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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梁曲商女(短篇)

提起梁曲縣,人們便會想到第一皇商——蘇氏商號,以及如今紅墻琉臺之內(nèi)的那位母儀天下的貴人兒。

早些年蘇氏一族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甚至算得上是貧寒,蘇家老太爺為生計所迫,隨一商隊出海打拼,五年后腰纏萬貫歸來,才有了后面的收仆開田,買房置地,羨煞眾人。

蘇家后人有樣學樣,到蘇于民這一代,更上一層樓,成為梁曲縣第一富商。

雖說已富甲一方,衣食無憂,但總歸掛著“商”的字眼

士、農(nóng)、工、商四等,自古商為最下等,永遠不為正真名流所接納。

這是蘇于民的心病。

不過也沒多久,這病啊就被他小女兒治好了……

啟仁四十六年,封后大典之上,蘇家獨女蘇遙鳳冠霞帔,俟于天子身側(cè),驚艷朝臣……

(一)

蘇宅后墻之上,有一鵝黃毛團扒在上面,久久不動。

離近來看,原是一身著鵝黃色大氅的小人兒。

初雪剛過,漫天銀白,因而這一抹鵝黃色便十分顯眼了,只是立于高高的危墻之上,讓人看著有些心驚。

“阿遙?你怎地到了上面!快下來!”

這時,自墻下傳來一清爽男音,帶著愁意。

“我…我下不去了!”墻上的人回道。

“我本是……要去尋你,可前廳那討人厭的賴著不走,才翻墻來著,可……可是墻太高,梯子又倒了,就……”

女音尤帶著幾分稚嫩,聲音強忍哭意,好不可憐。

“別怕,你跳吧,我來接著。”

墻下的少年伸開雙手。

墻上人一陣猶豫,做了良久思想準備也還是膽怯,正要說要不去找人拿梯子來,不留意墻頭雪滑,竟掉了下去!伴隨著重物落地聲的還有少年的一聲悶哼。

“阿遙,你又胖了!”男音說。

“嘿嘿,對不起啊,撞疼你了。”蘇遙忙從地上起身,再拉起給她做肉墊的人,抬手替他拍身上的雪,表示歉意。

俯仰間露出氈帽下的顏色。

只見白皙細嫩的一張小臉上,黛眉杏目,粉唇貝齒,盡管主人年齡尚幼,但也可窺見未來的幾分絕色。

“好了,走吧,去吃飯?!?

墻下少年面容如他聲音一般清逸明朗,兩人站一塊,男俊女俏,十分養(yǎng)眼。

“嗯!”少女甜甜一笑,挽上少年手臂,齊齊走向?qū)﹂T。

梁曲縣無人不知蘇家獨女與韓家小子青梅竹馬,打小一同長大,自是兩小無猜,雙方家里也只等兩人一月后行了冠、笄禮,便結(jié)秦晉之好。

但讓人不喜的是縣長兒子突然橫插腳,于今日上門提親了。

不過光想蘇家上下對這小女的疼愛,這事兒也成不了,誰讓人喜歡的是韓家那書生呢。

但鬧心的蘇遙著實不想待見人,于是就有了她翻墻出逃,到隔壁蹭飯這一由頭。

(二)

農(nóng)歷十二月十二日,將近年關(guān),這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已染上了喜色,頑童三五成堆,拿一把炮仗玩。忽而頭擠頭,忽而又化作鳥獸散,大街小巷溢滿了歡聲笑語與啪啪爆竹聲。

這一天,正好是青梅與竹馬的成年禮。

說來也巧,兩人竟是同一天生日。兩家又做了多年鄰里,蘇氏大當家、也就是蘇遙的父親蘇于民心感喜悅,大手一揮,將兩孩子冠、笄禮一同備了。

蘇家是梁曲縣大戶,韓家雖不及,但縣上唯一的學堂便是韓老先生所開,也算的上書香門第。

再加上蘇于民大氣,從中游說,就將大禮設(shè)在了縣上的宗族祠堂里。

這禮從早晨天一亮開始,直到日落,才落下帷幕。

蘇遙受不了大禮的繁瑣復雜,強忍耐到結(jié)束,便著了件桃粉色披風出去了。

祠堂設(shè)在縣城最北面,后院種了一院梅林,正開得艷。

蘇遙穿梭其中,本想找后廚偷吃些食物果腹,未料到桃林密又大,一個不慎就迷了路。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而看到一白色身影立在株梅樹下。

紅的梅,白的衣,兩兩相襯,雅致極了。

蘇遙呆了一瞬。

回過神后,問道:“請問,后廚怎么走?”

樹下人回首。

是一俊眉星目的男子,約莫二十來歲。

他見到她,似是有些意外,怎會有人來這里?所以沒有答話。

蘇遙見他久不作答,頓覺無趣,再加上一天只吃了幾塊糕點,餓的發(fā)昏的她鼻中發(fā)出一聲冷哼,小臉一仰,眼往天上看,就要轉(zhuǎn)身走。

不理我?我還不待要搭理你呢!小氣鬼。

她本意是要做高傲勢離去,卻因眼睛朝天不看路,一回頭,便狠狠地撞上了也樹,震得枝頭殘存的雪塊嘩嘩落下,打了她個目瞪口呆,措手不及!

“噗……哈哈……!”

男子忍不住笑出聲,在收到蘇遙怒視之后又強行收起笑意。

一放一收,激得他面上浮現(xiàn)淺紅,又讓蘇遙一晃神。

蘇遙在男子好笑的目光里憤憤離去,又繞了好一會才出了桃林,最終,她沒找到廚房,依舊餓著肚子,以至于讓蘇遙在之后的幾天里對那小子一直頗具怨念。

對蘇遙來說,這就是一次不痛不癢的算不上經(jīng)歷的經(jīng)歷。

她不知道,在以后數(shù)多年月里,她和他,將會有解不開的糾纏。

(三)

蘇、韓兩家于兒女成人禮之上議親,將婚期協(xié)定在了來年夏至。

縣城中人無不道喜,皆言兩人般配。

半年時光里,發(fā)生諸多事。

首先,是縣長兒子得了個八品官,位雖小,卻是在京城,這還是梁曲縣第一次有人做上了京官。

再有就是在今歲,召帝退位,太子明璟登基,改年號為康,輕減賦稅,大赦天下。

借著朝政變更之際,蘇家抓準商機,將產(chǎn)業(yè)進一步發(fā)展,躍而成為全國唯幾的商號,在梁曲縣風光無限。

婚事當然也更受關(guān)注。

兩個人影躺在剛抽出嫩綠細芽的草地上。

“阿遙?!?

“嗯?”

“我們要成親了?”

“嗯!”

年少的他控制不住的嘴臉上揚。

大手摸索到小手,拉住不放……

幾個月時間一晃而過。

成親前幾天最是忙碌,但又夾雜著難以掩飾的喜氣,兩家人臉上的笑就沒消失過。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喜悅之中時,一駕毫不起眼的馬車駛進梁曲縣。這一天,是他們成親前一天……

第二天,百姓早早出了門,趕往蘇宅。

你問為什么?

蘇家不差錢,在蘇宅外街辦了一場流水席,免費供人享用,不可謂不大氣!

這時,原本應該在蘇宅中的蘇于民悄悄地從后門走出,進了一墻之隔的韓家。

這一天,蘇、韓兩家莫名取消婚約,這場盛大的婚事最終未得以實現(xiàn)。

韓棠之在父親來說解除婚事時明顯是不信的,他正在穿婚服。

卻在觸及父親嚴肅的表情時,動作漸漸慢下來,直到僵硬。

“這幾天,就別出去了,在家好好準備秋闈……”

不出去?當然不可能!

他待父親離去,便試圖出門,沒想父親竟派了小廝來看著他。

直到三日后,他才找到機會溜出來。

他要去找蘇遙,卻發(fā)現(xiàn)了又一件令他崩潰的事——蘇家,搬走了……

(四)

今年,是太子即位第一年,朝堂改制,百廢待興。

正值用人之際,秋闈第一名以驚才絕艷之勢闖入朝堂。

一夜之間,韓棠之這個名字家喻戶曉,成為繼前朝丞相后第二位以布衣之身登上寶殿并受禮新朝宰相的人,官拜一品……

光陰流轉(zhuǎn),又是一年冬。

大胤朝自古流傳有冬祭習俗,往年只是天子帶著三品以上官員在欽天監(jiān)舉行祭祖,今年卻大有不同。

因為,天子下旨,將在今年的祭祖大禮上,冊封姝妃為皇后……

新帝上位已有一年,后宮卻始終只一人。

一個不知從何處來,剛進宮就被封了妃位的女子。

這一直為廣大臣子與百姓所好奇,猜測這位娘娘該是有何等風姿。

韓棠之從沒在意過這些風言風語,可當他見著的時候,就由不得他了……

高高的祭祀臺上,新帝相攜帝后,受眾臣子參拜,抬首那一刻,在韓棠之的一生中留下了連萬能的時間都洗不去的痛。

禮畢,臣子、侍禮相繼退去。

韓棠之在欽天監(jiān)后院,見到了蘇遙。

她還穿著金紋黑底、裙擺曳地的祭祀禮服,越發(fā)襯得她高貴優(yōu)雅,不可方物。

“臣……拜見娘娘……千歲……”

無人知曉他是用了何等力氣才吐出這七個字的。

每個字都宛若千斤重的大錘砸在心上,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蘇遙眼中神色難辨。

好半響,兩人間誰都沒有先開口。

“他……”

“皇后原來在這,愛卿也在?”

他對你好嗎?

韓棠之沒能問出這句話,天子就來了。

這位九五之尊沒有朝堂上的克謹嚴肅。

他面色溫柔,一路走近,目光都落在黑袍女子身上,不曾移開,看得出對這位新封皇后是極在意的。

他十分自然的將手虛摟上女子的纖腰,再望向韓棠之。

韓棠之回神,向天子行禮,“皇上萬歲?!?

“愛卿免禮!”天子一揮衣袖。

“既然遇上了,就一起來,朕在芳華殿為皇后設(shè)了宴席?!?

“皇上厚愛,只是臣還有公務未完……”

“不急于一時,走吧?!蹦贻p的帝王對這位同樣年輕的丞相十分賞識,沒放走他。

“臣,遵旨?!?

(五)

著蘇錦霓裳的舞伶蓮步輕踱,款款動人。

韓棠之坐在席上,卻如身處深淵,渾身冰涼入骨,一舉一動如提線木偶般僵硬,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周遭是同僚的洽談與悅耳的絲竹管弦之樂,案上擺著美味佳肴,上首皇帝舉著酒盞在說什么。

跟前同僚叫著,用眼神示意他看向新帝。

“愛卿,可是有什么不適?”

韓棠之瞬間回神,快速起身行禮道:“回皇上,臣不勝酒力,還望陛下恕罪,請臣告退。”

“愛卿免禮。既如此,那就回去歇息吧。”

說著,還讓身邊的內(nèi)侍去引人照料,好不關(guān)心。

“臣,告退?!?

……

后來,他和她,再也未曾見面。

他做他的臣,她做他的妻。

往事種種,皆鎖入匣。

再后來,一道圣旨頒布,更是徹底摧毀了他的幻想——“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皇后有孕,念其體弱,特許出宮,入靜安寺候養(yǎng),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

大康一十二年,皇后病逝,享年二十又八。

其獨子被立為太子,在朝臣輔佐下開始執(zhí)掌政事,而皇帝則因思念已故皇后,久居于靜安寺,非國之大事,再不露面……

*

大康二十一年,帝崩,太子繼位,改年號為明。

*

大明一十八年,兩朝元老韓棠之辭官回鄉(xiāng)。

*

大明二十九年,丞相逝世,追封世襲公爵。而這位丞相一身未娶,只從旁系過繼來一子,讓人嘆息。

*

韓棠之在六十歲時告老還鄉(xiāng)。

一生忙碌,到如今,孑然一身。

自梁曲縣出了一位皇后,這里,便快速發(fā)展起來,如今模樣已與往常大不相同。

不過皇后故居卻依舊保存完好,未被拆毀,只是已成為一所無名宅院,在他回鄉(xiāng)之前,吩咐人將院子買下。

他從后門進到院里,走向她曾經(jīng)的居所。

打開房門,陽光照進屋內(nèi),透過飛揚的塵埃,這里,留下了時間的痕跡。

他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抬步走向靠窗的梳妝臺。

上面,放著一暗紅的木匣。

打開,里面放著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棠之親啟……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完,有慨嘆,有無奈,有被命運捉弄的譏諷,也有塵埃落定的豁然。

他又在老舊蘇宅旁邊買了一方小院子住了進去,從此,不理凡事……

(六)

信上究竟寫了什么,隨著韓棠之的去世,信上內(nèi)容再無從知曉。

百年之后,漸漸有一話本流傳開來,頗受百姓青睞。

“相傳啊,在胤朝第四代皇帝還是太子之時,微服出訪,行至梁曲縣,在一片桃林中邂逅了當朝帝后。

可是啊,當時的少年太子還不知情之一字是為何物,只是在他回宮之后,眼前時常浮現(xiàn)那女子微瞠相貌。

一年過去,太子變成了皇帝,立后事宜提上日程,他心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那桃林中的女子。

他找來了當時梁曲縣唯一一個在京做官的禮部知事,得知女子還并未婚配,當既召人去了梁曲縣。

可,他是真不知道女子已有婚約在身嗎?還是說,他不愿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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