好與人保持距離,盡量少跟別人講話。
我曾分析過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最后我認為,也許是我把別人的話太當真了。如果對方擺明是開玩笑的話,那還好;但是如果對方說的不是真心話,而只是客套話,我就沒辦法立即反應過來。不管跟誰講話,我都只會認真地回答,等周圍的人忍不住笑出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對方是在開玩笑。
“你這個發型很漂亮哦!”
小學時,短發的我曾被一個女孩稱贊發型好看,我很開心,還產生了一種幸福的感覺。之后的兩年,我都保持著同一種發型。
升上中學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話只不過是恭維而已。有一天在學校走廊上,她領著幾個朋友與我擦肩而過。就在那瞬間,她看了我一下,接著對她的朋友耳語:“這個女生之前就一直留這種發型,其實一點都不適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聽,但我還是聽到了。一直為自己的發型欣喜的我,原來是一個笨蛋。類似的事情遭遇多了,我和別人說話時,內心就不禁緊張起來。
上高中以后,我也沒辦法跟任何人親近。最后,我成了教室里一個非常特別的人,每個同學都小心地對待我。雖然共處一室,我卻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最難熬的是課間,同學們成群聚在一起嬉笑玩鬧,只有我一個人呆坐在椅子上。教室里鬧得愈是歡樂,我的格格不入就愈發突出,內心的孤獨感也愈發強烈了。
沒有手機就代表沒有朋友,這件事情一直讓我非常在意。我自認為無法輕松地與別人談話或良好地互動是一種病態,也覺得交不成朋友的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在教室里,我經常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自在樣子,也不介意沒人跟我說話。要是自己真能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如此無所謂的話,那該多好啊!
每當手機上貼著大頭貼的女生們搖晃起可愛的手機吊飾時,我就覺得受不了。想必她們一定有很多朋友,手機的電話簿里也都存滿了電話號碼吧!每次只要這么一想,我就會既羨慕又難過,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這樣就好了。
午休的時候,我經常待在圖書館,因為教室里沒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個學校只有圖書館才能容納我。
館內很安靜,空調設施齊全。現在是冬天,暖氣從墻邊的暖爐里冒出來,對于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這是個非常棒的地方。
我盡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并選在暖氣附近的桌子坐下。在下午上課前的幾十分鐘里,我會讀那本自己非常喜歡的短篇小說集,已經翻了不知多少遍;或者用午睡來打發時間。
有一天,我趴在桌上閉著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機。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可以擁有手機的話,要買什么樣的款式好呢?只是想象的話并不會給人添麻煩,也不會失敗,想怎樣就怎樣。
我喜歡白色的手機,摸起來光滑就更好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手機,就會覺得很快樂,嘴角忍不住上揚。對我來說,可以想象自己的手機是非常重要的。
放學后,班上最早離校的總是我,這不是因為我步子邁得快,而是因為我沒有參加社團活動,也沒有一起玩的朋友,所以上完課后,留在學校也就沒什么事。我通常都是一個人兩手插在口袋里,垂著頭回家。
回家途中只要經過電器行,我就會拿幾張手機的廣告單,在公交車上出神地看。每當看到最新款手機的介紹時,我就會忍不住開始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然后不知不覺就到站了。
我爸媽經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獨生女,所以我早早回到家后,家里不會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廣告單放在桌上,然后托著下巴,一邊凝神,一邊像在圖書館里那樣想象著自己的手機。
我盡可能真實地勾勒這部手機,真實得仿佛手機就在我面前。我想象中的手機是輕巧型的,液晶熒幕上顯示著時間,微微閃著綠光,這樣就算光線不足也沒有問題。至于來電鈴聲嘛,就選我喜愛的電影配樂吧!電影《甜蜜咖啡屋》里那首動聽的曲子就很不錯,我要手機用美妙的和弦鈴聲來呼喚我。
結束了兼職工作的母親回到家,開門的聲音把我從天馬行空的世界里拉了回來。不知不覺我已經暢想了兩個小時。
無論上課還是吃飯,我都在腦子里幻想著這部夢中的手機。白色流線型機身就像陶瓷般光滑,拿起來意外地輕巧,握在手里剛剛好。可是在現實世界里,我無法用我真實的手握住腦海里的手機,我只能想象自己的手觸摸到它時的那種感覺。
不久后,我發覺自己無論睜開還是閉上雙眼,腦海里都有一部手機,即使我正看著其他東西,在另一個與視覺區域不同的地方,那潔白而小巧的物體也依然存在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部手機的存在感已勝過我周圍的一切,它是如此清晰,輪廓是如此鮮明。
由于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獨處,所以可以不受干擾,盡情地在腦海里想象它。一想到這部手機不屬于其他人,而是為我所獨有時,我就覺得非常快樂。在腦海中,我好幾次撫摸著它光滑的表面。這手機既不用充電,液晶熒幕也不會被弄臟,計時功能也能好好運作。
這個實際并不存在的物體,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
一月的某個早上。
天氣很冷,隔著窗,外頭的景色看起來冷冷清清的。云層很厚,是陰暗的一天。我被鬧鐘吵醒,睡得迷糊的腦袋勉強還能整理思緒。雖然我是在室內,但從嘴里吐出來的卻是白霧。我一邊發抖,一邊把亂放在床邊的書翻了一遍。“我的手機放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已經到了下樓吃早餐的時間了,我卻還覺得奇怪。剛剛在被窩里做的夢現在變成了一片片零散的薄霧,籠罩著整個腦袋。
我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直覺認為那是母親。
“涼,天亮了,還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機不見了,我在找……”
我這樣應著在門外敲門的母親。
“你什么時候有手機了?”
母親那疑惑的聲音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識。
對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手機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我怎么會在床邊四處尋找它呢?我完全忘記了,它只是我在腦海里恣意拼湊的東西。
當天晚上。
“涼,你今天忘了戴手表上學吧!等車的時候是不是很不方便?”
母親一下班回來,就對已經在家的我說。
“我忘了戴手表?”
我今天一整天都沒發現。不可思議的是,就算不知道時間,我也沒覺得異樣。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雖然很疑惑,但瞬間就恍然大悟。
盡管沒有手表,可是我看得到腦海里的手機,無意識地用手機熒幕上顯示的時鐘來確認時間。
可是,虛構而成的東西會指示出正確的時刻嗎?
我看了一下腦海里手機熒幕上顯示的時間,現在是八點十二分。
然后,我又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分針動了一下,與時針剛好一起指向八點十二分。
我只覺得心跳加速。腦海里幻想的手輕輕彈了彈同是幻想出來的手機那光滑的表面,發出“咯噠”一聲,很輕、很細,卻在我腦海中回蕩。
放學回家途中,公交車上有人的手機響了,是鬧鐘般的鈴聲。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慌忙翻著袋子,關掉響徹車廂的鈴聲,把電話貼緊耳朵說話。
由于車內有暖氣設備,所以車窗蒙上了一層白霧,看不見外面的風景。我一邊讓思緒亂飛,一邊不甚專心地環視車內。車子里除了我和那個男生之外,就只有一位兩腳跨立在走道上、手抱購物袋的阿姨,她似乎不太高興地注視著那個正在講話的男生。
我覺得心情有點復雜:在公交車上和商店內使用手機或許會給人帶來不便,可是另一方面,我卻對此抱有一份近乎憧憬的感情。
那男生一掛上電話,司機就在廣播里說:
“為避免給其他乘客造成不便,請盡量不要在車內使用手機。”
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之后,車子安靜地行駛了十分鐘左右,溫暖的空氣讓人感到舒適,我開始打瞌睡。
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最初我還以為又是前座那男生的電話,閉上眼睛沒在意。不一會兒,我發覺情況有點不對勁,瞌睡蟲也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響著的鈴聲跟剛剛的不同,這一回是和弦鈴音,是我曾經聽過的電影配樂。不過,這也太巧了吧!那音樂竟然和我想象過的來電鈴聲一模一樣。
是誰的電話?
我環視車廂,尋找電話的主人。司機、男生、阿姨,除了我以外,車上只有這三個人,可是沒人有動靜,而且他們看起來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這一直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
他們不可能聽不到的,我滿腦子疑惑,也有點不安。這時,我已經有點猜到了,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放在膝蓋上的書包,我最喜歡的鑰匙圈掛在書包提把上,它發出輕微的聲響,“喀啦喀啦”。
我戰戰兢兢地用視覺以外的神經窺視自己的大腦,我猜對了。那個由我幻想出來的白色手機竟然收到電波,來電鈴聲正在我的大腦里響著,通知我有人來電。
2
一種近乎恐怖的感覺襲遍我全身,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即使世上所有的事物都離棄我,我也堅信,我腦海里的手機絕對不會背棄我。但是現在,我的手機已經完全脫離我的掌控了。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遠不接電話。雖然感到恐懼,我卻不能拋棄手機,因為對我而言,我腦中的這個手機比任何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雖然覺得很緊張害怕,但我還是想象自己用手拿起了那現實中不存在的手機,按停了一直響的鈴聲。我猶豫了一下,在腦中對著白色手機開口說:
“……喂?”
“啊!那個……”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從想象中的手機那一頭傳來,“真的接通了……”
他喃喃感嘆著,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意想不到的發展令我非常恐慌,我下意識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一邊想著“大概有人在惡作劇吧”,一邊前后左右掃視車廂,可是沒看到那個發出聲音的男生。乘客們絲毫沒發現我腦海里有電話打來,他們只是隨著公交車運行搖晃著身體。
我想我的腦袋大概真的哪里不對勁了。
到了車站,我給司機看過月票。正要從暖和的車廂踏到寒冷的門外,那一瞬間,音樂又在我的大腦里響起。這實在太突然了,我差點在公交車階梯上滑倒。
我沒有馬上接電話,我需要時間來平復心情。公交車放下我后就開走了,我深吸了一口足以讓肺凍僵的冷空氣。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接起電話。
“喂……”
“不要掛電話!或許是太突然了,讓你覺得害怕,但是這絕不是惡作劇電話!”這是剛才那個人的聲音。
我不禁覺得“惡作劇電話”這說法有點意思,覺得自己必須回應些什么,于是我既緊張又害怕地開口了。大概因為情況特殊吧!平常和別人面對面時會讓人痛苦的那種緊張感并沒有出現。
“那個……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現在是用腦海里的手機在跟你通話……”
“我也一樣啊!我也是用腦海里的手機在通話。”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隨意撥了幾個號,試了十次都沒接通,想著這次再不行就放棄,沒想到打通了。”
“你第一次打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就把電話掛斷了,對不起。”
“沒關系,你這么做是正常的,我重撥就行了。”
從車站到我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的,整片天空都被灰色的云覆蓋著,顯得特別陰暗。路邊一整排房子的窗戶都沒有透出任何燈光,看不出里頭是否有人。樹木干枯,修長的樹枝隨風搖動,看起來像是手骨在向人打招呼。
我用圍巾裹住半張臉,慢慢地走著,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那來自大腦深處的聲音。
他自稱野崎真也。跟我一樣,他也每天在腦子里思考手機的事。他說,他明白這本應該是想象出來的電話,但它卻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真實感,所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就試著撥了電話號碼。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忍不住小聲說出口。沒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居然還有熱衷于想象手機的怪人。
到了家門口,我從口袋里掏出鑰匙。
“不好意思,發生了這么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掛電話嗎?”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
老實說,好久沒跟人聊天了,我覺得很充實。不過再說下去的話,就會覺得有點混亂了。
我掛掉腦海里的電話,踏進家門。無人的家里一片寂靜,黑暗像一頭怪獸,猛然撲襲過來。要是在以前,我自然不會如此在意,但是不知為何,此刻我卻覺得這個自己孤身一人所在的家,空洞得像一頭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獸。孤寂的感覺在體內急速擴散,我趕緊打開了客廳和廚房的燈。
我泡了咖啡,躲進被爐里。雖然電視開著,我卻沒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他會不會跟手機一樣,都是我在腦海里想象出來的呢?一定是我過于渴望擁有說話的對象,所以才會無意中假想出了這樣一個人吧。
與其說是我跟誰的電波相通了,不如說是我病了,病到會想象出另外一個人。同時,我也再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如此強烈地渴望著知心的朋友。即使我在教室里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心靈深處還是激動地哭喊著“討厭孤獨”。沒有人在身邊是多么痛苦啊!可是現在,我卻想把自己關在腦海那個唯我的世界里。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這想象出來的手機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不知不覺間,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情況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這次換我主動打給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電話號碼。糟了,那家伙把號碼設定為隱藏狀態,如果我要和他通話,只能等他打過來。
我放棄了原先的想法,試著撥了天氣預報專線117,猜想聽到的會不會是天氣預報。我緊張地關注著腦海里的手機,結果卻傳來了一個女生的聲音。
“這個號碼目前尚未有用戶登記……”
接下來,我試撥了報時臺的號碼,結果還是一樣。匪警、火警……我將現實世界里的各種電話號碼統統撥了一遍,但全都打不通。接著我就撥打了自己喜愛的號碼,每一回收到的都是表示號碼尚未登記的回應。這說話的女子到底是誰呢?
聽了約十五次同樣的回應后,我心想,如果下一通電話仍然打不通,那我就放棄。我按下幾個數字,不抱任何期望地等待著。這次我居然沒聽到同樣的回應,反而聽到了接通的鈴聲。面對這突然的進展,雖然看不到對方,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
“喂?”
不一會兒,手機那頭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我不知道要怎么反應,一時語塞。我忍不住想,說不定這女生又是我想象出來的人。
“那個……對不起,突然打電話給你。”
“不,沒什么,反正我也閑著。你叫什么名字?”
我報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涼嗎?我叫由美,是大學生。哎呀!你好像很困惑,是不是還沒適應用大腦里的電話講話?”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還告訴她剛剛有一位自稱“真也”的陌生男生打電話給我。
“你為這突發的狀況感到迷惑嗎?不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由美通過腦海里的手機說道。她今年二十歲,好像是自己一個人住。由美跟我說話時,聲音溫柔沉著,這讓大腦混亂的我安心不少。我感覺自己被暖意所包圍。
“我也是這樣,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現在還在懷疑,那個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人對吧?”
她完全說中了我的心思。她告訴我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還教了我證明的辦法。
“下次真也打電話來時,試試我現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證明他是個真實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這么復雜的方法嗎?”
“事實上還有更簡單的方法,但我暫時不告訴你。”
我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他可能不會再打來了。”
“一定會打來的!”
由美很有自信地說。接著她又告訴我一些關于無形電話線路的事情。例如:我真實地開口說話,不管聲音有多大,周圍空氣振動所產生的聲音都不會傳進大腦里的電話。至于如何使用大腦電話——只要心中想著要說的話,話語就能傳達給電話那頭的人。
另外,許多時候,電話的主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既沒有電話簿,又沒有查號臺,所以要打電話給陌生人,只能依靠偶然。當然,我也不曉得自己的手機號碼。
“電話號碼總是被設定在隱藏狀態,即使改變了設定,狀態也變不了。”
我一邊聽著由美的說明,一邊想起,剛才真也的號碼也是設定為隱藏狀態。
如果真也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那么他是撥了哪個號碼才接通了我的手機呢?
“明白了嗎?好好聽著,有時候電話兩頭會出現時差。你那邊現在是幾幾年幾月幾日?”
回答了她的問題后,我才知道,我們之間有好幾天的時差。相對于我現在的時間,由美似乎是在數日后的未來世界里跟我說話。
“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都必須確認時間嗎?”
“時差是固定不變的,所以沒那必要啦!即使電話掛斷,要是這一邊過了五分鐘,電話那頭也是同樣過了五分鐘。”
至于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時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號碼當中包含了關于時間的因素,又或者打電話的人不同就會產生差異吧!
“真也可能會再打來電話的,我先掛斷了。哎呀!沒什么好顧慮的,你下次再打來吧!按一下重撥就可以了。我還想再跟你聊聊呢!”
結束了與由美的通話,她那句“我還想再跟你聊聊呢”讓我高興了好一會兒。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還能鎮定地應對,她可真是個成熟的人,我跟她實在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真也再次打來電話是在兩個小時后,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從容應對了。
“上次通話之后我稍稍思考了一下,我覺得你說不定是我幻想出來的人。”
他說了這樣的開場白。不管是剛才的由美,還是這個人,他們的想法都不謀而合。我一邊重新泡咖啡,一邊解說著從由美那里聽來的有關大腦電話的信息。即使現在爸媽在我身旁,想必他們也看不出我在跟別人通話吧!因為我只是拿湯匙攪拌著杯中的咖啡而已,嘴巴一動也不動。
“現在我的手表指向七點整。”
“我這邊是八點。”
我跟真也之間也有時差,只是不像我和由美的時差那么大。雖然我們生活在同年同月同日,不過電話那頭的他卻活在比我慢六十分鐘的世界里。
“那么,為了確認我們各自都是真實存在的,來試一試那個女生所說的方法吧。”
十分鐘后,我把自行車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商店內被日光燈照得很明亮,我腦中的電話一直處在通話狀態。
兩分鐘后,真也告訴我,他也到了便利商店。也就是說,在我到達約五十八分鐘前,他就走進位于某處的便利商店里了。
我站在擺放有雜志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最新一期《少年星期天》的出刊日。你那邊的便利商店里也有這本周刊嗎?”
“有。”
“你看《少年星期天》嗎?”
我坦白承認,我不是這本雜志的讀者。
“我也是,那么我們都完全不知道眼前這本雜志的內容了。”
“因為今天才剛剛上市,所以不可能事先看過。那我問你,本周《少年星期天》第一百四十九頁上刊登著什么漫畫?”
我說的是有據可尋的頁碼,當然,我并不知道答案。
“我現在就查看一下。”
由美教我的所謂“方法”,就是指這個,讓對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后對照答案,根據對方答案的正確與否,判斷對方是否真的存在。
“第一百四十九頁是……Memory Off,是安達充的連載漫畫,而且是后篇呢!”
真也說出答案。如果答對的話,那么電話那頭就不是我自己的幻想世界,而是寬廣的現實世界!
我拿起面前的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說的那一頁。
真也是真實存在的人!他正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
這次輪到他向我發問,我得回答他的問題,證明自己也是個真實的人。
“第三百五十五頁的第三格畫面中畫了什么?”
我找出他指定的頁數。
“上面畫了穿著怪異的人,還有古怪的對白。”
那是不堪入耳的對白,我難以啟齒。
“什么呀?回答得具體一點吧!哦,等等,我看一下。”真也說道。之后,電話那頭傳來他高昂的聲音,“真的,就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你也是個真實存在的人!”
我打心底笑了。雖然臉上表情沒有變化,可是心聲卻直接傳送給真也。我發覺他聽到了我的笑聲,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依靠大腦電話來談話,要掩飾情感不容易,這跟以前與別人接觸的方式實在無法相提并論。
這樣一來,我也證明了自己的存在。不過,這種相互驗證的游戲太好玩了,所以我們像這樣輪流發問了好幾次。無厘頭的話一脫口而出,我們就笑個沒完,腦海里一直縈繞著兩人的笑聲。
此后,真也經常打電話給我,剛開始是簡短的聊天,不久我們就能聊上一兩個小時。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會熱切盼望他的來電。每到下課,教室里的我獨自看著大家開心地喧鬧,就熱切期盼大腦里奏響那熟悉的旋律。電話一響,我就迫不及待地接聽,像長期關在牢里,好不容易才被允許到鐵窗外走走的犯人。當然,所謂“犯人”只不過是個比喻,我還是很慶幸自己不曾嘗過牢獄之苦。
真也十七歲,比我大一歲。如果要從我這里去他住的地方,乘坐飛機加巴士,路程約需三小時。
“我性格很內向。”
他親口這樣說過,但我無法相信。至少從我跟他用大腦電話交談后的印象來看,他不是這樣的人。
“我也是。”
“是嗎?看不出來啊!不過這次算你贏好了。但是話說回來,自從通過大腦線路交流以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健談很多了。除了重要的事外,我們好像什么都能聊呢!”
他也跟我一樣,沒有能親密談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夸,從早上進校門到傍晚放學,我經常一句話都不說。”
果然不值得驕傲。
“那個時候,我覺得以后的每一天都會這樣度過。世界如此之大,竟沒有能與我并肩而行的人,我就好像被遺棄在荒漠里一樣凄涼。老實說,我不知道你能否體會這種恐怖的感覺……”
我一邊在學校前的公交車站等車,一邊聽著他的訴說。冷冽的寒風刺痛雙頰,我呼出白蒙蒙的氣息,仿佛靈魂也凍結住了。
“我非常了解……”
不久之后,我們的大腦幾乎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連線。反正不用電話費,腦海里的手機就像經常處于免費通話服務的狀態中似的。我也常跟由美聯系。我問過她,但她似乎迄今未曾收到過電話費賬單。
我和真也無所不談。讀過的小說、對青春痘的煩惱……我甚至連自己現在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訴了他。我跟他分享我喜歡的吉卜力的電影、我搜集的關于龍貓的小物品。我告訴他,我房間里有三十多只龍貓。
我也聽他提到很多他自己的事,例如他小時候玩的游戲、曾經骨折的回憶,還有那貼在摩托車駕照上的大頭照——照片拍得很丑。
“那照片真的糟透了,完全不能用來當作身份證明。有一次,我打算注冊一家影碟出租店的會員,我給店員看駕照,人家卻一臉狐疑,不相信證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著他提到了自己經常流連的垃圾場。
“雖然說是垃圾場,但也不過是我家附近一塊用來丟棄電子廢棄物的空地罷了。因為很少有人去,所以待在那里會覺得非常平靜。我只要模仿生銹的冰箱,抱膝而坐,心情就會變得非常愉快。在那里,我不時會找到一些仍然可以使用的東西,之前我還撿到了一臺尚能播放的寬屏電視機。”
“真的是寬屏電視機?”
“那倒不是,其實是普通的電視機啦,只是插上電源后,畫面扭曲,看起來就比較寬,連極瘦的女演員也顯得很臃腫。但它的確是一臺性能很好的電視機。”
“撿到時不要太興奮,就是因為它壞了,人家才會丟掉的嘛!”
他參加英文考試時,我就查閱詞典,通過腦海中的電話給他提供參考意見。高二的英文題對于高一的我來說有點棘手,常常會出現我不懂的語法,但我想,詞典對他還是有幫助的。
這樣的作弊不用擔心被人告發,因為表面上看來,他只不過是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拼命解題而已。我們在大腦里一問一答、互相呼應,這是誰都不會注意到的。
在我進行令人頭痛的數學考試時,電話那頭的真也和我一起解題。
“互相幫助真的很好啊!”
得到高分之后,我們這樣感嘆道。
我經常想象真也呆坐在垃圾場里的模樣,他不回家,卻流連那種地方。他究竟在垃圾場里想什么呢?
“下次在垃圾場里替我找一臺收錄機吧!輕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說完,他就笑著回答:“OK。”
之后他還說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這樣的話,真的讓我很吃驚,因為一直以來,我都相信自己有無法與人溝通的性格缺陷。”
“缺陷?”
我告訴他,因為多次過分認真地回應別人說的客套話,自己以前常常被人嘲笑。
“也許你認為我是個膽小鬼,但是我再也不想因為交際失敗而遭人嘲笑了!”
因為內心的恐懼,所以無法與別人侃侃而談。只要有人一跟我說話,我就緊張起來。
每次想到這些,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遠也不會像他們一樣開朗健談。
“我明白。”
真也的聲音很溫柔。
“被人嘲笑是一種煎熬,但這不是缺陷,因為我們周遭實在有太多違心之言了。”
“違心之言?”
“你總是很認真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并且想對那些話作出積極的回應,所以才會被那些泛濫的謊言弄得遍體鱗傷。但這不是你的錯,事實就擺在眼前,現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談得來嗎?”
他的話像一股清泉,我只覺得一直以來折磨我內心的冰塊正在漸漸融化。我實在太高興了,高興得淚流滿面。
我也經常與由美通話。她是個很成熟的人,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跟她商量,她也和我分享她的大學生活、獨居的酸甜苦辣,甚至還介紹強力去痘的洗面乳給我。聽她說話總讓我感到安心。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她的聲音似曾相識,宛如一股清流包圍著我。
“我好像在哪兒聽過由美的聲音,會不會是在什么電視頻道里呢?”
“怎么可能啊!”她慌忙否認。
此外,我們的興趣還非常相近。我們都喜歡看書,她推薦給我的書,我全都覺得有趣。
由美總是那么容易親近。她似乎沒有討厭的人,在她的詞典里沒有“歧視”這個字眼,不論是火箭還是腳邊的小石頭,她都一視同仁。她從不會把別人的失敗和缺點當成笑柄,反倒常拿自己失敗的經驗來逗趣。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對于她那寬厚的性格,我充滿敬意,同時更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許自己能成為像她那樣的人。
“由美有沒有喜歡的人呀?”基于好奇,我這樣問過她。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語帶保留,含糊地一筆帶過。
3
真也住得很遠,但我總感覺他就在我身邊。他是我的知己,是我傾訴的對象,他讓我明白,自己并不是孤獨的。現在的我容易為一些小事而心情起伏不定。開始跟真也通話后,我的內心不知不覺間變得很脆弱。
真也要搭飛機過來。
“我們見面談談吧!”
像往常那樣,我們聊著那些對我們而言相當重要、實際上對他人并不太重要的話題,這個念頭乘虛而入、揮之不去。大腦手機固然不錯,不過若是能一邊喝咖啡一邊談心,肯定別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們大腦相通,但現實中兩人卻隔著非常遠的距離。高中生要跨越距離見上一面并不容易,不過,他還是用自己的積蓄買了張飛機票。
我打算當天搭巴士去機場接他。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之前居然不曾交換過相片,因此,我們將會在機場初次看到對方的長相。
見面的前一天,我用了家里的電話,在沒有時差的情況下跟他商量細節。這是我們第一次在現實中通話,我很高興,卻總覺得有點害羞。
我先通過大腦手機問到了他家的電話號碼,之后就用家中客廳里的那臺烏黑扁平的真實電話打給他。
緊握著實實在在的聽筒,聽到他家電話發出的“嘟——嘟——”聲,我幾乎懷疑眼前這一切的真實性。其實,那時我大腦的手機還是一直接通著一小時前的他。
“喂喂,是涼嗎?”
從他拿起聽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來只能在大腦里聽見的聲音,就從那條真真切切的電話線里確確實實地傳送了過來。
“不好意思,請你忠告一小時前的我‘留意腳下’!”
他帶著哭聲這樣說道。我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剛剛接電話時,我的腳趾撞到柱子上了。”
我忍住笑,跟一小時前的他說了這件事。
對我而言已經是“過去式”的真也這么說道:“請你轉告一小時后的我:‘為什么你老是這樣?這可是你太過松懈的證據哦!還有,你的物理作業到底做完了沒有?’”
真是個大傻瓜嘛!這時候,我突然驚覺一件事。
“對了……”我對著聽筒喊。
“怎么了?”
“由美說的簡單方法就是這個嘛!我怎么沒想到!”
我向處于同一時間里的真也解釋。
“要確認我們彼此的存在,根本不用去便利商店,只要實際打個電話就行了!”
我想這個出其不意的發現勢必會讓聽筒那端的他吃驚不已,但他卻顯得很冷靜。
“什么?就是這件事?”
“你早就發覺了?”
“一小時以前,你不是在大腦電話里說過了嗎?”
跟真也商量好后,我掛斷了大腦電話,按重撥鍵打給由美。她一接電話,我就提到自己終于發現了這個簡單的方法,來證明我和真也的存在。
“其實去打個電話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她淡淡地回應道:
“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意思了,是吧?”她停了一下,仿佛有點遲疑,接著又補充說:“……明天要加油啊!”
第二天。
因為路上塞車,我乘坐的巴士遲到了。車上非常擁擠,坐滿了去往機場的人。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個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年齡與我差不多,只是化了妝,看起來比我成熟許多,長得很漂亮。她坐著時,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我也想變得像她那樣——坐在那個女生的旁邊時,我這么想著。
“早上電視報道說,今天是這幾年來最冷的一天呢!”
我對大腦電話里的真也說。現在,“一小時前的他”已經在飛機上了。我想象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腳下的廣闊大地的樣子,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我們的對話不可能發出聲音,所以鄰座的女孩也以為我只不過在凝視著窗外發呆。
我喜歡把被暖氣烘熱的臉緊緊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霧氣,看到了一小片天空,上面飄浮著低沉的云海,仿佛要下雪了。缺少日光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數,只有凜冽的寒風。外面的風景灰蒙蒙的,就像被剝奪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這時候巴士已經到達機場了,可是因為塞車,車子沒辦法前進。你那邊會不會誤點?”
“云層上好像不會發生擁堵,從剛才開始也沒有閃過紅燈,所以飛機再過兩小時就到你那邊的機場了,我現在看手表是十點二十分,預定到達時刻是十二點二十分,我們有一小時的時差,現在你那邊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吧!也就是說,再過一小時,我就會出現在你的世界了。”
“但是不知道我坐的這輛巴士會不會提早到呢!”
“那樣的話,到時就換我到車站接你吧!”
“車站在機場前面,你找不到的話就問人好了。”
巴士緩慢前進,我從窗口往外看,旁邊的小轎車也前進得很慢,它大口大口地吐著白色廢氣。
“不過,我們要怎樣才能找到對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這句話。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我覺得,既然我們大腦相通,總會認出對方的吧!
“這個嘛,如果機場里那個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說話,那就是我啦!”
“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永遠都找不到你了……”
要是我說能夠坦然地跟他見面,那肯定是說謊。我已經想過千萬遍了,不過最后得出的結論還是,我們必須實際地面對面聊聊。
不久,堵塞的路面疏通了,巴士開始移動,窗外的景物不停地往后退,好像要挽回之前耽擱的時間一樣。剛才還在一旁慢吞吞前進的小轎車,現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轉眼就不見了。也許是有人在機場等著他吧,所以車主才超速行駛。
時間已是十二點十三分,看來我是趕不及在他的飛機抵達之前到機場了。我在大腦里向他說明了情況。
十二點二十分,按計劃,真也搭乘的飛機應該已經著陸了,我一邊撥弄小袋子提把上掛著的鑰匙圈,一邊呆呆地回想著我倆的點點滴滴,想起以前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臉上笑容也愈來愈深。想著想著,竟連小學、中學時代的痛苦和悲傷的片段也在腦海浮過,真有點莫名其妙。
我把額頭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來已經到機場了。手表顯示十二點三十八分。現在的真也已經下了飛機,走進機場了吧!說不定他已經出了機場,朝著車站走去了。
突然,司機一踩剎車,整輛車劇烈晃動,我一直靠著窗的額頭咚地撞了一下。車上廣播通知到站,乘客們都站了起來。我打算最后一個下車,所以繼續坐著不動。乘客從車門魚貫而出,不一會兒,嘈雜聲變小,車內漸漸空了。鄰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來,拿著她的大包包向車門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機場了,我現在要下車了。”
我用大腦電話說。
“知道了,如果我沒在車站等你的話,你就用大腦手機告訴我你要去的地方。我一小時后就去那里找你吧!”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站起來,一邊掏錢包,一邊走向車門。付了錢走下車,冷風迎面撲來,不勝寒風的我直發抖。飛機轟隆隆的巨響從天而降,這風是不是這架飛機飛過時形成的呢?我直發愣。那么,在沒有飛機的時代里,是不是沒有風呢?真也是不是正趕來車站接我呢?我一看手表,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也許他還在機場里。
我離開巴士,走到人行道上,卻聽到不知何處傳來哀號聲,分不清男聲還是女聲。接著我立刻發現,那不是哀號,而是急速剎車的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的聲音。
我轉過身,剛剛還空蕩蕩的路面上,不知何時冒出一輛黑色轎車,巨大的鐵塊直直向我沖來,我很快就明白過來:車子失控了。車窗后方的司機瞪大眼睛與我對望,慌忙中,我竟然愚蠢地伸手去攔那輛車,但是只憑我這細細的手臂,要想阻擋車子的全部沖力,簡直是天方夜譚。
突然,有個人沖出來把我撞開,我倒在人行道上,身后的金屬巨物爆發出巨響,玻璃碎片四處飛濺,那碎片飛到眼前的路面上,有些還從我頭頂上空撒落。
頃刻間,我腦海一片混亂,等確認不再有東西落下來時,我才拼命地想站起來。我抬起頭,看見了事故的全貌:那輛車越過人行道,撞上了墻壁,車體嚴重扭曲變形。
有一個男子倒在我身旁,恐怕他就是剛剛從一旁撞開我的那個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會被撞死在車子和墻壁之間。
人們圍攏過來,在人群中,我看到剛才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孩。
我慢慢站起來。我沒怎么受傷,只是跌倒時右手擦傷了,左手仍然捏緊小包包。掛在包包提把上的鑰匙圈掉在地上。
我的救命恩人仰躺著,一直望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的兩片嘴唇顫動著,似乎想說什么。他在不停地流血,地上都是他的血。
我拖著踉蹌的腳步靠近,覺得呼吸困難、發不出聲。我忘掉剛才的恐懼,人偶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他身旁,這個男生艱難地呼吸著,可是臉上還浮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笑容。他的年齡跟我相仿,或者稍微比我大一點吧。他一臉滿足的神情,然后拼盡最后的力氣抬起右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那一瞬間,我知道他是誰了。
“涼,保險柜的號碼是……四四五……”
真也吐著血說完這句話,最后閉上了眼,一動不動。
4
我們被抬進同一輛救護車,向醫院駛去。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夢一樣,眼前的一切洶涌而來,不斷有人在拽我推我,試圖讓呆若木雞的我做出反應。
救護車上,救護員一邊查看我右手的擦傷,一邊問個不停。他一定也問過我,這個重傷的男孩是誰,跟我是什么關系,可是我沒吭半句,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后來,救護員從他口袋的錢包里找到了駕照,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這就是真也說過的摩托車駕照,貼著一張拍得很丑的大頭照。突然間我腦中的濃霧散開,我終于理解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濃重的悲痛涌上心頭,痛得我幾乎要窒息。
救護車抵達醫院。救護員沒有發現,我一直在默默流淚,直到其中一位喊我。
我被扶下救護車。“你得做一下檢查才行。”醫護人員說著拉了我一把。他們也替我預備了一副擔架,不過我的精神狀態已經恢復,不用人扶也可以走路。
我掙脫開好幾個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往醫院無人的地方跑去。這是一棟建于戰前的古老醫院,可能是不斷在擴建吧,蓋得有點復雜。通道兩旁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滿裸露的水管。
我往后看,確認沒有人追上來。拐過角,就到盡頭了。天花板的日光燈壞了,沙發被人丟棄在這里,積了厚厚的灰塵。這里是醫院的偏僻角落,大概很久沒人來過了,好像也沒人打掃,蜘蛛網縱橫交錯。我坐在沙發上,盡力讓心情平靜下來,腦中卻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改變過去可以改變現在嗎?
如果真也沒救我,也許他就不會死。
我想起大腦手機,沒錯,我還一直在與一小時前的他連通著。事發之前我看過表,那時是十二點三十八分,現在是下午一點零五分,電話那頭是早了一個小時的十二點零五分,離事故發生還有三十多分鐘。
原以為是輕傷的右手一直在流血,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痛得渾身麻痹。這角落寂靜陰暗,從剛才,我的身體就一直不停顫抖著。我蜷縮在沙發上,開始對著那個想象出來的白色通信儀器講話。
“……喂喂,是真也嗎?”
“這三十分鐘里你都沒聯絡我,發生什么事情了嗎?你見到我了嗎?”
一小時前的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死,也許還在飛機座位上看著窗外的云。我覺得胸口像是插進了一塊沉重又冰冷的大鐵塊,真也溫柔的聲音讓我覺得更悲傷。
“飛機還有多久才著陸?”
“還有二十分鐘左右,我坐得好累。涼,你怎么了?聲音跟往常不同……”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經地問,“聽起來很不高興的樣子。發生了什么事?”
我狠狠地罵自己,克制自己流露感情,因為如果不這樣,我的情感都要淹沒整個電話線路了。此刻,在悲傷與愛情的哀鳴中,我整顆心都要被撕裂了。
“真也,拜托你,飛機一到,不要出機場,立刻買回程票回家吧!”
頓時,他一言不發。
“為什么?”
“你還不明白嗎?我說我討厭你!不想見到你!我想刪除三十分鐘前看到你的記憶!”
在醫院的沙發里,我蜷縮著身體,忍受著寒冷與疼痛的折磨,心快要滴出血了。這樣也好,我咬緊顫動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來。
他不救我的話,就會活著回去。或許他會厭惡我突然改變態度,不過之后被車撞到的就會是我,我最后也許會死掉。這樣也好。
“你真的這么想?”
“……嗯。”
雙方沉默,時間像靜止了一樣。這局面不曉得持續了多久,我只是緊閉雙眼,身體如石頭般僵硬。
在冰冷黑暗宛如深海般的醫院角落,我隱約聽見了遠處人們的笑聲。
“你說謊。”不一會兒,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為什么,但你不想讓我靠近車站。”
“為什么你這么想?”
“你在下車前就用大腦電話聯絡過我,不過那是最后一次,之后的三十分鐘內你都沒說過一句話,盡管我呼叫你好幾次,可是你都沒回應,好像把手機扔到了什么地方一樣。那次聯絡之后,下了車的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會這樣對我?”
“不是的!”
“聽著,你不跟我見面,想把已經發生的事當沒發生過。但是,時間不可能倒流,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無論我怎么做,對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種經歷。我要去車站接你,你阻止不了的。”
真也的話讓我想哭,想要像孩子一樣大聲痛哭。我束手無策,難道只能接受他死亡這個事實?
“……飛機就要著陸了,扣緊安全帶的指示燈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一點十分。我們剩下的時間愈來愈少,我腦海里浮現出看到他遺體時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會死,一想到這里,我就無法忍受。
“不行,你不能來……”我向大腦的手機傳達了我的話,“真也,來了會死的……”
我只覺得自己為了挽救他,正做著最后的掙扎。
“死?”
他在手機那頭倒抽了口涼氣。如果那時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底期盼著。
“我剛下巴士,有輛車就闖進了人行道,車子直直地朝我沖過來,我來不及閃避,突然有人從旁邊推開我,那是真也你呀!但是你卻……”
一陣郁悶的沉默。
“你下車時是十二點三十八分吧?”
“我要去車站。”他說。
悲傷與歡喜同時襲來,我感到快窒息了。
“那樣真的無所謂嗎?”
“知道你不是討厭我,我就放心了。涼,我要去救你,只是我還沒見過你,告訴我你穿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個謊。
“拿著大包包,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
飛機在十二點二十二分著陸了。十二點三十分,真也已經站在機場里了。
其間,我們像被追趕一樣拼命講話,我們回味以往談過的話題,為昔日的歡欣對話開懷大笑。這本來是高興的事,但我卻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眼淚流個不停。我們超越時間和空間,依靠大腦手機彼此聯絡,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珍貴。
不久,兩人的話漸漸少了,我們明白,時間已經快到了。
我多么希望時間可以停止,想說的話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們之間回蕩著淡淡的沉默。我抱緊雙肩,強忍著顫抖。
“距離車禍只剩八分鐘了,我要往車站去了。”
真也像下定決心似的說,我點了點頭。
我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出現他丟開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畫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目睹。
“真也,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他沒聽進去,走出了機場。機場非常擁擠,他推開人群往外走。
“我現在向人打聽車站的位置,因為你可能會說謊,讓我去不了。”
從機場到車站有一段距離,距離車禍又少了五分鐘,我們只剩下三分鐘。
“一直以來謝謝你的照顧。”
我說出了這句我一直很想說的話。感謝的心情盈滿了整個胸口。
他對我說過,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只要想到這點,就覺得心里很甜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是真心這么想。
“我出機場了,外面真冷,氣溫比我家那里低很多啊!”
看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十七分。在電話那頭一小時前的時空里,巴士馬上就要到了。
我靜靜地呼吸,吸入醫院里冷颼颼的空氣,我無法控制一直在發抖的手腳。
如果真也堅信那個穿淡紫色衣服的女孩就是我,那該有多好!只要真也的注意力在她身上,他就不會遭遇車禍而死。他不知道我真正的打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從那么多的乘客中認出我吧!
“車站就在前面三十米左右,現在正好有一輛巴士停下來,吐出大量的白色廢氣。你就坐在上面嗎?”
是真也的聲音。
在靜寂的醫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禱。
電話那頭,要是即將被撞死的人是我,那現在在這里的我會怎樣呢?過去的我死了,現在的我,應該也死亡了吧!我無法想象那一瞬間自己的身體會變成怎樣,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與真也將生死相隔。
“我靠近車子等你下來。車門開了,人們開始下車,先下來的是一個打領帶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在這種時候還能開玩笑。
乘客們一一下車,車上的人愈來愈少了。
我忍受著不斷襲來的絕望感,過不了多久,這個蜷縮在醫院角落里的軀體會因為一小時前的車禍,被撞成重傷倒下吧。
“……現在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下來了……”
我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邊的她,我也曾希望自己變成她那模樣。
車禍發生,知道有個女孩死了,他這才意識到那就是我。真也,對不起,我欺騙了你,對不起。
但是我只能這么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懼就消失了,只有無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體里擴散。
“對不起,謝謝。”
我流著淚哽咽地說。
“……不對!”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沒弄懂他那一刻說了什么。
大腦電話本來就只能傳遞聲音,但是我覺得自己看到電話那頭的他跑了起來。
“現在真正的你才下來,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個最后才下車、不勝凜冽寒風的女孩,正抬頭仰望飛機在天上翱翔,想著等一下要見面的男孩是否已經到來。
他毫不猶豫地走向那個女孩。
“有車……”
是真也的聲音。
車子逼近女孩,令人絕望的速度讓人難逃一死。他從旁邊推開她……
爆炸聲響徹云霄,夾雜著玻璃散落的聲音,明明不可能聽得到,我卻覺得自己聽得一清二楚。
我在心里呼喊著他的名字,手表的指針正指向車禍發生一小時后的時刻。發生了的事已無法改變,他說過的話又在我耳畔回響。
在被人遺忘的醫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哭泣聲在回蕩著。
“為什么……”
我用大腦手機呼喊著。
“你犯了一個錯誤……”他的聲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掛著龍貓鑰匙圈的話,或許還可以騙到我,可惜……”
他的話漸漸虛弱起來,好像去了無法接收電波的遠方。
“……喂,我現在是仰躺著,還能看見被我撞倒的你站起來……”
“嗯……”
“你一臉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沒有受傷?”
“沒你傷得嚴重……”
“你邊看著我邊走過來,搖搖晃晃的,用隨時都會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身旁……”
“我伸手……”
閉上眼睛時,他指尖的余溫還殘留在我臉頰上。
“……你的青春痘沒那么糟糕……”
通話中斷了,只聽見那空虛的聲音。
“嘟——嘟——”
5
在醫院的角落里被護士發現時,我已經快凍死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經凝固。
聽說這場車禍的肇事司機當場就送了命,我沒興趣問事故的起因,接下來我還得向警方和父母交代情況。我疲憊不堪,如一團爛泥。
我沒對任何人說起大腦手機的事。
參加完真也的葬禮后,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個垃圾場。
那是個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過最后,我還是找到了。垃圾場里有許多被丟棄的大型垃圾,任憑風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個柜子,那是一個隨處可見、放打掃用具的柜子,上面扣著一個三位數字的密碼鎖,四四五,我轉到了他所說的數字,開了鎖。
在我的時空里,真也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時間,是四點四十五分……
柜子已經生銹,外形也扭曲了,但是柜門卻還能開關自如,里面放了一臺輕巧的收錄機。原來他一直都記著我們曾經的約定。
在細雪紛飛的垃圾場,我抱緊收錄機,站了許久。
“說什么我和你之間只有幾天的時差,原來是撒謊!”
我問由美是不是這樣,她沒有否認。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曾經打過電話給由美,想起那時她囑咐我要加油,仿佛早已知道意外會發生一樣,我這才發現她真正的身份。
“一直以來都很感謝你,我常常想,要是能成為像你那樣的人該多好啊!”
在大腦電話那頭,她點點頭。
“加油!”
那是我最后一次打電話給她。
幾年過去了,我經歷了很多,也交到了朋友。上了大學后,我買了一臺真正的手機。
那是一段獨身一人也能活得很瀟灑的日子。當我雙手沾滿泡泡洗碗時,不經意間,塵封了好幾年的大腦電話響起了久違的來電旋律,是電影《甜蜜咖啡屋》的主題曲Calling You。
來了!我閉上眼睛,在大腦里接聽了那積滿塵埃的手機。
“喂。”
“請問……”
電話那頭是迫切的女孩聲音,交織著迷惑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發熱。
“不,沒關系,反正也閑著……”
然后,我報上了假名字。
電話那頭的女孩說話沒什么精神,她還沒意識到撥的這個號碼就是未來自己的電話號碼。
我在心里想對她說——
現在的你,也許會因為很多事情而受傷,感到孤單寂寞。也許沒有可以依靠的朋友,還要獨自走在令人悲傷落淚的冷風之中。
不過,沒關系,不用擔心。即使再痛苦,還有那臺收錄機永遠陪伴身旁,給予我們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