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江湖緣起

人生是一大堆偶然的集合，在這些偶然的際遇中，有沒有必然的成份？

第一章深山遇故人

一般來說，我們對生活中的偶然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大多見怪不驚。但我們還是把超越正常理解程度和心理準備的偶然，稱之為奇遇。就象你暗戀的女神突然撲在你的懷里，你的心靈會受到重擊，身體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應(yīng)當包括毛孔收縮、心跳加速、手足無措等。再次見到莊娃我就有這樣的反應(yīng)。

之所以叫他的小名，一是因為他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另一方面我本來就是他的發(fā)小，一直叫他莊娃。

我本來習慣把所謂奇遇歸結(jié)為命運，卑微地接受。但莊娃喊出名字的那一霎，我毛骨悚然、瞬間石化！

我出生在一個大巴山深處的貧窮的小山村，由于貼近自然而敏感、由于出生貧困而自卑。從我們的說話習慣就可以看得出我們多么卑微：與外人說話時，我們從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從我們的土語中就可以看得出我們有多么貧窮：我們把工作叫“活路”。多年來，在我們那里要想有出息主要有兩條：考學和當兵。考學受老師影響，當兵由官員說了算。所以我們最尊敬的兩種人就是老師和官員。當然我們是80后，90后不管這些，他們最重要的是“掙錢”。

我和莊娃是老庚，也就是同年出生。我們住在一個院子，山區(qū)農(nóng)村可適合居住的地方都是零星小塊的平壩，一個院子也就七八戶人家。因為同歲，所以我們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我高中考入了縣中，最后考上了重點大學，現(xiàn)在在西安一個二本院校當老師。如果按父母的設(shè)計和理想，我算是成功人士，但今天看來，我沒掙到大錢，不如我弟三娃子當包工頭吃香，我屁民一個。

莊娃天生聰明，本來成績一直比我好。初中時他爸因為在打工時摔傷了腿，后來他媽跟別人跑了，他情緒變化巨烈，影響了學習，高中沒考上縣中，在鄉(xiāng)中讀了三年，后來讀了一個三本院校，再后來，聽說他又當兵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他消失了。他消失了十五年。

在西安當老師的生活平靜如水，不再贅述。

但我有一個習慣，我喜歡山。不像我老婆喜歡自駕游走馬觀花似地看山，我喜歡獨自一人爬入深山，聽松濤蟬鳴、看野蜂飛舞。不知是弗洛姆還是榮格說過：所有的人生都是成就你的童年。

這天，我在終南山一個不知名的小山頂下來，雙肩包里還有一個用野花編成的小花環(huán)，準備回家送給我3歲的小女兒。我不喜歡走回頭路，但下山也迷不了，只要你找到一條小溪，順水而下就可以，絕對可以回到山下。

這條小溪流到一個稍微平坦的地方，我看到一個石頭砌成的小壩，溪水成潭，潭邊有一竹槽，相接而下，明顯是人為取用。如此深山難道還有人居住？

攀木而下、依竹而循。拐角有屋，石片參差而壘；屋邊有地，瓜菜鮮嫩成畦。

山林寂靜，我突然聽到自己的心跳。我常來此山，估計此處距離最近的人家也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況且這里根本就沒有路。我看過一個小說《珊瑚島上的死光》，等待孤島上那一聲“WHOAREYOU？”

寂靜，我靠近，看著那扇虛掩的柴門；寂靜，我確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二娃！”

就在屋后的一個石塊上，坐著一個鬼魂：須發(fā)蓬亂中向我射來的炯炯眼神！這是故鄉(xiāng)的口音，這是我的乳名！

“我是莊娃，我是莊娃啊！”

莊娃，那個莊娃？我大腦一片空白，腿有點軟。這時，只見一砣泥塊打在我身上，“狗日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嗦，非要逼我鏟你一耳屎！”

“莊娃，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第二章孤獨的少年

進屋喝了口茶，定了定心。屋內(nèi)正中是一尊佛像，前有鮮花香爐，一邊是一個石榻，被褥卷在一邊，另一邊是一個鍋灶。佛像前有一案臺，有一塊紅布蓋著什么，我剛想問，他就對我說：“那是經(jīng)書，你別亂動！”

“你這些年跑哪里去了？這么多人找你，最想你的就是我，你知不知道？看樣子你現(xiàn)在在念佛，究竟咋回事，老實交代！”

“你問了三個問題，先回答第二個，我知道你最想我，其實我也很想你。”

“那你不來找我，村里任何人都知道我的電話和地址，找我是分分鐘的事，你狗日早把我忘了！”

“你講不講道理，我要問村里人，那我不就回去了嗎？還用你找嗎？”

“那這些年你在哪里？”

他雙眼淡然地看著我，停頓了幾秒后說：“漂泊”。

“如果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身在漂泊；如果回答你的第三個問題，就是心不再漂泊。”

“少扯把子，細細講來。”

“你知道我爸爸腿摔傷了后，家里太窮，住不了大醫(yī)院，回鄉(xiāng)衛(wèi)生所保守治療，什么保守治療，其實就是個心理安慰，腿最終還是殘了。后來，我媽嫌家窮，跟別人跑了，你也知道吧。”

“我全知道，傷心的事就別說了。”

“我媽走的前一天晚上給我留了一封信，大意是說，娃兒，我對不起你，我和你爸本來感情都不好，是你外公貪圖彩禮才軟硬兼施逼我嫁過來的。現(xiàn)在你也長大了，媽的初中同學也來找我來了，我養(yǎng)了你十幾年，現(xiàn)在我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了。你要努力學習，今后多掙錢，如果想媽媽就到外婆家去說，媽媽到外婆家看你。記住，要學本事多掙錢，沒錢，難哪！她還在我枕頭下壓了一張我滿月時她抱著我照的照片”。

“我看完信后，就把它撕了，當時沒有哭，一個人跑到后山上發(fā)呆，就是有墳?zāi)莻€樹林里，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們經(jīng)常去撿柴。”

“我當時想，如果媽媽嫁給爸爸是個錯誤，那么，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我是一個連媽都不要的孩子，那我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我曾經(jīng)有幾次想到過自殺，一是想結(jié)束沒有意義的生命，二是想死給媽媽看，想讓她后悔。后來，幸虧張老師看出來了，張老師你記得吧。”

“她都不記得，我還是人嗎？一下雨就在她家蹭飯，你還在她家住過幾晚吧。”

“那幾次就是我精神崩潰的邊緣時刻，張老師不準我回去，非要我在她家里住，她給我講了很多道理，但有幾點說服了我。第一，媽媽的承認并不是你的全部價值，你有人愛，張老師就愛你。第二，自殺不會讓你媽媽后悔，因為你媽媽已經(jīng)不很愛你了，但你爸爸、張老師、最喜歡你的人會痛苦。”

“雖然我自殺的念頭沒有了，但因自卑而過于敏感的心靈常常讓我自尋煩惱，有段時間，我甚至在偷偷觀察你，如果連你都看不起我，那我就真沒什么活頭了。幸虧，你從-來-沒-有！”

“你都懷疑到我頭上了，估計你差不多快瘋了。”

“就是那樣的狀態(tài)，所以中考沒考好，只能上個鄉(xiāng)中。你也知道，鄉(xiāng)中的老師就那樣，身邊沒你這樣的參照物，學習也進入不了狀況，考個三本也算完成任務(wù)了。我上大學，你家還給了我三千塊錢呢。”

“那肯定，我們窮人必須相互扶持才能生存，這是窮人的道德，也是抱團取暖的意思。況且，我們幾代人的鄰居，互助賬本已經(jīng)算不清楚了。”

第三章哪里是出路

“你知道我的學校和專業(yè)吧。”

“知道知道，你寫信都告訴我了，你是至今唯一給我寫過信的人，我也是我們大學宿舍唯一接到過信的人。你學的是國際貿(mào)易吧。”

“為什么寫信？因為我買不起手機，打不起長途，也不好意思借別人的電話，你知道我自卑的敏感，所以只好寫信。當時選這個專業(yè)真是圖樣圖森破，以為學了它能掙錢，結(jié)果到學校，聽師兄們說，這個專業(yè)連工作都難找，當時我什么心情，你懂噻。”

“掉坑里了”我笑道。

“況且我們學校的教學水平，你也知道，老師上課照本宣科，考前劃重點，考試全通過。同學分三種：一是總在運動場宣泄、練肌肉的，二是總在女生宿舍下轉(zhuǎn)悠、談戀愛的，三是總在宿舍或網(wǎng)吧、打游戲的。只有我，是在想出路的。”

“憑我們老家人的思維慣性，出路不外乎考學和當兵，當時，部隊在學校征兵，保留學籍，我是當時全校唯一的一個報名的，后來，就到了一個武警部隊當兵了，我記得到部隊后第一天給你打了個電話。”

“是的，我當時非常吃驚，你怎么去當兵了，好像是個座機號碼打過來的。”

“那是部隊的電話，專門讓新兵給家里報平安的。我爸爸沒手機，除此外，就你算我最親的人了，所以就給你打了。”

“算你聰明。接了你的電話，我又給我爸爸打電話，讓他轉(zhuǎn)告你爸爸，轉(zhuǎn)了好幾道彎。”

“當新兵時是懵的，后來下連隊，到了一個看守所，看守犯人。我在部隊努力訓練，積極表現(xiàn)，當時就想考個軍校或轉(zhuǎn)個士官什么的。隊長指導員都很喜歡我，要調(diào)我到隊部當文書，畢竟我是個大學生，文筆還行。但我們班長給隊長提意見，說我是個軍事骨干的料子，是班上的示范兵，不同意調(diào)我走。我們班長是個老士官，就像是《士兵突擊》中史金那樣的人，非常敬業(yè)正直，而我就是有文化的許三多，吃苦精神是鋼鋼的。我拿過支隊的擒敵能手、訓練標兵，還被評過優(yōu)秀士兵，自己也覺得出路有希望了。”

“那后來呢？”

“要說命運。有人說，幸福的家庭是一樣的，不幸福的家庭各有不同。這話在我這里是剛好反過來。在考軍校前一周，我在一次訓練中從單桿上摔下來，把腳扭了，跟我爸爸的腿傷了是一個意思，改變命運了。軍校沒考成，后來轉(zhuǎn)士官，當年上級規(guī)定主要考慮有技術(shù)專長的人轉(zhuǎn)士官，我沒學過駕駛衛(wèi)生員廚師什么的，只會軍事訓練，也沒轉(zhuǎn)成。在干部和班長的齊聲惋惜下，退伍的日子到了。”

“離開部隊的前一天晚上，班長悄悄把我拉到樓頂，他從炊事班拿了些鹵菜，掏出一瓶白酒，對我說：兄弟，莫怪我，沒把你帶出來，想哭就哭吧，不解氣就打我一頓，你要放不開，就喝一大口酒吧。其實我家里的情況班長都知道，他這樣說，是他把我當親兄弟。但我沒哭，只喝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我看著班長說：哥，我認了，這就是命。班長看著我，他哭了。

他在說這段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情緒有點激動，眼眶有點異動。他笑了笑：“都過去了，還忘不掉，可見我修行不到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