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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燕哥哥,你這樣是要娶我的

民國初年。

那年春日,她年滿十八歲,剛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漾著淺淺的酒窩在染布坊里同小貓嬉戲玩耍。

漫天飛舞的染布中,她不經意間抬頭,便遇見了那個留洋歸來、意氣風發的斯文公子。

從此,一墜情河深似海。

“卡!”

“卡卡卡!”

尖銳而略顯慌張的聲音傳來。

舞臺上的女演員不滿地瞥了一眼那個坐在半明半昧光影里的男人,雖然態度冷漠,但俊俏的臉龐卻讓人無法生恨,反倒想與君周旋一番。

剛剛喊“卡”的是他的助理容漾漾,一個帶著嬰兒肥的年輕姑娘。

容漾漾跑上舞臺,低聲對環抱著雙臂的女演員說了幾句話,女演員表情不悅地憤憤離去。

“深爺,這是今天最后一個了。”容漾漾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名單說道。

孔春深伸直長腿,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戴著一頂鴨舌帽,一張五官分明的小臉被掩去了一半,下巴瘦削。他輕輕地抿了抿嘴說了聲“嗯”,便拿起椅子上的駝色毛呢外套朝館外走去。

剛坐在他身后的呂姬起身追了幾步而后又退回來,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這已經是大型舞臺劇《染娘》海選女演員的第189天了。這一百多天里劇組收到過上萬份女演員的簡歷,也面試過上千位女藝人,有入行不久尚未名聲大噪的新人,也有當紅的花旦。

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得到孔春深的認可,成為他心目中的染娘。

“姬姐,怎么辦啊?深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染娘人選,咱們的舞臺劇再不排練就沒法正常開演了啊!”容漾漾走到呂姬的身旁,一臉焦灼。

“他總會有辦法的。”呂姬倒是希望染娘的人選永遠不會出現。她當初接到這個舞臺劇劇本時,染娘的角色便一直是她所中意的,無奈孔春深邀請她出演的卻是女二號,飛揚跋扈的江家千金江白鷗。

若是孔春深最后實在找不到染娘,論在舞臺劇圈內的實力與人氣,誰還能比得過她呂姬?

想到這里,呂姬嘴角微微向上揚了揚。

每年的烏鎮戲劇節是戲劇迷們的狂歡日。

作為資深舞臺劇制作人,這些年來一直被媒體評為后起之秀的孔春深自然也在邀請名單之內。

孔春深自五年前以一部孤獨為題材的舞臺劇《小丑先生與鬼姑娘》一夕成名之后,便如煙花轉逝般突然沉寂了下來。此后孔春深工作室放出的消息是在籌備一部從民國初年開始的歷經數十年變遷的大染坊年代戲,除此之外沒有透露更多。

烏鎮上烏泱泱的到處都是人,青瓦灰墻和盈盈碧江旁充斥著各類民間雜耍和街頭戲劇表演。這座墨色籠罩的江南水鄉小鎮因為戲劇節的緣故多了喧囂聲與煙火味,人山人海的叫好聲、敲鑼打鼓聲響徹天空。

孔春深輾轉觀看了幾場街頭表演,但都無心停留。他穿過絡繹不絕的游客,走過拐角來到一家看上去保留著20世紀初老舊風格的便利店。

“來一包中華。”孔春深低著頭,一頂質地考究的鴨舌帽擋住了他的半張臉,脖子上貼著快及肩的烏黑頭發。他的長劉海壓在帽檐下,不茍言笑的表情像極了民國時期上海灘的紈绔子弟,恰巧他又酷愛一身復古打扮,白色襯衣、棕色細紋背帶褲,一副散漫又痞壞的闊少模樣。

便利店的老板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正專注地看著一部霸道總裁言情劇哭得淚流滿面,聞言慢慢挪了一只手,從身旁的玻璃柜里取了一包中華擺在孔春深面前:“一百塊。”

游客如織的日子,物價自然是水漲船高。

孔春深拿起手機去掃貼在墻面上的二維碼,突然,他怔住,目光落在二維碼旁邊的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是個明眸皓齒的女孩,梳著兩條麻花辮,靦腆地笑著,眼睛并沒有直視鏡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引住,泛著珍珠般明亮的光芒,水汪汪的。

其實墻面上不只是貼了這張照片,大大小小的還有一些黑白人物像以及美人掛歷,但孔春深偏偏就被這張照片里的美人兒給迷住了。

“她是誰?”孔春深問。

“鈕祜祿氏薔薇玫瑰淚·冰雪殤璃。”

孔春深瞥眼去看便利店老板,他正看著霸道總裁劇哭到幾近昏厥。

……

孔春深無語,他直接繞到玻璃柜后面,取下那張老舊的美人照片,在便利店老板的眼前來回晃了幾下:“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便利店老板大手一揮,拍開孔春深擋住他看總裁劇視線的手臂。

“這張照片能賣給我嗎?”孔春深又問道。

“拿走拿走,送你了。”便利店老板對于有人打擾他看劇的行為感到深惡痛絕,沙啞著哭壞的嗓子說道。

孔春深拿上那包中華,掃了碼后將手機揣回褲兜里,一只手壓了壓鴨舌帽,走出便利店。

來來回回,孔春深看了幾遍照片,這張照片已經老到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干裂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攤放在手掌心上,打算回客棧好好搜尋它的來源。

突然,他被撞了一下。

孔春深崴了下腳,踉蹌著往前幾步險些摔倒在地上。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從他身邊迅速掠過,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口袋。

果不其然,手機被偷了。

他心里一慌,立馬拔腿去追那黑衣男子,但黑衣男子已經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了。

孔春深跺了跺腳,心中生出憤懣與無可奈何,再回看自己手中的照片,剛剛在那碰撞之中竟不翼而飛了。他慌亂地低頭四處搜尋,總算找到時,一陣大風刮過,照片凌空飛起,慢悠悠地飛向天空。

他追逐著那照片而去。

照片徑直往東南方向去了。這陣風說來也奇怪,似那六月的梅雨綿延不斷,托著照片仿佛在追尋什么東西。

孔春深一米八六的高個子跳起來也夠不著。

跨過拱月橋,穿過巷子口,人煙越來越稀少。

他追著照片來到一條臨河的小街,明明風景很美,卻寂寥無人。

照片飄落進一戶宅院。

厚厚的院墻橫亙著,墻壁上蔓延著爬山虎,一片深秋紅。

孔春深立在大紅門前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準備輕輕地叩門,在手還未碰到大紅門時,又一陣蕭瑟的秋風吹來,大紅門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驀地推開。

里面是個大染坊,中間立著一口大大的染缸,藍印花布垂落在半空中,隨風紛紛揚起,天空宛如鋪上了一層靛藍色的綢緞,而在這似夢非夢的染坊里,一名白衣縞素的女子緩慢踏著腳步而來,哭得淚眼婆娑,梨花帶雨,似有萬千憂愁與苦恨困于心間。

孔春深微微一怔。

眼前的女子,模樣與照片上的女孩相仿,似乎就是同一個人。

女子沒注意到有人,她的思緒飄遠,淚水慢慢流著。漫天飛舞的藍印花布下,那張臉泛著病態的蒼白,美得讓人心疼。

孔春深向前走了幾步,那女子終于微微地抬起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后顫抖著的嘴唇終于吐出幾個字:“燕哥哥……”

“燕哥哥,是你嗎?”女子的聲音很綿軟,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這位小姐你好,你真的……真的就是我要找的洛水女神!我的染娘!”孔春深望著眼前這張帶著淚痕的美麗臉龐,喜上眉梢。

“燕哥哥,染衣好命苦啊,你救救染衣吧……”女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是什么燕哥哥,我叫孔春深,是一名舞臺劇制作人。”孔春深從口袋里取了張名片給女子,但女子并沒有伸手去接,依舊嚶嚶啼啼地抹淚哭泣著。孔春深無奈,他最見不得女人哭了,“你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阿爸阿媽枉死,姐姐下落不明,舅舅污蔑我是掃把星,說是我害死了他們,現在正召集長老們去祠堂,要將我掃地出門。”

“還有這事?你報警了嗎?”

“燕哥哥,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女子抽了抽鼻子,淚眼汪汪地看著孔春深,“我現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女子伸出手,緊緊地攬住孔春深的胳膊。

正當孔春深一頭霧水時,大紅門“嘩啦”一下被打開,幾個文著花臂的壯漢走了進來,扯著大嗓門道:“你們怎么在這里?這兒快要拆遷了,禁止閑人入內啊!”

“都廢棄那么久了,怎么還有人在這里染布?”壯漢扯了扯藍印花布,架起的竹竿一排排倒下,甚至還打算動手去砸院子中央的那口大染缸。

“你們不要碰!”女子沖上前想阻止他們,卻被孔春深給攔住了。

孔春深高大挺拔的身子橫亙在壯漢與女子之間:“這染布看著好好的,不能隨意破壞吧?”

“哎,這不是那個制片人深爺嗎?”在烏鎮混久了,自然是認識不少戲劇圈內的大咖,就算沒見過,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壯漢的臉色稍緩和了些,嬉皮笑臉道,“深爺,我們也是按命令辦事。集團說了,今天必須清理干凈這里,別說人了,連一件小東西都不能落下。”

“你是說這里要拆遷了?”

“是啊。”壯漢怕孔春深不信,從手機里亮出幾張土地產權書給他看,然后悠悠地繞過孔春深往前走去。

“這是我家!”女子又跑到壯漢前面,張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一臉凜然。

“你家?”壯漢笑了笑,“小妹妹,這里早在幾十年前就沒住人了,原先是個大染坊,后來沒落了,現在要把它開發成一家民宿。”

“大染坊就是我家。”女子轉身朝屋內跑去,推開門,積壓了許久的灰塵迎面撲來,她嗆了一鼻子灰,用手拍了拍,眼前的屋子早已破敗不堪,木制的桌椅被蟲子啃得腐爛,蜘蛛網星羅棋布,哪里還有半點家的模樣。

“這是怎么回事?”女子怔了怔,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我就說這里沒人住了吧?都荒廢幾十年了。”壯漢在她身后說道。

“不!”女子不相信地又推開了大染坊的其他屋子,但每間屋子里都是布滿灰塵的陳年舊物。最后她頹然地坐在青磚地面上,一臉茫然,喃喃自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春深萬般勸說,才終于把女子帶離那詭異的深宅大院。

“你叫什么名字?”

“周染衣。”

“哪一年生的?”

“民國元年。”

孔春深奇怪地轉身瞥了眼這個跟在他身后一臉唯唯諾諾的女子,她好奇地探著小腦袋東張西望,似乎對烏鎮的一切都很陌生。

“民國元年,難不成是1912年?”孔春深輕笑了聲。

“嗯。”周染衣沒有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現在是哪一年?”孔春深玩味笑道。

“1930年,我昨兒剛滿十八歲。”周染衣認真答道。

孔春深“撲哧”笑出聲來:“不必在我面前演戲,現在還不是試戲的時候。”他抬眼去看周染衣,卻見她雙眸里泛著迷茫,他連忙收了笑容,“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我就住大染坊里。”

這句話周染衣已經說過無數遍了,孔春深自然是不信。見她如不諳世事的小孩,孔春深已經懷疑了很多次她該不會是個低能兒吧?

可惜了這副好皮囊,他惋惜著。

派出所里并沒有任何失蹤人口報案,就連在烏鎮生活了四十年、人脈網上通下達的老警察也稱從未見過周染衣。

周染衣在派出所里如同受到驚嚇的小鹿,惶恐不安地拽著孔春深背帶褲上的帶子不肯放手。孔春深覺得再這樣下去問不出個所以然,自己這條定制褲帶就要先被她給扯斷了。

另一方面孔春深也不忍心將周染衣孤身一人留在陌生的派出所里,便買了新的手機和電話卡,給其中一位警察留了聯系方式,等她的親人朋友找來。

這警察是孔春深多年的摯友林風眠,相信孔春深的為人,自然也放心他將周染衣帶走。

待孔春深回過神來時,已經不見周染衣的身影,他心里一慌,撥開人群去找,就見他要找尋的人兒正站在小吃攤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新鮮出爐的姑嫂餅直咽口水。

“姑嫂一條心,巧做小酥餅,白糖加椒鹽,又糯又香甜。”攤主吆喝道,抬眼看了眼周染衣,“姑娘,來幾個?”

“餓了嗎?”孔春深走到周染衣身旁,輕聲問她。

周染衣點點頭,眨巴著眼睛,濕潤的眼眶和哭紅的鼻子,看上去嬌滴滴的,可愛極了,他心里一陣悸動。

孔春深買了一袋姑嫂餅,遞給周染衣:“夠嗎?不夠我再買一袋。”

周染衣迫不及待地撐開袋子,從里面拿了個餅子正要放到嘴邊時,想了想將餅遞到孔春深的面前,微微笑道:“燕哥哥,給你。”

孔春深擺擺手:“我不餓。”

周染衣點點頭,將姑嫂餅迅速塞入嘴中:“我記得小時候的燕哥哥跟染衣一樣喜歡吃姑嫂餅。”她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一邊又陸續往嘴里塞了兩個。

孔春深怕她噎住,在隔壁攤買了一瓶礦泉水給她。

吃了四個餅之后,終于緩過餓勁兒的周染衣打量著四周:“這里好生奇怪啊,明明建筑是熟悉的,店鋪卻是我不認識的,而且有些人穿著好奇怪,是西洋的裝束嗎?”

周染衣文縐縐的話語讓孔春深有些不適應,弄不明白她究竟在奇怪什么,也懶得再追問,便將她帶到一處客棧暫且安置下。

他多開了一間房,順便向客棧老板打聽周染衣。

客棧老板看著她這張生面孔,搖了搖頭:“烏鎮不算大,這里的人我基本都認識,這個姑娘應該是外地人吧?但聽語氣,又像是烏鎮人。”

孔春深又問起那間染坊,客棧老板與來拆遷的人以及林風眠說的基本一致,那間染坊早在紛亂中毀于一旦了,現在被某地產集團買下準備開發成民宿。

孔春深將周染衣帶至她的房間,礙于男女有別,他不便多停留,僅僅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之后便準備離開。

周染衣卻再次拉住他背帶褲的帶子:“燕哥哥,你一定要替染衣討回公道啊!我阿爸阿媽不能就這么冤死,我還要找姐姐……”

孔春深只當她是在胡言亂語,撥開她的手:“我們明天再說。”

周染衣猶豫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也是,天色已晚,是該歇下了。”

孔春深看著表情漸漸黯淡的周染衣,想了想,從褲兜里拿出那張黑白照片:“這上面的人是你嗎?”

周染衣欣喜不已:“燕哥哥,原來你收到了啊?這是染衣托姐姐寄給你的啊。”

“寄給你的燕哥哥的?”

“嗯。”周染衣小雞啄米般點點頭。

“鴻運便利店你知道嗎?”孔春深回想起今天買中華煙的那家便利店的名字。

她搖搖頭,又一臉茫然。

孔春深嘆了口氣,將照片收起來:“罷了,你先睡吧。”說罷便轉身走出房間,關上門。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在床前坐下,心緒復雜,看著照片上與周染衣無異的面孔嘆了口氣。

原本以為找到了心中的染娘,怎知是個瘋瘋癲癲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兒?

他想了一會兒,拿起新手機登錄了微信號,呂姬噼里啪啦的消息便鋪天蓋地而來,全是在問他的手機為什么關機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之類的。

“手機被偷了,我剛回到客棧。”孔春深簡短地回復道,不等呂姬的回話,退出對話框去查看有沒有重要的消息。處理完工作室的一些瑣事,他便起身去洗漱了。

水聲潺潺,濕答答的烏發柔順地貼在孔春深的臉頰和脖頸處。他仰頭對著花灑微瞇起眼睛,一片水霧氤氳中,腦海里所浮現的全是周染衣那張不諳世事的臉。

她弱柳扶風的嬌柔和面對外來之物的擔驚受怕像極了自己筆下所刻畫的染娘,在歷經幾度悲歡離合和亂世紛爭之前,她也不過是一個被保護得完好如璞玉般的深閨大小姐。

可是周染衣卻像一只與現代社會脫離的小白兔,面對周圍的一切都一片茫茫然。

孔春深感到奇怪,但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她。

半夜,他被嘈雜的聲音給吵醒。

孔春深睜開蒙眬睡眼,朝聲源望去。客棧外一片燈火通明,不遠處古鎮的一角,熊熊燃燒的火焰直躥天空,濃煙滾滾。

敲門聲接踵而至。

孔春深下了床,理了理睡袍打開門,見客棧老板一臉緊張兮兮地站在門口:“你……你帶來的那個姑娘跑了。”

“啊?”

“她看見那里有火災,好像往起火的方向去了。”

聽到這話,孔春深也顧不得換衣服,隨便從衣架上抓了件風衣便往外跑去。

街道上不少人往起火的方向趕過去,消防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起火的地方正是那間大染坊,被密密麻麻的人包圍著,一些年輕男人一桶接一桶地打算澆滅這大火,但都無濟于事,火勢反而越來越猛烈。

“啊!”

孔春深聽到一道凄厲的喊聲。

大火前,周染衣被幾個路人攔住,她無助地號叫著,看著被大火漸漸湮沒的染坊哭得撕心裂肺。

孔春深認出了她,忙過去扶著。周染衣的雙手在空中來回地撲騰,她不斷地想要靠近大火,甚至不惜葬身火海一般。孔春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攔回來。

“燕哥哥,我的家,我的家啊……”周染衣哭得很大聲。

路人們議論紛紛。

消防車終于趕到,大火雖然被撲滅,但染坊只剩下斷壁殘垣,那滿墻的爬山虎也在這場火災中化為灰燼。

周染衣紅腫著眼睛,哭到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嘴里反反復復念叨著的只有那個字——家。

她出來的時候應該也很匆忙,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和一條單褲。孔春深脫下自己的風衣罩在她的身上:“染衣,我們先回去好不好?你在這里會著涼的。”

“燕哥哥,我的家,我的家沒了,怎么辦啊……”周染衣倚在孔春深的懷里,表情痛苦。

孔春深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保持著一個姿勢讓她依偎著,他嘆了口氣,覺得懷中的女子越來越像個謎了。

染坊因為游客未熄滅的煙頭星火毀于一旦。

消防人員清理完現場已是第二天蒙蒙亮了,霧氣中夾雜著火燒后的煙的味道。

周染衣癡癡地站在染坊前不肯離去,半個身子倚靠在孔春深寬厚的胸膛上,弱柳扶風般可憐。

孔春深注意到她的頭上還別著昨天的那朵白菊花,已經有些泛黃枯萎了。雖懷中有美人,但他偌大個身子幾乎都在替她擋風,兩人之間隔著那件駝色風衣,他凍得直哆嗦,腳上還穿著客棧提供的一次性拖鞋。

在孔春深的再三請求下,消防人員終于同意他們踏入宅院內,但不得多停留。

周染衣顫顫巍巍地走在一片廢墟中,她的淚水禁不住又落了下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而后兩眼一閉,暈倒在身后的孔春深懷里。

“深爺,你是從哪里撿到這么個黑戶?她的指紋我查過了,根本沒有匹配的,目前也沒有接到任何符合條件的人口失蹤報案。”

“如果她找不到家,也沒有人來認領,這種情況一般怎么辦?”

“這么大個人不可能吧?”手機那端的林風眠嗆笑道,聽孔春深沉默不語,隨后又認真答道,“那當然是送去收容所了。如果精神不太正常的話就送去精神病院。”

“我知道了,之后再聯系你。”

孔春深掛斷電話,站在走廊上發了片刻呆,忽然聽到從房間里傳來周染衣的尖叫聲,他連忙推開門,匆匆忙忙地大步跨了進去。

周染衣正抱著被子蜷縮在床頭,一只手止不住顫抖地指向前方:“那是什么東西?”

孔春深順著周染衣指的方向看去,電視打開著,里面放著的正是他五年前的舞臺劇《小丑先生與鬼姑娘》。鬼姑娘因為太嚇人嚇哭了孩子遭到對方父母的訓斥,踩著高蹺的小丑先生耍著魔術逗孩子開心,替鬼姑娘化解了困難。

“你沒有見過小丑嗎?”孔春深問道。

“那個盒子里裝的是什么?為什么他們會動還會說話,是皮影嗎?”

“這是電視機,你不知道嗎?”

周染衣驚恐地瞪著眼睛,搖了搖頭。

孔春深扶額嘆息,從周染衣抱著的被子一角找到遙控器,關掉了電視。他拉過來一張凳子坐下:“從現在開始,我問你什么,你就認真地如實回答,可以嗎?”

周染衣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乖巧地點點頭。

“燕哥哥是誰?”

“燕哥哥……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啊,那時候你才十三歲吧。”

“你為什么叫我燕哥哥?”

“你不是燕哥哥嗎?這眉這眼這臉,你就是燕哥哥啊。”

“你認錯人了。我叫孔春深,大家一般叫我‘深爺’,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名字。”孔春深一本正經道。

“可你明明收到了染衣的照片……”淚水又從周染衣的眼里溢了出來,“燕哥哥,你為什么要故意說自己不是燕哥哥?”

孔春深看著這如壞掉水龍頭一般嘩嘩流個不停的眼淚感到頭疼,他把頭偏向一邊,陸陸續續問了幾個問題,但周染衣仍是云里霧里。他有些惱怒,甚至直言若是再撒謊便將她送到林風眠那里處置,但周染衣似乎根本不知道“進局子”意味著什么,仍舊一臉懵懂無辜,斷斷續續地啜泣著。

孔春深無奈之際,收到呂姬發來的微信,投資方那邊只給最后三天的期限,如果再找不到舞臺劇《染娘》的女主角,便立馬撤資。畢竟之前推薦過來的女演員也被他給拒絕了,投資方認為孔春深完全是在戲耍他們,根本沒有想要認真做這部舞臺劇的想法。

孔春深之前已經為這部舞臺劇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很多場景的搭建和道具設計都是他自己出資畫圖親力親為,最后實在是山窮水盡才不得不引進投資。一旦這次投資方撤資,《染娘》這個項目可就完完全全擱淺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了看周染衣:“你會演戲嗎?”

“啊?”周染衣楚楚可憐的模樣與劇本中落難的染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孔春深嘆了口氣,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死馬當活馬醫吧。

周染衣一開始死活也不肯離開烏鎮,孔春深好說歹說,直到答應幫她找尋失散的姐姐,她才肯跟著他去上海。

孔春深辦理著退房手續。

客棧老板看了看周染衣:“姑娘沒事吧?”

他搖了搖頭:“她昨天只是一時受到了驚嚇。”

客棧老板點點頭,也覺得這個女子行為舉止古怪極了。

孔春深領著周染衣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烏鎮戲劇節還未落下帷幕,街道兩旁仍有表演。周染衣看得應接不暇,孔春深像領孩子一樣帶著她走,本想匆忙離開,但見她臉上露出的欣喜,有些于心不忍,陪她看了幾場雜耍。

“啊!好棒好棒!”周染衣大聲地歡呼著,不停地鼓掌,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孔春深看癡了。

“燕哥哥燕哥哥,你有錢嗎?”周染衣拉了拉孔春深的褲帶。

“嗯?”

“他們表演得不容易,染衣想打賞他們一些錢,可是染衣現在身無分文。”周染衣楚楚可憐道。

手機快捷支付的時代,人們基本不帶零錢出門了。

孔春深看向雜耍攤,見那里赫然立著一個巨大的微信收款二維碼。

現在賣藝的也與時俱進了。

孔春深無奈地笑了笑,掏出手機轉了十塊錢,很快就聽見攤主手機的收款聲音響起:“微信掃碼到賬,十元。”

“感謝這位爺的打賞!”戴著小丑面具的藝人朝孔春深作揖,見他身邊還有個女子,便拿了個紅色的愛心氣球遞過去。

周染衣興高采烈地接過氣球。

孔春深看著那張笑得夸張的小丑面具,突然不適,那些想要遺忘的記憶似乎又泛起波瀾,他頓了頓,拉著周染衣離開。

“燕哥哥,我還沒看夠呢!”周染衣跟在孔春深身后,沒意識到他忽然不正常的反應。

終于到了東柵景區的停車場。周染衣望著眼前大大小小的車輛驚訝得合不攏嘴:“哇,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汽車。燕哥哥,這些車都是你的嗎?”

孔春深不予理睬,按響手中的感應鑰匙。一輛黑色的阿爾法羅密歐響了一聲,周染衣嚇了一跳:“什么東西在叫?”

孔春深只當她是在演戲,一驚一乍讓人忍俊不禁。他徑直走到阿爾法羅密歐前,打開副駕駛座的門。

周染衣猶猶豫豫地坐了上去,將氣球抱在懷里,半個裙角落在車外面。孔春深把她的裙角卷起放在她的腿上,走到另一邊上了駕駛座的位置,扣上安全帶。

“燕哥哥你這車子看起來比阿爸的高級多了,得好幾萬大洋吧?”周染衣前后張望著。

“五十萬人民幣,現在流通的是人民幣,不是大洋。”孔春深啟動車輛,剛行駛出幾步車子提示音便響了起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周染衣,“把安全帶系上。”

“什么安全帶?”

他無奈,將車停靠在一邊,將周染衣懷中的氣球拿開放到車后排,然后往她這邊探了探身子,伸出手來回摸索到她的安全帶,扣上。他再回頭看時,周染衣直直地貼在車椅靠背上,圓溜溜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的,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

“你怎么了?”孔春深奇怪。

“你剛剛摸到染衣的手了。”

呃……

“那你今早還靠我懷里了。”孔春深回道。

“染衣那時候太傷心,現在燕哥哥像故意的。還有這根帶子是做什么的?你要把染衣捆起來嗎?”周染衣扯了扯安全帶。

“這叫安全帶,坐車的時候必須系上的,不然有危險。”孔春深耐心地解釋。

周染衣見孔春深也系了安全帶,便不再多言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烏鎮到上海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周染衣對于街道兩邊的高樓大廈和來來往往的車輛感到好奇不已,甚至打算把頭探出去,或者伸出手摸摸旁邊的車輛,每次都被孔春深給攔了下來。

他深爺長這么大奇奇怪怪的人見過不少,但像周染衣這樣保持著清醒沒有任何輕生念頭還敢無視交通規則的人他是第一次見。

“以前阿爸總說外面的世界在打仗,不讓我出門,原來外頭是這么不可思議啊。”周染衣一臉天真,嘴邊浮起蜜糖般的甜甜笑容,提到阿爸時,她的眼神又慢慢黯淡了下來,“可惜阿爸已經不在了。”

“你阿爸是怎么沒的?”

“一場大病,傳染給了阿媽,可為什么我偏偏沒事呢?”周染衣小聲地嘀咕著。

孔春深不再多問了。

阿爾法羅密歐從高速路上下來,路過幾家飯館時,周染衣望著門口牌匾上畫著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咽了咽口水,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叫起來。

“餓了?”

“嗯。”周染衣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孔春深見她這坦率又不做作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笑。車子在路邊停靠,周染衣餓得急著要下車,卻被安全帶困住。

“別著急。”孔春深語氣平和,替她解開了安全帶。

“想吃什么?”

周染衣指了指一家小龍蝦店。

孔春深領著她走進店里,還未到飯點,店里的人不算多,兩人在靠墻的位置坐下。服務員笑嘻嘻地拿來菜單,周染衣小手在菜單上來回地點來點去:“我想吃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那個……”

“你能吃那么多嗎?”孔春深打量著她這不超過九十斤的小身板。

周染衣自信地點點頭。

“那行吧,剛剛她點的全部來一份。”孔春深對服務員說道,轉而對周染衣說,“我去外面抽根煙。”昨天買的那包中華煙還未抽上,他已煙癮難耐。

孔春深起身朝店外走去,站在門口,從褲兜里掏出煙,點著,低頭抽了起來。煙圈從他的嘴里緩緩吐出,又在風里散去。他抽煙的模樣像極了一擲千金的紈绔少爺,散漫性感,惹得幾個路過的女人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抽完煙,他將煙頭扔進街道上的垃圾桶,然后走回店里。

菜品已經全部上齊,招牌麻辣小龍蝦、烤羊蝎子、牛肉串、羊肉串、烤五花肉、烤豬蹄、香辣螺螄,外加一份炒飯。周染衣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小龍蝦來不及剝掉全部殼便直往嘴里塞,因為吃不到殼里的肉而氣得小臉微微泛紅,最后只能先放棄去啃豬蹄和吃燒烤。

孔春深笑了笑坐回周染衣對面,看著她吃飯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昨兒個還哭哭啼啼的人兒現在正大快朵頤,仿佛這天底下沒有什么事情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兩頓。

“燕哥哥,你身上的煙味好重。”周染衣嗅了嗅。

“嗯。”孔春深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抽煙呀?抽煙對身體有害,而且……染衣不喜歡煙味。”周染衣的聲音溫柔軟糯。

孔春深沒有回應她的話,低頭認真地剝了一只小龍蝦,放到她的碗里:“吃吧。”

周染衣毫不客氣地將蝦肉送進嘴里,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孔春深陸陸續續剝好了半盆的小龍蝦,全部給了周染衣,自己一只也沒吃。

“你很喜歡吃小龍蝦嗎?”

周染衣用力地點點頭:“以前阿爸偷偷給我帶回來過,但阿媽不讓我吃,說這玩意看著奇怪,會中毒的。”她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太辣還是傷心,“要是阿爸阿媽還在多好,我想告訴他們我見到了燕哥哥,還來到了上海,還吃了小龍蝦。我所期盼的所有美好事情都發生了,可是阿爸阿媽偏偏不在了……”

周染衣低低地啜泣了幾聲,而后吸了吸鼻子:“但是我會振作起來的,我要代替阿爸阿媽好好地活下來,還要找到姐姐。”

孔春深已經有些分不清周染衣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了,每次她提起阿爸阿媽的真情實感不容置疑,可現實的種種跡象又找不到她究竟來自何方。

這說掉就掉的眼淚,說來就來的悲傷,該不會是個精神病患者吧?他在心里推測著。

“燕哥哥,我會演好你的戲的,你的戲以后會在很多很多地方表演吧?這樣姐姐也能看到了。”周染衣倏地抬起頭,整理了低落的情緒,眼睛亮亮地看著孔春深。

孔春深微微一怔,心里一陣悸動。周染衣臉上晶瑩剔透的淚珠好似發著光,他的心尖像是被人輕輕地掐了一下,又酸又軟。

周染衣雖然瘦,但還是很能吃的,一大桌菜全被她收入肚中。她摸了摸鼓起來的肚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燕哥哥,你怎么沒吃啊?”

“我晚上吃得比較少。”孔春深完美的身材當然不是憑空而來的,因為他在飲食上極其克制,且盡管他經常日夜顛倒地創作,但仍有每天早起健身的習慣,“你以后和大家一樣,叫我深爺吧。”

“是,燕哥哥。”周染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啊……我還是習慣叫你燕哥哥。燕哥哥,你真的不認識染衣了嗎?”

“你認錯人了,我真不是燕哥哥。”

“那在找到真的燕哥哥之前,你先當我的燕哥哥,好不好?”周染衣笑得天真無邪。

“你幸虧是遇到了我,不然碰見什么壞人,早就被賣了。”孔春深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隨后孔春深帶周染衣去了趟商場,周染衣挑了兩條棉麻的長裙,全是白色的,說是為父母披麻戴孝,素日里只能穿白色的。

路過內衣店時,孔春深有些尷尬地咳了幾聲:“你進去選幾件吧,選完我再付款。”

“啊,這是什么?”周染衣的表情有些驚恐。

“內衣啊,你難道不穿嗎?”孔春深又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紅了臉。

“這……這也太傷風敗俗了吧,怎么能穿這個呢?會坐牢的,阿爸阿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把我往死里罵的。”周染衣一臉認真。

“那、那你總不能直接穿裙子吧?”孔春深瞥了周染衣胸前一眼,又立馬收回目光,“你是穿束胸?”

“嗯。”周染衣羞紅了臉。

“里面應該也有。”見周染衣完全不肯踏進去,孔春深只好率先一步邁進內衣店。

周染衣低著頭跟在他身后,只敢用余光去看衣架上掛著的一排排內衣。

“你給她找兩件束胸吧。”孔春深對著店內的導購員說道。

導購員是個眉目慈祥的中年女人,她拿來一黑一白兩件束胸,對周染衣說:“跟我去試衣間里試試吧。”

周染衣看了孔春深一眼,孔春深點點頭:“試試吧。”周染衣這才跟著導購員走進了試衣間。

不一會兒,導購員走了出來,對在試衣間門口等著的孔春深不滿地說道:“你女朋友胸部看著都有C了吧?還裹那么厚的白布條,都勒變形了,你確定還讓她穿束胸?”

“咳咳咳,她自己要穿的。”孔春深也很無奈和委屈。

“那你也不勸勸她?”導購員從衣架上取了幾件34C的文胸,回到試衣間里。

最后,周染衣雙手捂著胸走了出來:“燕哥哥,這樣不太好吧?”

“你遮什么?”

“我不習慣穿這個。”

“那你穿著舒服嗎?”

“嗯……舒服是舒服,但……”

“舒服就行了,不會有人抓你的,放心吧。”孔春深拍了拍周染衣的肩膀,“別含胸駝背。你是個演員,就得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給別人。”

周染衣從孔春深的話里得到了一些鼓勵,慢慢地直起身子,手也慢慢地垂了下來。周染衣的胸部確實很飽滿,在白色的棉麻裙下若隱若現。孔春深從店里拿了一根腰帶給她系上,周染衣的身材一下子變得前凸后翹起來。

“你看,你這樣是不是很美?”

周染衣側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語氣里仍有些慌張:“但政府曾經明文出臺,一切所穿衣服或故為短小袒臂露脛或模仿異式不倫不類,為招搖過市恬不為怪,時髦爭夸,成何體統,故意著奇裝異服以致袒臂、露脛者,是要立即逮案,照章懲辦的。”她噼里啪啦地說了一串,認真的模樣甚是可愛。

“那你今天在街上是不是看到很多新式新潮的裝束?”

“嗯。”

“所以你不會被抓起來的,現在大家都這么穿。這是個新的時代,倡導女人解放自我解放天性,去追求自己的美麗。這是一種自由的態度,無論你想穿什么,就算不穿,選擇權都在你的手上,怎么舒服怎么漂亮怎么樂意就怎么來。”

“真的嗎?上海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周染衣露出一絲驚奇。

孔春深看著她的反應笑了笑:“不只是上海,整個中國都是這樣,我們已經解放了,不是民國時期。”

周染衣聽得一知半解。

孔春深又讓導購員給周染衣挑幾條內褲,但她還是只肯穿四角的,甚至看到丁字褲時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就這么點布料也能穿嗎?”

導購員包裝好內衣內褲遞過來:“你女朋友真是太保守了。”

孔春深無奈地笑了笑。

周染衣則用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一臉懵懂天真:“燕哥哥,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以后會結婚的意思。”孔春深隨口一答,突然手臂被一只纖細的手給挽住,周染衣拉著他的手甜甜說道:“那我要當燕哥哥的女朋友。”

孔春深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拖著周染衣離開了內衣店。

“女朋友不是那么容易就當的。”

“難道是染衣不夠好看嗎?”

“不是。”

“那是為什么?”

周染衣接二連三的問話讓他啞口無言,孔春深想了想,只好說道:“來日方長。”

孔春深讓容漾漾給周染衣訂的酒店距離自己的工作室和家都不遠,他給周染衣一一介紹了房間里設備的使用方法,包括如何開關燈和使用淋浴、馬桶等。周染衣聽得似懂非懂,在孔春深要離開房間時再次伸手扯住了他背帶褲上的帶子:“燕哥哥,你不可以也住這里嗎?”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你的名聲也不好吧?”他一面對嬌滴滴的周染衣,聲音便不自覺地溫柔了下來。

“嗯……那你住哪兒?隔壁嗎?”

“我回家住。”

“你家在哪兒?”

孔春深拉開窗簾,指了指落地窗外對著的一幢高大公寓:“那里。”

“燕哥哥,我想住你家。”

“我家就一個房間,住不下。”

“我不嫌擠。”

孔春深無奈,輕輕地拍了拍周染衣的胳膊:“乖,你先在這里住幾天,之后我給你找合適的長租房子。”

周染衣委屈得眉毛擰成一塊兒,在柔軟的床上坐下。

“我明天一大早就過來看你,你有什么事情打我電話。”孔春深已經給她買了部智能手機,但鑒于周染衣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用過這東西,他將自己的手機號碼設為緊急聯系人,周染衣只要按個鍵就能撥通。他像教小孩子一樣來來回回教了幾遍,周染衣才終于學會。

周染衣極不情愿地點點頭:“那燕哥哥你早點歇下。”

“嗯,你好好洗個澡睡覺吧。我明早就來接你。”孔春深離開了房間,但心里還是隱隱不安。

回到家時已經不早,孔春深的家是一間兩層的小復式,一層樓梯的下方被他改造成一個小書房,他的許多劇本都是在這里完成的;二層便是擺放著大床的臥室,旁邊有個衛生間,很方便。

一進門,一只白色的布偶貓便搖著尾巴跑了過來。

孔春深抱起十一,吧唧吧唧地親了好幾口,摸了摸它的毛,好好“寵幸”了它一番之后才去洗漱。

從烏鎮回到上海一路舟車勞頓,奔波了一天的孔春深洗過澡便躺下了。十一蜷縮在他的身旁,孔春深一邊擼貓,一邊心里還記掛著周染衣,幾次打開手機看了看,發覺沒有她的來電之后才慢慢安心地睡去。

嗡嗡嗡——

孔春深平日里睡覺都會把手機調成靜音,但這次考慮到周染衣便改成了振動。被吵醒時,他意識尚未清醒,伸手來回摸索到手機,滑動打開免提:“喂?”還未蘇醒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

“請問是孔春深先生嗎?”

“是的。”

“這里是上海大酒店,留了您姓名和電話的房間是一位叫周染衣的女士入住了,她……”

聽到周染衣的名字,孔春深立馬變得警覺起來,他從床上跳了起來,一邊聽著電話內容一邊打開衣柜找到衣服褲子穿好。

凌晨三點。

趕到上海大酒店的時候,周染衣正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嗚咽著,大堂經理見到孔春深連忙迎了上來。

“這是怎么回事?”孔春深問。

“這位小姐打開了水龍頭,但是忘記關上了,所以水從衛生間里漫了出來,整個房間的地毯都被弄濕了,水還滲到了樓下。如果不是樓下的客人投訴,我們都不會發現這件事情。”

“你沒事吧?”孔春深摸了摸周染衣,她的全身都濕透了,頭發也濕漉漉的,他連忙脫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燕哥哥,我真的是不小心碰到的,水突然就止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關上,拿毛巾堵著也沒用。”

“傻瓜,你怎么不打電話問我呢?”

“我……我沒想到。”周染衣淚眼汪汪。

孔春深一見到周染衣哭就不忍心責備了,穩定好她的情緒之后去跟酒店經理交涉,賠了一些錢。

雖然酒店還有空余的房間,但孔春深再也不放心把周染衣安置在這個對于她來說十分陌生的環境里了。他想了想,回頭問道:“要不你先跟我回家吧?”

聽到這話的周染衣破涕而笑,被淚水潤過的雙眸清亮無比,聲音軟糯如粥:“真的嗎,燕哥哥?”

看著喜出望外的周染衣,他不好再否決已經說出口的話,點了點頭。

“好可愛的小貓啊。”周染衣一進門便被十一給吸引住了。

“哎,小心,它會咬人的。”孔春深正說著,轉眼卻見十一已經屈服在周染衣的掌心之下了,開心地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

孔春深曾經把十一帶到工作室里,但十一幾乎與人人為敵,尤其抗拒呂姬與它的親密接觸,沒想到對周染衣,十一卻表現出了除他之外前所未有的聽話與順從。

“真是只善變的貓。”孔春深無奈地笑了笑。

“它叫什么名字啊?”周染衣愛不釋手地抱起十一。

“十一,我是在10月1日遇見它的。”

“是女孩嗎?”

“嗯,高傲任性的小公主。”

十一似乎聽懂了孔春深的話,睥睨著雙眼朝他不滿地“喵”了一聲,好像在說:“讓你伺候本公主是你的榮幸。”

孔春深無奈地笑了笑,從飲水機接了杯熱水遞過來:“喝點熱水吧,你剛剛一定著涼了,別感冒了。”

“阿嚏——”孔春深話音剛落,周染衣便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吸了吸鼻子,接過熱水小口地啜飲起來。

“要不泡個澡暖和下身子吧?”孔春深建議。

周染衣點點頭,喝了點熱水之后把杯子擺在一旁,繼續逗貓玩。

孔春深走到二樓的衛生間,在浴缸里放好水,灑上一些治風寒的桂枝,并將周染衣要換的睡衣整齊疊放在一邊。做完這一切的他盯著正蹲著身子逗貓的女人的背影忽然發起了呆,覺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

他已經單身那么久了,突然帶一個女人回家,兩人之間沒有尷尬,也沒有嗅到任何的危險,而是順其自然,老夫老妻的相處模式,仿佛他跟周染衣早就認識。

周染衣伸手試了試水溫,笑了笑:“以前我都是用木桶泡澡,陶瓷的還是第一次見。”

“你別泡太久了,差不多就行了。”孔春深退出衛生間,把十一也帶了出來,關上衛生間的門。

他從衣柜里拿了套新的床單被罩和枕頭套換好,將原先的扔進洗衣機里,然后抱了條毯子到樓下的沙發。沙發是折疊式的,打開能變成一張床,只不過他一米八六的大高個無法完全躺下。

孔春深抱著十一坐在沙發上,拿了本戲劇的書籍看著,看得昏昏欲睡,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終于沉沉地睡去。

凌晨五點他被十一的貓爪子撓醒,睜開眼睛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又抬眼看向二樓的衛生間,里面還亮著燈,門是關著的。

他突然意識到什么,從沙發上跳了下來,一步三個臺階地兩下走到二樓,敲了敲衛生間的門:“染衣,你洗好了嗎?”

未聞動靜。

又敲了幾遍,仍舊無人應答,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直接撞開門進去。

浴缸里的周染衣正用雙手枕著腦袋呼呼睡去,她是跪坐著的,只露著整個背的春光。

孔春深松了口氣,輕輕地推了推周染衣,叫了幾聲她的名字。

周染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揉了揉眼睛,睡眼蒙眬的:“怎么了,燕哥哥?”

“你泡澡泡著泡著睡著了,快起來吧,不能在這里睡。”孔春深把頭偏向一邊,站直了身子,轉身往衛生間門外走去。

周染衣下意識地低頭,看見自己還光著身子,尖叫了一聲。

孔春深撇過臉慢慢退了出去,擺了擺手:“我……我什么也沒看見啊。”

周染衣叫得更大聲了。

孔春深立馬一個大步跨出衛生間,合上門,驚魂未定地站在門口大口大口喘著氣,腦海里浮現的全是周染衣美好的裸體。

他以前見過不少裸體,周染衣的身材確實算得上女人中的極品了,果然是當演員的好料子。

想什么呢?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臉,然而臉已經漲得通紅,耳根子也跟著紅了,比今天吃的小龍蝦還要紅。

他躡手躡腳地走下樓,躺到沙發上,兩眼一閉立馬裝睡。

十一跑了過來,碩大的屁股在他的臉上來回蹭了蹭。

孔春深一把推開十一,用毛毯蒙住自己的臉。

但十一大概是成精了,鉆進毛毯里,繼續用屁股對著他的臉。

無奈,他翻了個身。

十分鐘之后,穿好睡衣的周染衣從衛生間里畏畏縮縮地走了出來。

孔春深已經固定好一個姿勢了,聽見周染衣的動靜也不予理睬,一動不動的,反倒是十一不安分地“喵”了幾聲。

“燕哥哥……”周染衣站在二樓的欄桿前,喚了聲。

孔春深無動于衷,沒有應答。

十一又“喵”了聲。

周染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沙發上背對著她看不清臉的高大男人,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道:“都被你給看光了,你這樣是要娶我的。”

你這樣是要娶我的。

周染衣的話語很輕,像一座遙遠的城,話語如陽光般映在河水、池塘和溪流,照耀成永恒,像唐時花宋時月,穿越千年,鐫刻成了不滅的傳說。

孔春深心跳漏了一拍。

十一又“喵喵喵”地接連叫了好幾聲。

品牌:大魚文化
上架時間:2020-07-08 11:35:18
出版社:中國致公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大魚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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