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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遺孤
上峰一句話,底下跑斷腿還是好的,最怕兒戲一樣的撤軍。該死的帝王心術,說什么皇帝老了,就要縮減邊防,為新君創造“十全武功”的機會。精靈帝國早有準備,見白塔軍出現后撤跡象,蝗災樣十八路進軍,整個兩江十二郡全亂套。
大將軍王塔珙親赴肖郡壓陣,臨走也得轟轟烈烈打一仗,把面子里子全賺回來!所以別處都在收縮防線,樊城軍反倒大舉前壓,把君子城守得鐵桶一樣。
選擇君子城,是因為這是座帶有濃重象征意味的城池。
遺珠神女的沙盤上,金銀線并非全在白塔境內有,參考杜剛的意見,她在境外留了兩個帝國。現在是新紀元第五千八百六十二年,三足鼎立之勢早已形成。
白塔與東北方帝國的第一次交鋒是在三千多年前,大戰一百三十余年,十二郡人苦不堪言,差點聯合起來重現“權神京”。最終,三方勢力于君子城定下盟約,在十二郡人口超過五萬的城市邊建立“軍城”,兩大帝國的戰爭圍繞軍城展開,不可滋擾十二郡生產。相應的,十二郡放棄武備,按月向月初時占領就近軍城的帝國納稅。
史稱《君子協定》。
數千年來,白塔長盛不衰,東北方的帝國興替三次,皆奉行無誤。
所謂“白塔皇室”,可不是簡簡單單的跟皇帝老兒沾親帶故便好,必須是皇帝的親生子女,塔神留下的長壽血脈沿皇位流傳,只有他們可以完美無缺的繼承。是以“白塔皇室”這個稱謂十分尊貴!
但塔珙能在人才濟濟的白塔帝國能做到大將軍王,絕不僅僅憑借著這四個字!
八歲成年后他便參軍入伍,是時東疆平穩無戰事,做游俠將軍深入十二郡腹地,耗時八年殺敵過百,可披“白塔軍人最高榮耀——染血披風”。優秀的青年將領不會因為作戰放棄學習,他兼修文武,戰功與才干齊頭并進,三十二歲時拜灝威王(白塔皇室成年后便會獲封郡王,但要升親王需憑功績),領“扶風總督”鎮守東疆陸軍核心重鎮扶風,顯出“大將軍王候補”的跡象。五十六歲時他因輕敵冒進遭遇挫折,但并未一蹶不振,反倒厚積薄發二十一年,以全收兩江十二郡的戰績成功雪恥,終成一代國之柱石!
眼下,皇兄在為新君創造機會,他也已培植出新一代大將軍人選,可以在君子城放手一搏,實現自己“戰死疆場”的誓言,為戎馬一生畫上完美句號。
遺珠神女劃定疆界、培養敵國用意頗深,國師杜剛已然仙去,斷無更改可能,兩江十二郡和重山八郡旦夕得失實屬正常,沒什么好惋惜的。塔珙所不舍的,是十二郡臨水煙籠霧繞的暖閣,還有閣里柔情似水的“瘦馬”。這些權神京的后人向來富庶,握著一紙“君子協定”更是有恃無恐,安于現狀,琢磨出千萬種花樣兒來享樂。
首先說大戰在即,他有分寸,不會把精力糟蹋在女人身上,其次軍城里也沒有安樂窩來逍遙快活,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逞逞口舌之欲。肖郡面食喜用寬軟面,口感與白塔內地慣用的硬面大相徑庭,初來乍到時他吃不慣,專門帶著廚子,后來吃慣了,又高價往花都聘廚子。坐在花都吃十二郡的面,跟坐在十二郡吃十二郡的面,口味雖相差無幾,意境卻有天壤之別。一壇老酒夠把鄉野酒坊整個兒買下來,喝完能成仙嗎?人得活出范兒來!
吃油潑面講究個吃看同步。在后廚大功告成熱氣騰騰端上來吃著方便?不成!縱是軍務繁忙,塔珙也必去攤子上,從面出鍋進碗時開始不轉眼珠的盯著,看老板娘利落而紋絲不亂的把各色作料一一灑進去,重頭戲辣子照例放在最后,剛落定在面上,熱油立馬滋啦一聲潑下去,濃香與熱氣爭先恐后噴薄而出,人老珠黃的女人也跟著風韻猶存起來。
軍城里都是自家人,哪個會害他?試問這天下,除了那幾位掛號的修士,又有誰能害他?肚子里裝滿面條和壇肉騎不得馬,會顛出來,剔著牙隨便跟人打哈哈是塔珙難得的放縱時光,怎會容許破事兒賊多的侍衛來打攪?
好不容易得到倆銅板去買零嘴,小孩兒只覺得整條街都是自己的,早瞧花了眼,得意忘形的瞎跑,咣一聲撞到柱子上。
塔珙習武百余年,不用披甲,一身腱子肉如鋼似鐵,加上下盤極穩,被小孩子撞個滿懷,愣是紋絲不動,還下意識將其抱住,免得他摔個屁股墩兒。
發覺撞的是人,小孩兒連忙道歉,媽媽說過,道歉時候得看著對方的眼睛才顯得有誠意。這么一看不要緊,他差點嚇得哭出來,慌亂中手里的寶貝疙瘩掉到地上。
塔神留下的血脈極其倔強,生出的男人長相隨爹,女性隨娘,從不摻和。男性白塔皇室普遍長著一張極為相似的臉:
挺鼻闊額,劍眉深目,屁股下巴,腮幫子線條透著剛硬,典型美男臉,據說是塔神照著鏡子捏出來的,他老人家還捏出來副傾國傾城的女相,可惜唯一傳人遺珠神女愛上個孤星照命,早斷絕了。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沖撞到皇室準是腦袋不保!塔珙知道這時候說些安慰話根本沒啥大用,不如身體力行去幫那孩子撿掉在地上的東西。
兩枚銅錢,一塊石頭。
看見那塊石頭,塔珙登時傻了!
白塔感念遺珠神女恩德,對她夫妻二人祭祀的規模高于歷代皇帝,僅次于塔神本尊。相應的,尋訪二位后人的工作一直也沒落下。
都說初代大將軍王是孤星照命,遺珠神女又橫死,照理說是留不下后代的。但據當年大化城歸來的那幫人說,郝秦仲后期曾跟一位面容極度酷似神女的年輕女子交好,歸隱之時,那女子疑似懷有身孕。
這消息被塔皇帝給封鎖起來,只在極小范圍內流傳,數千年來也沒有靠譜人主動承認,想來是郝秦仲特意留下話,不許后人坐自己的功勞簿。既然如此,尋訪郝秦仲后人只能靠信物。當初神女與郝秦仲出花都時,隨身帶著好些精美器物,塔皇帝派人沿著二人走過的路順藤摸瓜,將所有當掉的物件全追回來,仔細對比后確定,可能被留下來傳家的,只有一把鑲滿寶石的鋼刀!
鋼刀的具體形制,其上每一塊寶石的特征,塔珙都記得一清二楚!從這小孩手里掉出來,一準兒是刀鞘右側第一塊兒!
他驚喜莫名啊,蹲下來,扯出這輩子最和善的一個笑容:“孩子,你這石頭哪來的?”
小孩兒剛被嚇得三魂七魄丟了大半,哪敢隱瞞?從實招來:“俺娘給俺辟邪的。”
塔珙從衣著料定這孩子家根本買不起這么精美的石頭,只能是祖上傳下來的!便壓抑著心中的狂喜,問:“孩子,你叫什么?”
“郝二。”
郝!塔珙眼睛一翻,差點昏過去!
“大將軍!大將軍!”郝二見狀哭喊起來,生怕自己把這大人物給撞壞了。樂極生悲啊!莫說兩枚銅錢,便是砸鍋賣鐵也賠不起!全家殺了賣肉也賠不起!
大將軍王茲事體大,盡職盡責的九神候怎會真的放他一個人在街上招搖過市?都便裝跟著。他們知道塔珙喜歡孩子,本來沒打算多生事端,見塔珙蹲下后半天沒舉動,才圍上來。
塔珙今年一百六十三歲,已到了衰敗期,大喜之下心臟有點承受不住,深呼吸幾口才穩住,喝退九神候,一把抱起郝二:“孩子別哭,帶爺爺去你家。”
真要滿門抄斬?郝二哭得更兇了。
“去給他買糖!去給他買玩具!”
九神候不解:“王爺?”
“他姓郝!郝將軍!郝將軍!”塔珙難得昏頭昏腦,重點倒抓得很準。學文習武本為光大門楣,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初代大將軍王郝秦仲背負著“孤星照命”邪門命運,沒有留下確切后人,為表尊敬,白塔特許姓“郝”之人改姓國姓“塔”。驄陽界那么大,白塔又只占五分之二,管不住所有人,只能強制在籍官員必須遵守。在白塔能稱得上“郝將軍”的,只有郝秦仲一人!
“九神候”是白塔最高級的侍衛,多為世家公子,甚至有年輕的皇室成員位列其中,自然知道個中分曉,絲毫不敢怠慢,舍出銀錢來,撿好的貴的多多卷來。
看著面前的琳瑯玩意兒,一般孩子早淪陷了,這是拍花子管用的手段。人小鬼大的郝二偏偏不為所動,擺出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來,咬緊牙關,不肯說出家在哪里。
換做別人,塔珙哪有閑心跟他扯淡?被逼得沒招,干脆拍著胸脯:“孤乃白塔大將軍王,豈會跟你個孩子過不去?”
郝二眼珠子一轉:“塔神爺在上,大將軍王您真不會殺我全家?”
小兔崽子你別得寸進尺!在白塔人看來,“以塔神名義”乃是最莊嚴與神圣的誓言!罷了罷了,反正也沒打算禍害他們,塔珙真的豎起兩指:“孤以先祖名義保證,定不會加害你的家人!”嘴里這么說,他心里十分不快,暗道這孩子真不愧是軍城里的平民,好一副市儈嘴臉!
軍城里的平民都是投機商人。富足不是吹出來的,十二郡人肯吃苦,腦袋活,膽子大,軍城里生意好做自然不會放過。憑自己的能耐致富無可厚非,但所有的統治者都不喜歡商人,畢竟他們創造出來的價值永遠沒有抽走的多。若不是地大物博應接不暇,哪個家天下的不想直接收鐵桿莊稼?軍城里這幫家伙,遠比尋常商人更可恨,狡兔三窟,城里支應著破落攤子,危房七扭八歪,背地里快錢全轉出去,在城外另有份偌大家業。
拐進胡同里,塔珙立馬知道,郝二家是真窮。你就看他們做這買賣,轉賣舊貨!軍城里賺錢快,你得經營服務業啊!平白擔著風險,賺不來錢,簡直是浪費地皮!他便料定,這初代大將軍王后人,腦袋瓜子不咋夠用。
郝三茍非但不笨,還猴精!沒用在正地方而已。皇帝老了,誰都知道白塔會撤軍,精靈帝國的人想到屯兵伺機而動,郝三茍想得更深,白塔什么心氣?臨走也得崩掉敵國兩顆牙!若真打起來,重點必在君子城,也必來難得一見的大人物!于是他變賣家財,帶著老婆孩子來到君子城,一時沒有門路,才靠轉賣舊貨過活兒,說到底幌子而已。
那為啥要來趟渾水呢?自己家祖上是什么人,他一清二楚,可惜太太太爺爺過于敦厚、剛強,分家出來時只帶著一塊石頭,留待子孫后代相認之用。他不確定這塊石頭分量是否夠重,不敢貿然去花都相認,擔心到時候真真假假,被稀里糊涂投進大獄,蹈了那幫冒名頂替者的覆轍!郝二年歲小,好動,正好拿著這塊石頭招搖過市,萬一哪天被個識貨的大人物瞧見?守株待兔沒風險不說,成功率也高點。
“皇室臉”誰人不知?眼見著一位皇室成員抱著郝二直奔自己家門,郝三茍知道有門兒!趕緊迎上去:“草民叩見王爺!”白塔皇室成年即封王,甭管是親王還是君王,喊王爺都沒錯。其實他準知道這時候出現在君子城的白塔皇室定然是塔珙,全是為防塔珙人老成精瞧出他早有準備來,才故意不喊大將軍王。
但塔珙還是一眼瞧出他的小伎倆來,天下誰人不知孤在君子城?裝什么裝啊?對付這種家伙,若是有半點好臉色,肯定馬上蹬鼻子上臉!于是他板著臉,拿著石頭開門見山:“這東西哪來的?”
千百年來求之不得,不該是喜出望外嗎?雖與料想中有些差別,郝三茍自知問心無愧,答道:“回王爺的話,草民家傳的。”
“姓郝?”
“回王爺的話。”
“不用一口一個回王爺,有事說事!”
“草民確實姓郝,叫三茍,先祖是初代大將軍王。”
你承認的倒快!挺有底氣呀!塔珙欣喜,面上卻古井無波,語氣依然冷冰冰:“有家譜沒?”
郝三茍面露苦澀:“顛沛流離,丟了,不然草民也不能叫這么個賤名字,準得按字往下排。王爺您可以回西海找,本家應該還有記載,草民天祖名諱塔憲昀。”
民間不知道,宮廷里有記載,遺珠神女素來向往安塞浮尸走后回歸碧藍的大海,郝秦仲離開大化時,也確實是往西南方向走的,西南沿海一直是尋訪的重點。所謂“西海”是一座城,全名“西海之濱”,坐落在海冰道盡頭,為西南王屬國首府(實為省,因歷來都被劃為親王屬地,才被戲稱為國,統領該省的親王也會被習慣性稱為西南王,正如領大將軍職務的親王會被稱為大將軍王一樣)正在其中。如果他所言非虛,怪不得尋訪不到,原來這家人倒老實,真老老實實改姓塔。先祖改姓,你小子給改回來,又在君子城等著孤,可見居心不良!塔珙故意嚇他:“冒充初代大將軍王后人的罪名,可比冒領國姓嚴重的多,你有什么證據?”
“家譜丟在草民太爺爺手里,他老人家怕幾代人后忘記自家是什么來路,才改過來。草民手里真只有這塊石頭,所以才明知道朝廷長久苦苦尋覓,仍未敢貿然相認。”
對答如流!你這廝顯然是早有準備啊!什么證據不證據的,孤信了!但怎么處理可由不得你!塔珙四下打量,認出這是間門臉賣貨,里面住人的院子,便走進去,郝三茍不敢攔他,縮脖端腔的跟在后面介紹,這是拙荊,頗能生養,這是犬子,為人實在,一把子力氣,這是家慈,已臥病數月。
病床上的老娘害的是什么病,塔珙沒興趣管,邊上吊框里還睡著嬰兒,顯然不是傳染病。嬰兒好啊!初代大將軍王后人,混成這副德行,他失望透頂,多虧還有個嬰兒!他轉過頭去:“這孩子不錯,孤想帶走。”
“不賞啊?”郝三茍沒忍住,脫口而出,這跟他想得可不一樣,榮華富貴沒來,還要搶孩子?
塔珙聞言一拍腦門:“哈,忘了。你抱著這孩子,隨孤來。”
賞?當然賞,祖上陰功啊!進到府衙里,塔珙立馬修書一封,蓋上私章,言明十二郡兵荒馬亂,銀錢過重不保險,只要把此信帶到花都去,起碼紋銀十萬兩,皇帝陛下高興了,還有可能加官進爵!其實他知道,憑皇兄的性格還有郝三茍的尿性,給點錢拉倒了。撿到名士后代立馬大行封賞,都是籠絡人心用的,白塔政通人和,犯不上玩這套。
郝三茍趕緊叩頭謝恩,要去雙手接信。
“慢著,那孩子給孤,信才給你。”
為何就盯上這孩子了?郝三茍大惑不解。
“直說了吧,初代大將軍王留下的陰功足夠大,一旦驗明身份,權力、地位、金錢,三樣都是你的。但孤對你表現十分不滿,把前兩樣扣下了。孤把這孩子帶回花都好生教養,替你繼承這兩樣東西,也替你回西海認祖歸宗,至于幾十年后他認不認你,這不歸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