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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白馬少年,衣襟帶花》:序言 少年入夢來,歲月已成海
教室窗外便是西子灣了,每到傍晚,海峽被夕陽澆透,一條極細的海平線縫合著水天。
白帆點點,輪渡往來于鼓山和旗津,海潮覆岸,岸上有一爿南亞地方遮陽蔽雨的騎樓,人聲鼎沸,煙火裊裊。高聳蒼翠的椰樹在晚風里密語,沙灘上有孩童追逐嬉戲,留下一路天真的腳印,仿佛時間作的畫。船只趕在入夜前歸來,養精蓄銳,等待明日的出發。
航,是我眺望西子灣時腦海常浮現的字眼,也是我的原名,雖然如今已不被人提及,但它卻如故人渡海而來,由西岸到東岸,與我重逢。
在我出生前,父母就為我取名“云航”,“云”為家族字輩,“航”為故鄉長樂簡稱,亦作遠揚之意,滿懷他們對我人生的希冀??上г卩l下填報戶口信息時,工作人員弄錯資料,姓名一欄竟錄入陌生的字眼,“航”字變為“貴”字。第二天,父親來到派出所討要說法,得到的回復是:“孩子名字已經上了電腦,沒法改了?!?
新的名字不斷被這世界叫響,“航”逐漸成為我的小名,只居于家人和親戚口中,而我習慣了被叫做“航”的日子,在這字庇佑下過著蟲鳥歡鳴、自由灑脫的童年。
直到十三歲那年,我要去中學報到,開始正視現在這個名字。那天早上,自己一睜開眼睛,親人們像做好約定一樣,不再以“航”為名喚我,取而代之的是戶口本上的名字“云貴”。他們像生了病,集體失憶。母親說我要變成一個大人了,不能再用小名稱我。我知道這是成長的代價,自己要去接受并習慣這世界一夜之間的改變。
后來,時間一年又一年路過了我,我差點也都快忘記曾經被人叫做“航”的時候了。那時歲月可真夠好的,自己總滿懷著愛想象著這世界,覺得石頭會疼,動物們會說話,只要內心赤誠就能感天動地。周圍的人一喚我的小名,我就想成為一艘船,出發,遠航,在風的指引下,前往世界的每個角落。
事實上,我的青春大抵也為“航”字做了注解。
十九歲離開故鄉,先是去了東北雪城讀了四年本科,接著來到西南山城念研究生,三年碩士畢業后在當地一所高校教書,一待三年又過去了。此刻,命運又將我送回這東南海濱,在海峽東岸與書相伴。始終在為夢想而活的人,時時感知自己步履未曾停下,仍往世界大步走去。
是在某一天講課間隙,想到這三年的生活都在這里兜轉,我不經意間便對學生說起自己要離開這里繼續讀書的想法。我渴盼知識、真理和單純的人事,迫切希望自己能恢復學生的身份。于是在這半年,我迎來了與理想對接的最后時刻。
一個人下課后就往圖書館跑,背書,做題,看筆記。從超市搬回幾箱咖啡,忽而累到極點,欲睡,就灌下一瓶咖啡提神,再翻會兒書。也隨手抓來過期的面包吃,喝昨日燒過的水。偶爾孤獨如深海,涌上心頭,就跑出門吹一會兒風,再回來。有時也像瘋子似叫喊幾聲,大笑,又大哭。看見窗外盛大綻放的煙花,什么節日都已想不起來,只覺得這些絢爛的花火是為自己盛開的,是慶祝著生命中不屈的時刻?;蛟S所有因夢想而滾燙的靈魂,都有過這樣相似的記憶。
這條路走得委實不易,自己除復習外,便時刻關注招生動態,費心于和所報導師的日常聯絡,向已成功入學的前輩討要經驗,也憂心忡忡于別人所說的種種情況。而家人對我的看法也成為沿路障礙。父親說我快三十了,找對象最重要,順便提到我的發小又生下幾個孩子。母親說我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偏讓自己過得這么苦,真是讀書讀傻了。我說,你們別罵我了,我就用這一年做這件事,沒結果也認了。父母親用農民特有的目光看著我,眼神里充滿樸素的憂慮,說我是真傻。
我明白,走上這條路,需要自己一個人滿心承載未來的星光和此刻長途上的黯淡,有過的不安和難堪,都得吞下。所有的風來了,便迎風吹著,所有的橋塌了,便撐船自渡。但心底始終有個聲音在對我說,你只管努力往前,命運自會帶你去一個不錯的地方。
沒有忘記離對岸接收申請審核材料截止的前兩天,自己在大半夜撥打順豐快遞員電話的情景,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他來收件。等待的過程如坐針氈,也想到如果沒有人前來接收,我將面對怎樣的結果。足足準備了一個月的材料都將因此失效,而成為一堆埋葬希望的廢紙。當快遞員喊我下樓,由他親手接過約有五公斤重的紙箱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可以松口氣了。我對快遞員誠摯地說了幾聲謝謝后,他騎上摩托,飛馳而去,他身影遠去的方向,連接著我的未來。
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午,陸生聯招會開放錄取結果查詢系統,當看到自己以第二名正取生的身份被臺灣中山大學中文系錄取時,想起往昔朝暮,不禁落淚。曾經被苦難刺出的傷痕此刻都被光芒撫慰,我兌現了在學生面前說過的話,完成了三十歲前讀博的心愿。
生命像礦石,在挫折的熔爐里鍛造,過程煎熬不堪,索性最后還是被澆鑄成自己理想的鐵器模樣,牢固,堅硬,又顯些鋒利。那些焦灼,失落,彷徨,等待,都因“努力”二字而在人生重要的節點上得到命運的眷顧。
今年是我在文學創作的長途中一個值得紀念的節點,從十四歲開始在報刊雜志上發表作品到現在,光陰打馬而過十五年。
少年時寫作,純粹是為青春期無法排解的情緒尋找一個出口,使自己不至于在略顯壓抑的應試教育階段發瘋?,F在呢,自己要成為一個作家的理想更加強烈,盡量用文本去記錄、思考人在時代復雜語境下的來與去、孤獨與失落、困境與悲哀、價值與意義,而不再簡單呈現個體的情緒或現世明艷的表象。
寫作是生命另外一種遠行的方式,透過靈魂這艘在人世浮沉的船只,獨行踽踽。
《白馬少年,衣襟帶花》和《人生海海,素履之往》兩本書是我對這十五年的一次回眸,是我告別青春的隆重紀念。書寫這些散文的過程,似從古井中打水,水桶丁丁咚咚觸碰著生活的壁垣,我緩慢而小心翼翼往上提,保存了大部分生命中真實的時刻。
清洌的泉涌逐漸從井中上來,我重新瞥見那時生活的樣貌,時而覺得父親那有力的臂膀又舉起了年少的自己,時而又覺得母親就在身旁,如往常一樣踩著縫紉機的踏板,給我縫制新年的衣物,而我在一旁笨拙起舞,臉上有貧窮與悲哀都無法擋住的欣喜。自己始終是個活潑潑的少年,眼里有星辰,有宇宙,有曠野,有每一個出發的步履所踩出的亮光。
我常借著這些記憶里的微光,觀照原鄉上矗立的一切,文本努力符合內心期待,呈現單純、質樸與誠實的面相。很多東西,如果你不去記錄,不去在乎,歷史不會替你記住,那些往事像夏日的溺水者,突然就在激蕩的水花中消失了。我讓它們變得稍微豐富一些,除輪廓外還能留有能讓自己辨識的面目。
此刻窗外夜色已深,我朝海望去,漁火星星點點,等這一夜過去,我要開始生命新的航程了。我給自己一次重新去活的機會,從現用名中取出“云”字,加入一個與海相關的“鯨”字,再找回那一個在記憶中蹲坐太久的“航”字,組成“云鯨航”這個筆名,作為一次紀念、一次新的出發。
想到這一生可能就這樣遠航,去看這廣闊世界,在無法回頭的時間之旅中,餐風飲露,隔水呼渡,完成生命的一次次蛻變,挺好的。
一直記得朋友D在我離開內地前送我的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電影《心靈捕手》中的一句臺詞:“成功的含義不在于要得到什么,而在于你從那個奮斗的起點走了多遠?!?
我珍惜號角聲起遠航的時刻,也珍視用心付出后被這世界善待的時刻,那些在暗夜里艱辛蛻變的過程永遠閃耀出璀璨天光。
愿今夜星光,地久天長。
愿你煮茶看花,余生歡。
云鯨航 于臺灣中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