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輪機在墻角發出困獸般的嗚咽，阿月蜷在父親慣常蹲坐的青石墩上。三月的海風裹挾著漢白玉粉末，在她藏青色褲管洇出霜花似的白痕。工具箱第三層暗格發出滯澀的摩擦聲時，她恍惚聽見父親在耳畔哼《雪梅教子》的調子——這是父女倆整理雕刀時的老習慣。

“咔嗒。“銅綠色澤從生銹的彈簧片下滲出，驚得她縮回食指。車間頂棚漏下的光柱里，一柄三寸長的古鑰正在震顫，匙柄陰刻的“開元“二字被石粉填滿，倒像用糯米漿新拓的碑文。阿月用雕牡丹的尖頭鑿輕輕剔刮，銅銹簌簌落在磨破的膝蓋上，拼出半闕《潮音》工尺譜。

“阿月仔！“車間主任老林舉著電筒闖進來，光束掃過她手中物件時驟然凝滯，“這...這是你爸藏了三十年的東西？“

砂輪機突然停轉，寂靜中傳來海蠣殼碎裂般的嘆息。老林抱來捆藍布包裹，濃重的樟腦味刺得阿月鼻頭發酸。展開褪色的靛藍戲服，水袖裂帛處露出半張泛黃戲單：“丁卯年泉臺掌中木偶聯演“，壓軸戲碼被朱砂筆反復圈畫，洇開的紅痕恰似私奔那夜黃五娘襟前濺落的荔枝汁。

“你爸當年在崇武劇團…“老林話頭被重新啟動的砂輪機絞碎，飛濺的火星里，阿月看見父親臨終場景：插滿管子的手在空中虛握，食指在氧氣面罩上畫著永不完結的圓。監護儀警報聲中，他干裂的唇擠出句破碎的戲文：“七竅…開七竅…“

車間鐵門忽然被海風撞響。阿月攥緊鑰匙回頭，望見母親立在門框切割出的菱形暮色里，她左腕殘留的沉香味里總混著基隆港的咸腥——三十年前蒸汽閥燙傷的疤，痂皮剝落時會簌簌掉下藍漆碎屑，與戲箱缺失處的漆色一模一樣。茶館老板娘鬢角銀絲梳得齊整，腕間卻突兀地纏著條褪色戲帕——那下面有道月牙狀舊疤，此刻正隨她收緊的手指微微抽搐。

“鑰匙給我。“母親伸手時，阿月注意到她指甲縫殘留的朱砂，與戲單上暈染的紅如出一轍。海浪聲漫進車間，混著遠處漁船的柴油機轟鳴。阿月后退半步，鑰匙齒尖刺進掌心，恍惚看見十二歲那年的臺風夜：父親渾身濕透沖進家門，懷里緊摟著個鐵皮箱。

箱體在燭火中泛著幽藍，鎖孔周圍密布著細如發絲的刻痕，阿月突然僵住了，她發現鑰匙齒紋竟與母親眼尾皺紋吻合，原來最難的鎖孔，長在至親之人的臉上。

“那是你爸的劫數。”母親突然改用閩南語，喉嚨里擠出的顫音像銹蝕的鎖簧，“海那邊的月光會吃人”她枯瘦的手指戳向窗外，浪尖上的碎光正啃噬著父親的影子，“你阿爸的魂就是被月亮啃剩的骨頭。”阿月嗅到線香將熄的焦苦，恍惚看見佛龕前的灰燼簌簌爬上母親的眼角。

車間頂燈忽明忽暗，鑰匙柄的“開元“二字在光影中浮凸如咒。阿月轉身沖向堆滿石料的西墻，漢白玉碎料在帆布鞋底迸濺，她突然讀懂父親臨終的手勢——那不是畫圓，是在摹刻鑰匙旋轉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