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白瓷茶盞，輕煙裊裊，茶湯清澈。

傾宮撥了撥水面上浮動的茶葉，呷了一口，清香沁脾，好茶！好茶！再配上兩樣甜而不膩的精致點心，正是她生前愛吃的，這冥府的待客之道真是無可挑剔。

傾宮喜滋滋地品著茶吃著點心，對面的冥王卻拉長了苦瓜臉。

“傾宮啊……”冥王灌了一口苦苦的濃茶，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靈過宮這幾年死的神術師也太多了吧？”

“不多?。≈挥袃蓚€?！眱A宮微微一笑。

冥王臉頰抽了抽，聲音也隨之拔高：“只有兩個？傾宮，你們這一代的神術師只有四個，四個死掉了兩個，還包括你！”這語氣，真是痛心疾首！

自靈過宮建宮，數百年來能夠修煉成為靈過宮的術師可謂是鳳毛麟角。最近兩百年來僅有兩個人修成了神術師，一個是傾宮，另一個是玄圃。

靈過宮的神術師一直只有五位，被稱為五圣，分別是傾宮、旋室、涼風、玄圃、樊桐。五圣以傾宮為首，號稱第一術師，總領宮中事務和遍布天下的術師。其余四人分別掌管四方。

現今五圣之中，樊桐之位一直空缺，兩年前旋室不幸去世，五圣本來只剩下三圣，如今連五圣之首的傾宮也死了，這班人怎么都這么不愛惜生命啊？

冥王幾乎要捶胸頓足了：“傾宮，你好歹是第一術師啊，死得太……”太容易了吧？第一術師的名頭是假的嗎？半神般的術法也是假的嗎？虧她還笑得出來。

傾宮仍舊微笑，只是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常年修行，掌心布滿了厚厚的繭子。

她看了片刻，眼底有一抹感傷一閃而過，隨即抬眸豁達地笑道：“是我學藝不精，技不如人。既然都到這個地步了，我們就別糾結生前之事。反正我死了，靈過宮還有涼風和玄圃兩個神術師坐鎮，出不了事。這兩個人你是知道的，有我在還好，我不在了，那些宵小妖魅反而要更加怵上幾分，你也用不著擔心冥府里冤魂為患。嗯——咱們來商量一下我投胎的事情吧。”

說的好像靈過宮有她沒她都是一樣的。

“商量投胎的事？”冥王臉色變得有些古怪，眼珠子轉了轉，“那個……傾宮，你難得來冥府，不如在此住些時日，等游覽我冥府三千佳景之后再投胎也不遲啊?！?

“不，我急著投胎?！彼墒呛貌蝗菀撞潘赖?。

要知道像她這般修行到神術師的人，除非她想自殺，否則人間能殺死她的人寥寥無幾。而那些寥寥無幾的人當中，要么是她的同僚——神術師，要么就是靈過宮的宮主。至于神魔之類的，呵！真正厲害的平常也很難碰到。而自殺，她絕對不會那么想不開。

這一回還是靈過宮出了大事，讓她碰到了一個修為極高的魔君。當時宮主和另外兩名神術師皆不在宮中，就恰巧輪到她出來挑大梁。為了把那個魔君往死里踩，她不惜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原以為這回肯定魂飛魄散，沒想到人死了，魂魄還能保住，這可把她給樂壞了！

她可算是死啦！

于是心情大好地飄到冥界來，找冥王商量轉世投胎的大事。若是在冥府耽誤時日，說不定靈過宮那些人就找過來了，到時她還怎么投胎？

冥王頭上冒出冷汗。只見過不想死妄想長生不老的，還沒見到死得這么開心，這么急切投胎的，只好點頭：“那好吧，我安排一下……”

“冥王，以咱們的交情，我能不能提點要求呢？”

冥王大手一揮：“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你知道我的出身，這輩子沒享受過幾天太平日子，因此我想下輩子能夠投胎到太平盛世。若是能夠投胎到一戶富貴人家，那就更好?！眱A宮微笑道。

術師什么都見鬼去吧，她下輩子要當富貴人家的千金，衣食富足，再找一個英俊瀟灑的丈夫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呃……最后一點她努力努力。

冥王沒想到她說出的會是這樣的要求，臉頰再次抽了抽：“傾宮，你確定？”以她生前的修為和身份地位，就只提這樣的要求？她到底有多么胸無大志？

“嗯！確定就這些了。”傾宮端著茶水道。見冥王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便微微一笑：“冥王，你可知我活了幾年了？”

因為修行得道，術師的壽命比一般人漫長，像傾宮這樣修為的術師則要更長一些，起碼有三四百年的壽命……

“兩百年。”傾宮比出兩根手指。

冥王不禁感嘆。

兩百年——從一個連字也不識的凡人，用十幾年的時間一躍成為半神的神術師，這一位傾宮讓多少凡人為之膜拜憧憬，卻只活了一百年就消逝了，宛若曇花一現，不得不說可惜。

冥王不由得沉沉嘆了一口氣，卻聽見傾宮用她一貫平和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凡人，十年的道術師，一百七十年的神術師，我其實有些累了。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凡人啊！兩百年也許算不上漫長，但于我而言，兩百年漫長到讓我幾乎要忘記自己原本的姓名和來歷了?？墒沁@天地之間，姓名來歷卻是絕對不能忘的。我自問這些年來兢兢業業，又是為了阻止魔君禍害人間而亡，對得起傾宮這個身份，也對得起蒼生。我別無所求?！?

冥王聞言一愣。

漫長如冥界的時光，他做了幾千年的冥王都并不覺得漫長，她才當了不到兩百年的術師就說累了？

但是正如她所言，她身為術師兢兢業業，為了蒼生而亡，不僅不辜負“傾宮”第一術師這個身份，還值得后人敬重懷念。

他看著傾宮，許是封印了魔君連魂魄也受傷的關系，此時坐在他面前的神術師雖然一貫從容淺笑，眼底下卻掩不住深深的疲倦。

是啊！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凡人。

累了就累了，既然別無所求，那么他就答應她唯一的“求”。

好好休息吧——

臨走之前，冥王問她：“對了，傾宮，你本名叫什么？”

本名？那是成為神術師之前用的名字，已經許久無人提及啦。她想了一下：“嗯——夕城?！?

事實上，這個也不算是她的本名。她出身貧苦，連一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這個名字還是許多年前某人為她取的。

依稀記得那天三桑樹下，夕陽滿天。少年純澈的眼眸中倒映著漫天夕陽的火紅，既清且艷，讓人為之心顫、心動。

“你叫什么？”

“我……沒有名字?！?

“那你就叫夕城，好不好？”他手扶著大樹微微歪著頭，三桑樹螢光之下，少年明凈的笑容仿佛天邊一抹最清透的光，有著令人羨慕向往的美好。

后來……

傾宮搖了搖頭，不愿意繼續回想那段已經塵封多年的過往。

“夕城啊……”冥王點頭低喃，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什么。傾宮——夕城此時一心顧著投胎轉世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一陣黑暗和天旋地轉之后，眼前霍然明亮，耀眼的白光將周圍的一切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她的腦海中清晰無比地浮現出許多畫面。

那是她的一生。

——少年將她從海里撈了出來，漫天夕陽中他給她取名“夕城”。

——少女膽小懦弱，伶仃無依，不知何去何歸。

——術師之路的艱辛苦痛，有輕蔑，有嘲笑，有質疑，也有扶持、信任，依托。

這就是她的一生。

比起前兩任的“傾宮”，她的一生不算轟轟烈烈，但從來到這個世間的那一刻到身殞，她無怨無悔。

“夕城！”驀地，有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

她心頭一顫，下意識想要尋找。腦海中的畫面頓時變得紛紛亂亂。那個聲音不斷喊著她的名字，顯得固執堅持。

她卻漸漸地聽不清楚了，仿佛那個聲音是來自遙遠的時空另一端，她的世界漸漸陷入寂靜虛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