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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少年與醫生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道路兩旁的行道樹光禿禿的伸展著枯枝。北方的天黑得早,才四點多太陽就沉沉西垂,打算打卡下班。
街面上車輛稀少,也見不著什么行人。還沒到下班的時候,這座城市的晚高峰離開始還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
和太陽一起下班顯然是個奢望,人就不是一種愿意遵循自然規律的生物。
但鴿子卻到了該歸巢的時候了,它們從城市中的各個角落里飛了出來。
也不知道它們平時藏身何處,一到了飯點就會自然而然的掠過城市的上空。
這是一座名為衛港的大型城市的近郊區。從鴿子的角度看上去,它一定會抱怨為什么這里的“植被”會生長得如此迅速,從那些低低矮矮、錯落有致的紅瓦坡頂,沒幾年的功夫就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那些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高聳建筑,也太不方便它們落腳了,真是太不為鴿子們考慮,有個詞兒怎么說來著—“太不人性化”,對,沒錯,這也“太不鴿性化”了。
好在它們家附近還沒太大變化,還是老樣子。
鴿哨聲在明凈的天空下,拉得悠長而空遠。它掠過城市的上空,掠過街道,掠過學校,掠過高樓大廈,也掠過隱藏在光鮮后的低矮民宅,落向這座老舊社區醫院前一道小巷里的民宅。
斜陽的余暉從病房的窗子上透了進來,三三兩兩的鴿子將它們飛掠而過的身影時不時地投在干凈潔白的被子上。暖洋洋的,淡淡的消毒水的氣息似乎讓人感到了些許的溫暖。
這是一家有些年頭的醫院,也許被稱為診所更合適一些,病房的墻體下部還刷著充滿年代感的綠色油漆,地面上鑲嵌著老式的碎花小地磚有些磨損但卻很是干凈。靠著病床的位置擺放著一個淺綠色的床頭柜,床邊還有一個簡單的木凳子,凳子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醫生。醫生一臉無奈的表情看著床上躺著年輕病人。
“我還是那句話,咱們這設備太老了,你還是找個大醫院再查查吧。”老醫生話里帶著憐憫,“發病的頻率比去年更快了,老拿止疼藥頂著,實在不是個事兒啊。”
“張叔,沒事,我打小就這樣,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大醫院也就那樣兒,屁都說不清,還不如您吶。”年輕的病人一翻身下了床。
嚯,看著個頭兒還挺高,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就是身上沒二兩肉。膚色是那種長年見不到光的蒼白,但笑起來還有點陽光的味道。寸頭,高鼻梁,濃眉毛,眼睛亮晶晶的,五官拿出來湊在一起,不說是英俊,也能當的上一聲帥小伙的稱呼,就是嘴巴子上沒肉,嘬著腮,一打眼看上去像只得了白化病的大馬猴子。
“呵,你小子這意思,叔兒跟你說的就是個屁唄。”張叔先是笑罵了一聲,緊跟著又正色說,“小凡,我剛說的你可別不當個事兒,你爸長年的跑工程,一時半會也顧不上你。你自己也得經點心,你腦袋里的那玩意兒雖說沒啥變化,但還是再查查的好,我聽說總醫院今年進了臺新機器,哪天讓你靜靜姐陪你去一趟,好歹看看也許就能給你瞧明白了。我這歲數大了,一輩子就窩在這個小社區醫院,可跟不上發展。”
喚作靜靜姐的姑娘,大名喚作張棠雪,是社區校小醫院老大夫張安邦的獨生女,剛落生沒兩天,小胳膊腿就能從綁得結結實實的襁褓中愣掙出來,小丫頭精神頭天生就足,成天的折騰著張大夫兩口子睡不了一個囫圇覺。
當時還是小張大夫的老張叔對媳婦苦笑說,看咱這閨女張牙舞爪的勁頭,哪有個小姑娘樣,以后也不知道哪個小伙子能降得住。兩口子翻了心思,琢磨著就給閨女取了個小名叫靜靜,那意思是希望閨女以后能安安靜靜的有個姑娘樣。依現在的說法,這叫淑女,不過八十年代那會兒還不興這么說,反正兩口子應該就是這么個意思。
其實,老張大夫還是想的有點多。小張大夫年紀漸長,出落得那叫一個水靈。這叫顏值高,這年頭都看臉去了,長得漂亮那就是正義,跟大炮的射程內就是真理是一個意思。再加上一雙又白又細的大長腿,都快趕上東風快遞的威力了,誰還管你性子好壞啊。
退一萬步說,再不濟,在沒人看得上,這后面還排著一個舔了二十三年的大舔狗呢。
舔狗說的不是周安,小周同學還差著歲數,他比他靜靜姐小了六歲,比舔狗同志小了四歲,剛從中學畢業,也不想再去讀大學了,畢竟他這病發病的時候,還是有點危險的,身邊不能一直沒人。
從吃奶的小娃子一直舔到現在的大兄弟叫徐洪斌。周安打小叫他大斌哥,是個從部隊復原回來,一轉業就下片,當了個小警察。
徐洪斌從小跟著靜靜姐后面跑,周安從小跟著靜靜姐和大斌哥后面跑。三家都是從農村出來好不容易在城里落下腳的外來戶,處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后來舊房改造,各自搬遷,也沒斷了往來。
尤其是周安這孩子,打小沒娘,爹又得在外面給兒子奔治病的錢。小小子人又聰明,性子又乖巧,小時候長得還漂亮可愛,可是招老徐一家還有老張一家的稀罕。他靜靜姐還有大斌哥簡直就拿他當親弟弟那么看待,有個好吃的好玩的都緊著這個病病歪歪的小家伙。
別的不說,上學受了欺負,能有人給出個頭,對這個總是病病歪歪的孩子來說,就已經很好了。
………………
周安一邊笑嘻嘻的聽著張叔的嘮叨,一邊三兩下子就把身上藍白條的病號服扒了下來,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身體,慘白色的皮膚透著明顯的不健康。
張叔坐在凳子上彎腰開柜門,幫他把存在小柜子里的衣服拿出來遞給他,還止不住的向他說:“要我說啊,你還是先別家去。上我那住兩天,你靜靜姐這幾天正好輪上住院總,你嬸也回村里去了,叔家就自個兒一人,咱爺倆正好做個伴。”
周安接過張叔遞給他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叔誒,您這哪是想讓我跟您作伴啊。還不是舍不得我們家弗米利安先生。這兩天是真不行,我老爸前些天就說了要回來,我這怎么著也得陪陪他老人家啊。他能在家待兩天就算長的了……”
說話的功夫,衣服就已經穿利索了,這是一件天藍色底印著血紅六芒星的運動衛衣,質地不錯,但看不出是個什么牌子。
“我呸,誰家給貓取這么個破名字。”張叔站起身,順手抻了抻周安背后的衛衣兜帽,“不過說回來,我估摸著你爸也該回來了。這都進臘月了,咱這邊的工地也都該停了。……不過,這時候他還上哪啊,這一走不是得奔著年根底下了?”
“嗨,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別說年根底下,就是過年他都不見得在家。”周安提上鞋,抄起床頭的黑色帆布單肩包,斜挎在身上就要出門。
“也是,就你爸那人……”張叔嘀咕了一聲,緊接著又提高了嗓門,沖著把從門口衣架上扯下來的大綠軍棉襖夾在腋下的周安喊著,“你小子倒是穿好了再出門啊,就你那小身子骨再給閃著。”
跟著又緊走了兩步,對著那個高高瘦瘦的背影喊:“你爸要不回來,上叔那過年啊。”
那個背影抖開軍大衣,連人帶包,裹個嚴實,揮了揮手,也沒回頭,說了聲:“那行,叔,咱回頭見。”就推開社區醫院的老舊木框玻璃門,徑直走了出去。
都說“風后暖,雪后寒”,前兩天的大風剛停,但是室外還是冷得滲到骨頭縫里。醫院前面的水泥小路看起來硬邦邦的,周安認為摔一跤一定會很疼,所以他走起來盡量的小心。
在醫院躺了兩天沒起床,除了吊了幾瓶藥水就喝了張叔帶的幾碗白米粥,讓他覺著身子骨感覺有點發虛。
他倒也沒太在意,畢竟久病成醫,他這毛病每年都得犯上幾回。尤其是年頭年尾,雷打不動的得在張叔這老實待上幾天。
來這個沒兩個正經大夫小破社區醫院,不是圖跟張叔熟悉,也不是因為這里便宜,他老爹張東岳好歹也是個包工頭,以后沒準還能對張爸爸尊稱一聲房地產開發商什么的。張爸入行早人也精明,所以他們家多少還是有倆錢的。
他來這看病純粹是因為,為了治這個毛病,他小時候早跑遍了全國各大醫院,多少大夫看了也說不出的所以然。研究來,會診去,也沒個靠譜的說法。
總之呢就是腦子里有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陰影,大約是在松果體的后面。手術不了,開顱的效果可以參考瑪麗蓮夢露的便宜小姑子。輸液吃藥的化療也沒用,除了能讓他頭疼時,嘴里嘔吐的噴射效果更好以外,也就能給他補點葡萄糖、生理鹽水之類的了。放療時就算把射線的功率加到能把他燒成個白癡的程度,也不過是讓那塊在片子中的,渾身上下透著賤兮兮挑釁意味的小黑霧說一聲,您別忙活了,趕緊的坐下歇歇吧。
說白了就是沒治了,等死吧。
等死,周安不怕,畢竟全世界活著的生物都在等死,也不少他一個。但每年最冷的時候,就會隔三差五嚴重到昏厥痙攣的劇烈疼痛,可就不那么讓人痛快了。
他怕冷,他也不能劇烈的運動,甚至不能長時間的思考。顱腔里的東西像是個黑洞一樣,不停地從他瘦弱的身體里無時無刻的攫取著能量,爭搶著資源。它似乎占據了人體機能的最高位置,周安體內的所有能量都必須由它優先使用。
周安也考慮過如果搬家到南方天氣炎熱的地方,是不是能好一點。可他老爹卻死活不同意,也說不出個靠譜的原因,看他那個意思,要不是擔心他寶貝大兒子疼成神經病,他都恨不得跑去西伯利亞定居。
他一邊琢磨,一邊慢慢地走著。偶一抬頭,瞧見臘月里將落未落半死不活的太陽,然后是大風過后空空蕩蕩的天空。似乎有什么東西從高遠冷寂的地方,把如有實質的冰冷空氣緩緩地緊壓在他的身上。
無可阻擋,也無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