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最后一位劍道宗師李太白登天階之際，遙望山河，悵然嘆息道：“江湖事了，卻還是舍不得啊！”

他低頭看向腰間三尺青鋒，似有不舍，卻無留戀。那柄威震天下的古劍青蓮，宛如有靈般，輕輕顫動，淺淺低吟。

“老伙計(jì)，你我緣份已盡，還是去尋找下一位主人吧！”

在峰頂觀劍圣登天階的眾人驚呼中，長劍向西疾射而出，劃出一道青虹，遠(yuǎn)望如同一條長河倒掛天空，最終不知落向何處。

李太白低頭望向人間，又抬頭望向天空，朗聲笑道：“哈哈，李太白今日就去天上走一走，會一會那些俯瞰世間的劍仙們！諸位，且看我登天階！”

氣勢乍起，劍氣縱橫，下方凡佩劍者，皆驚駭望向腰間抖動不已，似要自行出鞘的長劍。天上憑空出現(xiàn)道道階梯，層層而上，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階。

一身青衫的中年人提步而行，步步生蓮。峰頂有老人恍惚間又回到多年前，曾有一位翩翩少年仗劍出蜀，對敵拔劍之時總有青蓮伴生，雖妙不可言，卻也無太大聲勢。但當(dāng)時無人能料，就是這株看似柔弱的青蓮，偏偏獨(dú)占劍道鰲頭三十年。難怪有人笑言，李太白一人一劍，撐起劍道三百年！

——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三百年前一代劍圣李太白仗劍出蜀時，曾有此一言。至此世人皆知，蜀道之險，非常人所能征服。

可路再難走，也有人要去走，隨著大漢王朝一統(tǒng)天下，曾經(jīng)偏居一隅，背倚天府之地，妄圖據(jù)蜀道天險而立的蜀國也沒能躲過大漢數(shù)十萬鐵騎的踐踏，于十三年前被破都城，蜀王親手殺盡子嗣親眷，自盡于城破之時。自此，蜀國成為西蜀郡，劃入大漢十八郡中，蜀地與外界聯(lián)系日益頻繁，陸續(xù)有其他州郡商人于此地經(jīng)商。

對于武者而言，朝堂更替，國家興亡，還不如一柄百煉精鋼的武器更加有吸引力。無論天子姓甚名誰，江湖還是這片江湖，每日有新人崛起，舊人逝去，有人為神兵利器，心法秘籍丟掉性命，也有幸運(yùn)兒得了好處，還未等成為高手的美夢做完，就被殺人越貨，尸首棄之荒野，白白便宜了饑餓的猛禽野獸。

這就是千年未變的江湖，不受朝堂影響的江湖，武人的天堂與地獄。

蜀道中段，有一座山峰，藏在蜀地綿綿山脈中，不高不矮不起眼，偏偏這座山峰中，建起一個小小的寨子，勉強(qiáng)居住著百余號人，寨門上歪歪扭扭的刻著三個大字：“清風(fēng)寨”。筆劃間勉強(qiáng)能夠看出工整之意，可見題字之人一手小篆寫的頗為不錯，想來也是讀書之人，只是這刻畫之人卻是個大老粗，全無神韻。

這是一個小小的土匪窩，蜀地多山，除了中部千里平原外，只有這些陡峭山峰，俗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片地方山勢陡峭，無田無地，自有兇人聚于此處，或是身背命案，躲避官府，或是為了躲避仇家，漸漸形成這樣一個寨子。寨子里的人們平日里以劫掠過往客商為生，山高皇帝遠(yuǎn)，當(dāng)?shù)毓俑允遣辉富ㄙM(fèi)大力氣來圍捕這個小小的土匪窩，再加上寨子里的人挺有眼力見，多年來也沒碰到什么硬茬子，日子倒也過的滋潤。

在這寨子大堂中央的長桌前，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端坐，右手一壺蜀地特產(chǎn)文君酒，左手一柄前朝蜀國制式文人折扇，搖頭晃腦，顯然已至酣時。他目光帶著朦朧醉意掃過周圍圍坐的十余名大漢，言語間慷慨激昂。

“話說當(dāng)年青蓮劍圣登天階時，天下萬劍齊鳴，天上仙樂陣陣，花雨漫天，有百位仙人浮現(xiàn)云間，躬身而請，而那李太白卻是絲毫不為所動，直至一條青龍躍出，馱著天帝現(xiàn)身人間，太白方才踏出最后一階，在眾仙人拱衛(wèi)中踏入了仙界！”

老人言至此處，往口中滿滿灌下一口酒，停頓許久，直至有些漢子粗獷的面容上都露出絲絲不耐時，方才悠然繼續(xù)道：“所以說，這天上神仙也是人，也怕比他們更加厲害的人！”

有漢子粗布麻衣，裹著精壯的身軀，懷中抱著一個大酒壇，喝的滿面通紅，聞言抬頭，瞪著惺忪的醉眼叫道：“李老頭，你這天天又是神又是仙的，你倒是給兄弟們講講，這世上真的有啥子神仙嗎？那為啥俺一個都沒見過？”

此言一出，大堂中頓時人聲鼎沸，有人講著自己年少時聽過的仙人故事，也有人故作高深的描述著自己見過的仙人樣子，有模有樣，引起一陣喝彩，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那李姓的說書老人見人聲紛雜，有些不滿的用手中酒壺敲了敲桌子，直到所有人都望向自己這邊，方才滿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沖著先前疑問的漢子訓(xùn)斥道：“張老三，你個憨貨無知也就罷了，怎地還無腦起來？你也不想一想，若是這世間沒有神仙，那些千百年來登天階而行的武道宗師們都去了哪里？”

“可不是，那些個仙人們都云里來霧里去的，我們哪里能見到，你張老三想見怕是也只能在夢里了！”

“非也非也，張老三夢里見的怕不是他念叨了十來年的小翠吧！”

“哈哈！”

被堂中眾人一陣調(diào)笑，那叫做張老三的粗獷漢子倒也不惱，他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光頭，憨笑幾聲，低頭繼續(xù)對付著手中的一壇好酒。

李姓老人搖頭撫須，繼續(xù)道：“且不說別的，單就說三百年前獨(dú)領(lǐng)劍道風(fēng)騷的青蓮劍圣李太白，登天階之際那一身劍道修為，便是天上劍仙又有幾人能夠比擬？當(dāng)年有人笑言，李太白一人一劍，撐起劍道三百年！只怕這位笑談之人也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一語成讖，這三百年來劍道修習(xí)之人如同過江之鯽，何止千萬，卻無一人能達(dá)宗師之境，那劍圣之名，至今空缺！”

這時，場中又有人疑問道：“李老頭，你總說那什么蓮花劍圣的武功高強(qiáng)，到底有多高啊？比之我們寨主如何？”

有漢子糾正道：“蠢貨，李老頭分明說的是青蓮劍圣！”

眾人哄堂大笑，最先發(fā)問那人也不臉紅，反倒瞪著眼睛嚷嚷說道：“這有啥，青蓮不就是蓮花嘛！李老頭，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大堂正位上端坐一虬須大漢，上身赤裸，肌肉發(fā)達(dá)，手臂幾乎有常人小腿粗細(xì)，他腰間纏著一張自山中霸王劍齒虎身上扒下的皮，腿邊放著一對銅錘，估摸著不下百八十斤，一望便知是外家橫練功夫極為深厚。大漢原本在大碗飲酒，聞聽此言，一時之間也來了興趣，放下手中酒器，看向老人。

李老頭被問的微微一怔，反應(yīng)倒是奇快，他扭頭微笑道：“寨主神力非凡，世間罕有，老朽雖然不曾親眼見過那青蓮劍圣的武功，不過想來寨主與其也相差不遠(yuǎn)！”

一番言語，言之鑿鑿，不僅無絲毫阿諛奉承之意，反倒斬釘截鐵，公正嚴(yán)明，簡直充滿了讀書人的風(fēng)骨！

那應(yīng)該便是這清風(fēng)寨寨主的虬須大漢滿意的哈哈大笑，揮手間又有人送上一壺好酒，李老頭起身謝過，眉眼間都是笑意。

讀了大半輩子書，也就值一壺好酒！

老人身后有一十三四歲的少年倚墻而立，見場中眾人皆得意大笑，不由得輕微撇了下嘴巴，不過轉(zhuǎn)眼間便掛上了同樣開懷的笑容。少年一身青色舊衣衫，上面不僅補(bǔ)丁無數(shù)，而且大小也頗不合身，反倒是那張被灰塵掩蓋的小臉，隱約還能看出些許俊朗。最讓人詫異的，便是少年腰間斜跨的那柄木劍，上面痕跡明顯，顯然是自己閑來無事時所刻，不過場中倒也無人覺著古怪，想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那虬須大漢仰頭喝完手中酒后高聲笑道：“昨日做了一單大生意，收獲頗豐，光是白花花的銀子就有好幾箱，實(shí)在是值得慶賀，諸位兄弟且開懷暢飲！”

此言一出，場中頓時又熱鬧了幾分，有人溜須拍馬道：“可不是嘛，你們是沒有見到，昨日那些家丁護(hù)衛(wèi)還想反抗，結(jié)果被我們寨主揮舞著銅錘兩三下便砸的東倒西歪，只得灰溜溜的逃竄，實(shí)在是可笑之極！”

“那是，我們寨主可是能夠與李老頭口中那青蓮劍圣齊名的人物，豈是那些小小家丁護(hù)衛(wèi)能夠抗衡的？”

李老頭悄悄翻了個白眼，好嘛，再說下去，這寨主怕是片刻間便可化作那登天階的宗師人物了！不過他見那虬須大漢仰天大笑，倒是對這樣的馬屁頗為受用，也只能跟著應(yīng)和。

眾人吵吵鬧鬧，這大堂中又都是些江湖草莽武人，酒至深處言語難免有些粗鄙，那讀了大半輩子書卻也見了大半輩子人的李老頭倒是沒有什么，只是他身后的少年卻也面色如常，已然司空見慣，只是不時低頭撫摸著腰邊木劍，神色怔怔，不知想到了什么。

日漸西落，紅霞漫天，這掩藏在蜀地九千大山中的清風(fēng)寨大堂內(nèi)，人影漸漸稀落。有些人醉的不醒人事，直接不管不顧的倒地呼呼大睡，更多的人則是中途盡興離席。那李姓老人喝了半日的酒，竟然還未醉倒，他搖搖晃晃的起身，招呼身后少年道：“杜小子，咱也回去嘍。”

出了門，被傍晚的清涼山風(fēng)拂過，老人似乎清醒了些，又似乎沒清醒。他輕捻長須，看著遠(yuǎn)處綿綿青山悵然道：“杜小子，日后便是讀書也不要做個讀書人，這世道，讀書人最是可憐呀！”

少年有些疑惑的望著老人，莫名覺得老人佝僂的背影有些孤寂，待回神時，老人已經(jīng)遠(yuǎn)去，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語。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古人誠不欺我！”

少年終是太過年少，許久不解其意，見老人身影漸漸消失，無奈只得快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