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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俗世煙火中的詩意

“我憑窗眺望,不禁說了一句贊嘆的話:‘這地方風景如畫,可惜火車走得太快,一下子就要過去了。’某大員立刻招呼:‘教火車停下來。’火車真的停了,讓我們細細觀賞那一片景物。”

錢這個東西,不可說,不可說。一說起阿堵物,就顯著俗。其實錢本身是有用的東西,無所謂俗。或形如契刀,或外圓而孔方,樣子都不難看。若是帶有斑斑綠銹,就更古樸可愛。稍晚的“交子”“鈔引”以至于近代的紙幣,也無不力求精美雅觀,何俗之有?錢財的進出取舍之間誠然大有道理,不過貧者自貧,廉者自廉,關鍵在于人,與錢本身無涉。像和嶠[1]那樣的愛錢如命,只可說是錢癖,不能斥之曰俗;像石崇那樣的揮金似土,只可說是奢汰,不能算得上雅。俗也好,雅也好,事在人為,錢無雅俗可辨。

有人喜集郵,也有人喜集火柴盒,也有人喜集戲報子,也有人喜集鼻煙壺;也有人喜集硯、集墨、集字畫古董,甚至集眼鏡、集圍裙、集三角褲。各有所好,沒有什么道理可講。但是古今中外幾乎人人都喜歡收集的卻是通貨。錢不嫌多,愈多愈好。莊子曰:“錢財不積,則貪者憂。”豈止貪者憂?不貪的人也一樣想積財。

人在小的時候都玩過撲滿,這玩意兒歷史悠久,《西京雜記》:“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北平叫賣小販,有喊“小盆兒小罐兒”的,擔子上就有大大小小的撲滿,全是陶土燒成的,形狀不雅,一碰就碎。雖然里面容不下多少錢,可是孩子們從小就知道儲蓄的道理了。外國也有近似撲滿的東西,不過通常不是顛撲得碎的,是用鑰匙可以打開的,多半作豬形,名之為“豬銀行”。不曉得為什么選擇豬形,也許是取其大肚能容吧?

我們的平民大部分是窮苦的,靠天吃飯,就怕干旱水澇,所以養成一種饑荒心理,“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儲蓄的美德普遍存在于各階層。我從前認識一位小學教員。別看她月薪只有區區三十余元,她省吃儉用,省儉到午餐常是一碗清湯掛面灑上幾滴香油,二十年下來,她擁有兩棟小房。(誰忍心說她是不勞而獲的資產階級?)我也知道一位人力車夫,勞其筋骨,為人做馬牛,苦熬了半輩子,攜帶一筆小小的資財,回籍買田娶妻生子做了一個自耕的小地主。這些可敬的人,他們的錢是一文一文積攢起來的。而且他們常是量入為儲,每有收入,不拘多寡,先扣一成兩成作為儲蓄,然后再安排支出。就這樣,他們爬上了社會的階梯。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話雖如此,橫財逼人而來,不是人人唾手可得,也不是全然可以泰然接受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只是一廂情愿的想法,暴發之后,勢難持久,君不見:顯宦的孫子做了乞丐,巨商的兒子做了龜奴?及身而驗的現世報,更是所在多有。錢財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聚散無常。所以諺云:“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

錢多了就有麻煩,不知放在哪里好。枕頭底下沒有多少空間,破鞋窠里面也塞不進多少。眼看著財源滾滾,求田問舍怕招物議,多財善賈又怕風波,無可奈何只好送進銀行。我在雜志上看到過一段趣談:印第安人酋長某,平素聚斂不少,有一天背了一大口袋鈔票存入銀行,定期一年,期滿之日他要求全部提出,行員把鈔票一疊一疊的堆在柜臺上,有如山積。酋長看了一下,徐曰:“請再續存一年。”行員驚異,既要續存,何必提出?酋長說:“不先提出,我怎么知道我的錢是否安然無恙的保存在這里?”這當然是笑話,不過我們從前也有金山銀山之說,卻是千真萬確的。我們從前金融界執牛耳的大部分是山西人,票莊掌柜的幾乎一律是老西兒。據說他們家里就有金山銀山。賺了金銀運回老家,熔為液體,潑在內室地上,積年累月一勺一勺的潑上去,就成了一座座亮晶晶的金山銀山。要用錢的時候鑿下一塊就行,不虞盜賊光顧。沒親眼見過金山銀山的人,至少總見過冥衣鋪用紙糊成的金童玉女、金山銀山吧?從前好像還沒有近代惡性通貨膨脹的怪事,然而如何維護既得的資財,也已經是頗費心機了。如今有些大戶把錢弄到某些外國去,因為那里的銀行有政府擔保,沒有倒閉之虞,而且還為存戶保密,真是服務周到極了。

善居積的陶朱公[2],人人羨慕,但是看他變姓名游江湖,其心理恐怕有幾分像是挾巨資逃往國外做寓公,離鄉背井的,多少有一點不自在。所以一個人盡管貪財,不可無厭。無凍餒之憂,有安全之感,能罷手時且罷手,大可不必“人為財死”而后已,陶朱公還算是聰明的。

錢,要花出去,才發生作用。窮人手頭不裕,為了住顧不得衣,為了衣顧不得食,為了食談不到娛樂,有時候幾個孩子同時需要買新鞋,會把父母急得冒冷汗!貧窶到這個地步,一個錢也不能妄用,只有牛衣對泣的份兒。小康之家用錢大有伸縮余地,最高明的是不求生活水準之全面提高,而在幾點上稍稍突破,自得其樂。有人愛買書,有人愛買衣裳,有人愛度周末,各隨所好。把錢集中用在一點上,便可比較容易適度滿足自己的欲望。至于豪富之家,揮金如土,未必是福,窮奢極欲,樂極生悲,如果我們舉例說明,則近似幸災樂禍,不提也罷。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泰蒙,享受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也吃盡了世態炎涼的苦頭,他最了解金錢的性質,他認識了金錢的本來面目,錢是人類的公娼!與其像泰蒙那樣瘋狂而死,不如早些疏散資財,做些有益之事,清清白白,赤裸裸來去無牽掛。

沙發

詩的題材,俯拾即是。而且并沒有什么雅俗之分,端視作者的想法與手法是否高雅而已。雅的題目可能寫得很俗,俗的亦可能寫得很雅。

沙發,一俗物耳,何嘗不可入詩?

英國十八世紀末詩人古柏(William Cowper)有一首詩,題名就是“沙發”。他寫完《沙發》之后,接連又寫了五首,《時鐘》《花園》《冬夜》《冬晨散步》《冬午散步》,六首詩于一七八五年合刊為一集,集名為《任務》(The Task)。詩人在序言里將詩篇之寫作過程簡述于后:有一位女士喜愛無韻詩,要作者以此詩體試寫一首,并指定題目為“沙發”。他遵命;適閑來無事,乃以另一主題系于其后;隨興之所至信筆寫去,起初只想寫一瑣細小詩,終乃認真從事成為一卷。

事實經過頗為有趣。古柏所謂一位女士是奧斯登夫人,她屢次請他試寫無韻詩,有一天他說:“如果你給我一個題目,我就寫。”“啊,你可以寫任何題目,”她說,“就寫這張沙發好了。”于是他就寫了這首詩,其實題目和內容并不相稱,作者自己也知道。把約翰·吉爾賓故事講給他聽的也是這一位奧斯登夫人,他聽了之后一夜未睡,寫成了那首著名的《瘋漢騎馬歌》。古柏的詩集刊行后,有人批評其標題“任務”二字為不當,他曾辯白說(見《書翰集》第一八四):

講到這標題,我認為是再好不過。一部書包括了這么多的不同的題目,而其中又沒有一個是主要的,要想尋一個能概括一切的標題,乃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引用此詩之所由產生的情況以為標題,似乎是必然的了;我所做的固已超過了所指定的任務,我覺得“任務”一詞仍不失為一適當的標題。一座房子總歸是一座房子,縱然造房者造出了一座房子比他預計大出了十倍。我大可以仿星期日報紙的例,稱之為《雜俎》(Olio),但是那樣做實在對我自己不起,因為此集花樣雖多,自信尚不雜亂。

這首《沙發》長達七百七十四行,開端是這樣的:

我歌詠沙發。我最近歌詠過

“真理”“希望”與“慈善”,以惶恐的心情

觸過莊嚴的琴弦,以戰栗的手

努力逃離了那探險的翱翔,

如今要休息一下寫個平凡的題目;

題材雖然平凡,而情況仍然是

莊嚴可傲的——因為這是美人之命。

緊接著古柏就敘說沙發之歷史的演變。首言古代的祖先,沒有服裝家具,睡在巖石或沙灘之上,隨后創制了粗笨簡陋的三腳石板凳,演進而為橡木制大坐凳。終于三只腳變成四只腳,座位上鋪了軟墊,覆以彩色的織錦。印度傳進了藤,藤條編成了椅,椅背挺直,坐上去不舒適,座位又滑,坐上去不安穩,兩足懸空,踏不著實地。抱怨最多的是女性,于是有靠背與扶手之雙人長椅乃應運而生。一點點地進步而成為今日之沙發。

沙發宜于患關節炎者所享用(現代醫學主張患關節炎者不宜坐沙發,而宜于坐高背硬椅),但是詩人說,寧愿犧牲這種享受,不愿患關節炎。詩人說,他一向愛的是散步于鄉間青草鋪墊的小路,他從小時候愛的是穿山越嶺或是閑游江畔。

那時節沒有沙發待我享受,

那時節我不需要沙發。青春

很快地恢復體力,長期勞動

只引發短期疲乏……

從這幼時漫步鄉間的回憶,古柏抒發了他對鄉間風景的愛慕。“現在我已不復年輕,而年輕時使我著迷的景物依然是可愛的,依然使我著迷。”他一一地描述鄉間的風景、聲音、花草、農舍、人物……鄉間是可愛的,相反的,城市是可憎的。

雖然美好的事物在

純樸而優雅的土壤里最能滋長,

也許只有在那里才能茂盛,

可是在城市里便不行;那些

狂傲、鬧囂,而唯利是圖的城市!

各地的渣滓穢物都流入

這公共的骯臟的陰溝里來。

他把城市形容成為藏垢納污的地方,富庶導致懶惰與淫逸,放蕩與貪婪。但是古柏也不得不承認,城市孕育藝術、科學與哲學,倫敦是最美的城市也是最惡劣的罪惡淵藪。他的最后結論可以用一行警句做代表:

上帝制造了鄉村,人制造了城市。

(God made the country,and man made the town.)

電話

清末民初的時候,北平開始有了電話,但是還不普遍。我家里在民國元年裝了電話,我還記得號碼是東局六八六號。那一天,我們小孩子都很興奮,看電話局的工人們躥房越脊牽著電線走如履平地,像是特技表演。那時候,一般人都稱電話為德律風,當然是譯音。但是清末某一些上海人的筆記,自作聰明,說德律風乃西洋某發明家之姓氏,因紀念他的發明,遂以他的姓氏名之。那時的電話不似現在的樣式,是釘掛在墻上的龐然大物,頂端兩個大鈴像是瞪著的大眼睛,下面是一塊斜木板,預備放紙筆什么的樣子,再下面便像是隆起的大腹,里邊是機器了。右手有個搖尺,打電話的時候要咕嚕咕嚕地猛搖一二十下,然后摘下左方的耳機,嘴對著當中的小喇叭說話、叫號。這樣笨重的電話機,現在恐怕只有博物館里才得一見了。外邊打電話進來,鈴聲一響,舉家驚慌奔走相告,有的人還不敢去接聽,不知怕的是什么。

從前的人腦筋簡單,覺得和老遠老遠的人說話一定要提高嗓門,生怕對方聽不到,于是彼此對吼,聲嘶力竭。他們不知道充分利用電話,沒有想到電話里可以喁喁情語,可以娓娓閑聊,可以聊個把鐘頭,可以霸占線路旁若無人。我最近看見過一位用功的學生,一面伏案執筆,一面歪著腦袋把電話耳機夾在肩頭上,口里不時念念有詞,原來是在和他的一位同學長期交談,借收切磋之效。老一輩的人,常以為電話多少是屬于奇淫技巧一類,并不過分欣賞,頂多打個電話到長發號叫幾斤黃酒,或是打個電話到寶華春叫一只燒鴨子的時候,不能不承認那份方便。至若閑來沒事找個人聊天,則串門子也好,上茶館也好,對面晤談,有說有笑,何必性急,玩弄那個洋玩意兒?

后來電話漸漸普遍,許多人家由“天棚魚缸石榴樹”一變而為“電燈電話自來水”的局面。雖說最近有一處擦皮鞋的攤子都有了電話,究竟這還是一項值得一提的設備,房屋招租廣告就常常標明帶有電話。廣告下不必說明“門窗戶壁俱全”,因為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電話則不然了。

盡管電話還不夠普遍,但是在使用上已有泛濫成災之勢。我有一位朋友頗有科學頭腦,他在臨睡之前在電話上做了手腳,外面打電話進來而鈴不響,他可以安然地高枕而眠。我總覺得這有一點兒自私,自己隨時打出去,而不許別人隨時打進來。可是如果你好夢正酣,突被電話驚醒,大有可能對方撥錯了號碼,這時候你能不氣得七竅生煙嗎?如果你在各種最不便起身接電話的時候,而電話鈴響個不停,你是否會覺得十分掃興、狼狽、憤怒?有人給電話機裝個插頭,用時插上,不用時拔下,日夜安寧,永絕后患。我問他:“這樣做,不怕誤事嗎?”他說:“誤什么事?誤誰的事?電話響,有如‘夜貓子進宅’,大概沒有好事。”他的話不是無理,可是我狠不下心這樣做。如果人人都這樣的壁壘森嚴,電話就根本失效了,你打電話去怕也沒有人接。

電話號碼撥錯,小事一件,賢者不免,本無須懊惱,可惱的是對方時常是粗聲粗氣,一覺得話不對頭,便呱嗒一聲掛斷,好像是一位病危的人突然斷氣,連一聲“對不起”都沒來得及說,這時節要我這方面輕輕把耳機放好我也感覺為難。

電話機有一定裝置的地方,或墻上,或桌上,或床頭。當然也有在廚房或洗手間裝有分機的。無論如何,人總有距離電話十尺、二十尺開外的時候,鈴響之后,即使幾個箭步躥過去接,也需要幾秒鐘的時候。對方往往就不耐煩了,你剛拿起耳機,他已憤而斷絕往來。有幾個人能像一些機關大老雇得起專管電話的女秘書?對方往往還理直氣壯地責問下來:“為什么電話沒有人接?”我需要謅出理由為自己的有虧職守勉強開脫。

電話打通,誰先報出姓名身份,沒有關系,先道出姓名的一方不見得吃虧,偏偏有人喜歡捉迷藏。“喂,你是哪里?”“你要哪里?”“我要×××××××號。”“我這里就是。”“×××在不在家?”“你是哪一位?”“我姓W。”“大名呢?”“我是×××。”“好,你等一下。”這樣枉費唇舌還算是干凈利落的,很可能話不投機,一時肝火旺,演變成為小規模的口角。還有比這個更煩人的:“喂,你猜我是誰?猜猜看!怎么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對于這樣童心未泯的戴著面具的人,只好忍耐,自承愚蠢。

電話不設防,誰都可以打進來。我有時不揣冒昧,竟敢盤詰對方的姓名身份,而得到的答話是:“我是你的讀者。”好像讀者有權隨時打電話給作者,好像作者應該有“售后服務”的精神。我追問他有何見教,回答往往是:某一個英文字應該怎樣講、怎樣讀、怎樣用;某一句話應該怎樣譯;再不就是問英文怎樣可以學好。這總是好學之士,我不敢怠慢,請他寫封信來,我當書面答復。此后多半是音訊杳然,大概他是認為這是小事,不值得一操翰墨吧。

門鈴

居住的地方不該砌起圍墻。既然砌了墻,不該留一個出入的門口。既然留了門口,不該安上一個門鈴。因為門鈴帶來許多煩惱。

門鈴非奢侈品,前后左右的鄰居皆有之。而且巧得很,所裝門鈴大概都是屬于一個類型,發出啞啞的沙沙的聲音。一聲鈴響,就是心驚,以為有什么人的高軒蒞止,需要仔細地傾耳辨別,究竟是人家的鈴響,還是自己的鈴響,一方面怕開門太遲慢待嘉賓,一方面怕一場誤會徒勞往返,然而必須等待第二聲甚至第三聲鈴響,才能確實分辨出來。往往因此而惹得來人不耐煩,面有慍色。于是我把門鈴拆去,換裝了一個聲音與眾不同的鈴。鈴一響,就去開門,真正的是如響斯應。

實際上不能如響斯應。寒舍雖非深宅大院,但是沒有應門三尺之童,必須自理門戶,由起居之處走到門口也還有一點空間,空間即時間,有時還要脫鞋換鞋,倒屣是不可能的,所以其間要有一點耽擱。新的門鈴響聲相當洪亮,不但主人不會充耳不聞,客人自己也聽得清清楚楚。很少客人愿意在門外多停留幾秒鐘,總是希望主人用超音速的步伐前來應門。尤其是送信的人,常常是迫不及待,按起門鈴如鳴警報,一聲比一聲急。有時候沿門求乞的人,也充分地利用這一設備,而且是理直氣壯地大模大樣地按鈴。賣廣柑的,修理棕繃竹椅的,打滴滴涕的,推銷醬油的,推銷牛奶的,傳教的洋人及準洋人,都有權利按鈴,而且常是在最令人感覺不方便的時候來使勁地按鈴。鈴聲無論怎樣悅耳,總是給人以不愉快的預兆時為多。

鈴是給人按的,不拘什么人都可以按,主人有應聲開門的義務,沒有不去開門的權利。開門之后,一個鳩形鵠面的人手里拿著爛糟糟的一本捐冊,緣起寫得十分凄慘,有“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的意味,外加還有什么證明文件之類。遇到這種場面,除了敬謹捐獻之外,夫復何言?然而這不是最傷腦筋的事,尤有甚于此者。多半是在午睡方酣之際,一聲鈴響,令人怵然以驚,趕緊披衣起身施施然出,開門四望,闃(qù)無一人。只覺陰風撲面,令人打一個冷戰。一條夾著尾巴的野狗斜著眼睛瞟我一下匆匆過去,一個不信鬼的人遇見這樣情形也要覺得心頭栗栗。這種怪事時常發生,久之我才知道這乃是一些小朋友的戶外游戲之一種,“打了就跑”。你在四向張望的時候,他也許藏在一個墻角正在竊竊冷笑。

有些人大概是有奇怪的收藏癖,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電鈴的蓋子,否則為什么門口電鈴上的蓋子常常不翼而飛呢?這種蓋子是沒有什么其他的用場的,不值得竊取,只能像集郵一般地滿足一種收藏的癖好。但是這癖好卻建筑在別人的煩惱上。沒有把你的大門摘走,已是取不傷廉,還怨的是什么?感謝工業的偉大進步,有一種電鈴沒有凸出的圓蓋了,釘在墻上平乎乎地只露出滑不溜丟的一個小尖頭在外面供你按,但不能一把抓。

按照我國固有文明,拉鈴和電鈴一樣有用,而煩惱較少。《江南余載》有這樣一條:“陳雍家置大鈴,署其旁曰:‘無錢雇仆,客至請挽之。’”今之拉鈴,即其遺風。這樣的拉鈴簡單樸素,既無虞被人采集而去,亦不致被視為戶外游戲的用具。而且,既非電化器材,不怕停電。從前我家里的門鈴就是這樣的,記得是在我的祖父去世的那年,出殯時獅子“松活”的頭下系著的幾個大銅鈴,扎在一起累累然掛在房檐下,作為門鈴用。挽拉起來,嘩嘟嘩嘟地亂響,聲勢浩大。自從改裝了電鈴,就一直煩惱,直到于今。

這一切煩惱皆是城市生活環境使然。如果是野堂山居,必定門可羅雀,偶然有長者車轍,隔著柴扉即可望見顏色,“門前剝啄定佳客,檐外孱顏皆好山”,那是什么情景?

牙簽

施耐庵《水滸傳·序》有“進盤饗,嚼楊木”一語,所謂“嚼楊木”就是飯后用牙簽剔牙的意思。晉高僧法顯求法西域,著《佛國記》,有云:“沙抵國南門道東佛在此嚼楊枝,刺土中即生……”這個“嚼”字當作“削”解。“嚼楊木”當然不是把一根楊木放在嘴里咀嚼。飯后嚼一塊檳榔還可以,誰也不會吃飽了之后嚼木頭。“嚼楊木”是借用“嚼楊枝”語,謂取一根牙簽剔牙。楊枝凈齒是西域風俗,所以中文里也借用佛書上的名詞。《隋書·真臘傳》:“每旦澡洗,以楊枝凈齒,讀誦經咒。又澡灑乃食,食罷,還用楊枝凈齒,又讀經咒。”可見他們的規矩在念經前和食后都要楊枝凈齒。

為了好奇,翻閱賽珍珠女士譯的《水滸傳》,她的這一句的譯文甚為奇特:“Take food,chew a bit of this or that.”我們若是把這句譯文還原,便成了“進食,嚼一點這個又嚼一點那個”。衡以信、達、雅之義,顯然不信。

牙縫里塞上一絲肉、一根刺,或任何殘膏剩馥,我們都會自動地本能地思除之而后快。我不了解為什么這凈齒的工具需要等到五世紀中由西域發明然后才得傳入中土。我們發明了羅盤、火藥、印刷術,沒能發明用牙簽剔牙!

西洋人使用牙簽更是晚近的事。英國到了十六世紀末年還把牙簽當作一件稀奇的東西,只有在海外游歷過的花花大少才口里銜著一根牙簽招搖過市,行人為之側目。大概牙簽是從意大利傳入英國的,而追究根源,又是從亞洲傳到意大利的,想來是貿易商人由威尼斯到近東以至遠東把這凈齒之具帶到歐洲。莎士比亞的《無事自擾》有這樣的句子:“我愿從亞洲之最遠的地帶給你取一根牙簽。”此外在其他三四出戲里也都提到牙簽,認為那是“旅行家”的標記。以描述人物著名的散文家Overbury,也是莎士比亞同時代的人,在他的一篇《旅行家》里也說:“他的牙簽乃是他的一項主要的特點。”可見三百年前西洋的平常人是不剔牙的。藏垢納污到了飽和點之后也就不成問題。倒是飯后在齒頰之間橫剔豎抉的人,顯著矯揉造作,自命不凡!

人自謙年長曰馬齒徒增,其實人不如馬,人到了年紀便要齒牙搖落,至少也是齒牙之間產生罅隙,有如一把爛牌,不是一三五,就是二四六,中間僅是嵌張!這時節便需要牙簽,有象牙質的,有銀質的,有尖的,有扁的,還有帶彎鉤的,都中看不中用。普通的是竹質的,質堅而銳,易折,易傷牙齦。我個人經驗中所使用過的牙簽最理想的莫過于從前北平致美齋路西雅座所預備的那種牙簽。北平飯館的規矩,飯后照例有一碟檳榔豆蔻,外帶牙簽,這是由堂倌預備的,與柜上無涉。致美齋的牙簽是特制的,其特點第一是長,約有自來水筆那樣長,拿在手中可以擺出搦毛筆管的姿勢,在口腔里到處探鉆無遠弗屆;第二是質韌,是真正最好的楊柳枝做的,拐彎抹角的地方都可以照顧得到,有剛柔相濟之妙。現在臺灣也有一種白柳木的牙簽,但嫌其不夠長,頭上不夠尖。如今想起致美齋的牙簽,尤其想起當初在致美齋做堂倌后來做了大掌柜的初仁義先生(他常常送一大包牙簽給我),不勝惆悵!

有些事是人人都做的,但不可當著人的面前公然做之。這當然也是要看各國的風俗習慣。例如牙簽的使用,其狀不雅,咧著血盆大口,擰眉皺眼,剔之,摳之,攢之,抉之,使旁觀的人不快。縱然手搭涼棚放在嘴邊,仍是欲蓋彌彰,減少不了多少丑態。至于已經剔牙竣事而仍然叼著一根牙簽昂然邁步于大庭廣眾之間者,我們只能佩服他的天真。

散步

《瑯嬛記》云:“古之老人,飯后必散步。”好像是散步限于飯后,僅是老人行之,而且盛行于古時。現代的我,年紀不大,清晨起來盥洗完畢便提起手杖出門去散步。這好像是不合古法,但我已行之有年,而且同好甚多,不止我一人。

清晨走到空曠處,看東方既白,遠山如黛,空氣里沒有太多的塵埃炊煙混雜在內,可以放心地盡量地深呼吸,這便是一天中難得的享受。據估計:“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灰塵和煙煤的每周降量,平均每平方公里均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有的竟達二十噸之多。”養魚的都知道要經常為魚換水,關在城市里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難道還不在每天清早從軟暖習氣中掙脫出來,服幾口清涼散?

散步的去處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區,如果風景宜人,固然覺得心曠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趣。一切只要隨緣。我從前沿著淡水河邊,走到螢橋,現在順著一條馬路,走到土橋,天天如是,仍然覺得目不暇接。朝露未干時,有蚯蚓,大蝸牛,在路邊蠕動,沒有人傷害它們,在這時候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們和平共處。也常見有被碾斃的田雞、野鼠橫尸路上,令人觸目驚心,想到生死無常,河邊蹲踞著三三兩兩浣衣女,態度并不輕閑,她們的背上兜著垂頭瞌睡的小孩子。田畦間佇立著幾個莊稼漢,大概是剛拔完蘿卜摘過菜。是農家苦,還是農家樂,不大好說。就是從巷弄里面穿行,無意中聽到人家里的喁喁絮語,有時也能令人忍俊不住。

六朝人喜歡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后五內如焚,渾身發熱,必須散步以資宣泄。到唐朝時猶有這種風氣。元稹詩“行藥步墻陰”,陸龜蒙詩“更擬結茅臨水次,偶因行藥到村前”。所謂行藥,就是服藥后的散步。這種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肚里面有丹砂、雄黃、白礬之類的東西作怪,必須腳步加快,步出一身大汗,方得暢快。我所謂的散步不這樣地緊張,遇到天寒風大,可以縮頸疾行,否則亦不妨邁方步,緩緩而行。培根有言:“散步利胃。”我的胃口已經太好,不可再利,所以我從不踉蹌地趲路。六朝人所謂“風神蕭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一定不是在行藥時的寫照。散步時總是攜帶一根手杖,手里才覺得不閑得慌。山水畫里的人物,凡是跋山涉水的總免不了要有一根邛杖,否則好像是擺不穩當似的。王維詩:“策杖村西日斜。”村東日出時也是一樣的需要策杖。一杖在手,無須舞動,拖曳就可以了。我的一根手杖,因為在地面摩擦的關系,已較當初短了寸余。手杖有時亦可作為武器,聊備不時之需,因為在街上散步者不僅是人,還有狗。不是夾著尾巴的喪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長的狗,而是那種雄赳赳的橫眉豎眼張口伸舌的巨獒,氣咻咻地迎面而來,后面還跟著騎腳踏車的扈從,這時節我只得一面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緊我手里的竹杖。那狗脖上掛著牌子,當然是納過稅的,還可能是系出名門,自然也有權利出來散步。還好,此外尚未遇見過別的什么猛獸。唐慈藏大師“獨靜行禪,不避虎兕”,我只有自慚定力不夠。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說,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別容易領略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上街道上也不是絕對的闃無一人,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個,而且經常地有很熟的面孔準時準地地出現,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地就送來木屐聲。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臺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搭訕一兩句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他們不嫌多事。我有時候發現,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見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見,第三天也不見,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里去了。

太陽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長,這時候就該往回走。再晚一點便要看到穿藍條睡衣睡褲的女人們在街上或是河溝里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紅泥小火爐在路邊呼呼地扇起來,弄得煙氣騰騰。尤其是,風馳電掣的現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地露面了,行人總以回避為宜。所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詩:“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闕,是香山,和我們住的地方不一樣。

我初到重慶,住在一間湫溢的小室里,窗外還有三兩窠肥碩的芭蕉,屋里益發顯得陰森森的,每逢夜雨,凄慘欲絕。但凄涼中畢竟有些詩意,旅中得此,尚復何求?我所最感苦惱的乃是房門外的那一只狗。

我的房門外是一間穿堂,亦即房東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遠臥著一條腦滿腸肥的大狗。主人從來沒有掃過地,每餐的殘羹剩飯,骨屑稀粥,以及小兒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羅棋布著,由那只大狗來舔得一干二凈。如果有生人走進,狗便不免有所誤會,以為是要和他爭食,于是聲色俱厲的猛撲過去。在這一家里,狗完全擔負了“灑掃應對”的責任。“君子有三畏”,猘犬其一也。我知道性命并無危險,但是每次出來進去總要經過他的防次,言語不通,思想亦異,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釀成沖突,日久之后真覺厭煩之至。其間曾經謀求種種對策,一度投以餌餅,期收綏靖之效,不料餌餅尚未啖完,乘我返身開鎖之際,無警告的向我的腿部偷襲過來,又一度改取“進攻乃最好之防御”的方法,轉取主動,見頭打頭,見尾打尾,雖無挫衄,然積小勝終不能成大勝,且轉戰之余,血脈賁張,亦大失體統。因此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里又不敢多飲茶。不過使我最難堪的還不是狗,而是他的主人的態度。

狗從桌底下向我撲過來的時候,如果主人在場,我心里是存著一種奢望的:我覺得狗雖然也是高等動物,脊椎動物哺乳類,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我是屬于較近似的一類,我希望他給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錯了,主客異勢,親疏有別,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場。我并不是說主人也幫著狗狺狺然來對付我,他們尚不至于這樣的合群。我是說主人對我并不解救,看著我的狼狽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種得意之色,面帶著笑容對狗嗔罵幾聲:“小花!你昏了?連×先生你都不認識了!”罵的是狗,用的是讓我所能聽懂的語言。那弦外之音是:“我已盡了管束之責了,你如果被狗吃掉莫要怪我。”然后他就像是在羅馬劇場里看基督徒被猛獸撲食似的作壁上觀。俗語說:“打狗看主人。”我覺得不看主人還好,看了主人我倒要狠狠的再打狗幾棍。

后來我疏散下鄉,遂脫離了這惡犬之家,聽說繼續住那間房的是一位軍人,他也遭遇了狗的同樣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樣的待遇,但是他比我有辦法,他拔出槍來把狗當場格斃了,我于稱快之余,想起那位主人的悲愴,又不能不付予同情了。特別是,殘茶剩飯丟在地下無人舔,主人勢必躬親灑掃,其凄涼是可想而知的。

在鄉下不是沒有犬危。沒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應付的,除了菜花黃時的瘋犬不計外,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邊幅的夾尾巴的可憐的東西,就是汪汪的叫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不像人家豢養的狗那樣振振有詞自成系統。有些人家在門口掛著牌示“內有惡犬”,我覺得這比門里埋伏惡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我遇見過埋伏,往往猝不及防,驚惶大呼,主人聞聲搴簾而出,嫣然而笑,肅客入座。從容相告狗在最近咬傷了多少人。這是一種有效的安慰,因為我之未及于難是比較可慶幸的事了。但是我終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索興養一只虎?來一個吃一個,來兩個吃一雙,豈不是更為體面么?

這道理我終于明白了。雅舍無圍墻,而盜風熾,于是添置了一只狗。一日郵差貿貿然來,狗大咆哮,郵差且戰且走,蹣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我頓有所悟。別人的狼狽永遠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跤的人同樣的可笑。養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狀。這就是等于養雞是為要他生蛋一樣,假如一只狗像一只貓一樣,整天曬太陽睡覺,客人來便咪咪叫兩聲,然后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慚愧,客人也要驚訝。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認為狗是克盡厥職,表面上盡管對客抱歉,內心里是有一種愉快,覺得我的這只狗并非是掛名差事,他守在崗位上發揮了作用。所以對狗一面訶責,一面也還要嘉勉。因此臉上才泛出那一層得意之色。還有衣冠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獲我心”之感。所可遺憾者,有些主人并不以衣裳取人,亦并不以衣裳廢人,而這種道理無法通知門上,有時不免要慢待佳賓。不過就大體論,狗的眼力總是和他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這樣多的人家都養狗。

小花

小花子本是野貓,經菁清留養在房門口處,起先是供給一點食物一點水,后來給他一只大紙箱作為他的窩,放在樓梯拐角處,終乃給他買了一只孩子用的鵝絨被袋作為鋪墊,而且給他設了一個沙盆逐日換除灑掃。從此小花子就在我們門前定居,不再到處晃蕩,活像《鴻彎禧》里的叫花子,喝完豆汁兒之后甩甩袖子連呼:“我是不走的了啊,我是不走的了啊!”

彼此相安,沒有多久。

有一天我回家看見菁清抱著小花子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驚問:“他怎么登堂入室了?”我們本來約定不許他越雷池一步的。

“外面風大,冷,你不是說過貓怕冷嗎?”

我是說過,貓是怕冷。結果讓他在室內暖和了一陣,仍然送到戶外。看著它在寒風里縮成一團偎在紙箱里,我心里也有些不忍。

再過些時,有一天小花子不見了,整天都沒回來就食,不知他云游何處去了。一天兩天過去,杳無消息。他雖是野貓,我們對他不只有一飯之恩,當然甚是牽掛。每天打開門看看,貓去箱空,輒為黯然。

忽然有一天他回來了。渾身泥污,而且沾有血跡。他的嘴里掛著血淋淋的一塊肉似的東西,像是碎裂的牙肉。菁清趕快把他抱起,洗刷一下,在身上有血跡處涂了紫藥水,發現他的兩顆虎牙沒有了,滿嘴是血。我們不知他遭遇了什么災難,落得如此狼狽。菁清取出一個竹籠,把他裝了進去,騎車直奔國際貓狗專科病院辜仲良(泰堂)先生處。辜大夫說,他的牙被人敲斷了,大量出血,被人塞進幾團藥棉花,他在身上亂舔所以到處有血跡。于是給他打針防破傷風,注射消炎劑,清洗口腔,取出藥棉花,涂藥。菁清抱他回來,說:“看他這個樣子,今天不要教他在門外睡了吧?”我還有什么話說。于是小花進了家門,睡在屬于黑貓公主的籠子里。黑貓公主關在樓上寢室里。三貓隔離,各不相擾。這是臨時處置,我心想過一兩天還是要放小花子到門外去的。

但是沒想到第二天菁清又有了新發現,她告我說,在她掰開貓嘴涂藥時發覺貓的舌頭短了一大截,舌尖不見了。大概是牙被敲斷時,被人順手把舌頭也剪斷了。菁清要我看,我不敢看。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大過,受此酷刑。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每次喂他吃魚總是吃得盤里盤外狼藉不堪,原來他既無門牙又缺半截舌頭。世界上是有厭貓的人。據說,拿破侖就厭惡貓,“在某次戰役中,有個侍從走過拿破侖的臥房時,突然聽到這位法國皇帝在呼救。他打開房門一看,拿破侖的衣服才穿到一半,滿頭大汗,用劍猛刺繡帷,原來他是在追殺一只小貓。”美國的艾森豪總統也恨貓,“在蓋茨堡家中的電視機旁,備有一支鳥槍打擊烏鴉。此外他還下令,周遭若出現任何貓,格殺勿論。”英文里有一個專門名詞,稱厭惡貓者為ailurophobe。我想我們的小花子一定是在外游蕩時遇到了一位厭貓者,敲掉門牙剪斷舌頭還算是便宜了它。

菁清說,這貓太可憐,并且歷數他的本質不惡,天性很乖,體態輕盈,毛又細軟,但是她就沒有明白表示要長期收養他的意思。我也沒有明白表示我要改變不許它進門的初衷。事實逐步演變,他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菁清奉獻刷毛、挖耳、剪指甲全套服務,還不時的把他抱在懷里親了又親。我每星期上市買魚也由七斤變為十斤。煮魚摘刺喂食的時候,也由準備兩盤改為三盤。

“米已熟了,只欠一篩”,最后菁清畫龍點睛似的提出了一個話題,“這貓已不像是一只野貓了,似不可再把他當做街頭浪子,也不再是小叫花子,我們把‘小花子’的名字里的‘子’字取消,就叫他‘小花’吧。”

我說“好吧”。從此名正言順,小花子成了小花。我擔心的是以后是否還有二花、三花聞風而至。

貓的故事

貓很乖,喜歡偎傍著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唯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的一聲一聲的吼,然后突然的哇咬之聲大作,唏哩嘩啦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相傳有一位和尚作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于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里。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蘿卜的,賣硬面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后一陣跳踉,竄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欞不寬不窄正好容一只貓兒出入,只消他用爪一劃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欞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的是有野貓鉆了進去。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凌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鼐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為廚房里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灶下,魚常被貓叼著上了墻頭,懷恨于心,于是殫智竭力,發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他用鐵絲一根,在窗欞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系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欞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后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扎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么一個機關。我對他起初并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天夜里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一看,一只瘦貓奄奄一息的赫然掛在那里!

廚師對于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它緩頰。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系上一只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她一條生路。只見貓一溜煙似的唏哩嘩啦的拖著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后面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它以后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它吃了這個苦頭以后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重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里,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后院磚地上嘩啷嘩啷的響,隨后像是有東西提著鐵罐猱升胯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一壟一壟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垅的聲音是咯噔咯噔的清晰可辨。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是那只貓的陰魂不散?她拖著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么地方,終于夤夜又復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么東西值得使它這樣的念念不忘?

咣當一聲,鐵罐墜地,顯然的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著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它低聲的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后的一聲嘆息。隨后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歷史重演。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它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里去查看現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么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一大跳,原來是那只瘦貓擁著四只小貓在喂奶!四只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的在貓的懷里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我的書房里如今喜事臨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于一切有情。貓為了它的四只小貓,不顧一切的冒著危險回來喂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復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功夫她把四只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么地方去了。

駱駝

臺北沒有什么好去處。我從前常喜歡到動物園走動走動,其中兩個地方對我有誘惑。一個是一家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眺,一片油綠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雙駱駝了。

有人喜歡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動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簡陋,于是令人不由得生出優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擲進去。有人喜歡看獅子跳火圈,狗做算學,老虎翻筋頭,覺得有趣。我之看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它的檻外是冷冷清清的,沒有游人圍繞,所謂檻也只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泥。它臥在那里,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姜,逼近一看,真可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駁的皮膚上隱隱的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的在喘。水汪汪的兩只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的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面似的。腰間的肋骨歷歷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駱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只麻袋搭在背上。駱駝為什么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嗎?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這樣的。兒時在家鄉,一聽見大銅鈴叮叮當當響就知道送煤的駱駝來了,愧無管寧[3]的修養,往往奪門出現,一根細繩穿系著好幾只駱駝,有時是十只八只的,一順的立在路邊。滿臉煤污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的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著白沫,口里不往的嚼——反芻。有時還跟著一只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后面追隨著。面對著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的欣賞。

是亞熱帶的氣候不適于駱駝居住(非洲北部的國家有駱駝兵團,在沙漠中馳騁,以驍勇善戰著名,不過那駱駝是單峰駱駝,不是我們所說的雙峰駱駝),動物園的那一雙駱駝不久就不見了,標本室也沒有空間容納它們。我從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我嘗想:公文書里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下臺的借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吧?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這炎熱南方的郁蒸?它們當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頓以死。我想它們看著身上的毛一塊塊的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板無毛”的狀態,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里多么凄涼!真不知是什么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嘗受這一段辛酸,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嘆!

其實,駱駝不僅是在這炎蒸之地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陸其命運也是在日趨于衰微。在運輸事業機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著一串串的駱駝招搖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沙漠里聽說也有現代的交通工具。駱駝是馴獸,自己不復能在野外繁殖謀生。等到為人類服務的機會完全消失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將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慘的是,大家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愚蠢的當中的一個:因為它只會消極的忍耐。給它背上馱五百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數哺乳動物所拒絕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鹽味的臟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并不是因為它的肚子里儲藏著水,是因為它在體內由于脂肪氧化而制造出水。它的駝峰據說是美味,我雖未嘗過,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過爾爾。像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的惋惜。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家所喜歡豢養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駱駝這樣的“任重道遠”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聲不響的從這世界舞臺上退下去罷!

蚊子與蒼蠅

我家里人口眾多。除了我和我的太太,還有一個娘姨以外,有幾千百頭的蒼蠅,有幾千百頭的蚊子。蒼蠅、蚊子和我們很親近,蒼蠅和我們親近的時候在早晨,蚊子和我們親近的時候在夜里。所以我們可以很從容地和他們周旋。一縷陽光從窗子射到我的太太的臉上,隨后就有一只蒼蠅不遠千里而來,繞床三匝,不曉得在何處棲止才好,我蜷臥床頭,靜以待變。只見這只蒼蠅飛去飛來,嗡嗡有聲,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我的太太的鼻尖上。太太的上嘴唇翕動了一下,我揣測她的意思,大概是表示她的鼻尖有感覺的。那只蒼蠅也有本領,真禁得起震動,抖抖翅膀,仍然高踞在鼻尖上。假使蒼蠅能老老實實在鼻尖上占一席地,我的太太夙來是很有度量的,未曾不可以和他相安無事。無奈那只蒼蠅,動手動腳地東搔西撓。太太著實不耐煩,只能伸出手來,加以驅除。太太的鼻尖,像有吸力一般,蒼蠅飛起來繞了幾個圈子,仍然歸到原處。如是者數次。假使蒼蠅肯換一個地方,太太或者也可以相當地容忍。她忍不住了,把頭鉆到被里去。蒼蠅甚覺沒趣,搭訕著又來和我親近。

物以類聚,一點也不錯。蒼蠅的合群心恐怕要在我們中國人以上。記得小時候唱過一個《蒼蠅歌》,內中的警句是:“一個蒼蠅嚶嚶嚶,兩個蒼蠅嗡嗡嗡,一群蒼蠅轟轟轟!”蒼蠅的音樂,的確是由清悠以漸至于雄壯。當其嚶嚶的時候,我便從夢中醒來,側耳而聽,等到嗡嗡的時候,我便翻過身去,想在較遠的地方去聽,到了轟轟的時候,我便興奮得由床上跳起來了,音樂感人之深,不亦偉哉!

過了一天非人的生活了,到了夜晚想做一件人做的事,睡覺。但是,不忙睡,寶貝的蚊子來了。蚊子由來訪以至于興辭,雙方的工作不外下列幾種:(一)蚊子奏細樂;(二)我揮手致敬;(三)樂止;(四)休息片刻;(五)是我不當心,皮膚碰了蚊子的嘴,奇痛;(六)蚊子奏樂;(七)我揮手送客;(八)我癢;(九)我抓;(十)我還癢;(十一)我還抓;(十二)出血;(十三)我睡著了。睡著以后,雙方仍然工作,但稍簡單一些,前四段工作一概豁免。清晨醒來,察視一夜工作的痕跡,常常發現腿部做玉蜀黍狀,一粒一粒地凸起來。有時候面部略微改變一點形狀,例如嘴唇加厚,鼻梁增高。有時工作過度,面部一塊白一塊紅的,做豆沙粽子狀。據腦筋靈敏的人說,若做一床帳子,則蚊子與蒼蠅自然可以不做入幕之賓,有用的精神也可以不用在與蚊蠅親近了。但我已和太太商量就緒,在下月發薪以前,無論如何,我們仍然要保持大國民的態度,對蚊蠅決不排斥。

忽然聽得人聲鼎沸,門外有跑步聲。如果我有六朝人風度,應該充耳不聞,若無其事,這才顯得悠閑高曠,管寧、華歆割席的故事我們不該忘懷。但我究竟未能免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些年來離亂的經驗太多,聽見一點聲響就悚然而驚,何況是嘈雜的人聲發于肘腋,焉能不矍然而作,一探究竟呢?

走到戶外,只見西南方一股黑煙矗立在半天空,燒烤的味道撲鼻而來,很顯然的,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我打開街門,啊,好洶涌的一股人流!其中有穿長袍的,有短打的,有趿著拖鞋的,有抱著吃奶的孩子的,有扶著拐杖的,有的是呼朋引友,有的是全家出發,七姑姑八姨姨,扶老攜弱,有說有笑地向著一個方向疾行。

我隨波逐流地到了巷口。火勢果然不小。火舌從窗口伸出來舐墻,一團團的火球往天空迸射,一陣陣的白煙間雜著黑煙,煙灰被風吹著像是香灰似的撲簌而下。

街上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凡是火的熱氣烤不著的地方都站滿了人,人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有一家茶葉鋪搬出好幾條板凳,招待親友,立刻就擠滿了,像兔兒爺攤子似的,高高的,不妨視線,得看。

有一位太性急的觀客,踩了一位女客的腳,開始“國罵”。這是插曲,并不被人注意。

有一個半大的小子爬上樹了,得意地銳叫起來,很多的孩子都不免羨慕。

鄰近的屋頂上也出現了人,有人騎在屋脊上。

火場里有人往外搶東西,我只見一床床的被褥都堆在馬路邊上了。箱籠、木盆、席子、熱水壺……雜然并陳。

一面是表演,一面是觀眾,壁壘森嚴。觀眾是在欣賞,在喝彩。觀眾當然不能參加表演。

一陣嘩唧嘩唧的響聲,消防隊來了,血紅的車,晶亮的銅帽,嶄新的制服,高筒的皮靴,觀眾看著很滿意,認為行頭不錯。

皮帶照例是要漏水的。橫亙在馬路上的一截皮帶,就有好幾處噴泉,噴得有丈把高。路上是一片汪洋。

水像銀蛇似的往火里鉆,咝咝地響。倏時間沒有黑煙了,只剩了白煙,又像是云霧。看樣子,燒了沒有幾間房。

“走吧!沒有什么了。”有人說。

老遠的還有人跑來,直抱怨,跑一身大汗,沒看見什么,好像是應該單為他再燒幾間房子才好。

觀眾漸漸散了,像是戲園子剛散戲。

上架時間:2020-10-26 11:08:45
出版社:中國婦女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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