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會計潘星龍倒在上嶺村平龍屯附近山坡的田地上，他的身體皮開肉綻，滿是血窟窿，像是一個墜落的巨大馬蜂窩。空前的慘狀讓先行來到現(xiàn)場的大成鄉(xiāng)派出所三名警察，無不瞠目結(jié)舌、毛骨悚然。從尸體征象初步判斷，毫無疑問是他殺。不低于80處創(chuàng)口，可以看出均為銳器致傷，屬于刺創(chuàng)。其他跪壓或踩踏的損傷更是不計其數(shù)。誰有這么強大、殘酷的力量和手段，制造了這起命案？殺了人還要毀尸或辱尸，兇手與被害者之間，那該有多大的仇恨呀！

派出所急忙將案情向縣公安局報告，縣局又向市局匯報。市公安局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派出剛改革的刑事偵查部、情報信息部的精干警力，會同縣公安局刑偵、技術(shù)、鄉(xiāng)派出所全員，共計30人，組成專案組，展開破案工作。

這是2018年1月31日，農(nóng)歷丁酉年癸丑月十五。

寒冬的上嶺村，破天荒涌來了數(shù)十名警察。威武的警車載著警察，像一股洪流，或一團烈火，封鎖了上嶺村。所有人未經(jīng)允許，只許進不許出。

案發(fā)現(xiàn)場更是警戒森嚴。警戒線內(nèi)外，清一色的警察和蕪雜的觀眾涇渭分明，像是兩國邊境畫地為牢的公民。除非特殊需要或受到邀請，警民之間目前暫時沒有密切、廣泛的接觸和往來。一個原始、完整和清楚的案發(fā)現(xiàn)場，符合警民們的期待。

而現(xiàn)場卻是一團糟。

在死者周邊，滿是污泥濁水，草被踐踏，腳印被雨水洗刷殆盡。坡地里撿到的幾顆煙頭，經(jīng)證實是前面來的派出所警察留下的。

死者外衣褲未檢出死者以外的DNA分型，現(xiàn)場生物檢材及死者指甲內(nèi)提取物未檢出死者以外的DNA分型；死者手機未獲得比對條件指紋，水鞋未獲得指紋痕跡。整個村莊無天網(wǎng)監(jiān)控探頭。平龍屯只有一個進出車輛卡口。

等待尸檢結(jié)果是警察們斷案的正確途徑，就像高明的醫(yī)生也得依賴機器的檢驗才能診斷一樣。

法醫(yī)連夜尸檢，在第二天早晨出了結(jié)果：

一、上衣下緣翻卷至腋下，秋褲、內(nèi)褲翻卷至兩踝關(guān)節(jié)；

二、右季肋區(qū)上段腋中線處刺創(chuàng)傷及肺臟、心臟；

三、右鎖骨上窩刺創(chuàng)穿破主動脈弓及心臟；

四、左胸部刺創(chuàng)穿破心臟；

五、胸壁皮膚未見明顯皮下出血，胸腔塌陷，胸、肋骨多發(fā)性骨折；

六、尸表刺創(chuàng)長軸基本上均順著皮紋裂開，創(chuàng)緣存在明顯挫傷帶，皮膚創(chuàng)口大于肌肉組織創(chuàng)口，創(chuàng)壁不平整，創(chuàng)腔內(nèi)未見組織間橋，肌肉組織不規(guī)則撕裂，肌束斷端不平整；

七、死者胃內(nèi)容物、肝臟未檢測出酒精、常見毒品、毒物、安眠鎮(zhèn)靜類藥物。

上嶺村已放假的小學(xué)，集中著專案組大多數(shù)警察，他們根據(jù)尸檢結(jié)果展開討論、分析，初步認定：

一、死因：符合急性大出血死亡，胸腔塌陷，心臟破裂、主動脈弓破裂、肺臟破裂，符合嚴重的胸部損傷引起呼吸、循環(huán)功能障礙而死亡。

二、推斷死亡時間：根據(jù)尸僵強度、角膜渾濁程度，以及胃內(nèi)容物提示為餐后2小時的情況，據(jù)偵查走訪證實死者為早上9時進食，食物為米粥，綜合分析死亡時間為2018年1月30日早上11時至13時（因為死者每天中午12時習(xí)慣回家吃午飯，2018年1月30日12時未回家進食，推斷當(dāng)時已經(jīng)遇害）。

三、致傷工具：單刃銳器，工具易刺不易切。傾向單刃，刃較寬背較厚，考慮某種農(nóng)用工具。

四、銳器創(chuàng)口情況：死者衣褲上有81處創(chuàng)口，身體上不低于80處創(chuàng)口。

五、其他損傷情況：肢體其他部位的損傷符合鈍性損傷（可能摔跌造成），骨折符合跪壓或踩踏所致。

六、現(xiàn)場反映作案時間較長，大于30分鐘。

七、作案人數(shù)：符合一人。從進出現(xiàn)場的路線考慮本村屯人作案的可能性較大，作案人與死者關(guān)系比較密切，跟死者有交集。

八、從尸體損傷情況判斷：嫌疑人作案時情緒處于亢奮狀態(tài)，可能憤怒或吸食毒品產(chǎn)生幻覺。

這些認定成為警察們的共識。但卻不是集體智慧的結(jié)果，核心或主腦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

卜劍是專案組的核心。這位市公安局刑事偵查部的二級警督，雖然不是專案組的組長，卻因為從警以來，屢破疑案、要案，立功無數(shù)，破格晉升，而成為警察們的主心骨。盡管他只有32歲，卻一言九鼎。

卜劍今天主導(dǎo)了案件的分析。他根據(jù)尸檢結(jié)果和現(xiàn)場情況條分縷析，說得頭頭是道，獲得在場警官們的同意和信服。

專案組組長、縣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羅勇，看著警銜比自己高、職位比自己低的卜劍，像高校的政工干部看待教授一樣，既尊重也管理，他定奪說：“卜劍二級警督的分析，我認為有道理。我同意他對案情的基本判斷。接下來，我們將據(jù)此確定偵查方向，找出嫌疑人。”

大家將目光再次聚焦卜劍。

卜劍當(dāng)仁不讓，說：“被害人潘星龍，屬于仇殺或情殺的可能性極大。因此偵查的方向和調(diào)查的重點，是與他有矛盾的人或人群。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全村216戶1072名村民，都要訪問和排查。每個人都要說明1月30日案發(fā)當(dāng)天，從早上9點到下午6點的活動軌跡，包括去哪里、看到什么人、有誰能證明。通過這個排查方法找出活動異常的人員。要入戶見人，建立一人一檔。外出打工或不在家、失蹤的要詳細注明。特別是那些長期在外打工，案發(fā)時回到村里、案發(fā)后又外出的可疑人員。一旦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及時匯報！我們現(xiàn)在可用的干警是27人，分成13組，兩人一組，自由組合。羅勇副局長在這里坐鎮(zhèn)指揮不動。就這樣。”

僅僅是專案組成員的卜劍，卻像領(lǐng)導(dǎo)在下命令或做指示。

聽令的干警們正要出發(fā)，被靈醒的卜劍叫住：“不要走呀！領(lǐng)導(dǎo)還沒做指示和下命令呢，走什么走？”

干警們站住，看著卜劍身旁形同虛設(shè)的專案組組長羅勇，多數(shù)人頷首低眉，像是意識到了漠視領(lǐng)導(dǎo)的錯誤。

羅勇面無表情，舉手一揮，說：“出發(fā)吧。”

卜劍隨同行動的干警沒走幾步，被羅勇叫了回來。

羅勇對卜劍說：“你留下。我換你。”

卜劍說：“我不是領(lǐng)導(dǎo)。您是領(lǐng)導(dǎo)。”

羅勇說：“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叫你留下。”

卜劍真的就留下了，代理領(lǐng)導(dǎo)當(dāng)領(lǐng)導(dǎo)。羅勇果真替換卜劍去做偵查工作，就像指揮員變成戰(zhàn)士上陣殺敵一樣。

設(shè)在上嶺村小學(xué)的專案組辦公室，只剩下卜劍一個人，像個光桿司令。他這司令仿佛當(dāng)?shù)眯陌怖淼没蚯樵钢幸猓驗樗幌肫瓢福⒎且獧?quán)或奪權(quán)。他覺得他能破這個案，很快就能破，最遲春節(jié)前就能破。但這個案離開他的主導(dǎo)肯定不行，至少不能很快就破。所以羅勇要他留下坐鎮(zhèn)指揮，那就留下。只要心中坦蕩，心就安然。更何況，專案組組長，他當(dāng)過不少于十次。他這次沒有當(dāng)，是因為專案組里有縣公安局副局長，行政級別比他高，官大當(dāng)頭，十分正常。話說回來，案子破了，組長光榮。案子不破，組長愧悔。卜劍認為，有他坐鎮(zhèn)指揮，運籌帷幄，那是給組長貼金。

二

上嶺村雞飛狗跳，家家戶戶凝重陰沉，人人誠惶誠恐，即使警察正大光明地到來，也無法避免人和禽畜的不安。十多組警察正在走村串戶，像推土機一樣扎實進入各家各戶，進行排查。沒有警察進入的人家，也都知道只是暫時的。因為全村人已得到通知，每個人必須待在自己家里，等待警察調(diào)查。

警察們其實沒有想象的兇，甚至一點都不兇。已被詢問或正在被警察詢問的村民，他們看到的、接觸的警察，都很和藹、知禮和耐心，和扶貧干部差不多，只是比扶貧干部多穿了件制服而已。他們甚至都不帶槍，或者是把槍藏得很深不往外露。總之，就是覺得警察親切，仿佛是家訪的學(xué)校老師，不管好壞，都是帶著善意和誠意來。

被詢問的村民，幾乎沒有拒不回答的。他們大多表現(xiàn)得像乖巧、老實的學(xué)生，知道的全說，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

關(guān)于村會計潘星龍的死，村民們都覺得很意外，一致地表達，不是“想不到”，便是“沒想到”。

想不到潘星龍在這個時候死。

沒想到潘星龍死得這么慘。

潘星龍是和別人有過節(jié)兒，但不至于嚴重到被殺死呀，但還是被殺死了，想不到。

作為村會計的潘星龍，掌管著全村的財政小權(quán)，以及每戶人均收入和支出情況。他提供的數(shù)據(jù)和方案，對村委會的開支決策，尤其對貧困戶的認定和扶貧款發(fā)放，起著關(guān)鍵作用。想想他當(dāng)了二十年會計，肯定有很多的不公允，村民們多有抱怨，但沒有達到仇恨的地步。但他卻被殺了，沒想到。

還有潘星龍好色，眾所周知。村里三十歲以下的女人，沒有不被他調(diào)戲過的，但大家看到的只是他嘴上的調(diào)戲。動手動腳沒有看到，或許有，或許沒有。但不能憑莫須有的揣測，就把人殺了呀。想不到，沒想到。

過節(jié)兒也好，抱怨、揣測也罷，警察們都要知道，而且要知道得非常詳細，比如潘星龍和誰有過節(jié)兒？什么原因？抱怨潘星龍的焦點在哪里？他好色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或什么人身上？等等。

村民們便回憶并且回答。

專案組各小組收集到的情報如下：

一、2011年，受害人潘星龍作為平龍屯代表，狀告平龍屯的陸某勇、吳小斌、吳某民、陸某云（已故）、黃某金、陸某明（已故）、廖某珍、陸某學(xué)等8戶村民擅自將屯的集體共有山林“莫母山”承包給七坡林場，要求該合同作廢，引起受害人與上述人員之間的矛盾。

二、2012年，受害人潘星龍因在“水門”搭建其牛棚的圍墻，與本屯的黃某華的甘蔗地有重疊，雙方發(fā)生過爭執(zhí)，經(jīng)過村委調(diào)解，以受害人潘星龍所建圍墻往后移一米多作罷。

三、2013年，在“老昔”山田地，受害人潘星龍與黃某深以放置石頭為界劃分雙方田地范圍，后因所放置的石頭不見，黃某深的母親就說是受害人妻子韋某生所為，雙方也因此發(fā)生土地糾紛。

四、2014年，受害人在其牛場后面承包陸某華的坡地用于種植甘蔗，當(dāng)中與廖某珍有過口角糾紛，后經(jīng)村委調(diào)解，雙方同意和解。

五、2015年，受害人潘星龍的牛棚所建圍墻占用了運輸甘蔗的道路，造成車輛無法行駛，使得韋某文等人的甘蔗無法運輸。韋某文等人因氣憤就拉來石塊放到受害人的牛棚附近搭建路墩，使受害人無法運送食料到牛場。

六、十多年來受害人潘星龍因家庭瑣事一直與其弟潘火龍家庭不和。

七、村民普遍抱怨受害人潘星龍建造牛棚，影響本村屯的風(fēng)水龍脈。

八、發(fā)現(xiàn)受害人潘星龍與本屯已婚婦女張愛嬌有曖昧關(guān)系。

情報匯總到專案組辦公室，說白了是報告給了卜劍。

卜劍聽完口頭報告，又看了書面報告，閉上眼睛。

他的腦海浮現(xiàn)八個可疑對象。當(dāng)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隨口說出了八個人的姓名：“黃某華，林某，張愛嬌，吳小斌（張愛嬌丈夫），陸某團，陸某華，陸某勇，韋某文。這八個人，需要重點調(diào)查，案發(fā)當(dāng)天他們在干什么，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明！”

警察們再度出動，針對八個可疑對象，進行調(diào)查取證。

信息陸續(xù)反饋。案發(fā)當(dāng)天，八個人都不具備作案的時機和條件，且每個人都有兩人以上的排除嫌疑的證詞和依據(jù)。

愁云開始浮上卜劍的臉。這位頗有作為的年輕警察，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抽煙的頻率在提速，一支緊接一支，口口濃煙。他踱步的腿看上去很重，像綁著沙袋。

終于看到卜劍抽煙和踱步都停了。只見他說：

“潘火龍，張愛嬌，吳小斌，這三個人，我要親自詢問！”

詢問的地點就在上嶺村小學(xué)。教室就是詢問室。

首先詢問潘火龍。

潘火龍是潘星龍的弟弟。他和哥哥潘星龍十多年的矛盾，是他一而再再而三被警察不厭其煩詢問的原因。

但潘火龍明顯是煩了，不僅僅是煩，而是惱火。這個五十好幾的男人被帶進當(dāng)作詢問室的教室，已經(jīng)暴躁，罵咧咧的。“××的，我不可能殺了我哥哥，我殺了我哥哥，我還是人嗎？”然后他看見已坐在教室里的兩名警察，“你們有沒有把我當(dāng)人看呀？我是人呀，不是牛被你們使喚來使喚去，奴役個沒完沒了！”

警察中有一個站了起來，做出迎接的姿勢。他客氣地請潘火龍在對面的凳子上先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抽煙嗎？”他說。潘火龍說抽。于是他又站起來，走到潘火龍跟前，遞過一支煙，還幫潘火龍把煙點上了。

潘火龍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伺候他的警察，他發(fā)現(xiàn)這個警察的肩章與別的警察有所不同，別的警察是一杠一星、兩星和三星，是一毛一、一毛二、一毛三，這個警察是兩杠兩星，二毛二。看出端倪的潘火龍說：“你是這幫警察中最大的嗎？”

“我叫卜劍，”卜劍說，“沒錯。我是目前駐村的警察中，警銜最高的。”

潘火龍氣色舒緩了些，像是得到了尊重和較高的待遇，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煙，說：“一開始，就應(yīng)該你來問我才對嘛。繞來繞去，折騰我那么多次。”

卜劍說：“不好意思。但是請你理解，我們都是為了你的哥哥，也為了你。”

潘火龍說：“你該不會認為我殺了我哥哥吧？”

卜劍說：“但是你和你哥哥是有矛盾的，十多年的矛盾。是吧？”

“矛盾是有，”潘火龍說，“但不是我殺了他！”

卜劍說：“那就請你說一說，你們兄弟倆，究竟是什么矛盾。”

“我跟你們警察說過兩遍了！”

“現(xiàn)在請你說第三遍。”

潘火龍看著擲地有聲的卜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變得嚴肅了，一張冷峻的臉，像凍住了的白饃。

看來必須要說，而且是一五一十地說。

潘火龍說了，他的講述，有情節(jié)，有細節(jié)，不失精彩，像一篇故事——

兩兄弟的矛盾或故事，從哥哥潘星龍偷看弟妻洗澡開始。

十二年前，一個寒冷、有月光的晚上。

覃冬花對在外打工歸來的丈夫潘火龍哭哭啼啼，說：孩子他伯，偷看我洗澡了。

那時候，丈夫潘火龍剛從妻子的身體上下來，氣喘吁吁，像一個運動過猛的人。有近一年不做這事了，憋得慌，所以快速、猛烈發(fā)泄情有可原。他赤條條躺在床上，覺得有一點累，卻很舒坦。妻子突然哭了起來，像是孩子奶沒吃飽似的哭。潘火龍說等我歇一會兒，再來。妻子還哭。潘火龍說我不是講了嗎？等一會再來。先讓我歇一會行不行？妻子說你以為我想這事呀？我才不為這事哭呢。潘火龍說那你為什么哭？妻子覃冬花就說了大哥潘星龍偷看她洗澡的事情。

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就在八天前，晚上9點左右，覃冬花像往常一樣，等孩子上床睡覺后，便去洗澡。那天的澡洗得跟昔日有所不同，她是一面哼歌一面洗的，因為想到丈夫再過八天就回來了，所以高興。她邊唱邊洗，邊洗邊唱，像一只歡快而招搖的貓。她完全沒有覺察到，有一雙眼睛正從墻洞偷窺她。

如果不是突然停電，她可能就發(fā)現(xiàn)不了這雙眼睛。

因為停電，洗澡間黑了下來。覃冬花摸黑繼續(xù)洗澡，歌聲卻更響亮，為了壯膽。潘家的洗澡間是建在主屋外面的，跟豬圈和牛欄連在一起。此刻黑燈瞎火。確實有點怕。事實上，覃冬花已經(jīng)提高警惕了。她的身體不停地轉(zhuǎn)動，盯著洗澡間的四面，連頂棚都不放過。

于是她發(fā)現(xiàn)后墻閃著幽光，在墻洞外邊一明一滅。她最初以為那是螢火蟲，或是野貍。突然一聲大吼，光跑掉了。她緊接著貼住墻洞往外看，月光下，只見一個高個子人影，正從護坡上往下摔，或是慌張地往下跳。毫無疑問她被人偷看洗澡了，摔下去或跳下去的就是偷看她洗澡的人。這個人是誰？覃冬花當(dāng)時不敢出去，后來燈亮了穿好衣服出去，也沒有過去看。看也沒用，人應(yīng)該跑遠了。

第二天，覃冬花發(fā)現(xiàn)大哥潘星龍沒有起床吃午飯，問大嫂。大嫂說他昨晚摔了一跤，摔傷了，起不來。覃冬花一聽，立刻聯(lián)想到昨晚洗澡羞愧驚恐的一幕，把偷看她洗澡的人，跟高個的大哥對上了號。這當(dāng)家做主的哥哥怎么這樣下流呢？偷看弟妻洗澡，不害臊，而且肯定不止這一次。

潘火龍聽了妻子的講述，開始是不信的，或者說是不愿意相信。他和哥哥的關(guān)系從小就很好，難兄難弟。這也是兩兄弟雖然都結(jié)了婚卻不分家的原因。兄弟倆及其妻小，一直都吃一個鍋里的飯，錢只從一個人的手里支出。弟弟潘火龍打工剩余的錢，全部交給哥哥潘星龍。誰要用錢，都需要跟家長申請。潘星龍是名副其實的家長。

如果覃冬花說的是實話，那么潘星龍這個家長，就很不道德。他跟一坨屎，便沒有差別。

可是哥哥真的是這樣瘺的人嗎？

見丈夫不信，覃冬花一氣回了娘家，春節(jié)也不回來。

少了妻子的年夜飯，潘火龍悶頭喝了一缸的酒。潘星龍勸他別喝了。哥哥一句善意的話卻點燃了弟弟的怒火。弟弟把酒碗一摔，當(dāng)著父母、嫂子、侄子侄女及兒女的面，指責(zé)哥哥，說潘星龍，你偷看哪個的老婆洗澡不行，偏要偷看你弟弟的老婆洗澡？

也喝得暈乎的潘星龍更加蒙圈了，像是當(dāng)頭挨了一大棒。他看著血口噴人的弟弟，說你講這個話，要有根據(jù)哦。根據(jù)在哪里？

弟弟指著哥哥還敷著草藥、纏著繃帶的腿，說你這條腿是不是我回來前八天摔傷的？

哥哥說是。大概是。

是不是晚上9點左右摔傷的？

是晚上。幾點記不得了。

在什么地方摔的？

我們家附近。護坡那里。

為什么摔？

喝多了呀，從外邊回來。

然后就偷看我老婆洗澡，被發(fā)現(xiàn)了，慌忙跑掉，從護坡上滾了下去。

弟弟潘火龍像一名警察，逐條逐句審問哥哥。

哥哥拒不承認，說我從護坡上跌下去是事實，但是我沒有偷看你老婆洗澡。這是你老婆無中生有，編造的。

這么嚴重的事情，她為什么要編造？她有病呀？弟弟說。

是有病。

你有病！老毛病。弟弟說，礙于嫂子、父母和孩子們在場，他點到為止，沒有具體數(shù)落哥哥過往的風(fēng)流韻事。

火龍，你老婆在挑撥離間，破壞我們兩兄弟之間的感情，你要警惕！

潘星龍，我們兄弟的情分到此為止，今后一刀兩斷！潘火龍說完，又摔爛一個碗。

看著毅然決然的弟弟，潘星龍也被激怒了，說斷就斷！明天就分家！

分就分！到這個份上了，不分也不行。分！

在場的家人都被嚇壞了，哭的哭，勸的勸，但都無濟于事。

第二天，大年初一，在一個鍋里吃了四十多年飯的兄弟，正式分家。

四間房屋，各得兩間。

共同的父母，一人領(lǐng)養(yǎng)一個。

潘火龍說我先挑。

潘星龍說為什么你先挑？

因為我占理。你是有過錯的一方。

好吧。你先挑。我讓你先挑，不是因為我有過錯，而是因為你年紀小，就像從小到大，好東西都先讓你拿一樣。

潘火龍理所當(dāng)然，挑走了健康、勤勞的母親。

老弱病殘的父親，歸了潘星龍。

相伴近五十年的老夫妻，沒有自主權(quán)或選擇權(quán)，眼睜睜、活生生地被兒子瓜分，像是遭受棒打的鴛鴦。

接下來是分牛。

潘家有兩頭牛，一頭母的，一頭公的。兩頭牛都有名字，母牛叫達旺，公牛叫得猛。

潘火龍還想先挑，選母的。

潘星龍不干了。

達旺歸我。潘星龍說。

達旺是母的，以后能懷胎生崽，哪個不曉得母的比公的好。潘火龍直言不諱地說。

潘星龍說不能好處都是你一個人得。你得了母親，還要母牛，這不公平。你要母牛也可以，母親歸我。母親和母牛，你只能選一個。

潘火龍認真想了想，留了母親，舍棄了母牛。

分家完畢，弟妻覃冬花回來了。她像重新嫁入好人家一樣，心情舒暢，對丈夫也格外體貼。

潘星龍對弟弟潘火龍一針見血地說，你老婆造出這個事，目的就是為了分家。而你信了你老婆的造謠，說明你也是想分家。現(xiàn)在你們的陰謀得逞了。從今往后，我們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兩家人果然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直到又因為牛的事情，再起爭端。

爭端的緣起是，潘星龍家的母牛達旺和潘火龍家的公牛得猛，共同糟蹋了村民韋善庭家的莊稼。

那天，風(fēng)和日麗的正午，達旺和得猛在山坡上吃草，趁放養(yǎng)它們的潘忠桿、藍秀廣兩夫妻不備，或疏于監(jiān)管，搞在了一起。這雙青梅竹馬、情竇已開卻各有其主的黃牛，沖破界限，像一對奔向自由的情侶，公然地交配。或許因為膽大妄為，或許云雨初試，它們踏入一塊綠油油的稻田，把禾苗糟蹋了一大片。

稻田主人韋善庭將野合的牛捉了現(xiàn)行，像捉奸捉雙一樣。

兩頭作奸犯科的牛，被越來越多咋呼而來的人團團圍住，狼狽不堪，的確像被捉奸的男人和女人。

最狼狽的還是潘忠桿和藍秀廣夫妻。這對因為分家而被迫分居的夫妻，沒有管好各自放養(yǎng)的牛，讓它們?nèi)涡裕闾Ａ藙e人的莊稼。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兩頭牛任性的時候，他們在哪里？在干什么？是否也像牛一樣任性？這是這對分居夫妻的狼狽所在。盡管潘忠桿和藍秀廣說了一條又一條看管疏忽的理由，卻沒人相信，因為沒有一條理由合乎人們的想象和推理。人們嘲笑的目光，像劍雨直擊這對恩愛的老夫妻，讓他們有口莫辯、汗顏無地，尤其這些目光中，最強烈的來自他們的兒孫。

潘星龍和潘火龍不約而同地呵斥他們的父母，然后將父母趕走。仿佛同仇敵愾的兄弟倆，留下來處理對莊稼損失的賠償。

稻田主人韋善庭提出十擔(dān)稻谷的賠償要求。經(jīng)在場五位老農(nóng)的評估，覺得合理，潘家兩兄弟各賠償五擔(dān)。

分歧卻出現(xiàn)在兩兄弟上。公牛得猛的主人潘火龍說這不合理，五擔(dān)我不賠。

為什么？

我的得猛造成的損失，到不了五擔(dān)。

兩頭牛在稻田里，造成十擔(dān)的損失，不是一頭五擔(dān)嗎？你雖然小學(xué)五年級，但十除以二等于五，總會吧？

這不是算術(shù)題！不能這么算！

那怎么算？

我的是公牛，你的是母牛，對吧？

對。

那么好，兩頭牛干事的時候，母牛是四條腿著地，公牛只是兩條腿著地，對不對？是不是？

是。

那么，四條腿著地和兩條腿著地，對莊稼的損壞是一樣的嗎？

……

所以，我只能按兩條腿來賠償，賠三擔(dān)多，最多賠四擔(dān)。

哥哥潘星龍氣得要吐血。

在場的成年人聽了，都覺得在理，奉勸潘星龍接受六四開的賠償份額。

潘星龍接受了。他為他只有四條腿的母牛，付出了六條腿損害的賠償。

這事還沒完。

九個多月后，母牛達旺產(chǎn)下一頭牛犢，是個公崽。

弟弟潘火龍找上哥哥，為牛犢的權(quán)屬事情。潘火龍一定又是受了妻子覃冬花的教唆，因為他提出的問題既胡攪蠻纏卻又在情理之中。

潘火龍說這頭牛崽，我家有一半的產(chǎn)權(quán)。

正在為哺乳的母牛喂料的潘星龍一愣，說為什么？

因為這牛崽是你家達旺和我家得猛所生，它的身上有我家得猛的骨血，所以依理依規(guī)，我有一半的歸屬權(quán)。

什么理什么規(guī)？

打個比方，潘火龍抹了一下嘴巴說，侄子侄女都是你和大嫂所生，是你們夫妻共同的孩子，對吧？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和大嫂離了婚，分開了，也不能抹殺孩子是你們共同的孩子的事實吧？按照法規(guī)，大嫂享有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你同樣享有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對吧？

潘星龍像是聽明白了，他義憤填膺，手里的瓢勺晃晃搖搖，像對付瘋狗的斧子一樣，恨不得朝潘火龍劈過去。

你不同意我們就找村老們來評理！

你想怎么樣？潘星龍說，他不想再在村人面前丟丑。

潘火龍說，現(xiàn)在一頭牛的市價是四千塊錢，你給我兩千買斷牛的產(chǎn)權(quán)，如果你打算養(yǎng)這頭牛的話。如果是你養(yǎng)的話，考慮到牛還小，你將來把它養(yǎng)大需要成本，我只要一千就可以了。如果你不養(yǎng)，歸我養(yǎng)，那我倒給你一千。

潘星龍指著正咬著母牛乳頭不放的牛犢，盯著明顯是想要錢的潘火龍，說我曉得你為什么搶著要阿媽了，原來你到現(xiàn)在都還沒斷奶。你到現(xiàn)在都還沒斷奶，你忍心讓這牛崽現(xiàn)在就斷奶嗎？

潘星龍最終給了潘火龍一千塊錢，完全取得了新生牛犢的產(chǎn)權(quán)或撫養(yǎng)權(quán)。

這小公牛后來潘星龍給它取名叫火種。火種是什么意思？潘星龍懂，潘火龍不會不懂，甚至村里人逐漸也懂了。這顯然是侮辱弟弟潘火龍的牛名，但只要牛的主人潘星龍不改，誰也沒法改或沒權(quán)利改，就像是父母到派出所給孩子報了名字登記戶口一樣，輕易是變不了了。

“你以為給那公牛取名字叫火種，我不曉得是損我衰我嗎？我曉得得很！”講完兄弟恩怨的潘火龍對警察說，他哼了一聲，陰笑了一下，“但我沒辦法，也無所謂。遭報應(yīng)的又不是我。”

卜劍和負責(zé)筆錄的另一名警察聽了潘火龍的講述，都很想笑，但忍住了，準確地說，他們借用點煙的手勢掩飾了抑制不住的笑容。

這次他們沒有給潘火龍煙抽。

“你就因為這荒唐的家庭瑣事殺了你哥哥？”卜劍說。

“我沒有！他死的那天我都不在村里，我怎么殺他？”潘火龍態(tài)度強硬地說，他指著警察，“你們看看前面警察問我的材料，有六個人那天跟我在一起。那六個人想必你們也都問過了。我殺沒殺人，他們可以作證。”

的確，卜劍看過證人的證詞，挑不出毛病。只有讓潘火龍走。

接下來審張愛嬌。

中年婦女張愛嬌穿一件長身的紅色羽絨服，在陰冷的教室和黑色制服的警察面前，像一團火。她不怎么皺的臉還抹了胭脂，涂的唇膏也是紅色的，看上去十分陽光。

負責(zé)詢問的換了一名女警察，卜劍變成了筆錄員。

女警察問：“張愛嬌，我們?yōu)槭裁磳ｉT把你叫到這里來，你應(yīng)該清楚吧？”

張愛嬌爽快地回答：“我曉得，是我和潘星龍的事情。”她抖擻了幾下沒有扣上的羽絨服，像扇扇子一樣，“但我不認為潘星龍的死，跟我有關(guān)。”

“你就講你和潘星龍的事情，至于他的死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由我們來判斷。”女警察說。

張愛嬌說：“我和潘星龍有過幾次那種事，屬于他情我愿，我不恨他，他也不欠我。就那么幾次，后來就沒有了，斷了。”

女警察說：“為什么斷了？”

“斷了就是斷了，沒有那種事了。”

“是不是潘星龍移情別戀？另外有了女人？”

“不是。我不曉得。”

“那是什么？”

張愛嬌看看女警察旁邊的男警察，沒有回答。

女警察說：“你必須回答。”

張愛嬌說：“他那方面不行了。反正跟我是不行了。”她又看看男警察，滾燙的目光落在這個英俊硬朗的小伙子身上，像是渴望。

卜劍忍不住發(fā)話了：“你和潘星龍的事情，你丈夫知道嗎？”

“曉得，”張愛嬌說，“他們后來打了一架，然后都擺平了。”

“怎么擺平？”

“潘星龍給了我丈夫兩萬塊錢，當(dāng)作是與我通奸的賠償。”

卜劍說：“你丈夫后來還找沒找過潘星龍，再次索要賠償？”

張愛嬌說：“我不曉得。你們問他吧。”

在張愛嬌走后，她的丈夫吳小斌出現(xiàn)在警察面前。

吳小斌像他的名字一樣，個子小且精神，兩只眼睛滴溜溜的，像老賊一樣靈敏。

卜劍一針見血：“吳小斌，你最近賭輸了多少錢？”

吳小斌說：“不多不多，小賭而已，輸不了多少。”

“到底是多少？”

“三五千吧。”

卜劍把桌上的材料一抖，“你欠多少人多少錢，上面都記著呢。要具體幫你統(tǒng)計嗎？”

吳小斌這才說：“五萬以上吧，但肯定不到十萬。”

“為了還賭債，于是你找上潘星龍，繼續(xù)勒索他，勒索不成，然后就殺了他，對不對？”卜劍說。

吳小斌說：“不對。潘星龍死那天，我整天都在賭博，所有參賭的人都可以作證。也奇怪得很，那天我手氣特別好，當(dāng)場還掉了一萬多。”

卜劍手里的旁證材料扎扎實實，同樣看不出破綻。

最有殺人動機的幾個人，都有不在場的人證物證，并且經(jīng)過偵破高手的再審，也無懈可擊。

卜劍蒙了。這個別人以為（他也自以為）是智力超群的警察，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弱智。面對一起農(nóng)民被殺殺人兇手也極可能是農(nóng)民的案子，他以往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和手段，竟然不夠用，甚至沒有用。這個兇手難道狡猾到一個優(yōu)秀的警察都找不到蛛絲馬跡的地步嗎？

三

卜劍再次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

這是案發(fā)第七天，距離除夕還有七天。

這天的案發(fā)現(xiàn)場更是面目全非。經(jīng)過數(shù)天的風(fēng)吹雨打，人畜踩踏，要發(fā)現(xiàn)或找到新的物證和線索，已經(jīng)是難上加難。

卜劍決定擴大搜索范圍，即以案發(fā)現(xiàn)場為中心，將搜索圈擴大到一公里。

果然有收獲。

案發(fā)現(xiàn)場旁有條黃泥路直通河邊，河邊都是鵝卵石路，沿河邊石頭路前行400米（距離中心現(xiàn)場500米左右）有一處矮樹叢，警察在矮樹叢下面的多塊石頭上發(fā)現(xiàn)疑似血跡，血跡分布范圍廣，分布形狀類似人形側(cè)躺的形狀。卜劍當(dāng)即懷疑是嫌疑人側(cè)躺在草叢后面躲避河對岸耕作的人。另外，在矮樹叢旁3米處有一副看起來很新的黑紅色手套，兩只手套上下搭在一起，不似河水沖上來的垃圾。手套上有點狀泥污，肉眼觀察泥污顏色類似中心現(xiàn)場泥土的顏色。卜劍立即通知法醫(yī)痕驗部門對帶血的石頭、樹葉、手套進行提取，送DNA實驗室提取比對。

次日凌晨兩點，從中心現(xiàn)場到河邊沾有血跡的矮樹叢，來自市局的技術(shù)部門采取隱血試驗，即用“藍星試劑”對載體進行噴灑。“藍星試劑”顯示：

一、從中心現(xiàn)場到旁邊泥路邊的草上都有熒光反應(yīng)，但到泥路邊就中斷了。這是因為泥路邊已經(jīng)沒有蒿草，行走時剮蹭不到，所以沒有載體噴涂；二、河邊矮樹叢葉子及石頭上有熒光反應(yīng)，熒光反應(yīng)一直從矮樹叢延伸到河邊，有熒光反應(yīng)的石頭分布和成人走路的步距相同。

卜劍據(jù)此懷疑嫌疑人案發(fā)后沿河邊行走，發(fā)現(xiàn)河對岸有人后，在矮樹林側(cè)躺躲藏，四下無人后涉水過河，蹤跡消失。

專案組組長羅勇及縣級的警察們對隱血試驗都很陌生。卜劍不得不對他們進行科普——所謂隱血試驗，就是在檢驗血痕時，“藍星試劑”與血紅素（hemoglobin，血紅蛋白中負責(zé)運輸氧的一種蛋白質(zhì)）發(fā)生反應(yīng)，顯出藍綠色的熒光。這種檢測方法極為靈敏，能檢測只有百萬分之一含量的血，即使滴一小滴血到一大缸水中也能被檢測出來，由此可知犯罪分子是多么難以把現(xiàn)場清洗干凈了。但凡是血液都會有反應(yīng)，而且要看到熒光必須是在沒有光亮的地方，所以這種實驗一般是在漆黑的房間里或無光的夜晚進行。

受科普教育的警察們無不感到新奇，嘖嘖稱贊上級同行的高明。在寒風(fēng)凜冽黑咕隆咚的深夜，包括卜劍在內(nèi)的警察們，仿佛看到了曙光。

然而，第二天法醫(yī)實驗室反饋，石頭和矮樹叢葉子上的血跡非人類血跡。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

卜劍有太多的想不通：

第一，現(xiàn)場雜亂，嫌疑人有太多多余動作（脫衣、脫褲，掩蓋外衣卻不掩蓋尸體、手機）。

第二，尸體多處創(chuàng)口無“生活反應(yīng)”，生前傷和死后傷都有，而且死后傷居多，反映出死者死后10分鐘至半小時以后，嫌疑人還在現(xiàn)場傷殘尸體，但傷殘動作并不是要分尸或毀尸滅跡。大白天在空曠的草地處犯案和傷殘尸體，且持續(xù)時間長，反映出嫌疑人不懼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或者根本沒有考慮被人發(fā)現(xiàn)的問題，行為反常。

第三，尸體呈被拖動狀，從未收割的甘蔗地旁拖動到空曠草地處，該行為非常反常，不符合一般嫌疑人的行為特征。

第四，死者經(jīng)常一人在牛場居住過夜，白天中午回家吃飯。牛場離平龍屯有一公里多，周邊無人居住。換位思考，如果我們是兇手，肯定會選擇夜間在牛棚行兇，而不是大白天在空曠的草地殺害死者，反映出兇手思想和行為比較異常。

這諸多的想不通，促使卜劍對嫌疑人進行了二次刻畫——

一、作案過程：偶遇—殺人—脫衣—切割—離開。

二、作案動機：謀人。

三、嫌疑人：男性，成年，本地，矛盾，智障？

四、重點范圍：上嶺村平龍屯。

五、重點對象：智障或精神病人優(yōu)先。理由：1.損傷次數(shù)多分布廣——過度發(fā)泄；2.損傷在前脫褲在后——行為倒置；3.翻動尸體切割組織——意圖不明；4.茅草簡單掩蓋衣褲——行為幼稚；5.白天長時間滯留現(xiàn)場——無視風(fēng)險。

卜劍把他的新想法和新思路告訴專案組組長羅勇和其他幾位骨干，得到認同。

羅勇說：“你下指示吧。”

卜劍指示：本次偵查方向，一、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尸體有繞圈拖動的痕跡，衣褲及身上不低于80處創(chuàng)口，且案發(fā)地屬農(nóng)村，考慮當(dāng)?shù)胤饨孕呕蛘呤欠裼写迕裥欧钚敖獭x式感。二、從現(xiàn)場許多反常點考慮，有可能是精神病人或吸毒致幻人員，可重點排查附近村屯的精神病人和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本次排查范圍，一是排查平龍屯及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的村屯里登記在冊的精神病人和吸毒人員案發(fā)當(dāng)天的活動軌跡；二是排查平龍屯及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的村屯里是否有邪教組織滲透；三是排查平龍屯及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的村屯里案發(fā)前家庭有重大變故的村民（此類人容易受封建迷信影響）。

專案組各小組原班人馬再次出動，按照卜劍的指示，進行偵查和排查，仿佛按圖索驥。

這是案發(fā)第九天，距離除夕還有五天。

這次的偵查和排查異常困難。因為春節(jié)臨近的緣故，或者因為警察們反復(fù)的緣故，村民們已經(jīng)不積極或不愿意配合。他們要么出去采購年貨，要么斷然一問三不知。

積極的還是有。

居然是曾被當(dāng)作嫌疑人的潘火龍和吳小斌。

潘火龍反映，1月29日，有一個杭州號碼186670255××打給他稱：你家里準備有人要死了。

但是經(jīng)查，1月29日當(dāng)天接到電話的還有本屯和附近屯的8名村民。后經(jīng)和杭州公安機關(guān)核準，撥打電話的系杭州市一精神病人，號碼系隨機撥打，當(dāng)天還打給全國幾百個號碼，內(nèi)容都是一樣。

吳小斌反映，潘星龍死的前三天，他看見村的河邊有操普通話口音的陌生人搭帳篷居住，不是本村和周邊村的人。

吳小斌的信息，專案組如獲至寶。

專案組立即組織警力沿河邊摸排，發(fā)現(xiàn)距離案發(fā)現(xiàn)場6公里的河邊有一個垮塌的帳篷，已經(jīng)無人居住。帳篷的支架利用甘蔗桿支撐，防雨布、被褥、鍋等，均沒有帶走。對帳篷周邊勘察，發(fā)現(xiàn)帳篷邊丟棄有一刀具外殼，但現(xiàn)場并未發(fā)現(xiàn)有刀具遺留。

多數(shù)警察認為該人野外生存手法比較專業(yè)，高度懷疑此人為犯罪嫌疑人。

卜劍表態(tài)說：“既然大家都這么認為，不妨找到他，審了再說。”

專案組幾乎傾巢出動，懸賞金達到十萬，警犬由一條增加到了三條，對嫌疑人進行多方位追擊。

2018年2月12日凌晨，嫌疑人在距上嶺村三百公里的天峨縣龍灘水電站庫區(qū)被抓獲，并連夜帶回上嶺。

經(jīng)審訊，嫌疑人姓名許朝陽，北京籍專業(yè)驢友。他在網(wǎng)上看到上嶺村的相片以后，覺得景色很美，隨即從北京乘機到南寧，再從南寧開始一路搭車找尋，于2018年1月27日到達上嶺村，并于河邊搭建帳篷，直至1月30日早上離開，前往他計劃中的另兩處景點：大化縣巖灘水電站庫區(qū)、天峨縣龍灘水電站庫區(qū)。

許朝陽離開上嶺村的時間是1月30日早上7點，就是說他離開時潘星龍還沒有被害。大成鄉(xiāng)候車亭天網(wǎng)監(jiān)控視頻也顯示，當(dāng)日上午9點，許朝陽在那里候車乘車，當(dāng)時潘星龍也還沒有被害。

難道是潘星龍的被害時間推算有誤？

作為一名專業(yè)驢友，而且還要前往下兩處目的地，許朝陽離開時為什么沒有把帳篷、被褥、鍋頭等必備用具帶走，而是丟棄在了第一個目的地上嶺？

還有，那天卜劍率隊重返案發(fā)現(xiàn)場，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五百米的河邊矮樹叢發(fā)現(xiàn)的一副黑紅色手套，許朝陽承認就是他的。他如此地靠近案發(fā)現(xiàn)場是何緣由？

許朝陽解釋，手套是他踩點搭建帳篷的時候落下的。帳篷、被褥、鍋頭等用具之所以遺棄在原地，是因為1月29日夜里，他受到了巨型動物的攻擊，落荒而逃，只來得及帶走了隨身的背包。

什么巨型動物他沒有看清。或許是大象，但上嶺村沒有大象。那么或許是牛，或許是偽裝成牛的人。

專案組在討論許朝陽的供述時，多數(shù)人認為，如果潘星龍的死亡時間推算有誤，許朝陽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性最大。

卜劍卻說不是。他的理由是許朝陽不符合罪犯作案時的精神特點。罪犯是在精神錯亂或致幻的情況下犯罪的，而許朝陽頭腦清醒，思維健全，是個正常人。

“他或許是個間歇性精神病人呢？”有人說。

卜劍說：“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他不是。把人放了吧，還要給人家道歉。”

這回多數(shù)警察不再同意卜劍的觀點。他們喋喋不休地對卜劍進行了反駁或圍攻。

專案組組長羅勇說：“放了許朝陽，我做不了這個主。萬一放錯了呢？”

卜劍斬釘截鐵地說：“現(xiàn)在不放許朝陽，你將來責(zé)任更大。許朝陽是退伍軍人，還是北京人，不好惹，最主要的是不能惹錯人。如果放錯了人，我來承擔(dān)責(zé)任。”

羅勇當(dāng)眾說：“這可是你說的哦！”

放了許朝陽，這已經(jīng)是2018年2月14日夜晚，距離大年除夕已經(jīng)不到一天。

專案組三十號人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是人心渙散，怨聲四起。個個在與家人打電話的時候無不心情煩躁，甚至氣急敗壞，像一群被暴雪襲擊的走投無路的馬。

卜劍何嘗不是歸心似箭。他聰明的妻子撥通電話后，就讓三歲的兒子與他講話。兒子稚嫩、直接的話語，既像冰雪又像烈火，將他的心冷凍和融化。

卜劍與羅勇商量，愿意留下者報名留下，不報名者放假回家。

結(jié)果報名者眾，竟有二十名之多。

卜劍感動得淚花閃爍。他連夜把全村的調(diào)查檔案又進行核對，一直到天亮。

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全村216戶1072人，只有1071份檔案。

怎么缺了一份？缺的這個人是誰？

一查，是個啞巴，叫藍通順。因為誰也想不起他，最主要是看不起他，所以遺漏了。

再查，嫌疑大了去了。

藍通順家中有三兄弟，其最大，母親為越南人，無戶口，父親在其小時候因故意殺人被判刑，前兩年釋放出來后病逝。（直系親屬有傷害殺人前科）

該人沒有上過啞語學(xué)校，文化水平極低，在村里地位低下，經(jīng)常受到嘲笑和侮辱，例如村民在其身后對其打招呼，基本都是朝其丟石頭來提醒他。（地位低下，受盡侮辱）

此人成年后找了一個越南女子做老婆，該女子有些智障，后生有一子，該子也有輕微智障。案發(fā)前一個月該女子病逝，但全村沒有人送葬，只有啞巴和其兒子用被子和席子包裹尸體背上山掩埋。（生活遭受重大變故）

此人近期正在修整房子邊的籬笆，籬笆全是使用河邊的新鵝卵石堆砌，有路過現(xiàn)場的動機。

全村沒有人能為其提供不在場證明。

其兒子反映，案發(fā)當(dāng)天曾到案發(fā)地接該啞巴，該啞巴全身濕透，手上還提著一袋濕漉漉的衣服（因其兒子有輕微智障，所以時間區(qū)分模糊）。

專案組組織對其住房進行搜查時，在其住的臥室西南角發(fā)現(xiàn)一個瓷缸，瓷缸里裝有米袋和瘦肉，在米袋下面壓住一把單刃刀具，刀刃和刀把有斑駁污垢，目測是血跡和泥跡。而其家里所有刀具都是干干凈凈，唯有瓷缸里這把刀具污垢很多。

專案民警對啞巴及其兒子進行盤查時，發(fā)現(xiàn)啞巴很多微表情，顯示其很緊張，例如：手抖、不停地吞咽口水、眼睛不敢直視等。

專案民警想起，在摸排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一名啞巴每次都會出現(xiàn)在排查現(xiàn)場觀望，而且對民警的筆記很感興趣。這啞巴就是藍通順。

專案組正式拘捕藍通順。

但藍通順是啞巴不會說話也看不懂啞語，無法跟人交流，沒辦法進行審訊。

此時年關(guān)已至，上嶺村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酒肉飄香。留在村里的警察們惶惶如喪家之犬。

卜劍妻子再次打來電話，電話里是兒子可憐的哭聲和妻子的責(zé)罵。

妻子借責(zé)罵兒子挖苦丈夫：卜小魚，你爸爸是人民的好警察，他在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你不要打擾他，讓他拼命工作，立功受獎當(dāng)英雄，好不好？我們很堅強，不拖你爸爸的后腿……

掛掉電話，卜劍像啞巴緘默了很長一會兒。他嘴里叼著煙，卻不點燃，別人幫把煙點上，卻沒有吸，很快就滅了。

然后，只見他把煙從嘴里拔出，往地上一扔，再踩上一腳，狠狠一蹍，像蹍死一只臭蟲一樣。

卜劍看著不遠處龜縮著的啞巴藍通順，對羅勇說：“就是他了。收隊吧。”

專案組組長羅勇說：“你確定？”

“現(xiàn)在收隊，多數(shù)人還能趕上吃年夜飯。”

“刀具還沒送法醫(yī)實驗室檢驗?zāi)亍！?

“刀具上如果不是潘星龍的血，過完年我舔了它！”

“我還是做不了主。”

卜劍大發(fā)雷霆：“××××，我以我一摞名譽擔(dān)保，并宣布，這個案子破了！”

四

一年后的2019年春節(jié)，初二，又長一歲的卜劍隨母親例行來探望外婆。外婆與舅舅居住在南寧。

像彌勒佛一樣笑瞇瞇的舅舅看著情緒低落的外甥，說：“去年沒有立功？”

卜劍說：“沒有。”

“是因為去年上嶺村那個案子嗎？”

卜劍看著明察秋毫的舅舅，點頭。他告訴舅舅，去年上嶺村的案子其實沒有破，現(xiàn)在也沒有。原來最后鎖定的犯罪嫌疑人——啞巴藍通順，過年后也排除了，因為刀具上的血不是被害人潘星龍的，甚至不是人血。他丟人丟到了他的母校——中國公安大學(xué)。他大學(xué)的老師也被他請來幫助斷案，也破不了。

舅舅說：“去年你跟我講案子的時候，我就說案子破得有些草率。我說你思路還是局促了，按照我這行的說法，就是想象力沒有徹底打開。我說過吧？但是當(dāng)時我點到為止，一、因為你是專業(yè)警察，年輕自信，現(xiàn)在說自負也不為過；二、我當(dāng)時沒有認真去想，手頭有別的活。”

肥頭大耳的舅舅是個作家，具體地說是個偵探作家，寫過《找槍》《紅河村的謀殺》《山等天》等著名的小說，被拍成了電影或翻譯到了國外。

卜劍依然自負地看著舅舅，只是出于禮貌謙虛地說：“舅舅手頭的活忙完了嗎？幫我想想。”他看見舅舅正在抽的煙快燒到盡頭，又遞上一支。

舅舅擺擺手，然后站起，說：“你跟我來。”

卜劍跟舅舅走進書房。舅舅站著把電腦打開，彎腰點出一份文件，然后指著文件說：“這是我根據(jù)你去年提供的素材，創(chuàng)作的小說，你不妨看一看。”

舅舅說完到客廳去了。卜劍坐下來，看見舅舅的小說題目是《上嶺閹牛》。他眼睛一亮，像燈泡通上了電一樣。

《上嶺閹牛》是這樣寫的——

火種是一頭牛。

它的名字是主人起的。主人叫潘星龍。

火種從生下來就不受主人喜歡，就好像它是個野種或孽種一樣。事實上就是這樣——它后來在主人對他弟弟的謾罵和詛咒中逐漸懂得，主人的弟弟名字里有個火字，而它叫火種，那么顯然不是個好品種和好的名字。就是說，它和主人的弟弟一樣被詛咒了。

火種見過它的父親，只是遠遠地見過兩三次面。因為自火種生下來以后，它的父親和母親就被隔離了，就像主人的父母自分家以后就分居了一樣。親生的父母近在咫尺卻不能在一起，不能同欄就罷了，就是出現(xiàn)在同一草場也不能。火種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兩三次，母親在這邊的草場，它無心吃草，總是抬頭張望，不時哞個幾聲，于是便見一頭公牛，勇猛地跨溝過坎飛奔而來，要與母親團圓。火種猜想那便是它的父親。父親和母親的每次欲求，都受懲罰，最嚴重的則是父親。火種有一次看見主人揚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父親，然后還拔出刀來，揚言要把父親閹了。火種驚恐地望著頭破血流的父親慌忙逃竄。那是它最后一次見父親。

火種與母親一起生活，它在半歲的時候便隨母親轉(zhuǎn)移到了平龍屯附近的牛場。說是牛場，其實一開始就是個牛棚。主人潘星龍將火種子母轉(zhuǎn)移到離家較遠的地方，火種母子一開始以為主人的目的，就是讓它們遠離干擾和是非。實際上這只是目的之一。主人的根本目的或雄心壯志，就是要辦一個牛場，擁有更多的牛。

不久，牛棚增添了一頭牛。

這是頭小公牛，和火種一般大，也基本是一樣的黃顏色。主人一面撫摸新來的小公牛一面對火種說，別看它現(xiàn)在跟你一般大，但年紀小過你，最主要是，它品種高貴，是純正的西門塔爾牛，不像你是個雜種和孬種。等著看吧，它體格很快就超過你。主人接著繼續(xù)撫摸小公牛對火種的母親說，達旺，這是我給你配的老公，別看它現(xiàn)在小，將來會強壯到迷死你。它將來和你生的崽女，也都個個又肥又大。不像你和我弟弟家那爛崽生的火種，再怎么喂將來也只是長得和那爛崽一樣瘦小。

主人給新來的小公牛起了一個吉祥如意的名字：瑞士。

主人進一步說明：曉得我為什么給它起名瑞士嗎？瑞是吉祥的意思，士是紳士，高貴的意思。還有一個意思，主人轉(zhuǎn)眼看著瑞士，你祖宗在瑞士，希望你不要忘本。

主人對瑞士特別寵愛，每天給它喂的是精糧，喝的是干凈的水。

火種和母親唯一與瑞士同等享受的，只是每天兩個小時的音樂。而音樂其實也是主人專門為瑞士播放的，只不過火種與母親被動接受罷了。

瑞士在精糧、純凈水和音樂的飼養(yǎng)滋潤下，果然發(fā)育很快。

僅僅一年，瑞士已經(jīng)長成強壯的大公牛了，體重約兩千斤。關(guān)鍵是它還特別帥，個子與主人一樣高，“國”字臉，眼睛像銅鈴一樣大，兩只彎角青里透亮，特別是那一身黃毛，像綢子一樣光亮。

在這一年里，火種也在成長，但是比起瑞士，則緩慢很多，也難看很多。它和瑞士站在一起，就像貧困小學(xué)生和富裕高中生的區(qū)別。而其實它們基本是同齡的。

但是有一種欲望，火種與瑞士是相同的，那是對異性的需求和迷戀，這是成年牛的標志和生理特點。在生理欲求上，可以斷定火種與瑞士不相上下。

達旺是牛棚唯一的異性，火種和瑞士對這唯一的異性都產(chǎn)生了生理反應(yīng)。它們越來越被達旺吸引，欲求越來越強烈，像旺盛的火一樣。誰都渴望得到達旺的身體，獨占花魁，為此它們爭風(fēng)吃醋，打架斗毆。火種顯然不是瑞士的對手，但絕不善罷甘休。

主人及時發(fā)現(xiàn)了火種和瑞士的反常行為，他為此興高采烈。然后他把火種趕到一邊，用欄桿將牛棚隔成兩半，將火種與瑞士、達旺分離，像天各一方。火種這半邊特別小，像牢籠。

火種眼睜睜看著瑞士和達旺交配，它十分難受。多少次它激動地沖上去，想橫刀奪愛，但堅固的欄桿阻擋了它的瘋狂。即使它有一雙尖銳并且利如鋒刃的角，也無法砍斷橫亙在面前的殘忍與冷酷。

看著火種欲火中燒發(fā)泄無門的樣子，主人卻笑呵呵的，他樂意看到火種受折磨，遭罪，仿佛火種就是他弟弟潘火龍的化身。

然后，他還假裝同情來到火種身邊，安慰火種說：小子，你要冷靜，我也希望你快樂，但是你不配呀。你看你這塊頭，是低劣品種，怎么能和瑞士共享歡樂呢？再說了，你要記住，達旺是你母親。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不倫行為呢？這是要遭天譴的！一定是你前世造的孽，所以才投胎為牛。你都做牛了，還不悔改。我警告你，你再有這種胡亂的行為，我就把你閹了！

主人的安慰（其實是警告）起了作用。火種收斂了許多，行為上不再瘋狂。但五臟六腑仍然翻江倒海，難受啊。或許眼不見心不煩，它希望主人將隔欄蒙蔽，或?qū)⑺D(zhuǎn)移到別的地方。但是主人偏不，它就是要讓火種一覽無余、近水看月和撈月。主人夠陰險和歹毒。

達旺的肚子在與瑞士同居的日子漸漸地隆起。在它懷孕的時候，主人或許為了不讓瑞士閑著，或許湊足了錢，又購進了一頭本地的母牛。它看上去比達旺年輕、漂亮。主人給它起名叫達財，仿佛是希望它和達旺像兩姐妹一樣，和睦共處，多生貴子，為主人旺家發(fā)財。

火種看見瑞士見到達財，毫不猶豫爬了上去，把達財霸占了。達財跟火種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但主人就是不把達財分配給它。是因為品種低劣的原因，還是主人想把它當(dāng)作弟弟的化身用來泄憤，或者二者皆有。總之，火種繼續(xù)打著光棍。它在目睹瑞士一夫多妻的生活中，感到極度的不公、自卑和抑郁。

達旺成功產(chǎn)下了與瑞士交配的牛犢，那是火種同母異父的妹妹。妹妹十分的健康、高挑和漂亮。母親很愛護它，只要看見它身上粘有雜草，都要舔掉。火種也很喜歡這個妹妹，它拉撒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在靠近欄桿的這邊，而是到了最里邊的角落，因為它不想讓臭氣熏了妹妹。

達財接下來也產(chǎn)下了與瑞士的兒子，這小公牛與火種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但在主人的眼里，卻是他的寶貝或搖錢樹。

達旺和達財這姐妹倆也很能生，基本保證一年各生一頭，像兩臺正常產(chǎn)出的機器。

隨著牛的增多，主人另外建了牛棚，凡是跟生育暫時無關(guān)的牛，都住在新建的牛棚里。

原來的牛棚成了純粹的配種場所，像是人類的妓院一樣，只不過惠顧的對象性別與人類妓院的顛倒。主人的妓院沒有妓女，只有牛郎。在很長的幾年時間里，瑞士是絕對的牛郎，或牛魔王。在很長的幾年時間里，瑞士一尊獨大對付著輪換來與之配種的母牛，有火種的母親達旺，有母親的姐妹達財，有本村來花錢配種的別人家的母牛，還有火種的妹妹和其他瑞士的親生女。和自己的親生女亂倫和生兒育女，這是火種不能忍受的。這是主人縱容的結(jié)果，或?qū)θ鹗亢突鸱N兩個品種，采取兩種標準，卑鄙至極。

最卑鄙的是，主人依然把火種留在原地的牛棚，隔著一道欄桿，被迫地目睹瑞士肆無忌憚的行樂和表演。主人這么做，就是為了百般折磨火種。

主人不僅逼迫火種看同類的交配，還故意讓火種發(fā)現(xiàn)人類的性事——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主人帶著不同的女人到牛場來，常常在牛們面前炫耀一圈后，鉆進白房子里，過那種生活。白房子就在火種住的棚子正對面，距離還很近。主人經(jīng)常不關(guān)門也不關(guān)窗，他操縱女人引發(fā)的浪叫，讓火種生不如死。

火種真希望主人把它賣了，或者把它閹了。

主人有一次對火種說，我不賣你，就是留你讓我看你慢慢變老、變瘋。但是我肯定要閹了你。現(xiàn)在不閹，是因為你還不老，有欲望，想干。等你老了沒欲望不想干了，我再閹了你。

火種真想問主人你這么做是何苦呢？你恨你的弟弟，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nèi)说氖虑椋瑸槭裁礌可嫖遥康撬f不出來。

終于，主人決定閹了火種。這應(yīng)該是個提前或匆忙的決定，因為火種還不算老，還有欲望和幻想。主人提前對火種下手，可能與他的那些女人有關(guān)，就是說他在那些女人面前已經(jīng)不行了。火種已經(jīng)數(shù)月經(jīng)年聽不到女人的浪叫了，而只聽到主人和女人吵架的聲音，然后看到主人永遠是沮喪和頹廢的表情。火種為此感到很高興，常常探頭晃腦高聲長哞，像是在嘲諷主人。這深深地刺激了不再有刺激的主人。

丁酉年夏天，火種銘心刻骨的一個日子。主人進牛棚來，對火種說，今天天氣不錯，我?guī)愠鋈プ咦摺Ｖ魅税鸦鸱N牽出牛棚。在牛場的一塊平地上，站著五六個男人。主人把火種帶到這些男人面前，然后使了使眼色。男人們突然一擁而上，將火種扳倒，然后用麻繩捆了四腳，再用木杠加持。

閹割工具也叫去勢器，無情地鉗住火種的生殖器官，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睪丸。鮮血噴濺，劇烈的疼痛使它失去了知覺，昏迷過去。

火種醒來的時候，看到只有主人一個人，在旁邊靜靜地抽著煙。看到火種醒來，主人對它說，好了，我現(xiàn)在對你徹底放心了，你可以在牛場里自由地活動，盡快地把自己養(yǎng)肥，爭取八千塊讓我把你賣掉。賣不了八千塊，我就把你殺了。

火種自從被閹，痛感消失之后，情緒居然大大改善。它不再有欲念，不關(guān)注公牛母牛以及主人與女人的那些破事。它在牛場心如止水地生活，像皇宮里的太監(jiān)一樣，縱使有再多的嬪妃向它拋媚眼獻殷勤，它也無動于衷或愛莫能助。它只想把自己養(yǎng)肥，早日把自己賣出去，脫離主人的控制。

但火種怎么吃都肥不了，或達不到主人的要求。有兩撥收牛的販子過來看它，出價都不超過五千元。

火種從主人陰鷙的眼神中，預(yù)感自己的死期不遠了。

丁酉年冬季的那天，火種看見主人將它的母親達旺牽出牛棚，交給在牛場磨刀霍霍的幾個人。在火種被閹割的那塊平地上，它看到自己已經(jīng)絕育并且骨瘦如柴的母親，被人們宰殺。人們將母親殺死后，剝皮，然后開膛破肚，切成數(shù)段，然后烹食一部分。火種看到主人以及那些屠夫，大快朵頤母親的肉和內(nèi)臟，喝酒行令，快活得東倒西歪。它感到從沒有過的巨大恐懼和血液僨張，東奔西突，最后撞塌牛場的圍墻，逃了出去。

火種躲在灌木、甘蔗地和河水邊，成功地擺脫了主人和多人一波又一波的搜捕與追殺。寒風(fēng)凜冽，冰水刺骨，這些火種都能忍受。它不能忍受的是主人對它母親的忘恩負義和對它的趕盡殺絕。母親為主人繁衍了那么多牛，到頭來卻變成了主人的盤中餐。而它被主人歧視、折磨了近一輩子，老之將至的時候，被閹了不算，還要面臨被宰殺的命運。火種想反抗，要抗爭，它不再視主人為主人，而是敵人、仇人。

2018年1月30日，農(nóng)歷丁酉年癸丑月十四，潛伏多日的火種逮住了機會。這天上午，它看到仇人潘星龍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河邊附近的坡地上，吹著口哨，朝它隱匿的灌木叢走來。濃霧彌漫，潘星龍應(yīng)該不是發(fā)現(xiàn)了火種。果然不是。潘星龍是來灌木叢這里撒尿的。他在火種跟前掏出丑陋和軟弱的家伙，撒出緩慢而腥臭的尿液，有數(shù)滴濺到了火種的鼻子和眼睛里。火種打了個噴嚏，然后當(dāng)機立斷發(fā)起了攻擊。它從灌木里躍出來，將潘星龍頂翻，然后緊接著對他踩踏，在他失去站立的能力后，用尖銳角對他進行捅刺。它不斷地挑撥潘星龍，像貓玩弄和折磨走投無路的老鼠一樣。

在從容不迫致死潘星龍后，火種平靜地離開。它來到河邊，發(fā)現(xiàn)對岸有人，于是側(cè)躺躲在了一處矮樹叢的后面。等到對岸沒有人后，它站起來，步入河中，游往對岸。

火種在對岸的村莊野地荒坡藏匿了數(shù)天。它很不適應(yīng)在陌生的地域生活，像在異鄉(xiāng)生存想家的人們一樣。它勇敢地走出來，讓人們發(fā)現(xiàn)它，像是犯了罪的人投案自首。

對岸村莊發(fā)現(xiàn)火種的人里面，有一個是潘星龍的親戚，他認得火種這頭老牛。火種被帶回上嶺的家。

這個家是火種出生和最初生活的地方，是潘氏兄弟家庭矛盾發(fā)生的源頭和火種被歧視開始的地方。原來的牛欄已經(jīng)破敗不堪。火種已經(jīng)看不見它的父親了。它失而復(fù)得的歸來并沒有引起潘氏兄弟兩家人足夠的重視，因為兩家人還陷于被調(diào)查的惶恐中，或失去親人的悲痛中。

火種一回家就變得焦躁，它討厭和害怕所看到的一切：腐爛的牛窩，潘火龍夫婦幸災(zāi)樂禍的臉，潘星龍妻兒哀傷的神情。看到這些個樣子，它無法忍受，忐忑不安，極力掙脫束縛，試圖逃跑。

潘星龍的兒子說，這牛怕是瘋了。

這是賣掉火種的信號或火種的死刑判決。

果然，火種以四千元的價格賣給了村里的屠戶黃桂生。

黃桂生當(dāng)天就把火種殺了。

火種的肉被黃桂生放在一輛三輪車上，沿村叫賣。在經(jīng)過上嶺村小學(xué)的時候，被駐扎在這兒的專案組后勤人員買走了十五斤。這十五斤肉被用來打火鍋。近三十名警察圍著爐子，一邊吃肉一邊討論著潘星龍被殺的案子，爭論得喋喋不休和焦頭爛額。

火種在人類的饕餮和懲罰中，完成了它的救贖。

卜劍用半小時看完舅舅的小說，卻在電腦前，定定地發(fā)呆了一個小時。

然后他走到客廳，對肥頭大耳的舅舅說：

“舅舅，你讓我警察這飯碗，端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