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的中秋最是熱鬧，城中張燈結(jié)彩，叫賣聲不絕于耳，河邊放滿了蓮花燈，因著風(fēng)俗的關(guān)系，每戶人家都做了月餅贈與鄰居，街坊間熙熙攘攘，唯有街邊的沉慈堂關(guān)了門，但鄰里鄰居送來的月餅，卻是將門前堆滿了。

人們都知道，這沉慈堂的薛先生回家過中秋，每逢佳節(jié)，他都是閉門不在的，倒是他的小徒弟，常年在這沉慈堂中，便是節(jié)慶之時，若有人發(fā)了急病，也敲得開沉慈堂的門。這南郡的人，幾乎沒有哪一家未曾受過沉慈堂恩惠的，薛先生為人豪爽大方，又懷揣一身妙手回春的好醫(yī)術(shù)，每月還在城中開放義診，而他的小徒弟，更是南郡城所有俊杰青年心尖兒上的人，即便是五歲小童，也知道洛姑娘有著天仙兒般的容顏，出塵絕艷，菩薩心腸。但這洛姑娘極少出現(xiàn)，若非真是急癥，她通常不會露面，時間久了，人們便也熟悉了她的性子，只道她是喜歡清靜，便也不去打擾她，即使是送了月餅，也只是輕輕放在門前，盼得她收到便好。

入了夜，明月高懸，街上人漸漸少了，絲竹之音也漸消，沉慈堂的大門“吱呀”開了一條縫，瑩白的素手?jǐn)恐渥樱瑢㈤T口的月餅一盒盒往回拿，門內(nèi)一雙剔透的眸子，趁著月色張望著，只盼沒人會發(fā)現(xiàn)她的舉動，不然沉慈堂的臉面無存，師父定要狠狠責(zé)罰她。

摸進門里厚厚一摞，洛亦滿意的勾起唇角，每年中秋她都獨自在這里度過，好在有香甜軟糯的月餅相伴，因著沉慈堂的好名聲，鄰里鄰居送來的月餅都是最好吃的，她輕咬下唇，再次伸出手，最后再探一探有無遺漏。正當(dāng)她摸索之時，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悄無聲息的握住了她，洛亦一驚，但夜間求診的人也常有，她倒是習(xí)慣成了自然，一聲驚呼咽進了肚子里，立即推開了門。

借著月光，洛亦終于看清了門口的人。

只一眼，仿佛日月星辰都不如那人眼中的一抹光，皎皎月色成了陪襯，那人墨色的眸子平靜泰然，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流光，本是溫潤如玉的面相，卻因那雙眼，透著一股凌厲，他倚在門前，一身玄色長衫，燙金的繡線，精致的圖樣，若非他此刻握著她的手過于冰冷，她一定會將他誤認(rèn)為哪家酒醉迷途的公子哥。

“為我療傷，不然，我便殺了你，”他抬眸望著她，唇邊帶著一絲不冷不熱的笑意，聲音清冷又肅殺，她蹲下來，就勢去探他的脈：“我若是你，現(xiàn)如今這境遇，說話會更客氣些。”他仍沉靜的看著她的動作，七分警惕，三分威脅，她重新站起身來，為他的態(tài)度而感到些許不快，語氣就也冷了些：“還能站起來嗎？進去我才能為你治療?！彼勓該纹鹕碜?，身形緊繃了些，但仍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真是能忍，洛亦心中暗嘆，從脈象上看，他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吊著這口氣就不錯了，竟還能忍痛站起身來。

她秉著救死扶傷的美德，上前兩步扶住他，只是他身材修長高大，她承擔(dān)了他半個身子的重量，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才進了診室。待到將他在軟榻上安置好，她才看見自己月白色的衣衫上滿是血漬，他穿著玄色長衫，月色下并不清晰，但如今燈火通明，那長衫仿佛被血水洗過似的，醫(yī)者仁心，她一時也顧不上他說的難聽話，剪開了他的長衫，饒是見過無數(shù)傷患的她，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白玉般的肌膚上，大大小小十余道劍傷，多數(shù)深可見骨。

洛亦眉心微蹙，聲音卻冷靜而沉著：“除了這幾處，可還有其他傷？”

“全身都叫你看遍了，如何還有其他傷？”他輕輕開口，聲音透著幾分虛弱，卻還帶著點調(diào)侃。

她松了口氣，指著一道傷口，邊清理止血邊開口：“這一劍尤其兇險，若再偏半分，你就沒命求醫(yī)了?！?

“無妨，”他唇角泛著點冷笑：“刺我這一劍的人，已經(jīng)被我殺了。”

行醫(yī)數(shù)十年，除了醫(yī)術(shù)外，唯一長進點的，便是知道什么話該問，什么話不該問，洛亦緘了口，不再追問。

“你能治好我嗎？”他望著她忙碌的雙手，挑了挑眉。

“自然，”她應(yīng)道，動作卻未停：“你這傷雖極重，但好在遇上了我，你放心，我有把握。”

她快速處理好了最危險的一道傷口，正要繼續(xù)上藥，卻聽得門外踢踢踏踏，像是來了一隊人馬，他驀地起身，壓住她的手，示意她噤聲。

門口響起了叩門聲：“有人嗎？”

幾乎在同時，洛亦感到身邊的男子身形緊繃，半瞇著眼，如同一只蓄勢待發(fā)的豹子，準(zhǔn)備著殊死一搏。

可他的傷...

洛亦斂了眸，忽地將他從軟榻上拉下來，又推進床底，迅速脫下自己染血的外衫，一并塞了進去。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無比迅捷，他的眸光不明所以的暗了暗：這女人..竟要救他。

“是要問診嗎？”她邊高聲答道，邊輕輕收拾藥箱，聲音清澈沉穩(wěn)，沒有一絲慌亂。

“姑娘，我們是昆侖派弟子，來這里尋人，勞煩姑娘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去查探一二，也是為了姑娘的安全?！遍T口那人朗聲道，昆侖派的名頭，尋常百姓也是熟悉的，是個懲惡揚善的名門。

“我這里沒來什么生人，如今更深露重，我一女子又獨自在家，你們這么些男子進來，恐怕不妥吧？”洛亦仍是邊應(yīng)答邊尋了件新的長衫穿上，又理了理發(fā)髻，這才向門口走去，順手抱起了門口的月餅。

“是在下考慮不周，若是派女弟子進去看看，姑娘覺得可好？”門外的人窸窸窣窣，恐怕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洛亦抱著月餅，單手打開了門栓，探出頭去：“各位大俠追查辛苦，請吧?！?

門口一眾青年才俊，穿著打扮飄飄欲仙，望著洛亦卻忍不住晃了神，這女子膚白如雪，杏眼澄澈透亮，眉若遠山含黛，朱唇皓齒，身形窈窕，她欠了欠身子，將門口幾個女弟子讓了進來，便不再多話，抱著懷里的月餅進了診室。

她坐在軟榻上，拆開了一盒月餅，悠閑自得的吃了起來。

一會兒功夫，那些女弟子便搜查完畢，狐疑的走到她面前，輕聲說道：“若姑娘看見了可疑人士，一定要告知我們，”洛亦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她們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兩步，卻又回了頭：“姑娘可知，我們追查的是何人？”

洛亦愣了愣：“不知。”

“凌煙閣閣主，司空月。”那女弟子沉聲說道。

榻下的他聽得真切，手上已捏好了暗器，他身子仍是虛弱，但目光卻清明，望著洛亦，唇邊溢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無人不知凌煙閣。

凌煙閣三個字，如同鬼魅一般，令人聞風(fēng)喪膽，傳聞閣主嗜血成性，殺人如麻，賣弄權(quán)術(shù)，將這江湖攪的片刻不得安寧。

“那便勞煩各位大俠，”她微微福了福身子，司空月手上的暗器蓄勢待發(fā)，正要翻身躍出，卻見她輕輕柔柔的說道：“盡快追查，若是讓他傷了尋常百姓，那可不好了?！?

“自然，”那幾個女弟子見問不出什么，只好作了個揖：“姑娘保重，告辭?！?

待她們出了門走遠，洛亦才敢將他從榻下扶出來，重新開了藥箱，這次倒是他先開口：“剛才怎么沒把我供出去？”

她側(cè)眸看他，面色蒼白，卻仍帶著病態(tài)的好看，眼里帶著微微一點笑意，似探究，似意外，重傷如此，卻仍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因為你是司空月？”洛亦手下動作不停。

“凌煙閣是邪教，人人得而誅之，不是嗎？”他的笑冷了幾分。

“我不是江湖人，不問江湖事，何況這是是非非難辨真假，今日你只是我救的傷患?！彼f著，皺了皺眉：“這傷口處理起來會有些疼，你忍著點?！彼斐鲆恢晃龅氖?，安撫地捂住他的眼睛，另一手飛快的剪掉傷口周邊被血粘在一起的衣料。

眼前的光線忽然消失，只剩下她手上淡淡的馨香，還混著他的一絲血腥味，司空月不由得加深了笑意。他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程度的傷痛，便是劍刺進身體里，他也能談笑著拔出來，再給對方致命一擊，如今卻像孩童一般被她捂住雙眼，他愈發(fā)覺得有趣。

洛亦一心都在傷口上，自然不會注意到他眼底的神采，兀自上了藥，包扎好，長吁了一口氣：“好了，只要好好靜養(yǎng)，日后也不會落下病根?！?

他聞言點了點頭，眼中浮起些揶揄的笑意：“只是姑娘將我的衣衫剪碎了，我要如何離開呢？”

洛亦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他七零八落的衣衫，不由得俏臉一紅，扯過薄被將他蓋好：“明日我去替你買身衣服，只是這銀錢，你得另付?！?

“那便有勞姑娘了?！彼z毫不收斂面上的笑意，目光灼灼的盯著她。

她轉(zhuǎn)身便要走，又猶豫的停下步子，忍不住叮囑道：“你的傷太重，還是不宜走動，若無要緊事，還是在這里休養(yǎng)兩日吧?！?

“也好，”司空月深以為然：“我重傷未愈，起居多有不便，這兩日要勞煩姑娘照料了?！?/p>